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震威
前不久我到出版社去看稿子,回來時由愛建新區(qū)步行至松花江邊。這要從工廠拆遷后留在原址上的哈爾濱車輛廠的紅色水塔、一輛老式蒸氣機車——火車頭、還有留在原址上的車輛廠文化宮前走過,走著看著,看著想著,突然,李文方新發(fā)表的一組哈爾濱外僑生活小說所描繪的許多場景,驀然浮現(xiàn)在我眼前。其中,那部中篇小說《炮隊街水塔》,一個凄美而又令人扼腕的愛情悲劇,故事的發(fā)生地,以及男女主人公雙雙躺倒不起的殉情地,就在這座老水塔的塔樓上——這里成了小說故事演繹的絕世舞臺。雖久經(jīng)風(fēng)雨,依然聳立天際,老水塔好像對今人訴說著那穿越歷史、超越種族、跨越文化的人性之美、人情之美。
讀李文方的《炮隊街水塔》,不免想起他的另外兩部中篇小說《巴什卡小鋪》和《圣約瑟琴房》,這3部作品都發(fā)表在《北方文學(xué)》雜志上,時間相去不遠,前后呼應(yīng),成為一個頗為獨特的小說系列,也可以叫作“哈爾濱風(fēng)情三部曲”。這一小說組合,以其細膩的筆觸,波瀾起伏的情節(jié),豐滿而多彩的人物,復(fù)活了一道消失的歷史風(fēng)景線。
3部小說的背景都在哈爾濱,而且集中在車輛廠周圍中外居民混雜居住的地方,也就是最先叫埠頭區(qū),后來叫道里區(qū)江沿的一角。世紀之交時,作為哈爾濱近代工業(yè)鼻祖,當年一直為中東鐵路服務(wù)的車輛廠,遷至城市東郊,這一帶開發(fā)成了住宅區(qū)。記錄著城市淵源與苦辣辛酸的歷史,被無情地翻到路基與新區(qū)花壇的泥土下面去了。這城市獨具的多元文化記憶,也連同時間之樹的綠黃,漸被人們遺忘。
在資深編輯又轉(zhuǎn)換成了小說家身分的李文方看來,哈爾濱老埠頭這里是一個小說的富礦,隨便刨幾鎬,便能掘得幾壇珠寶。這不,《炮隊街水塔》就是一篇難得的小說佳作哩!原來,隨著中東鐵路的修筑,在這片美麗而又寬廣的土地上,在歷經(jīng)西風(fēng)俄雨的同時,又刮來了西風(fēng)歐雨,大批的歐洲各國移民,包括散居各國的猶太人,紛紛到這個一度被稱為“東方莫斯科”的哈爾濱尋夢來了。當歐美人來到這里,其人口由幾萬增到十幾萬,后來竟達到25萬的時候,哈爾濱又有了新稱謂,叫做“東方的小巴黎”。在被外國人津津樂道的哈爾濱這塊寶地,除了列強政治上的殖民侵略外,更多的是,來自世界上十幾二十幾個國家,遭受排擠、迫害的移民、流亡者,集中在同一片土地上謀業(yè)求生。于是,那種跨國界的,超越民族與膚色的,也不論宗教與信仰的相安共處,成為一種民間的日常生活情狀,也成為這座歷經(jīng)滄桑、飽嘗苦難城市的中外居民們,對周圍鄰里相處的一種互融互信的生活態(tài)度,抑或是一種準則。這不僅在當時,就是在今日,在偌大的世界上,也是難得的。在若干中外混血兒誕生的同時,與中國人友善相處的日子,則成為許多旅哈僑民及其后裔,難忘的記憶,也成為西風(fēng)歐雨下,哈爾濱這座城市一度亮麗,也將永遠璀璨的“最后的風(fēng)景”(李文方語)。
其中,《巴什卡小鋪》這部中篇,我最早是在2011年4月號《中篇小說月報》第100期上讀到的。小說以一個身居老埠頭區(qū)的中國小男孩第一人稱的“我”,來敘述推進情節(jié),寫“我”和鄰居無國籍俄國人——一個在老哈爾濱沙曼街37號開有一家雜貨鋪,賣面包,賣香腸,賣啤酒、賣副食品等的小店鋪女主人巴什卡奶奶,以及孫女娜達莎,還有酗酒的爺爺老伊萬一家的友情故事?!拔摇币驗槌Hバ′佡I東西,認識了善良的巴什卡奶奶,同時也認識了后來成為同學(xué)的娜達莎。在華俄混居的埠頭地區(qū),這種不分種族的友誼,隨著時間大樹結(jié)成綠蔭,也在悄悄成長。由小時候“我”和小娜達莎一起堆雪人,到后來成為同學(xué)互學(xué)互教,又到“我”幫巴什卡奶奶推拉小車去南崗秋林公司上貨,歸途中被一輛貨車相撞住院,巴什卡奶奶、娜達莎去醫(yī)院看護“我”,并借俄僑醫(yī)護人員之口,說出了娜達莎父母的遭遇。原來,娜達莎的父母在蘇軍出兵東北后,由哈爾濱返回了蘇聯(lián),不幸因“復(fù)雜的身世和青少年時參加過俄國流亡組織活動”,被關(guān)進西伯利亞集中營,直至悲慘死去。當年,是老伊萬出于一腔思鄉(xiāng)的情懷,催促兒子兒媳歸國的,沒料到卻讓二人雙雙蒙難。他的自責與無奈,演變成了他的酗酒,而養(yǎng)家糊口、撫育孫女的一切生活重擔,完全由巴什卡奶奶一人承擔,沉默而堅忍地承擔。讀到這里,不由想到,忍受苦難,不光是中國人的品德,也是俄羅斯人的品德??蓢@的是,苦難并不會因你無言的忍受,而離你遠去。小說中,苦難同樣沒有因遭喪子之痛而離開這戶無國籍俄羅斯人家,故事的結(jié)尾是,老伊萬爺爺在宗教儀式冬泳時,朝冰雪中的松花江冬泳池扎了一個猛子后,再也沒有上來。在老伊萬消失之后,“我”因隨父遷蘭州,與剩下的巴什卡老奶奶和娜達莎一家失去了聯(lián)系。若干年后,“我”回到故鄉(xiāng)哈爾濱生活,卻再也尋不到巴什卡一家了。只是又過許多年月之后,“我”在報紙上讀到一則關(guān)于沙曼街37號舊宅尋主人的啟事時,才勾起“我”對往事這段充滿溫情又異常沉重的回憶。
這是一個關(guān)于旅居哈爾濱的無國籍俄羅斯人的悲愴故事,也是這組哈爾濱僑民生活小說的一個側(cè)面,或叫一個窗口。在下一篇作品中,作家敘述了哈爾濱僑民另一個重要群體——猶太人的生活,這是由學(xué)習(xí)經(jīng)典西方繪畫而引發(fā)的一對猶太青年男女的愛情故事,也就是本文開頭說到的有關(guān)老水塔的故事。教繪畫的女教師貝爾塔,是哈爾濱“白俄”身分猶太人的后代,上世紀50年代蘇僑返國,當然沒她的份。而她的戀人雅科夫,是銅器鋪老匠人的兒子,老匠人是猶太人,雅科夫平時是被視為猶太人的。二人的戀愛順利、浪漫而幸福??僧敼枮I猶太人上世紀50年代中期遷居以色列時,二人的愛情意外地遭遇絕境。原來,貝爾塔一家順利獲準遷居,但雅科夫卻遇到麻煩。老銅匠雖是正統(tǒng)的猶太人,而他兒子的母親卻是烏克蘭人,而非猶太教徒。根據(jù)彼時的規(guī)定,父母都是猶太人的,或只有母親單方是猶太人的,均可移居以色列,可像老銅匠娶了烏克蘭女人,生了一個混血(也“混了宗教”)的兒子雅科夫,雅科夫卻不能移居以色列。這可謂平地起波瀾,雙雙墜入愛河的一對猶太青年男女,既不能一同去他們愿意去的地方,也不被允許繼續(xù)留在哈爾濱,他們只好相約一起到天堂去了。天堂自然不在大地上,只有見證了他們愛情的炮隊街水塔的塔樓,距離天堂要近一些。于是,貝爾塔和深愛她的雅科夫一起,悄悄地登上水塔,在塔樓屋內(nèi)地板上躺了下來,像法國維克多·雨果《巴黎圣母院》結(jié)尾,敲鐘人與美女愛斯梅拉達一樣,一邊聽從天堂的召喚,一邊告別了人間。像一陣風(fēng)卷走了敲鐘人與美女的尸骨一樣,貝爾塔與雅科夫在上帝并不在場的情況下,走完了她們愛情的最后之旅。文方小說的這個結(jié)尾,讀時令我震驚。讀后掩卷,許久許久竟說不出話來,有一點美國小說家歐·亨利的味道,結(jié)尾出人意料,然而又是個幾乎必然的悲劇——悲劇恰就是將人們讀時忖度的最好的人情美與人性美的東西,毀掉了給你看。而小說中若干細節(jié)的新奇,使我對多年已不寫小說,退休后重操舊業(yè)的小說家李文方,不得不刮目相看。
李文方無疑是一個多面手,攝影、美學(xué)、編輯學(xué)都有著述出版,他集多方面的才能于一身,而他的文學(xué)才華更是令人肅然起敬。文方的淵博與修養(yǎng),我是欽佩的,展現(xiàn)在他的另一部中篇小說《圣約瑟琴房》中的關(guān)于音樂,特別是關(guān)于波蘭鋼琴家肖邦音樂的知識與感悟,和他在《炮隊街水塔》中關(guān)于猶太畫家列維坦繪畫的描述與評議,都具風(fēng)采,卻又各得其妙。反過來,這些精妙之筆,又為小說細節(jié)增色不少。沒有這方面的繪畫與音樂的雄厚的底蘊,怎能深入肌理,營造氛圍,解得小說三昧?!
假如說《巴什卡小鋪》和《炮隊街水塔》以其濃重的哈爾濱特色和曲折的、頗具異域色彩的故事、細節(jié)引人入勝的話,第三部中篇《圣約瑟琴房》則以其深刻的思想力量和高超嫻熟的小說技法,叫人愛不釋手。小說十分感人,尤其是在松花江下游山林中,一對年輕波蘭夫婦重逢夢境的描繪,明顯納入了現(xiàn)代小說的新理念、新手法,讀來令我眼前一亮。我多少也發(fā)表過一些小說,也愛讀小說,故對小說的新技法、新理念,常常念茲在茲,也愿意欣賞??上В斚滦≌f,對這些新東西,用得好的,委實不多。文方這篇《圣約瑟琴房》,可算成功一例。小說主人公是一位波蘭女鋼琴教師,為尋找丈夫,帶著一雙女兒來到中國哈爾濱。而新婚之后與之別離的丈夫,竟在著名的“卡廷森林慘案”中被難而死。這位波蘭軍官的死,與“卡廷慘案”其他死難者一樣,直到幾十年后才被披露。在此之前,無人知其下落。因此,小說主人公,那位波蘭女鋼琴教師,至死也不愿意相信丈夫被害而死。她躑躅哈爾濱街頭,奔走松花江兩岸,一心想找回失去的丈夫。這是一個癡情女子單戀丈夫的愛情的悲劇。在中國民間,這樣的故事也不在少數(shù),用唐詩詩句來點撥,那就是,“可憐春閨夢里人,已是無定河邊骨”。倒過來就是,“可憐俄地林下骨,猶是琴師夢里人”。
20世紀是一個多難的世紀,除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還有無數(shù)的戰(zhàn)爭給全人類造成了數(shù)不清、說不盡的苦難,這不僅在戰(zhàn)場如此,也不僅在中國如此。就是在曾作為各國難民避難于一時的諾亞方舟哈爾濱,不論是中國人還是外來僑民,厄運都像一個幽靈,在人們之間到處游蕩。然而,20世紀的苦難,總算捱過去了,如今在松花江畔,在哈爾濱老埠頭區(qū),在當年西風(fēng)歐雨吹來的僑民們尋夢的土地上,新樓崛起了,樓下小區(qū)路邊的花草,也綻放了,風(fēng)塵湮埋了時間之樹那紛紛落地的往事之葉,許多人對歷史疏離了,淡忘了。也只有從小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文化人、作家、學(xué)者方才有可能,將遺泄在時間指縫間的往事記錄下來。李文方就具有這方面的優(yōu)渥的才能。
三部各自獨立,卻又遙相呼應(yīng)的中篇小說,是三個動人的故事,也可以說是哈爾濱這個大都市百年中已消失的人文風(fēng)景的幾個側(cè)面。作者曾說,任何一段歷史都是不應(yīng)被忘記的。他的三部中篇,恢復(fù)了當年城市的人文生態(tài),這一點對后人無疑是重要的。更值得肯定的是,作者細膩的筆法、不同尋常的情節(jié)和精心結(jié)構(gòu)的篇什,的確令讀者興奮而又感懷——這樣的作品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
西風(fēng)歐雨時間樹,時間樹下的故事可堪聽!記得上個世紀80年代初,看到一個材料上講,當年從哈爾濱移居到澳大利亞、新西蘭、玻利維亞等地的原寓哈歐僑,其中不少是所謂的“白俄”居民,他們的第二代、第三代成長起來以后,其中不乏作家、劇作家。這些人不僅懷念滋育他們童年時代的哈爾濱土地,也懷念20世紀上半葉他們父祖兩代在哈爾濱的多彩又多難的生活,因此有許多相關(guān)的小說、劇本發(fā)表。可惜譯成漢語出版的極少。我曾讀過一部俄裔澳大利亞人瑪拉·穆斯塔芬所著《哈爾濱檔案》一書(中華書局,2008新版),其中披露,20世紀30年代,有3萬多蘇俄僑民離開中國,其中多數(shù)是離開哈爾濱,返回前蘇聯(lián),意欲投入斯大林時代的國家建設(shè)。然而,這些人后來在大清洗中,有30992人被處決?!豆枮I檔案》一書的作者就是未歸國,從而幸免于難的俄僑之一。
我還聽一位教俄語的朋友說,那些20世紀50年代派來中國(多數(shù)住在哈爾濱)的所謂專家等技術(shù)人員,在前蘇聯(lián)與中國弄掰之后,撤回國內(nèi),大部分被安排在伊爾庫茨克等地。我這朋友在世紀之交時,以旅游者的身分,去伊爾庫茨克看望當年的老朋友,并出資邀他們一起去莫斯科或彼得堡一游,卻被他們告知說:他們有命令,上邊不準他們離開伊爾庫茨克,連去首都一趟也不被允許——嗚呼!對此,我已無言可答。我只能說,這也許是李文方《巴什卡小鋪》中,老伊萬兒子兒媳之死,老伊萬本人寒冬赴水一去不回的跨世紀的另類回聲吧!仔細想想,老伊萬之所以變成無國籍俄羅斯人,以及近年來我在黑龍江右岸遇到的中國籍的操一口北方口音的俄羅斯女人,甚愿意嫁給中國人成家,或許都不是些無由之舉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