周鳳梅
(宿州學(xué)院 大學(xué)文化研究中心,安徽 宿州 234000)
偉大的作家之所以被銘記往往各有各的理由,余華的苦難敘事、張愛玲基于女性視角的日常生活書寫、蘇童用老式的方法講述的那些“老式的故事”雖風(fēng)格各異但都別具一格,共同成就了文壇的異彩紛呈。在當(dāng)代文壇無論以風(fēng)格還是文體作為標(biāo)準(zhǔn),莫言都是一個無法被忽視的異數(shù)。莫言用他那支筆構(gòu)筑了一個瑰麗多彩、激情四射的“高密東北鄉(xiāng)”世界?!案呙軚|北鄉(xiāng)”生長著火紅的純種紅高粱,那里的男男女女最敢愛、最敢恨、“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他們在無邊無際火紅的高粱地里左沖右突,上演著一幕幕金戈鐵馬、恩怨情仇的悲喜劇。這其中,“我奶奶”的英豪爽朗、孫眉娘的愛恨隨心、上官魯氏大地般的厚重滄桑構(gòu)成了獨特的“巾幗”群像,莫言筆下的女性形象比他筆下的男性形象更飽滿、更豐富、更寄托深遠(yuǎn)。莫言通過塑造這些自由、野性的女性形象表達(dá)了她對傳統(tǒng)文化的顛覆和反叛以及對人性回歸的深情呼喚。
中國的歷史是一部由男性書寫的男性的歷史,翻看二十四史的宏幅畫卷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小女子只是其中的裝點和陪襯,粉飾著男權(quán)的傳統(tǒng)和文化。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男權(quán)傳統(tǒng)像中國這么歷史悠久、根深蒂固,所以中國的女性一直以來是失聲的,在男權(quán)的國度聽不到她們的真實的聲音和自由的歌哭。只有到了莫言筆下,這些“小女子”才釋放出了原始的生命激情,她們的愛恨流淌在火紅的高粱地里。“我奶奶”戴鳳蓮是一個富有生命活力的健康美麗的女人?!拔夷棠棠悄晟砀咭幻琢?,體重一百二十斤?!薄笆鶜q那年,奶奶已經(jīng)出落得豐滿秀麗,走起路來雙臂揮舞,身腰扭動,好似風(fēng)中招搖的楊柳?!薄澳棠条r嫩茂盛,水分充足。”[1]65可是青春美麗的“我奶奶”卻許配給了一個缺乏生育能力的麻風(fēng)病人。“剛滿十六歲時,就由她的父親做主,嫁給了高密東北鄉(xiāng)有名的財主單廷秀的獨生子單扁郎?!盵1]73青春野性的戴鳳蓮十分厭惡他的法定丈夫,新婚的晚上堅決不肯同房。在回娘家的路上她心甘情愿地讓充滿男性陽剛之氣的轎夫余占鰲劫持到高粱地里并與之野合,蔑視著人間的道德和堂皇的說教,幾乎是半公開的同居在一起。
《檀香刑》中,孫媚娘同樣是一個“水靈靈的風(fēng)流美人”,“十八歲時,她發(fā)育成高密東北鄉(xiāng)最美麗的姑娘?!薄叭绻皇莾芍淮竽_,會被皇帝選做貴妃?!盵2]3可是她的丈夫趙小甲卻是一個殺豬屠狗的傻子,對于男女之事更是一竅不通。于是青春美麗的眉娘愛上了風(fēng)流倜儻的縣令錢丁,為他害起了相思病,四處求神拜佛,乞求能得到他。當(dāng)她為了替父親報仇,滿腔仇恨地進(jìn)到簽押房里時,一見到錢丁的豐姿,卻立刻癡迷得軟癱在地,而錢丁也激情勃發(fā),于是兩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莊嚴(yán)的簽押房里,沒有象牙床,沒有鴛鴦被,他和她蛻掉繭殼,誕生出美麗,就在方磚地上,羽化成仙”[2]17。
《豐乳肥臀》中的上官魯氏主動尋求能讓她生兒子的身強體壯、欲望強烈的男人?!都t蝗》中的四老媽因為與鋸鍋匠相好被休,但在被休后她痛快淋漓地罵了四老爺并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這些女性或張揚或大膽或剛烈,她們性格分明、生動鮮活,她們?yōu)槟阅莻€“高密東北鄉(xiāng)”的神奇世界涂抹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莫言筆下的這些女子一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所謂的“溫柔賢淑”的女性形象,她們敢愛敢恨敢做敢為,骨子里流淌著自由的血液和叛逆的精神。莫言讓這些民間奇女子走進(jìn)幾千年封建道統(tǒng)的國度,充當(dāng)了文化反叛的“先鋒”。
首先,這些女子大膽地追求靈肉合一的愛情、追求健康自然的性愛,她們的行為是對封建道德傳統(tǒng)的大膽蔑視和叛逆。在小說《天堂蒜薹之歌》中,金菊和高馬產(chǎn)生了愛情,但金菊的父兄卻強迫她換親。金菊和高馬為了愛情大膽私奔,在被父兄抓回后即便被毒打,她仍不改對愛情的堅定信念,她說:“你們能打就打死我吧,打死我我也是高馬的,我和他睡了覺,我懷上了他的孩子!”[3]在《紅高粱家族》中,奶奶在回門的路上,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挾著她,向高粱深處走去”的時候,“奶奶無力掙扎,也不愿掙扎。”[1]89她甚至抬起一只胳膊,攬住了那人的脖子,以便他抱得更輕松一些。“奶奶心頭撞鹿,潛藏了十六年的情欲,迸然炸裂”。[1]91在這次“劫持”和“野合”事件中,“我奶奶”不是一個被動等待的、溫柔賢淑的、不甘不愿的受害者形象,相反,她是一個心甘情愿地、積極主動地大膽沖破封建秩序的羅網(wǎng)享受愛情的勇敢女子。
其次,當(dāng)愛情和人的自然欲求和倫理道德發(fā)生沖突時,莫言大膽地肯定了愛情,肯定了人的自然欲求。在小說《紅樹林》中,女主人公林嵐雖然在理智清醒的時候也知道自己和公公之間屬于倫理道德上的“亂倫”,但是當(dāng)欲望來臨之時又無法抗拒“雙腿就像被水浸泡過的餅子一樣酥軟了”??咳藶樯鐣⒌膫惱碇刃蜃屛唤o人性的自然欲求,欲望在莫言的筆下沖破了封建秩序的束縛。
莫言在一篇創(chuàng)作隨筆中說:“山東是孔孟之鄉(xiāng),是封建思想深厚博大、源遠(yuǎn)流長的地方……小說中爺爺奶奶的‘野合’在當(dāng)時是彌天的罪孽,我之所以用不無贊賞的筆調(diào)渲染了這次‘野合’,并不是我在鼓吹這種方式,而是基于我對封建主義的痛恨。我覺得爺爺和奶奶在高粱地里的‘白晝宣淫’是對封建制度的反抗和報復(fù)。”[4]莫言讓這些大膽的奇女子嘲笑著封建道德的虛偽、譏諷著人間的堂皇說教。那些指責(zé)過崔鶯鶯、打壓死林黛玉的封建道德被莫言筆下那些質(zhì)樸大膽的民間女子戳穿露出了它們蒼白虛偽的面孔。
莫言在他的作品中一直懷著悲天憫人的情懷探討著人性的本真、呼喚著人性的復(fù)歸。莫言對根植于我們民族集體無意識中泯滅個性的傳統(tǒng)力量一直深惡痛絕、極力鞭撻,他認(rèn)為只有徹底摒棄這種文化異化和個性壓抑,才能再造人性的活力,才能使人性得到復(fù)歸。
首先,莫言對于中國文化中人性“扭曲”和“異化”進(jìn)行了不遺余力的批判。在小說《檀香刑》中,以殺人為業(yè)的劊子手趙甲為了加強對犯人的折磨,讓受刑者生不如死發(fā)明了酷刑“檀香刑”,將一根檀香木插入犯人的肛門,貫穿整個腸道然后從肩頭露出來,為了增加對老百姓的威懾力,還要高掛示眾,直至尸體腐爛生蛆。莫言描述得越細(xì)膩越聳人聽聞,讓讀者對“人性的惡”觸目驚心。在小說《酒國》中,美酒佳肴都被吃膩了以后,人性對美食永不滿足的貪婪讓他們的目光盯上了嬰兒,在酒國市居然形成了一個賣嬰兒、烹飪嬰兒、吃嬰兒的“食物鏈”。人類墮落到獸性的層面,蠶食同類的嬰兒,人性的扭曲被莫言展示的步步驚魂。
莫言在批判、痛惜人性扭曲和異化的同時又呼喚著真純、自然、本真的人性的復(fù)歸。莫言把這個神圣的使命賦予了他筆下的女性。《紅高粱》中奶奶臨死時“我的身體是我的,我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罰,我不怕進(jìn)十八層地獄?!沂裁炊疾慌隆盵1]254,奶奶的獨白中含著對生命和愛情“生而自由”的追求。不安分、不守己的奶奶擺脫了“傳統(tǒng)”、“道德”等等強加在身上的束縛回歸到自己,回歸到人性的真實。《透明的紅蘿卜》中的菊子對小石匠一見傾心,毅然追隨他遠(yuǎn)走他鄉(xiāng),這種對“情”的發(fā)現(xiàn)和肯定也是對真純、自然的“人”的發(fā)現(xiàn)和肯定。
莫言說,《紅高粱》“表達(dá)了當(dāng)下中國人一種共同的心態(tài),在長期個人自由受到壓抑之后,……張揚了個性解放的精神——敢說、敢想、敢做?!盵5]莫言通過對筆下女性發(fā)現(xiàn)愛情、發(fā)現(xiàn)自我的描寫,表達(dá)了對回歸本真、回歸人性的呼喚。人類社會通過建立一整套的制度倫理和規(guī)范來建立所謂“文明”的歷史,莫言對這些束縛人性的“文明”進(jìn)行了深遠(yuǎn)的思索,并且通過他筆下的女性完成了對人性的探討和對人性復(fù)歸的呼喚。
[1]莫言.紅高粱家族[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1999.
[2]莫言.檀香刑[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
[3]莫言.天堂蒜薹之歌 [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1:136.
[4]莫言.《奇死》后的信筆涂鴉[J].昆侖,1986(6).
[5]莫言.小說的氣味[M].沈陽∶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2003∶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