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德朝,作家,供職于克拉瑪依文聯(lián),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在本刊發(fā)表過《勛章》等小說。
早上,一個叫艾富再的民工突然病倒,臉色蒼白口吐血沫,腦袋也摔了個窟窿。艾富再的病倒在大家的意料之中,山上環(huán)境太惡劣,誰也撐不了多久。劉德勝除了感到渾身冰涼疲憊外,還有一些自責。人都是他領上來的。
最初老板只講開采基建石,上來才知道那是掩人耳目,明里采石,暗中尋找一種堅硬的彩色結晶體,俗稱寶石。倘若運氣好,挖出彩鉆也不是稀奇事。泰勒山產寶人盡皆知。稀有礦藏屬國家資源,明禁私采,然而難免官商曖昧各取所需,找個理由干你的就是了。
“運氣”是有錢人玩的東西,民工們只求收入穩(wěn)定。寶石采出來了皆大歡喜,反之它要跟你捉迷藏,你有日天的本事也沒轍。兩個月過去了,他們顆粒無收。早知道這么不靠譜,大伙不會盲目上山。
時至2004年10月,西北邊陲過早掃蕩了夏季殘留,落葉蕭瑟已然滿目霜紅。秋雨綿綿,無聲地飄蕩在樺木叢中。工人們索性脫了濕透的衣裳,裸身抵在風鎬上,隨它在巖石間肆意跳動。雷電時而炸響,民工們裸露的臂膀瞬間染得閃閃發(fā)亮。風鎬打的不是藥眼,否則炸飛了寶貝哪里去找?打眼是給釬子一個縫隙,然后錘打鋼釬,巖石劈裂如腐。寶物大多嵌在石縫間,有如掰開的石榴。
“鮑工,雨越下越大了,今天是不是先歇了?”劉德勝抹一把雨水,仰頭對站在石坡上的撐傘者說。
監(jiān)工鮑守來探出傘檐,露出一張菜色大臉,隔著蒙蒙秋雨。他看了說話的工人幾秒鐘,厭倦道:“下雨沒有粉塵,噪音小,保安也不會巡山,趁下雨就多干會兒吧,反正也干不了幾天了?!?/p>
數(shù)月來,鮑監(jiān)工手持電子搜身器,一直木雕般守在這座灰色山坑里。如此警惕,當然是怕有人私占,然而,當前的首要問題不是什么“私占”,而是采不出貨來,數(shù)月不見寶石一絲蹤影。電子搜身器還不如一條打狗棍。鮑守來嘴上燎起水泡,愁肝斷腸。
劉德勝堅持道:“已經倒下一個了。上山時大家都沒帶厚衣裳,這樣下去都要病倒的?!?/p>
鮑守來瞪著眼說:“我也有病,渾身發(fā)冷,正發(fā)著燒呢?!?/p>
劉德勝無語,但他依舊站在原地。民工們也都熄了機器看過來。都知道沒有粉塵好,粉塵會讓人得塵肺病,打風鎬的人最怕這個,可人也不是喜雨的草木,這樣淋下去都要垮掉的。鮑工抬眼環(huán)視,放大嗓門:“老板很急呀伙計們,‘石頭出不來咱們都沒好果子吃。再挺挺吧。我敢打賭,憑以往的經驗,也到該出來的時候了,貨一出來咱們就下山,發(fā)工資。我鮑工請大家吃宴席,拜托啦弟兄們——”
話說到了這份上,劉德勝也不好再說什么,他回到原地,開了風鎬按鈕。機器一個接一個再度響起來,沉悶的唋唋聲松動了千年巖層,無價值的石塊依山滾落,回蕩山谷,與黑云中陣陣悶雷遙相呼應。
鮑守來是郭老板的大舅子,三十七八歲,沒有多高的文化。他讓大伙喊他工程師,大伙就喊他鮑工,背地卻叫他鮑監(jiān)工。這些日子,走霉運的大舅哥幾乎每天都要挨妹夫的罵,罵他勞民傷財,喪家之犬……
最要命的是,某部門官員的一個內線(據(jù)稱是縣里一個單姓公安)三天兩頭敲山震虎: “……你們動靜小一點,機器聲太大了,上面要下來督導工作,武警部隊也增加了巡山警力,你們要抓緊,見好就收,別弄得讓人家把咱們一鍋端……”他們一直單線聯(lián)系。一接到這樣的電話,鮑守來胖臉上的皮肉就會抖動,五官嚴重偏離,看似有如一盆煮沸了的豬頭肉。
風鎬終于在黃昏時安靜下來。秋雨細軟了些許,落日鉆出烏云燒紅了西天,霞光舞出一道彩虹婀娜似妖。鮑工用電子掃描器對每個工人搜身后,鎖上工地大門,將人帶下工地。
路上,劉德勝聽到頭頂有鳥在叫,昂首尋覓,一只潮濕的烏鴉棲于樺枝葉間,目不轉睛地俯望著他,冷不丁呱呱吊嗓,讓他不由心頭一緊,艾富再不會有事吧?
艾富再是個淘篩工,三十來歲,瘦小結實,少言寡語,對身邊之事不爭不議。除了吃喝拉撒,手里一把方頭大鏟從早掄到黑,十幾把風鎬震碎的石頭均被他用大锨拋進一個懸吊在四根樹樁上的沙網上,刷啦刷啦,漏沙存石。
艾富再倒下時頭碰到巖石上,一道口子往外噴血,嘴和鼻腔往外噴著帶血的食物,吐盡了早晨喝下的玉米粥又吐胃液膽汁……大伙把他抬下工地放進帳篷里,從鍋里舀了姜湯端了臉盆放在床邊,又都被鮑工催上山。臨走,劉德勝對炊事工李老太叮囑:“人若不行了,就趕緊上山報信……”
鴉鳴本無內容,但命運無測者時常賦予其不祥之意。劉德勝加快下山的腳步。膠鞋進了雨水,走路咯吱作響。還沒走到住地門口,就聽見病人在叫,像一只瀕死的野貓叫得揪心。
李老太走上前來對劉德勝說:“他喊了一下午,要死的樣子。”李老太四川口音很重,五十多歲,矮胖。
劉德勝匆忙鉆進帳篷,招呼大伙把病人抬出來。大伙就把艾富再放在篝火旁。他們住在幾頂草綠色帳篷里,帳篷圍成的一個小院,中央燃著一堆篝火,篝火在細雨中奄奄一息。由于工期短,又是隱蔽作業(yè),諸多的不安定,使其衣食住行都在臨時湊合中艱苦進行。沒有電,大家都圍坐在篝火旁吃飯烤野鳥聊天打牌,篝火是他們的棉衣、燈光和餐桌。近日老板加大了工作量,工友們要抓緊時間吃飯和睡覺,不然明天就會沒有精神。
艾富再要是能吃下盒里的米飯,問題就不會很大。劉德勝用破損手套端了滾燙的飯盒,挖一勺蒸米往艾富再嘴里送。只見他牙關緊鎖雙眼緊閉,唇色灰白,連哼哼聲都很微弱了。病人已呈休克狀態(tài)。大家搖頭嘆息,都看劉德勝,讓他拿主意。他們猜測病人可能得了闌尾炎,這是拖不得的病,會死人的。工友們內心涌起一股被死神召喚的恐怖。今天病倒了艾富再,明天或許就會輪到他們其中的一個。工友們的碗里剩了飯。往日,他們會像餓狼一樣將眼前所有的食物全部下肚,此時,咀嚼和呼吸都沒了以往香甜的節(jié)奏,加之雨水浸餿了米面和袋裝榨菜,讓他們更加酸腸倒胃。
劉德勝心里難受,當初艾富再的老婆本想領著老公去184團場摘棉花的,可是艾富再愿意跟劉德勝在一起。說劉德勝到哪里他就到哪里,跟他在一起膽子壯心不虛。艾的老婆犟不過他?,F(xiàn)在可好,他要死了,他怎么給這個女人交差?
“我們不能這樣看著他死。”劉德勝把端在手里飯盒放下后說。
一個工友嘴里含著一口飯說:“有什么法子,咱們又不知道下山的路?!?/p>
上山的時候老板怕他們泄密暴露藏寶地,都是蒙了眼睛牽上來的。
翟曉光對一個叫蔡發(fā)高的工友說:“蔡發(fā)高,你打手機119求助電話,鎮(zhèn)上的消防兵能上來救他。” 翟曉光是他們中間年齡最小的一個,只有十八歲。
蔡發(fā)高說:“早就沒電了,這里沒有電源充電,就是能充也沒有話費了?!辈贪l(fā)高是民工中唯一有手機的人,聽說他是借了錢莊的錢,躲債跑到這里來的。
翟曉光說:“拿出來試一下嘛,打119不用話費?!?/p>
一個王姓工友說: “有話費也不能打,你一打我們偷采礦藏就暴露了?!?/p>
翟曉光說:“暴露不暴露這是老板的事,跟咱有啥關系。救人要緊。”
王姓工友說:“你說啥呢?咱們拿不上工資是小事,可能還要跟老板一起吃官司坐班房?!贝蠹覠o聲了,是不能打。
蔡發(fā)高壓低聲說:“我聽說,上一撥就有死人的,老板把死人的工錢分給活著的人封口……把死人往山下一扔,第二天,狼吃得干干凈凈……”
“胡說啥?”劉德勝呵斥道,“上一撥是上一撥,咱們這里一個都不能死。我們要把他抬下山。大家吃罷飯趕快砍兩根樹棍扎個抬把子,艾富再拖不得。我去給鮑監(jiān)工打個招呼?!?劉德勝站起來,就鉆進鮑守來的帳篷。
鮑守來身上披一床很臟的暗紅棉被,窩在破鐵爐旁,膝上攤著一本有關礦藏的硬皮厚書,旁邊的紙箱上擱了半袋榨菜和半瓶酒。此時,他湊近爐火對著手機上的玻璃,挑嘴唇上燎起的水泡。他真有點急火攻心。見劉德勝進來,鮑守來給他倒了一杯酒,劉德勝沒有推讓,接過來一口喝下去。
“艾富再怎樣了?”鮑守來問。
“不太好,我就是來給你說這個事?!?/p>
鮑守來擰著疙瘩似的眉頭說:“節(jié)骨眼兒上人又出事。不會出人命吧。”
劉德勝說:“好像是闌尾炎,如果不趕緊抬下去治療,恐怕活不到明天?!?/p>
鮑守來說:“你們怎么下,知道路嗎?你們可是蒙了眼上來的。”
劉德勝站起來:“不管怎樣,我要把他抬下山,人是我?guī)淼?,他要是死了我怎么向他老婆交代,孩子今后怎么辦?”
鮑守來煩躁揮揮手:“愿下你就下吧,但是,咱們合同上寫得清清楚楚,擅自離崗就是違約,你的工資能不能保住我就說不準了,還有,你知道我們這里是秘密施工,要是讓警察知道,你要背嫌疑的,郭老板黑道上有人,手很黑……”
“你不用嚇唬我,我知道該咋做,現(xiàn)在人命關天,顧不上那么多了?!眲⒌聞僮叱鋈?。
鮑守來曾在國企有色金屬礦業(yè)公司當過多年技能工人,對泰勒山的礦藏結構熟知一二。在職時,工資雖不足兩千,但心里還算安穩(wěn)。為國家采寶,采多少都是應該的??墒墙鼛啄辏欠ūI采者黑蟻般侵蝕了泰勒山,他們四處打洞瘋狂開掘,從他眼皮底下挖走的“石頭”數(shù)不勝數(shù)。眼睜睜看著別人發(fā)財,那種分配不公的憤怒燃燒在胸。他躍躍欲試,可是沒設備、沒資金,試也白試。好在人生并非一成不變,自從在城里做售車小姐的妹妹讓人家連車帶人一同‘買走之后,幸福之門有望沖他開啟。他辭了職,拉搞路橋工程的郭姓妹夫進軍泰勒山。不過,對妹夫的說服并非一帆風順,頑固的老東西讓他走了一段苦口婆心的漫長路程:他先從本人豐富的淘寶經驗說起,到他嫻熟的開采技能,砸開過成百上千的寶窟石門,再到官場市場的兩級人脈……最后,他掏出一張圖,一張寶山圖。說這座寶山圖是他的患了絕癥師傅給他的,師傅不愿把這個秘密帶進墳墓……
“……妹夫呀,挖寶不易探寶更不易,這山目前還沒人知道,以后就說不準了,現(xiàn)在勘測儀器越來越發(fā)達,不定哪天這山就成了別人的了,我敢打賭,只要咱鑿開山門,你就是當代的阿里巴巴……
神秘“寶山”到底把妹夫說動了。于是一切都在秘密進行中,蒙了民工們的眼睛進山便不足為怪??墒亲岝U守來想不通的是,那些晶瑩的石頭就是一個也出不來,往年他給別人干的時候,只要劈開巖石,寶石嘩嘩啦啦,如同劃開了羊腸子,“屎蛋子”一捧一捧的,怎么該輪到他干的時候,咋就顆粒無收呢?
劉德勝走出來時,工友們已把兩個抬把子捆扎好,上面墊了被褥。艾富再已躺在了上面。
天短得很明顯,昏暗變濃,像誰在慢慢移動一個沉重的井蓋,留下了天邊最后一線縫隙,那縫隙暖融融透著難舍難分的情緒,當天井全部蓋上,昏暗變得沉重且兇狠,陡然感覺這個傍晚比往日更加寒冷,細碎的冷雨似夾雜了雪沫。有人往火里加了幾棵松根,松油在火里劈啪暴響,火焰升騰起來。
劉德勝喊:“翟曉光,咱們走!” 劉德勝喊翟曉光下山,是不想再讓這孩子在山上受罪了。孩子太小太瘦了,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孩子,所以他走到哪里,都要把他帶在身邊,這樣他心里才踏實。兩人抬起艾富再準備下山。
鮑守來從帳篷里走出來,一臉的無奈:“這樣走下去你們肯定要走瞎,等一下?!?/p>
鮑守來返回屋里,提了一卷麻繩和一支手電筒出來:“把這個拿著,要過河的,繩子也許用得上。過來,我給你們指條路?!彼褍扇俗щx人群,小聲說,“下了前面這個石坡,就能看到一個燈光,那是邊防軍哨卡,但你們千萬不能朝燈光走,燈那面是人家哈國,越了國境線你們是要挨槍子的。哨卡里都有夜視儀,看你們很清楚??斓綗舻臅r候朝左拐,能看到一個礦井架,那是早年勘探隊遺留的,記住,一定要找到那個礦井架,然后再拐進一道峽谷,出了峽谷朝右,趟過一條河溝,再走五里地就到巴拉提鄉(xiāng)了,記住了吧,鄉(xiāng)里有醫(yī)院……”
劉德勝很感動。平時這人兇神惡煞,此時善意濃厚,人也許到了關鍵才會看清他的真實面目。
“鮑工,我代艾富再謝你了?!?/p>
“我是看你仗義,被你感動了。還有……” 鮑守來把一張名片塞給他:“這是咱們郭老板的名片,他在縣上,你們要是沒錢看病就給他打電話,讓他先把工資預付一些??熳甙?,趁天還沒黑透?!?/p>
民工們都依依難舍地跟著他們。蔡發(fā)高哭喪著臉說:“德勝哥,你這一走,我們可就沒有主心骨了?!?/p>
劉德勝說:“別這么說。等大家下了山,咱們再一起找活兒干。”
有人也想跟他們下山。劉德勝說:“要不了這么多的人。再說,你們一下山就拿不上工錢了?!?/p>
“沒錯?!滨U守來插嘴說,“都別跟了,趕緊回帳篷休息,明天還要干活呢?!?/p>
蔡發(fā)高把兜里一些錢掏出來給他,大家也都效仿他,把身上僅有的小錢掏出來。到了山口大家才住腳,目送他們下了山。
一下山,果然看到遠處一盞明亮的燈光。那是邊防哨卡,這讓劉德勝焦灼的心放松了許多,有解放軍在身邊底氣就足。不過,劉德勝只記得鮑守來說,不能朝燈光的方向走,后面那一堆的話他沒記住多少。問身后的翟曉光,翟曉光就把鮑指明的路段一字不落地重復了一遍:
“德勝哥你就放心走吧。” 翟曉光笑說。要是在白天,就能看到他臉上一對姑娘似的大酒窩。
翟曉光雖然腦子好使,但他身體太單薄,抬不出多少路腿就軟得撐不起身子,后腳跟不上前腳,還不斷摔跟頭。劉德勝只好把他換到前面推著他走。天上掛了半輪月亮,加上哨卡上的一點余光,隱約看到腳下的一條羊腸小路。擔架上的艾富再依舊呻吟不止,腹部絞痛使他不停地在抬把子上翻動,好幾次掉下來,他們走得更加不順暢。
“媽的你忍一下好不好。我們在救你,抬你下山不容易。”劉德勝喘著氣說。
艾富再說他實在受不了,求劉德勝給他一個痛快,把他扔下山摔死算了。
“住嘴!你死了倒輕松了,你老婆孩子怎么辦?!你給我忍住,好好配合我們!”劉德勝發(fā)著火。
“好,我忍,給我棵木頭讓我咬著……” 翟曉光就騰出手從樹上折下一截干木枝,放在艾富再的嘴里,咬了木棍他含糊不清地說:“我要是轉運,我……我一定要報答你們……”
翟曉光笑說:“富再哥,就你這點出息,還是先好好把你的命保住再說吧?!?/p>
他們剛繞過一個灌木,翟曉光腳下突然一空,三人一下翻下山溝,原來腳下是一個陡坡。好在山溝不是很深,劉德勝和翟曉光沒什么事,只是艾富再的頭上又多了條口子。不過,這一下摔得很有水平,居然摔到了礦井架子跟前。他們已經下到山根了,轉彎又進了峽谷。抬把子是柳條編織的,經不起山石的磨擦拖拽,再加上剛才一摔,已經散架了。劉德勝只好把艾富再背到身上,翟曉光托著他的腳繼續(xù)行走。
艾富再的疼痛是一陣一陣的,疼痛一發(fā)作,是一副生不如死的樣子,緩和時,還能說說話:“你們都是好人哪,德勝哥曉光弟,我做鬼也忘不了你們!”
劉德勝能感到艾富再的流淚淌他的背上。劉德勝喘著大氣,說:“人活在世,誰也難免小災小難……你要是有心,以后就好好謝謝曉光,他這一下山,兩個月算是白干了?!?/p>
“只要我還有口氣,砸鍋賣鐵……哎喲疼啊……” 劉德勝實在是背不動了,兩人就架著艾富再一步往前挪。
走出峽谷,他們聽到了河水流動的聲音,也看到了村莊的燈光。過了河就到巴拉提鄉(xiāng)了,鄉(xiāng)里有醫(yī)院,艾富再就有救了。劉德勝長舒了一口氣,艾富再要是活過來,他就不會看到她老婆的眼淚,他最怕看到喪夫失子的痛哭。
還沒到河邊,就能聽到河水在咆哮。下了一天的雨,河水漲了。到河邊一看,劉德勝頭皮都奓起來了。水流湍急波濤洶涌,別說背病人過河,就是一個健全人自己也難以渡過。劉德勝不會游泳,心里想這下完了。他朝邊防哨卡看了一眼,實在不行,只有求助解放軍了。
翟曉光說:“沒事的,這水不算太大,我在河邊長大,游過去應該沒問題。來時我記得河中心有一個小島,上面好像有樹。”
翟曉光把繩子的一頭拴在岸邊的一棵大樹上,然后脫了衣褲,把另一頭拴到自己的腰上。那腰細得就像姑娘。
劉德勝說:“不行,曉光,洪水很猛,別冒險,實在不行,我們就上邊防哨卡。”
“沒事。德勝哥,我?guī)еK子游到小島上,把繩子拴到樹上,你們順繩過來?!闭f完翟曉光就下了水。
一下水,翟曉光就有點力不從心。水太涼,都是山上下來的雪水。一個急浪涌過來,他喝了幾口水,索性抓住了島上倒下的一棵樹干,用力一拽,上了小島。然而,這個小島也只有一條小船那么大了。島上的樹根已被水掏空了土壤,一棵又一棵地倒下,它們都有電桿那么粗,可是它們抵不住水從根部掏挖……小島也要被吞沒了,翟曉光被逼下水。水流太急,以至于他還來不及伸展胳膊做一個像樣的游姿,就被水浪卷入河底。他漂浮上來的時間太長了,鼻孔呼吸到第一口空氣時,已經喝進了無數(shù)口河水。他沒有一點力氣橫渡到岸上了,他看到身上的繩子還捆綁著他,這讓他沒有隨波逐流。他希望劉德勝把他拽回去。繩子繃緊了,他如魚竿上的一枚餌料,毫無力氣地認水擺布。德生哥,你快拉我上岸,他在喊??墒撬麄儽舜苏l也聽不見,看不見……一個浪頭打來,繩子離開了他,他朝岸上的手電光看了最后一眼,順水漂下去,像一枚落水的秋葉,一瀉千里……
劉德勝一直在喊,始終聽不到一絲回應。他果斷做決定,先把翟曉光拽回來再說,于是他開始收繩鎖。繩鎖紋絲不動,一定是卡在樹杈或石縫上了。他使出渾身的力氣拉,一個踉蹌,繩子突然變松了。劉德勝的心也嘭地掉下來。繩頭是空的。他感到不祥,這不祥似天空陡然炸響了一個霹雷,炸得他身顫腿軟……
他呼喚翟曉光,舉著手電順河拼命奔跑。他跑著喊著,一次一次被石頭和樹木絆倒,爬起來再跑。他跑不過利箭似的河流,他嗓子喊啞了,臉上和身上劃滿了血口子。他不能相信這個現(xiàn)實,這樣簡簡單單地就把一個人弄沒了?他不知道跑出多遠,累得想吐。他后悔,后悔不該讓曉光下水,后悔變成莫名的恐懼,咆哮的河流在無限放大,寒冷在無限放大,黑夜在無限放大,向他碾壓過來,他被碾成一張薄翼輕浮飄蕩……
劉德勝趴在地上痛苦萬分,然而,噩運遠沒有結束。在他身后叢林里,兩個黑影在枝葉掩蔽中靠過來。熊。這里棕熊出沒不是稀奇事。劉德勝聽到響聲,卻不做絲毫戒備,他雙目呆滯,面若冰霜,一種完全屈服于災難的絕望心態(tài)控制了他。來吧,不就是死嗎?死是對我過錯的最好懲罰。然而,他突然想起了艾富再,不,他不能死,他的事還沒有完,他拼命往艾富再的身邊跑。
龐大的物體最先露出了它們的頭顱,之后是脖子和身體。定神一看是兩匹馬,一黑一棕,馬背上有人,身穿軍裝斜挎步槍。兩個騎士被朝霞修剪得英武矯健。
“解放軍……”劉德勝對躺在懷里的病人說。艾富再睜眼,艱難側身,突然發(fā)出一聲干嚎,側身似乎加劇了腹部的疼痛,但聽上去更像在表達一種喜悅。馬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騰蹄嘶鳴。兩個軍人下馬,一壯一瘦,向危難者走過來,眼睛里釋放著溫和而警覺的力量。
解放軍的到來讓劉德勝悲喜交加。如果翟曉光再晚一些下水多好,與救援軍人失之交臂,分明就是他劉德勝的錯。軍人們來得及時又太不逢時……他甚至想埋怨他們來得太遲,想大聲問,你們怎么才來?太晚了呀。出口卻是:“解放軍同志……你們救救我們吧……”
黑馬戰(zhàn)士問:“你們要過河?我們在哨所里觀察你們很久了。這里是軍事禁區(qū)呀。”他口氣和藹。
劉德勝這才感到,解放軍的到來并不單純來解救他們的,他們還在執(zhí)行守防任務。劉德勝趕緊掏了身份證。說他們是山上采石頭的民工:“我們這個工人得了重病,生命垂危,要送他過河去鄉(xiāng)里醫(yī)院……”
黑馬戰(zhàn)士打開手電,蹲下來看地上的艾富再,說:“這人情況不太好?!?/p>
劉德勝說:“我們都是一起上山的,不能讓他死在山上,想不到河水漲得這么兇。剛才,我們有一個人讓水沖走了,病人還沒有救成,這又搭上一條命……”劉德勝哽咽著說。
棕馬戰(zhàn)士說:“這里坡斜水急,你們怎么過得去?”
“我們不是本地人,路不熟……”
戰(zhàn)士把身份證還給他:“老鄉(xiāng)你也別難過,我們幫你們過河。來,把病人放到馬上。你也上來?!?/p>
劉德勝忙說:“解放軍同志,我們還有一個人被水卷走了,你們是不是先……”
黑馬戰(zhàn)士思量片刻,對身邊戰(zhàn)友說:“李中士,你負責沿河找一下,順便向上級反映這里的情況??烊タ旎??!?/p>
“是!”棕馬戰(zhàn)士接受命令,敬禮,翻身上馬,揮鞭而去。
黑馬戰(zhàn)士一邊扶病人上馬一邊說:“這水流入額爾齊斯河,前面還有很多干流匯進去,下游更猛,落水者一旦入水,恐怕兇多吉少……”
“……都怪我?!?劉德勝難看地咧著嘴。
黑馬戰(zhàn)士把病人橫放在馬鞍上,用馬肚帶把他捆扎結實,說:“好在雨已停了,洪峰會落下來。我們盡快向當?shù)卣畢R報。現(xiàn)在要緊的是先把眼前這病人送過去,我們李中士有了消息就會跟我聯(lián)絡,好嗎?”
劉德勝感動得鼻子發(fā)酸。這個世界好人多,可與好人一樣多的還有不幸,“不幸”這個東西被惡魔一個接一個地制造出來,沒有誰能夠預測它捕捉它,脆弱善良的人總是與它狹路相逢。
黑馬戰(zhàn)士牽著馬走,說:“前面不遠有一個渡口?!?/p>
“真是太謝謝了……”劉德勝恨自己語言太單調貧乏。他跟在馬旁,兩手扶著橫在馬鞍上的艾富再,看著軍人牽馬步行,感覺很是過意不去。軍馬鬃毛整齊,壯碩健美,干凈高雅,臀部滾圓滾圓的,走起來昂首闊步非常神奇,一顛一顛的。
“聽口音你是甘肅人吧?”黑馬戰(zhàn)士問。劉德勝說是。
軍人說:“我們還是老鄉(xiāng)呢??粗銈冞@副樣子我很難受?!?/p>
劉德勝這時才注意到自己的形象,他們在山上兩個多月,洗澡刷牙靠雨水,頭發(fā)和胡子很長,衣服已被汗水泡糟,一碰就爛,加上一夜跌跌撞撞地下山,渾身上下支離破碎,就像野人。
黑馬戰(zhàn)士又說:“這兩年來這里采石的民工很多,都是非法開采,他們上了不法包工頭的當。你們可不要受利用啊?!?/p>
劉德勝聽著心里難受。暗想,等把艾富再送進醫(yī)院,把翟曉光的下落弄清楚,就招呼伙計們下山,再也不干這種違法的活計了,年輕力壯哪里還掙不到錢。
沒走多遠,眼前變得開闊寬暢。河水穿過空地,蜿蜒舒緩,幾近靜止。霞云倒影在河里,鳥兒棲枝歡唱,蛤蟆跳入草叢,晨霧飄緲……情景似夢如幻,驚濤駭浪恍若隔世。
黑馬戰(zhàn)士卷了褲腿,扯直韁繩牽馬下河,馬受到水的刺激嘶叫兩聲。水不深,只沒到馬肚,他們輕松過河。
到了村邊一個“摩的”站點,黑馬戰(zhàn)士站住,說:“只能送你到這里了。我們還要執(zhí)行任務。”
黑馬戰(zhàn)士邊扶艾富再下馬邊說:“說實在的,看到你們之間這樣親同手足,我很受感動。你放心,我會聯(lián)系官兵和地方組織搜救落水者。再見吧?!?/p>
軍人上馬卷塵而去。
“摩的”站旁有一些樹,多是白楊和榆木,三棵五棵一組,都高過屋頂,樹枝蓬蓬松松的,樹下停著多輛載客的摩的。他們就坐摩的上鄉(xiāng)衛(wèi)生所。
醫(yī)生對艾富再做了檢查后,只說了一句話:上縣醫(yī)院吧。
他們又搭摩的上了泰勒縣醫(yī)院。醫(yī)院剛上班,看到一個危重病人進來,就有醫(yī)務人員圍過來。做了化驗后,醫(yī)生說:“血項很高,腹腔內有大量出血?!贬t(yī)生邊寫著什么邊說:“病人要馬上手術。幸好你們送得還算及時?!?/p>
劉德勝長出一口氣。醫(yī)生撕下單子遞給劉德勝:“去交費吧。”
劉德勝把身上的三百元錢和單子遞進收費處,收款人說不夠,光住院押金就得三千。這么多錢哪里有。劉德勝又找到醫(yī)生,說沒有這么多錢,看病怎么辦。
醫(yī)生有些為難:“先交五百吧,掛上吊瓶,你趕緊籌錢吧?!?/p>
劉德勝把艾富再放到病床上,說:“富再,你先躺著,醫(yī)生說你沒事,就是醫(yī)藥費還差一點,我去找老板借,再叫你老婆送過來……”
艾富再含淚說:“德勝兄,我今生今世都不會忘記你!”
“你別說了,好好治病,這輩子要謝就謝翟曉光,是他換了你的命?!?/p>
劉德勝來到一處電話亭,掏出鮑守來給他的郭老板名片。還好,一打就通了。
電話響的時候,郭民堂正蹲在衛(wèi)生間里。昨晚火鍋吃得太辣,幾股氣體在腸胃里翻江倒海。新婚不久的老婆是個川妹子,隔三差五鬧著吃火鍋,他這個喜食面條蔥蒜的山東胃有些水土不服,鬧一回肚子心里就罵一回:娘啊,這兄妹倆,一個在山上一個在鍋里,非把我弄死不可。不僅如此,老婆禁止他吃生蒜,違禁就堅決不與他同床。沒辦法,一個小自己二十歲的女人,青春就是為所欲為的資本。不過,鮑麗玫并非嫁了高齡老公后一味無理任性,禁食生蒜只是他們的婚前約定。一年前鮑麗玫在4S店第一次見到郭民堂時,這個高大男人一嘴的蒜味讓她呼吸不暢,在最新一款的豐田越野車里,鮑麗玫介紹性價比,老板就色迷迷地笑,他心里想的是“性加逼”。一個老流氓。鮑麗玫甩門而去,想不到對方立刻就刷卡購買??斓媒絮U銷售員有點猝不及防。買車怎么像買一雙鞋子一樣輕描淡寫?過后有同事說,那個客戶看她的眼神不對,想把她一口吃掉似的。
“一個老流氓?!彼焐险f,心里很美。賣車提成她是愿意接受的。另一個姐妹說:“他要吃你,肯定要加上蔥蒜涼拌吃的?!彼鰢I吐狀:“熏死人?!贝蠹倚?。
果然不出所料,顧客開始請她吃飯,飯后泡歌房泡桑拿,再后來他向她求婚,一枚大克拉鉆戒端過來。鮑麗玫心驚肉跳,一個縣城長大的女子招架不住。是灰姑娘傳奇,還是青春與金錢的交換?她說不清,徹底暈了,壓住內心驚惶說:“考慮一下吧?!?/p>
她把此事跟她哥鮑守來一說,這個大他十幾歲的哥兩眼放光,一把揪住漂亮妹妹的馬尾辮:“咱鮑家要改天換日了。
“只要你今后不再吃生蒜,可以考慮?!?鮑麗玫對郭老板約法三章。
“我答應,我答應。”郭老板答應得比刷卡買車還爽快。婚是結了,可是制度一旦具體實施起來,難于上青天。
郭民堂早先搞油田筑路工程,幾臺輕重機械設備投放在準噶爾盆地,每年也能賺個幾十萬。自娶了鮑麗玫后,新娘大哥鮑守來寸步不離地跟著他,見秋季沒什么活干,他就抓準時機拉妹夫上山挖寶。郭老板一貫腳踏實地搞工程,知道挖寶都是些愛做美夢的閑人干的事,不靠譜,但最終還是經不住寶石的誘惑,也礙不住新婚嬌妻的面子,最終被拉到了阿爾泰山下的泰勒縣。筑路公司的到來和地方政府招商引資的政策一拍即合,備受歡迎。他們租了縣郊一個農家四合院,西側一間簡單裝修,做了郭總的新婚住房,東側較寬敞,曾是牲畜馬廄,暫做設備倉儲,正堂為總經理室。門前擺了石獅,中央一桿國旗迎風飄揚,保安旗下守衛(wèi)……公司掛牌:民堂采石礦業(yè)有限公司。邀地方官員剪彩放炮交杯換盞,期間,沙漠里拖欠了他兩年的50萬工程款順利到賬;接下來礦山開采許可證到手,他成為縣人大代表。嬌妻懷孕,招工買馬,再后來十幾個身強力壯的民工在四合院里匯集,整裝待發(fā),勢頭不亞于秋收起義……
一切都順利得叫人有點心慌,郭老板一直都在想,怎么會這樣順呢?很快,不祥應驗了,采寶走麥城,血本無歸事小,工人的工資從哪里出事也小,問題是鮑守來弄來的那個礦山開采許可證是個假的,某官員收了錢偽造了一張,如今官員東窗事發(fā)了,都是繩上的螞蚱,他難脫干系。明知工程走了麥城,可又欲罷不能,堅持干下去還是收手,似乎由不得他了。他已被鮑守來這個半路親戚徹底左右了。倘若真如大舅子所說,再堅持幾天寶貝大現(xiàn)天日,那就算峰回路轉,可要是不出來呢?武警天天巡山,他的家當全在山上………郭老板不敢往下想,心里罵:鮑守來呀鮑守來,我娶了你的妹,怎么又搭上你這條喪家犬?郭老板想抬屁股走人。
走人自然輕快,可山上有他的設備,那是郭老板的家底子。前天,老板爬上山來,要鮑守來撤隊伍拉設備下山,鮑守來一聽就跪下了:“……你再等等,再等等妹夫,東西就要出來了,我敢打賭,很快就出來了……很快就出來了……”
郭老板把他拽進帳篷里開罵:“……你不是說這山是座寶山嗎?你不是說我很快就要變成那個走進寶窟的阿里巴巴嗎?我看你成心想把我弄成一泡臭屎巴巴。兩個月了我的爺,顆粒無收,我怎么攀上你這么個倒霉親戚,我要血本無歸了我的爺……”
“再等等妹夫,東西就要出來了,很快就出來了……”
老板欲哭無淚,手指著自己半天說不出話:“……我就是一個讓你白日的小姐,你左日右日不射精,非要我陪著你干磨……”
帳篷不隔音,民工們聽著嘿嘿笑,笑后也擔憂?!皷|西”牽扯到他們的經濟利益,它不出來,他們的工資就有點懸……
電話在臥室的床柜上嗡嗡抖動,躺在床上的鮑麗玫沖郭民堂喊:“電話,你的電話?!?/p>
郭老板坐在馬桶上問是誰的。老婆說是個陌生號。他說你接吧。老婆就接了。
“……他在上廁所,你是山上采石的民工?你說吧,啥事?你們在哪里?好,好好,我讓他馬上給你們回電話,差多少?四千?好好?!?/p>
鮑麗玫在臥室打著電話,郭民堂豎耳朵聽,聽出又是倒霉的山上的人打來的,他大聲喝道:“掛了?!毙□U并沒有聽老公的,還在接聽:“啥?還沖走了一個,天哪。好好,等會兒我就讓他給你打過去……”
郭民堂從廁所里走出來,沒好氣地問:“是山上來的?”
鮑麗梅還來不及開口,郭民堂又搶著說:“給你哥鮑守來說,以后他的電話我不接。我一聽‘山上兩個字比吃辣子還難受。”
鮑麗玫說:“不是鮑守來的,是一個民工打的,一個人病了,他們把人從山上抬下來,要手術,沒錢?!?/p>
郭民堂沒好氣:“找我干什么?找鮑守來去?!彼眠^手機,把手機關了。
鮑麗玫瞪眼道:“你是他們的老板,人家不找你找誰?我哥也是一個給你打工的,你的設備也不是他強著拉上去的。你那么恨他,不就是那些寶貝沒給你挖出來嘛……”
郭民堂揮揮手打斷她:“好了好了女人家,男人的事你少摻和!”
鮑麗正言道:“郭民堂,你的工人病了,你出不出錢另說,至少你也接個電話吧,問一問吧?不要叫人家說你是黑心老板,我也跟著你黑……”
郭老板說:“工人們都沒錯,工人也是讓你哥鮑守來騙到山上去的?,F(xiàn)在我騎虎難下,工人們也騎虎難下。”
郭老板把剛才打進來的電話撥通:“病人在哪里?”
對方說:“這是小賣部的公共電話,打電話的人走了?!?/p>
郭民堂沖鮑麗玫聳一下肩:“人走了?!?/p>
鮑麗玫不理他。進了廚房準備早餐。如果電話不再響起,也許這一天也就這么過了。
郭民堂想了解山上近況,希望手機能再度響起來??墒请娫捵兊孟褚粋€死耗子,讓他莫名其妙地有些發(fā)慌。剛才那個要錢的工人會不會破罐子一摔,報案了?對方要懲罰這個見死不救的惡毒老板,也在情理之中。他匆忙撥通鮑守來的電話,立刻讓人和設備在中午前全撤下來:“……把工人們都統(tǒng)統(tǒng)領到公司來,讓他們洗個澡,發(fā)些錢盡快解散?!?/p>
鮑守來說:“我們已經下山了?!?/p>
打完這個電話,郭老板的心里稍踏實了一些。剛舒一口氣。突然,一陣雜亂的敲門響起。嚇得他一哆嗦。
鮑麗玫欲出門,郭老板趕緊把她拉進屋:“會不會是警察?”他看一眼后窗,想要奪路而逃的。門敲得更響了。
“保安大馬和小汪也不知他媽的死哪里去了,每月拿工資,關鍵時候用不上他們?!惫习辶R道。敲門聲死乞白賴地響著,骨頭皮肉都要拍爛了似的。
鮑麗玫忽閃著大眼說:“我好像聽到門外的人在喊你,郭總郭總的?!?/p>
郭民堂隔窗外望,放下心來開門。門是鐵欄桿焊制的,能看到門外站著一個臟兮兮的人:“一個乞丐。”
鮑麗玫穿衣服出門,天上飄下了細碎的雪花。門外人說:“老板娘,我是咱們的員工,剛才咱們通過電話?!蹦贻p男子說著話,鋼錠一樣的輪廓讓她心里一哆嗦。
“先進屋吧,郭總在辦公室?!?/p>
郭民堂坐在老板桌后的皮轉椅上,聽劉德勝說著經過。他并沒細聽,不就是要錢看病嘛。他看著這個人,分明是山上下來的一個野人。這讓他想起十年前自己在沙漠里的樣子,跟眼前這人差不多,人鬼難分。
劉德勝見老板看著他不說話,忙說:“老板你別不信,你看,這是我們剛在醫(yī)院開出的手術交費單子。”他掏出幾張粉色紙單子。
“不用看,我信。病人是你的什么人?”
“我們是一塊兒出來的工友?!?/p>
“不是什么親戚?
“都是甘肅人,他是武威的,我在天水,來疆后才認識,原先都在礦井里挖煤。我們吃住一起五年了,都是我領他們出來到您這兒來的,現(xiàn)在他需要手術,老板您開恩……”
郭民堂離開座位,給了他一支煙,并幫他點上。他聞到他身上有一股濃濃的汗餿味,卻并沒有躲開。這個味道他很熟悉,十年前他也跟他一樣。他們之間的兄弟情義讓他感動。如今人心浮躁,誰還顧誰?可是這個人為工友不顧一切。這是他的工人,這個工人他要留住他,重用他:“你今年多大了,叫什么?”
“劉德勝,過年三十三了。老板,給個準話吧,拿我的工資先預支一下也行……”
“你們都是我的工人,我怎會不管?鮑出納,你給他預支上三千。要不你先洗個澡?你太臟了。
劉德勝慌忙站起來:“不了不了,病人等錢做手術。我替老艾謝謝老板了?!?/p>
時間確實很急,主人不便長留。鮑麗玫給錢后,又找出老板穿舊的羽絨服給劉德勝穿上,劉德勝感激不盡,頻頻鞠躬,退出門外。鮑麗玫送他出門,說:“應該開車送你,可老板肚子不舒服,我身子也不方便,動不了車。”說著她又從身上掏出一張卡:“三千可能不夠,這里還有一些,拿著吧,號碼是六個八?!?/p>
劉德勝感激不盡:“謝老板娘。”
鮑麗玫恬靜一笑說:“都是公司的員工,分內事情,就別說見外話了?!庇中φf,“以后別叫我老板娘,都把我叫老了。我才24歲?!?/p>
“妹子多保重,盼你早得貴子龍年大喜?!?h3>八
還沒接近醫(yī)院大門,劉德勝就看見十幾個熟悉的身影石雕一般站在門口,細一看,都是和他一起在山上采石頭的工友,站在人群中間的是鮑守來。很奇怪,他們怎么這樣快都下山了呢?幾乎跟他前后腳。劉德勝雖感納悶,細想也尚在情理:幾個月顆粒無收不說,天冷驟降小雪,工人衣服單薄,作業(yè)環(huán)境每況愈下,加之警方查得緊……這都是迫切收工的原因。大伙第一時間趕赴醫(yī)院,自然是關心艾富再的病情,工友之間情真意切不言而喻??墒撬麄儾皇刂辉伲寄径斩盏卣驹诖箝T口干什么?大伙怎么會是一副沮喪神情,難道艾富再死了?不像,鮑守來的臉很黑,酷似一塊生鐵,分明是在對誰憋著一股子惡氣,就像一只失了幼崽的母狼。
臺階上的民工們看見了劉德勝。更不明白的是,大伙一改往日那股熱情,神色木然地看著他,有的干脆就不想看他。像一堆燒不著的煤石,黑糊糊地堆積在那里。此情此景與昨晚在山上依依惜別的場面判若兩個族群。劉德勝想,就是真的死了人,也不會這樣怨恨他吧。他帶著迷惑加快腳步。
鮑守來先是驚愕,轉而憤怒,向劉德勝大步沖過來,帶著嗖嗖涼風。劉德勝一頭霧水,不得不停住腳。鮑守來一把抓住他,力量大得驚人,指關節(jié)嘠嘎響。抓他的部位是衣領,就像見義勇為者抓到了一個賊。還沒容劉德勝開口詢問,就聽鮑守來說:“想不到你還沒跑!”
劉德勝迷惑不解:“怪事,我跑啥?我還要給老艾交手術費,我跑啥?鮑工,你這是干什么?”
“艾富再呢?艾富再在哪里?”鮑守來的手重重鉗著他的衣領,步步逼問,“艾富再在哪里?翟曉光在哪里?”
劉德勝的脖子勒得透不過氣:“艾富再不是在醫(yī)院躺著嗎?翟曉光生死不明……到底怎么一回事,松開我,有話慢慢說?!?/p>
鮑守來口噴唾液星:“你別再演戲了。我們連太平間都找過了?!?/p>
劉德勝比鮑守來要壯實得多,他奮力甩開鮑守來的手:“我不信一個半死的人還能飛了不成?”他用力過猛,衣袖扯開一道口子,羽毛亂飛。他往醫(yī)院里走,鮑守來上前再次扯住他,大喊公司的兩個保安:“你們倆站著看什么!”
保安大馬和小汪沖上去拽住他道:“你不用費心了,我們確實連太平間都找過了?!?/p>
劉德勝站住,大惑不解地看著鮑守來:“我搞不明白,就算他不在了,你們用得著動這么大肝火?你們這么死急死急地找他,想干什么……”
保安老馬說:“劉哥,你就別再揣著明白裝糊涂了?!?/p>
鮑守來喊:“把他捆起來?!?/p>
劉德勝甩開擁上來的兩個保安,看著臺階上不動聲色的大伙:“弟兄們,我不明白,這個鮑監(jiān)工到底想要干什么?”
民工們依舊木然,搖頭嘆息,低頭不語。看來大家心里也很清楚,除了他劉德勝,所有的人都明白發(fā)生了什么。鮑守來見有很多人圍觀,冷靜下來,心想這里不是處理問題的地方。事情本身秘不可宣,鬧大了招來警察麻煩更大。
鮑守來把聲音放?。骸澳悴灰啊D悴幻靼缀谜f,領我們去找艾富再,只要能找到他,你就全明白了。要是我真冤了你,那時我向你說聲對不起也不晚?!?/p>
劉德勝斬釘截鐵:“好,我們去找他,我就不信這個半死的艾富再會飛了不成。我只是搞不明白,你們找到他又怎么樣?”
鮑守來再次扯住他的衣領,咬牙切齒道:“你就裝吧,等我找到東西,你就不會再裝傻了?!庇譀_兩個保安吼,“你們還愣什么?先搜他的身?!?/p>
劉德勝往后退著:“什么東西……”話還沒說完,就被身后的保安一悶棍打在頭上。劉德勝便應聲倒地,保安一擁而上,在他身上一陣搜尋。除一個裝了幾千元錢的塑料包,什么也沒有搜到。
悶棍打得不重,劉德勝很快就清醒過來。見兩個保安正在用繩子捆他。如此這樣對待他,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驚天大事,除非他們都瘋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早晚都會清楚的,想到此,他便得冷靜下來,任其束縛。
鮑守來把他拽起來,對他說:“四周都是大戈壁,艾富再這個賊跑不了多遠,他肯定去了長途車站,你跟我們去抓他。如果他說事情跟你無關,我就放了你。”
此刻,劉德勝似乎明白些什么了,冷冷地說:“好,為了我的清白,我配合……”
鮑守來把捆了的劉德勝推上皮卡車槽,轉身對站在臺階上的民工們說:“弟兄們,先委屈大家一陣,暫時找地方住下吧,一切都會水落石出的,請大伙放心,山上兩個多月的苦咱不會白吃。我向郭總保證,等我們把這事處理完,最多也就一兩天的時間,你們來公司找我,工資一分不少發(fā)給大家。我們郭老總是講誠信的,他決不會拖欠大家一分錢。先都散了吧。”
鮑守來轉身閃進駕駛室,對保安大聲說:“開車!”
那夜,就在劉德勝他們抬著病人下山不久,炊事工李老太和往常一樣,端著飯菜走進鮑守來的帳篷。鮑守來不跟民工們一起吃飯,讓李老太給他開小灶,盡管吃得也很差,老板和工人終究還是有些區(qū)別的。李老太的丈夫曾是鮑守來的師傅,師徒二人關系不錯,李老太年輕時,也曾在金屬礦業(yè)公司做過幾年臨時工,直到公司改革裁員她被辭退。不幸的是,老公退休后不幾年就病故了,李老太一下沒了生活來源,靠拾荒維持生計,恰逢鮑守來張羅招工時,在街上遇見她,念當年曾與她老伴師徒一場,便把李老太招到山上燒火做飯。
李老太放了飯菜,站在原地不走。鮑守來問她還有事嗎?李老太說:“見你心急火燎的,想給你提個醒,不知我是不是多嘴?!?/p>
“有話就快說?!滨U守來拿了筷子吃飯。
李老太湊前一步,壓聲說:“鮑工,在十幾年前我在工地遇到一個病人。先是拉后是吐……” 鮑守來停了咀嚼,正眼看她,“你想要說什么?”
“我說十幾年前有個病人……”
“好了好了,眼前事我都顧不過來,哪有心情聽你說十幾年前?!滨U守來不耐煩地打斷她,“你要是閑了,就把廚具好好收拾一下,我們干不了幾天了。下回把菜炒淡點?!?/p>
李老太不顧他煩:“……一開始他也是疼得死去活來,不停地上廁所,可是什么也拉不出來,但也不是什么都拉不出來,拉出來的是一泡又一泡的鮮血……”
鮑守來把飯放到一邊:“你還讓不讓我吃飯。”
不識相的李老太還在說:“艾富再的帳篷外,前前后后都拉滿了鮮紅的屎,跟那個民工一模一樣……后來那個民工死了,大伙把他用草席卷了卷,隨地埋到了山里……”
鮑守來強忍著說:“李大姐,你可以出去了。”
李老太依然喋喋不休:“……第三年,他的家人來找他,要取走他的尸骸。挖開尸坑,只剩骨架,在肋骨與脊椎之間,有一個跳棋子大小的藍色結晶體,閃閃發(fā)光……鮑工,我去歇了?!?/p>
等鮑守來回過神來,李老太早已掀了門簾走出去。鮑守來猛然彈跳起來追出去,問她怎么不早說。
李老太在帳篷邊的水溝里不緊不慢地洗著炊具,嘆息道:“我要是說了,你就不會能讓他下山了,那樣病人一定會死在這里,我不想看到好好一個人死掉,更不想看到他被人剖腹?!崩罾咸ь^看他,“可是,我也不忍心看到你被別人蒙在鼓里。你是好人?!?/p>
鮑守來變得瘋狂起來,他站在篝火邊,沖帳篷里休憩的民工大喊:“起床!都給我出來,收拾東西下山!媽的,我們被他們耍了,去抓那三個狗日的!”
鮑守來領著十幾個民工追下山,已接近第二天的正午。他知道,艾富再要想順利取出肚子里的東西活下來,必須去醫(yī)院手術。他斷定三人路上若不出差錯,此時應該在醫(yī)院的手術臺上了。他們緊趕慢趕,還是撲了空。
鮑守來進醫(yī)院后,正巧碰到上早班的王醫(yī)生,王醫(yī)生曾經在有色金屬職工醫(yī)院待過幾年,他們認識。他顧不上問候,直問早晨是否來過一個腹絞痛的農民工:“他是我的工人,我們來看望他?!?/p>
王醫(yī)生正在門診查房,回頭看他,詭秘一笑問:“是不是叫艾……?”
“艾富再?!?鮑守來忙說。
王醫(yī)生手指一個掛著半瓶液體的空床:“一個小時前他還躺在這里,你看,液都沒輸完就跑了?!?/p>
“跑哪了?”鮑守來眼珠子都要急出來了。
王醫(yī)生又詭秘一笑:“老鮑,你并不僅僅是看人吧。”
王醫(yī)生的笑讓鮑守來更加確信事件的復雜性,他心急火燎:“我的哥哎,你急死我了,求你快說他人在哪里?是不是進了手術室?太平間?”
王醫(yī)生無奈搖頭說:“人跑了,他跑哪了我咋知道,藥費也沒有交?!?/p>
鮑守來捶胸蹾足。
……那個早晨,艾富再山羊般的叫聲充斥了整個醫(yī)院走廊,他一直不停地喊護士,要上廁所。深秋季節(jié)流感病人多,護士忙不過來,他自己拔了針頭下床,護士給他扎上,他又拔掉,護士訓斥他的聲音也很大,所有人都注意到這個神色特異的病人。最后,艾富再索性蹲在廁所里。護士見病人長時間不出來,怕出什么事,就喊了男醫(yī)生進去。王醫(yī)生進去時,病人正在洗手,半池淡紅的血水。王醫(yī)生感到這人這個病人怪怪的,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干什么,后來發(fā)現(xiàn)他不一般。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讓我印象太深?!蓖踽t(yī)生說,“兩只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很慌亂很倉促,但這是處在極度興奮中的慌亂和倉促,他依然虛弱,畢竟出了那么多血,但卻一改方才的痛苦神情,很像孕婦產后的釋懷,疲憊著、輕松著、高度戒備著。我想問他,你在干什么?但我一直沒有吭聲,我知道,這一定是一只偷食了禁果的驚弓之鳥,一旦風吹草動,它必定會做出過激反應。坦白說,我還有點怕他。他見我對他并不構成什么危險,就給了我一個歉意的掩飾不住喜悅的微笑,真燦爛!醫(yī)生對血很敏感,他的一雙尚未洗凈的血手非常顯眼,但是吸引我的,是手里緊緊攥著的兩個咯啦作響的石頭,他自以為攥得很嚴實,但還是從指縫里露出它的光質,它是粉色的,光芒四射,鮮艷奪目……‘請您閃開,讓我出去。這是他對我說的唯一一句話。沙啞,短促。那一刻,我斷定,在他以后的日子里,必定會亂事纏身,瞧,果不其然?!?/p>
王醫(yī)生訕笑著,看了鮑守來一眼,一驚:“……你怎么了?”
只見鮑守來腮肌顫抖,臉色鐵青,兇相畢露,他走出醫(yī)院,把保安和領下山的民工們招集在院門口,大聲說:“弟兄們,大家也許都猜出昨晚發(fā)生的事了,艾富再劉德勝等三人,把咱們辛辛苦苦干了兩個月的產品獨吞了,他們用卑鄙的手段欺騙了我們……現(xiàn)在我沒時間多說了,我們要做的就是截住他們,大馬小汪!”兩個保安站出來,“你們隨我去車站。蔡發(fā)高,黨景奇,你們去林業(yè)局那個小平房堵住他們的家屬,連孩子也不要放過……”
鮑守來正說得起勁,就聽有人喊:“鮑工你看,劉德勝——”
眾人抬眼望去,見劉德勝晃晃悠悠從遠處出走過來……
鮑守來駕駛皮卡,載著兩個保安和劉德勝飛速趕到客運站。他們斷定艾富再一定會逃往內地,去內地的唯一途徑,就是去烏魯木齊坐火車。
可是每天只發(fā)一趟的長途大巴已在一小時前出發(fā)。
“繼續(xù)追!”鮑守來他們一刻也沒有停下,猛踩油門順著213國道直追下去。
鮑守來開了一陣后,把車停下來,讓保安繼續(xù)高速追逐,他自己爬上了后箱槽,坐在劉德勝對面,擺出一副審訊的架勢。他先避風點燃一支煙,冷冷看了劉德勝足有半分鐘。在他的眼中,劉德勝儼然是私吞財寶的主謀之一。
“……說吧。把你們的計劃說給我聽聽,讓我長長見識。石頭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怎么藏的?又怎么吞的?好好說說。一整天我都覺得你們三人不對勁,鬼鬼祟祟。直到你們下了山,我才知道我上當了。一定是你指使艾富再吞下去的,對吧?你說話?!?/p>
被麻繩捆了手腳的劉德勝像一頭豬似的扔在貨廂槽里。車速很快,冷風吹得他嘴唇青紫,牙齒咯咯響,手被捆得失去知覺。耳朵也凍木了。不過還好,穿著老板娘送的厚棉衣,身上不是很冷。他半依半靠在車廂板上,兩眼無神地注視著飛速閃過的一片片梭梭林和戈壁。
“你看著我,說話。想尋機跳車是不是?你跳吧,想死你就跳,我不攔著。”
劉德勝看他,笑說:“我不想死,我還年輕……”
“那你就說話!”
“沒有,我們從來沒有什么計劃,我和翟曉光只是一心救人……”
鮑守來猛然給了劉德勝一拳,鼻血流下來。
“救人?媽的誰信!你們分工明確,你讓艾富再把東西吞進肚子,把他變成一個運載工具,他死去活來地騙取我的同情,之后,你就把他抬下山來上醫(yī)院取貨,艾富再命大,他居然自己拉了出來,也許這是你沒有想到的。于是,他趁你去借錢這個機會腳底子抹油溜了,倒是省下一筆手術費。你倆分了贓……”
鮑守來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偵探,自以為分析得有理有據(jù)。
劉德勝淡然一笑,搖頭無語。鼻血流進嘴里,溫熱腥咸。不過他想,且不說鮑守來分析得多么荒唐,艾富再腹藏寶石看來是確信無疑了。不然他跑什么?若真是這樣,這個艾富再真是太不可低估了。
“你說話?!滨U守來逼他開口。
“你到底要我說什么?”
“我要你說你們偷竊的全過程。劉德勝,你心里清楚得很,我斷定艾富再沒有這個腦子,都是你劉德勝在做鬼??勺屇阆氩坏降氖?,艾富再比你更歹毒,你現(xiàn)在也和我一樣,同是受害者,你想證明你無辜,只有抓住他,對吧……”
鮑守來說得沒錯,只有找到艾富再,一切都會真相大白。不僅僅是拿回他不該得到的“東西”,也證實了自己并未與其同流合污。更重要的是民工兄弟們將不再誤解他,山上兩月的工資也一定會順利發(fā)下來。
“你不說話?你他媽的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是不是?”
劉德勝正言道:“鮑工,你說得沒錯,只要追上艾富再,一切都會一目了然。你最好讓他說。”
鮑守來尋思片刻:“好好,你說得也對。”他上前揪住劉德勝的衣領,咬牙切齒道,“我是寬容之人,只要你好好配合我不再耍滑頭,把‘東西追出來,我既往不咎?!?/p>
劉德勝說:“你放心,我一定好好配合你們。”
“這就對了。媽的,他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抓到他。”
車廂上很冷,鮑守來有些受不了,叫停車,鉆進駕駛室。翻身下車時,見劉德勝鼻子還在流血,又折回身,從衣袋里翻出一小塊餐巾紙使勁塞上:“這是輕的,媽的。”
劉德勝閉眼,昏昏欲睡的樣子。細細想來,艾富再“病”的那個早晨還是有些反常的,他起得很早,用斧頭劈了柴,把篝火燒得很旺,又從河里提來水,倒?jié)M架在篝火上的那口大鍋,又從他的破提袋里掏出一包調料全部放進鍋里。調料是干辣皮和生姜,這都是他私人的東西,平時很少拿出來共享,東西本身并不稀罕,可一旦上得山來就很精貴了……
現(xiàn)在想來,他做這些很像是料理后事呢。味道從鍋里飄出來,有人說:“艾富再,鍋里又沒肉你搞這個干啥?”
艾就笑笑:“天冷了,大家喝姜湯御寒氣?!?/p>
他就這么憨厚地笑著。那時的劉德勝、鮑守來以及所有人,都在濕漉漉的雨天里勞作,傻乎乎地泡在雨中。而只有艾富再獲得了大家都夢寐以求的東西,之后他深深隱蔽在一道用“病痛”構筑的騙局之中,靜觀其態(tài)。一切都大功告成之后,艾富再便抽身離去,就是這樣一個悶頭悶腦的人,居然把事兒干得驚天動地。一夜之間,所有的人都變了,都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了。劉德勝朝夕相處民工兄弟們,遠遠站在水泥臺階上,看著他被人冤枉被人捆,目光冷漠讓人心碎……
車子一口氣跑出三百公里,在克拉瑪依油田附近,他們追上了大巴車。車??吭谝粋€加油站旁,男女乘客下車小息,在一旁的小賣部和廁所里進進出出。車上沒有艾富再,幾個人把乘客能去的地方(連女廁所也沒有放過)細搜了一遍,仍不見他們要找的人。鮑守來心不死,尋思片刻,爬上皮卡給劉德勝松綁,讓他上大巴再細認一下有無艾富再的家人在上面。劉德勝確實很配合,他想見艾富再的心切并不亞于鮑守來。他上車一個一個細看。大巴司機發(fā)現(xiàn)幾個不是乘客的人在車里東張西望,大聲訊問:“哎!你們是干嗎的,誰讓你們上來的,丟了東西怎么辦,下去!我們要開車了?!?/p>
“我們找親戚……”鮑守來忙上前遞煙。司機擋回去:“不抽,找什么親戚,都下去,乘客的東西丟了你負責嗎?我要開車了!”說著就發(fā)動了汽車。
鮑守來賠笑道:“師傅您抬抬手,家里出了人命,聯(lián)系不上人,很急,我是從泰勒縣一路追過來的,行行好……”鮑守來邊說邊往司機手心里拍了一張50元鈔票,司機就口氣軟下來,說:“那你們快一點兒,我要趕路呢,晚點了要挨罵的?!?/p>
劉德勝從前排走到后排,沖鮑守來搖搖頭。沒有。他們正要下車。一個女人叫劉德勝:“這不是德勝哥嗎?你找誰呀?”劉德勝細瞅。認出她是一個民工的小姨子,都曾在林業(yè)局廢棄的那棟平房里住過。劉德勝說:“是你……咋?回老家?我找艾富再,就是那個有點矮小……”
“俺知道那人。你找他呀,我們今早還是一起坐車的,不過他坐的是奎屯那趟車,他說他要到奎屯坐火車。”
司機也插話道:“本來奎屯的車在我們后面,我們路長,在這里休息,它就超過去了,剛過去,就在前面不遠?!?/p>
鮑守來問:“知道那輛車的車號嗎?”
司機爛熟于心:“36575。五二隊的車,我的同事?!?/p>
幾個人匆忙駕車,踩足油門繼續(xù)追,保安小汪對鮑守來說:“鮑工,讓劉德勝下來坐吧,上面太冷了?!?/p>
鮑守來惡毒地說:“就讓他在上面待著,這種人要好好治一治他。”
走不出多遠,便有交警擋車,保安大馬忙說:“壞了,我們超速了,要罰款。再說,貨車槽上不能載人,要扣車的?!?/p>
鮑守來狠狠說:“哪有時間跟警察耗,別降速,加油,沖過去!”
他們沖了卡。幾個人剛松下一口氣。保安小王回頭一看,慌張說:“警察追上來了。他們的車比我們的快?!奔t綠警燈越閃越近,獨特的聲音叫得人心里發(fā)慌。大馬說:“下便道吧,我知道去奎屯有一條便道,離奎屯更近,準能超過大巴車?!?/p>
鮑守來說:“那就快下?!?/p>
他們快速下了便道,把警車甩在了后面??墒莿傋叱鍪畮坠?,前面便出現(xiàn)一個牌子:“監(jiān)獄重地請繞行?!边@一下大馬不知道到路怎么走了,不過還好,前面出現(xiàn)一個搭車的人,在路邊拼命揮手。鮑守來搖下車窗問:“師傅,去奎屯的路怎么走?”
路人說:“前面五公里往右,再往東然后朝西,你拉上我吧,我給你帶路?!甭啡司蛿D上了車。此人穿著一個橘黃馬夾,上面寫著“奎看”兩個字。他對路確實很熟,三拐兩拐就拐上了312國道。
他們加足馬力開不多遠,一個大巴車進入眼簾。漸漸地車牌號也看見了,367575。沒錯,找的就是它。鮑守來得意起來:“我讓你跑,你就是日行萬里的孫猴子,也跑不過我如來佛的手心……”一股成功在即的喜悅綻放在鮑守來的臉上。他對大馬說:“加速,超過去,把車斷下來?!?/p>
突然,對面出現(xiàn)一輛油罐卡車。這是一條二級公路,70年代老國道,早晨下了雪,路面上結了一層薄冰。大馬急踩剎車,沒有剎住,他們開得太快了,迎面撞上去,響聲巨大,兩輛車均燃起大火,很快兩車變成兩堆廢鐵……
撞車的瞬間,后車廂的劉德勝騰空而起,強烈震蕩產生的慣性把他高高拋起來的時候,有一瞬間,大巴車窗近在咫尺,車里的人驚呼一片。之后,他如一只斷了線的風箏,越過公路,越過大巴和一道水泥桿撐起的兩根電線,朝一片田野飛翔而去……
約半個小時以后,警車在延綿幾公里長的堵車縫隙間到達出事地點。皮卡車和油罐車均在烈火中報廢,皮卡車里三人碳化,讓人不忍目睹。初步認定為一般性重大交通責任事故,責任認定清晰,皮卡負全責。從隱約可辨的車牌號上,警方查到了車主,通過檔案留存的電話與民堂采石責任有限公司取得了聯(lián)系。
重大交通事故傳到泰勒縣,已是事發(fā)后的第五天了。民堂采石礦業(yè)有限公司的門前聚集了十幾個山上下來的民工。他們表面是前來哀悼,心里卻沉甸甸地揣著討要工錢這份心思。
自從在幾天前的醫(yī)院門口,他們的領頭人劉德勝那場頗具戲劇性的陰謀敗露之后,疲憊不堪的民工們,在心靈上所受到的摧殘并不比山上小。他們一下變得茫然無措,甚至多了幾分恐慌,恐慌并不僅僅來自對薪水的無望,還有對人的失望。一直都視為主心骨的劉德勝,居然謀使艾富再腹吞寶石,獨自拋下他們遠走高飛了——人真是太可怕了!
那個傍晚,那個彩霞絢爛的傍晚,已然成了幾個人“施展才華”的虛假背景。劉德勝,居然能在滿懷焦慮和同情的目光中,把一臺“救人”的戲演得惟妙惟肖。他們拿走的何止是老板的財產,他們還踐踏了難兄難弟們善良樸實的心。如今,劉德勝出事了,報應??!
民工們一直都還記著鮑守來臨走時說的話。他們先找了住地安身,耐心等待鮑工追回“東西”后給他們發(fā)工錢。等了兩天沒有音訊,三天還不見鮑守來蹤影,也沒有公司一點消息,唯一有手機的蔡發(fā)高,給鮑守來打電話,關機,給老板打電話同樣關機,有人開始待不住了。不料第四天,突聞工頭鮑守來出了車禍,一車四人無一生還。大家心里咯噔一下,天哪,怎么會這樣?本來就有些拿不準的工錢,這一下就更懸了。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們湊到一起商量,是不是直接找郭老板討要工錢。但是公司出了這樣大的事,這時候去要錢合適嗎?
民工們都知道,老板自把設備投上山后,一直都為這個違法工程提心吊膽寢食難安。產值入不敷出,產品被人偷盜,一不留神又被民工以看病為由騙了一把……這一切尚未罷了,緊接著車毀又人亡,賠償、協(xié)查、殯葬……麻煩事一大堆。這時他們去討薪,不是傷口撒鹽?樸實善良的民工們左右為難,可是他們實在熬不過身無分文的日子。年底了,他們都要回老家過年的。兩手空空怎么行呢?
又一想,他們的勞動關系并沒有解除,大家都是公司的員工,既然是員工就應該去悼念、抬棺、挖挖坑什么的。這些看似不大卻很重要的事,員工們不干誰干?他們決定去,一定要去,這時候不去公司,那才是真正的不通善意不懂情理。當然也不能空手去,于是,十幾個人連家屬孩子的兜也翻了一遍,加在一起湊了一百塊錢,買來彩紙竹竿,精心做了一個五彩繽紛的大花圈,又讓他們中間一個上初中的孩子,用毛筆歪歪扭扭寫了挽聯(lián)。有人提出來是不是把劉德勝的名字也寫上,有人說不寫,但最后還是寫了。人死了,也算是為他的貪婪贖了罪過。
挽聯(lián)寫道:“我們敬愛的領導鮑守來同志,保安大馬小汪同志,劉德勝同志,你們?yōu)楦锩ぷ骶瞎M瘁,死而后已,永垂不朽。”
十幾個人抬了花圈,像模像樣地穿過縣城,引來不少人注目觀看。
隊伍還沒走到公司的大門口,領頭的蔡發(fā)高突然站住了,大家也跟著站住,他們看到門口停著兩輛警車,旁邊還站了持槍的武警戰(zhàn)士。怎么回事?莫非是山上的非法采礦行徑暴露了?要真是這樣,他們同樣責任難逃,再往前走豈不是自投羅網?有人面露慌張,開始后縮。
“你們退縮啥?”蔡發(fā)高鎮(zhèn)定地說,“不想要工錢了嗎?我們是被老板騙上山的,怕啥?要抓我們人家早就抓了,還等我們送上門?趁警察在,正好,老板想賴也賴不了賬。走,把腰挺直點。”
蔡發(fā)高這樣一說,大家覺得有理,隊伍又重新聚集起來。蔡發(fā)高是個見過些世面的人,本來他在內地與人合伙生意,虧了,本錢都是民間借貸,還不上錢要被人追砍,走投無路他才跑到了新疆的。
他們剛進大院,就見郭老板被警察帶出來,旁邊還有電視臺的攝像記者。郭老板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看到大家抬了花圈進來,心里一熱,大聲說:“民工弟兄們,我沒事,幾天就回來了。我先替鮑守來謝謝大家……”他被摁進車里,最后半句話留在警車里。
大家愣在原地,不只如何是好,看著警車油門一轟,消失在不遠處,帶走了他們討薪的最后的希望。大家迷茫,都看著蔡發(fā)高,他也是方向全無,一臉迷失的模樣。不過,門外還停著一輛警車,說明仍有警察在此停留。不一會兒,兩個警察從屋里走出來,身后跟了挺著肚子的老板娘鮑麗玫和攙扶她的李老太。鮑麗玫兩眼通紅,顯然是哭過,短短幾個秋日讓她經歷了喪親失夫又破財?shù)耐纯?。原本丈夫本分經營,實實在在搞基建,盡管大她二十歲,但只要對她好,不再玩女人,她這輩子也就心安了,想不到大哥鮑守來攪亂了老公創(chuàng)業(yè)思路。她以前以為他們上山開采基建石和花崗巖,想不到實際上竟然違法開采,還嚴重破壞了山林和自然資源,這是重罪呀……
公安向郭老板出示逮捕令那一刻,鮑麗玫蒙了:“怎么了?這到底是怎么了?他犯了什么法……”警察冷峻不語。她就死死拽住丈夫的衣袖不放手,弄得郭老板簽不了字?!拔覀兗覄偹懒巳?,你們怎么又來抓人,天哪,這到底什么了……” 鮑麗玫驚慌失措,不顧一切抱住老公哭。
為首的公安嚴肅道:“請家屬不要妨礙公務,把她拽開。”
便走過來一個年輕警察拽她,她大聲哭嚎起來,似有了撒潑跡象。郭老板也哽咽了,嘴咧成一個簸箕。這個與他新婚不久的女人這般舍他不下,讓他寒心驟暖。他勸鮑麗玫別哭,別傷了身體和肚里的孩子,他會沒事的,很快就會回來。
人帶走后,為首的警察被這一副生離死別的場景弄得動了點惻隱之心。他放慢腳步,對嫌疑人的妻子簡要說了一些其夫被捕的原因。警察還說他姓單,以后有什么困難,可以找自己幫助解決。
一邊的李老太插嘴道:“她有身孕,你們這樣粗魯,出了人命怎么辦?”
單公安厭倦地一瞥,懶得理老太婆,對鮑麗玫道:“你也不要太悲觀,現(xiàn)在只是協(xié)查,還沒有進入司法程序。估計不是很嚴重,主要是他的背后還存在官員腐敗問題,那才是我們最終要找的大頭?!?/p>
單警察說了不少,鮑麗玫只是一個勁兒掉淚,全然一副呆滯模樣。警察感到再說下去就超出他的職務范圍了。最后他讓她冷靜下來,告訴她,要為丈夫做的事還很多,諸如請律師,籌錢、爭取保外或假釋等。
單警察走出門,起風了,天空飄了彩紙,正眼一看,門外黑壓壓站了一堆人,中間夾著一個色彩繽紛的大花圈,花圈晃晃悠悠被風呼呼吹響,風剝離著花圈,把彩紙扯向天空。單公安一聲嘆息,死了人又抓人,難怪女人哭得傷心。
死人和抓人如此之近,并非巧合。泰勒縣礦務局某官員私辦礦山采掘準入手續(xù),涉嫌受賄被拘,牽出民堂礦業(yè)公司有行賄行為,鮑守來和郭老板均在抓捕之列。主抓該縣礦山林業(yè)治安和維穩(wěn)工作的刑偵科長單豐昕,與副經理鮑守來接觸甚密,而且是單線聯(lián)系。單公安網開一面,讓民堂礦業(yè)公司堂而皇之上山采寶,是有條件的。代價是要分享“石頭”總量的三成,胃口很大。然而山上沒有產值,單數(shù)次上山均無功而返,“三成”無法兌現(xiàn),單公安認為老板?;^:“武警要進山搜了,他們不歸我管,是要秉公執(zhí)法的?!毖赞o軟中帶硬,鮑守來無奈,背著郭民堂從小妹那里借來五萬元錢應急。
官員東窗事發(fā)后,單公安兜里的五萬元成了一枚定時炸彈,雖然不多,但也足夠讓他脫制服回家種地了。抓人的事落實到他頭上,單公安寢食難安,正要將錢原封不動退還其主,突然得知民堂公司副經理鮑守來車禍死了。人算不如天算,好好一個大活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呢?命運就是這樣捉弄人。后患沒了,單公安簡直喜極而泣?!傲⒓葱袆?!”他下了抓捕令,于是便有了此時的悲傷情景。
眼前這些衣衫破舊的人,一看就知道都是從山上下來的民工。單公安看一眼攝影記者,突然感到有話要對民工們說說。他先對記者小聲說:“這些民工都是法盲,我得對他們普法教育一下,這也是我們的分內工作,公安上下都很重視?!?/p>
又是一條很不錯的新聞。攝像記者連連點頭,很興奮。
單公安招呼大家都集中一下,他順腳站到高出地面幾厘米的升旗臺上,清了一下嗓門道:“若沒有記錯的話,我們可能都在山上見過。我不止一次勸過你們老板,別再干了,可是他不聽。剛才大家都看到了,你們的老板被我們帶走了,本來還有一個的,不巧,他出了意外,暫且就不做追究了。我想要你們知道的是,公安機關為什么要來抓人?”
他正要繼續(xù)說話,一個大膽民工說:“你們早干啥了?我們苦了兩個月,你們才抓人,老板抓了,我們找誰要工錢,我們這一大群人加上老婆孩子,沒有工錢你讓我們喝西北風,凍死餓死嗎?”
“是呀是呀,我們都已經揭不開鍋了……”民工們都附和著。
單警察一下噎住了,一股無名火頂上來。他很想說,這是你們自找,山青木秀的好好一座山,看讓你們挖得千瘡百孔的,沒有追究你的責任就算了,居然還指責警察的不是!他看一眼記者,攝像機正咝咝地轉。作為新聞主體的他當然是不能這么說話的。他一走進攝像機里,就不是代表他個人了。普法教育是需要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他清一下嗓門:
“發(fā)不了薪水,白干了小半年,真是很冤,但你們都是國家的公民,應該知道什么該干什么不該干,國家的礦山資源遭到這么嚴重的破壞,稀有礦物被掠奪,自然環(huán)境被污染,山上一片狼藉,難道你們沒責任嗎?我曾騎馬去山上好幾次,讓鮑守來立即停止非法行為,可他就是不聽。法律不是鬧著玩的!不是我嚇你們,本來你們也是要擔負一定的法律責任的,但你們都是被騙上山的,無知者無罪嘛。不過,你們要懂法要學法……我就說這些吧。至于你們的薪水問題我表示很同情,但這不是我要管的范圍,你們可以訴諸法律,訴求民事解決,好了,就這樣吧?!?/p>
單公安下了臺階,草草收場,穿過人群帶著記者上警車一溜而去。大家對單公安并不陌生,在他們施工的日子里,他單騎便衣上山多次,與鮑守來交往甚密。一直不知道其真實身份,都以為他是個珠寶商人,來工地買貨,想不到他居然是個警察。大家都傻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一個柔弱卻很清亮的女聲傳過來。
“各位大哥小弟們……”大家循聲望去,只見老板妻子鮑麗梅用一雙哭紅的眼睛看著他們。她上前挪了兩步,也上了升旗臺階:“大家在山上辛苦勞動了兩個多月,我都知道,付出勞動要有報酬是天經地義。我也曾是一個打工妹,知道老板拖欠工資的滋味不好受……你們放心,老板不在了,公司還在,公司的資產還在,我還在。只要在咱公司出過力的人,決不會少大家一分錢……”她手指院里一個庫房:“咱們還有輛車,七成新。把它賣了發(fā)薪水過年綽綽有余……”講到這里她眼里又涌出淚花。那輛豐田越野是她和老板郭民堂初識的見證,兩年前在售車大廳里,兩個人第一次坐在這輛車里的情景還是那樣清晰……那時的郭老板事業(yè)有成春風得意,僅僅才兩年,說變全都變了。她變成了孤兒寡母,更難承受的是眼前這個爛攤子,她承擔不起又回避不了,她只能挺著。
“……大哥小弟們,我保證大家一定能過好這個年,只是我想求大家再幫我?guī)滋欤鰩准??!贝蠹疫B聲說好好好,工資有了保障,什么都好說。
蔡發(fā)高說:“老板娘您盡管分附,雖然我們窮,但我們有力氣?!?/p>
“我哥鮑守來他們還都躺在那間房子里,大家?guī)臀覐拿裾痔卓诠撞倪^來吧,再上墓地挖幾個坑,把人葬了,我的心就踏實一半了。在這里我先謝謝大家……”
鮑麗玫說著就跪下了。李老太忙上前攙扶:“你還有身孕,不要太激動……”
大家也都圍上來說:“老板娘你吩咐吧,我們都聽你的?!?/p>
民工們兵分幾路,買棺材的,上墳地挖坑的,打掃院落的,各負其責。他們還拉了白底黑字的橫幅,要開一個像樣的追悼會。大家都干得很賣力?;ㄈι系牟始堃琅f不時地被風一塊塊撕向天空,中間那個黑大的‘奠字就像閻王的一只巨眼,目不轉睛地盯著一群人,像是對人說:你們再讓風撕我,我就把你們帶走!
交警在事故的處理過程中,是把劉德勝做另案處理的。
他們始終不知道損毀嚴重的皮卡車上還有一個生還者。在兩車相撞的瞬間,坐在后廂槽里的劉德勝被一股強大的慣性高高地拋到路基下田野里的一個柴木垛上,又反彈起來,滑落到一個長滿荒草渠溝里,昏迷不醒。幾個小時過去了,夜幕就要降臨,他直挺挺躺在溝里無人問津。北疆的十一月,夜里氣溫急速下降,接近零度,如果劉德勝這樣躺下去,就會被凍死。
路上,車禍導致車輛大批受阻,受阻的客車上有一女乘客下路基小解。女人害羞,便朝田地里多走了幾十米。她下了渠溝,剛蹲下就哇一聲跳起來,提了褲子瘋跑:“死人,死人……”
劉德勝被交警送到醫(yī)院已經天黑了,他一直昏迷不醒。警方找不到此人與燃燒的皮卡車有任何關系,便沒有將他與鮑守來等人并案處理。醫(yī)生不見劉德勝有外傷,便將他的衣服全部剪開。長時間冰凍使他身上的肌肉抖動不止。診斷后,傷者屬中度腦震蕩,心臟跳動明顯,生命無大礙。較為嚴重的是左腿粉碎性骨折,腫如木樁,因為在外停留時間較長,已有炎癥跡象,須盡快手術,不然左腿難保。手術費的問題成為焦點,市交警與院方商量后,本著先救人的原則,啟動了應急預案。傷情比醫(yī)生想象得要嚴重,炎癥已導致破碎的骨骼無法還原,院方只得將腿骨截去一節(jié)。
劉德勝蘇醒過來,已是一個星期后的事。他看到一個老年男子在沖他笑,老年人一口浙江方言,長得白白嫩嫩的。他環(huán)顧四周,也是一片潔白清亮。他不知道這是在哪里,是人間、是地獄,還是天堂?他看到了手上的針頭和年輕的護士,他在醫(yī)院里。
“你醒了?”
“你是誰?”他有氣無力地問。
“我是你的病友哎。你曉不曉得你在床上躺了多久?”
他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說話的人是一個公司的老板,姓陳,來醫(yī)院校正他二十年前的腳傷。陳老板很開朗,沒有老板架子。他說劉德勝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說醫(yī)生和護士都說他們長得很像,就像父子。
陳老板說,二十年前,他無依無靠,蓋房子種地什么都干過,在一次運貨中,他被馬車軋斷了腿,由于沒錢治療,落下殘疾,什么都干不了了,只有靠給別人擦皮鞋度日。積攢了一點錢后,他買了一架修鞋機,他一瘸一拐,幾十年來就靠修鞋為生。有了收入后,他開了修鞋店,后來又開了制鞋廠,企業(yè)越做越大,如今事業(yè)有成了,人也老了。
在以后的幾天里,陳老板把員工們送來的東西都放在了劉德勝的床頭上。但是劉德勝吃不下也喝不下,他的心思很重。交通部門說,跟他同車的四個人都死了,高度碳化,說得那么隨意。
他不相信這是真的,鮑守來和兩個保安還有那個搭車的人,生龍活虎的,怎么說沒就沒了?
“……不不,不可能……”他把頭搖成撥浪鼓。人家就懶得理這個半植物人了。醫(yī)院更是簡捷,只讓他看了張四亡鑒定書。筆畫簡單,潦草地勾銷了他們在人間尚未畫完的圖畫,黑暗成為他們永遠的存在……
“我能看看他們嗎?”他還是不信。
院方不耐煩:“死者家屬早已把尸體接走了?!?/p>
“我還活著,他們的家屬要來的話,一定會來看我的。”他令人討厭地疑問重重。
“這是你們之間的事?!?醫(yī)生又冷冷地說,“23床,交警部門給我們提供的應急費用很有限,你已脫離危險了,再住下去,你要想法籌錢?!?/p>
劉德勝只好收拾衣服,拄著一把拐,提前出院。他也不打算再回泰勒縣了,盡管他很懷念工友們。
他坐在醫(yī)院大門前的條椅上,不知道去哪里好,小腿上留下一個蜈蚣似的刀疤,腿骨里還嵌著一根鋼釘,一活動就咯吱響,感覺他像一個機器人了。“我還不到40歲呀,還沒有成家,我怎么不和他們一起去呢……?”他自言自語,覺得自己完了,一種走投無路的恐懼感襲上心頭。
這天陳老板也正好出院,一輛豪華轎車停在醫(yī)院大門口,老板的太太和公司的俊男靚女們捧著鮮花都來接他。
陳老板看到了劉德勝,讓人把他推過來:“……你要是腿好了,我就留你在我的項目部了。你一看就是一個能干人,很像我年輕的時候?!?/p>
之后陳老板叫員工把一部老式軋鞋機送過來,這是從陳老板的地下倉庫里找出來的,銹跡斑駁,就像一只放大了數(shù)百倍的蟑螂。陳老板說:“二十年前我身無分文,一瘸一拐地挑著這架扎鞋機來新疆。別看它樣子難看,我就是靠它起家的,一分一毛地掙錢,風雨無阻走到今天。我看出你是個肯吃苦的人,又和我一樣腿不好,我把它送給你。你只要不嫌疑,它一定會給你帶來回報?!?/p>
從那天起,劉德勝開始了他的修鞋生活。
劉德勝一干就是五年。除了風雨天氣,每天都會面對一些修鞋的男男女女。閑下來時,他就拾起身邊的幾本《故事會》,翻上幾頁。他的鞋修得結實,要價又低,因而來他鞋攤的人絡繹不絕,顧客五花八門,有民工、靚麗的女白領、職員和老板。民工他基本不收錢,他會想,人活著都不容易,都有著完全不同的際遇和經歷,面對他們,就仿佛面對著一本本情節(jié)各異的“故事會”。這些故事有的激情慘烈,有的平淡綿長,有的錯綜迷離,有的回腸蕩氣,每一章每一段都值得深深探究和玩味。
這天上午,有三四個人等著他修鞋。工作量不小,女的居多。女鞋跟高,受力面小,趕不上男鞋結實,所以他的大部收入都來自高跟皮鞋。女人蹬上他修好的鞋,起身,跺一跺腳,修好的鞋舒適牢靠,付錢后華麗轉身,咯嗒咯嗒……飄然而去,這時的劉德勝就會暢快地舒一口氣。
“劉德勝,你是劉德勝吧?”
劉德勝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已經很少有人喊他的名字了。他抬起頭來,眼睛一亮,嘿,這不是他在的山上工友嘛:“蔡發(fā)高!”
“你還真是劉德勝呀,我操,你……你不是死了嗎?我不是做噩夢吧。”
“我怎么會死呢?只是受了傷?!?/p>
“不對不對,我們都親眼看見你和鮑監(jiān)工還有兩個保安一起開車去追艾富再,后來我和幾個人親自把你們從克拉瑪依太平間里運回來,不多不少四具尸體?!?/p>
原來是這樣,難怪住院期間沒有一個人過問他。劉德勝想了想說:“死的那人可能是半道搭便車的?!?/p>
“天哪,真是太傳奇了。那人也真是冤。家人找不到他,還不知有多著急。
劉德勝說:“那人穿戴很特別,背上寫著‘奎看兩個大字,像個監(jiān)獄的逃犯?!?/p>
“噢,難怪這么平靜。家人以為他坐牢,警方以為他在逃,留下人間一個謎。”
眼前的蔡發(fā)高一點也不像五年前的農民工了,說話有水平。筆挺的西裝,腋下夾著鱷魚包,讓他打理的皮鞋少說也上千。
“蔡發(fā)高,看這氣派,你像是發(fā)了?!?/p>
蔡發(fā)高說:“發(fā)啥?還是一塊給人打工的料。我一直都沒有離開泰勒鄉(xiāng),收購羊皮,然后把皮子發(fā)烏魯木齊我老板那里。你知道我們老板是誰嗎?”
劉德勝笑說:“我怎么知道?!?/p>
蔡發(fā)高一個字一個字地蹦著說:“艾,富,再。他現(xiàn)在開了一家皮革加工廠,產值千萬,已經是首府知名的企業(yè)家了。有的產品都已外銷獨聯(lián)體,我跟他都跑了好幾趟哈薩克斯坦了?!?/p>
劉德勝淡然一笑,一點也不驚訝:“祝他財源茂盛,多積德行善?!?/p>
蔡發(fā)高說:“有一次他跟我喝酒,他說他忘不了那個抬他下山的夜晚,懷念你和翟曉光,還說今生今世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們兩個人……說著說著就哭了,哭得涕泗橫流……
劉德勝無語,只管忙著手里的活,片刻才說:“別告訴他我還活著?!?/p>
“為什么?他要是知道你還活著,一定會……”
劉德勝打斷他:“不用,我過得很好,很充實。你千萬不要讓他來打攪我,好嗎?”
“好吧,我替你保守秘密。不過,你也不要把他看得太壞,他也是一個好人?!?/p>
劉德勝還是淡淡一笑:“其實他當時做的那件事,我現(xiàn)在很理解。一個敢于向命運挑戰(zhàn)的人,一定會成功?!?/p>
蔡發(fā)高點頭稱贊,又說:“我跟山上的弟兄們還都有聯(lián)系,我們中間有開小飯店的,有辦養(yǎng)豬場的,時不時有一些小聚,知道你并未跟艾總,不,艾富再合謀吞寶以后,大家都覺得對不起你,說你是我們最好的大哥,死得冤……要是知道你還活著,大家還不知有多高興呢?!?/p>
蔡發(fā)高還說了泰勒縣的很多事,比如他們車禍后,大家一下沒了底兒,都跑到公司要工資,不巧又碰上郭老板被抓。老板娘真不錯,賣了他們的越野車,發(fā)錢給大家回家過年,后來老板娘把公司改成了農家樂,生意好得不得了。還說那幾年泰勒縣抓了不少因受賄被抓的官員,縣公安就有好幾個,都與阿勒泰山上的鉆石有關?!皩α?,公司的賬上還有你的工資呢。老板娘是好人?!?/p>
臨別,蔡發(fā)高向劉德勝要手機號。劉德勝只有一個小靈通,就把號撥到了蔡發(fā)高的手機上。蔡發(fā)高給他名片,把艾富再的也順帶給了他。兩張很精致的名片,分別寫著經理總裁什么的。
送走了蔡發(fā)高,劉德勝掏出一支煙點燃,坐著發(fā)了幾分鐘呆。
一邊抽著煙,一邊看著兩張的精致名片,他有一些恍惚的感覺。艾富再不僅沒有讓他燃起往日的憤慨,反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釋懷。這個人卑鄙嗎?不,他的根并不壞,他并無加害他人之意,他只是想用自殘的方式早日致富,哪里想到會接二連三地制造慘劇。如今他成功了,是企業(yè)家了,能有今天的成就,難道僅僅因為他劉德勝的那夜相助嗎?未必。在如今物欲橫流的社會里,艾富再能夠把自己打磨成一顆更璀璨的鉆石,這是膽量、果斷和智慧的結果。相比之下,劉德勝就像一只螞蟻,在城市狹窄的角落里掙扎。他突然感到疲憊,對眼前這臺軋鞋機也有了一種煩躁之感。五年了,一晃就過去了,在他的身上并沒有重現(xiàn)陳老板那樣的輝煌。他懶惰嗎?他不節(jié)儉嗎?這么多年來,他拖著一條殘腿,一路跌跌撞撞地走,一天都沒有耽擱,風雨無阻。時代不同了,世界上的每一片落葉也都是不一樣的。
短短幾分鐘的耽擱,他身邊就集聚了好些等著修鞋和擦鞋的人。太陽從云里鉆了出來,照亮了他的鞋攤,人們把眼睛盯在他的手里的活兒上。這個社會還是需要他的,他擁有他們,擁有溫暖的陽光。他沒有被別人喝五吆六地指使,沒有被欠薪的煩惱,沒有安全的顧慮……這就足夠了,多好。
時光一晃,又過了幾年。這段時間他又碰到了好幾個泰勒縣的熟人,有一起上山的工友,還有老板娘鮑麗玫。她身邊帶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她說她去監(jiān)獄看丈夫,順便來克拉瑪依談點生意。她還是那么漂亮,男孩長得像他舅。
有一次,一個警察來他的鞋攤擦鞋,他看了半天劉德勝,問他:“還認識我嗎?”劉德勝感覺,眼前這個人似乎有點印象,但就是想不起來。他搖搖頭,抱歉一笑。這人就說:“八年前我用馬馱過他和他的病友渡河?!眲⒌聞倜托?,原來是黑馬戰(zhàn)士。
他一下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你看我……看我這記性……”
黑馬戰(zhàn)士笑著說:“沒事沒事,到底時間太長了嘛,那時我剛二十歲,很瘦,現(xiàn)在我都三十多了,這么胖,你當然認不出來。你倒是沒變,還是那么精瘦,特像那個旭日陽剛……”他問劉德勝,那個病人怎樣了。
劉德勝說:“他很好,如今做了大老板。他說,要是看到你,一定得好好謝謝你!”
黑馬戰(zhàn)士說:“謝啥,舉手之勞嘛。遺憾的是,我們沒有找到你那位遇難的兄弟……”
劉德勝說:“你們已經盡力了。以后你的鞋子,我免費為你擦。”
黑馬戰(zhàn)士笑:“好好好,我接受。”
黑馬戰(zhàn)士說他早就轉業(yè)了,在福海監(jiān)獄工作。他說他管轄的監(jiān)區(qū)里有好幾個泰勒縣的人,其中包括郭民堂,還有原縣公安局治安科長單豐昕……
轉眼到了2011年。這年春季某日的一個清晨,劉德勝剛擺開鞋攤,就接到了蔡發(fā)高的電話。電話里說,艾富再想見他。
劉德勝說:“你告訴他我很忙,謝謝他了,我想他一定比我更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就不要相互打攪了吧?!彼终f:“我不是給你說過,不要把我還活著的事告訴他嗎?”
蔡發(fā)高說:“我一直都為你保守秘密,從沒提過你還在世的事。但是,艾總他快不行了……”
劉德勝一愣:“你說啥?”
蔡發(fā)高嘆息:“艾富再快不行了,胃癌晚期。昨天的CT片顯示,癌細胞擴散到肝部……他對我說,他不是怕死,而是這段日子夜夜都夢見你和翟曉光,說他到了陰間,你們要找他算賬,他怕得要死……他說他一定要見你,不然他死不瞑目。他住在烏市腫瘤醫(yī)院?!?h3>十四
第二天,劉德勝買了長途車票,趕往烏魯木齊腫瘤醫(yī)院。
蔡發(fā)高領他走到病房門口,隔窗朝里望,一個年輕女子坐在床前。他正要推門進去,蔡發(fā)高拉住他,說:“先等會兒吧,那女人見到誰都往外攆。再說他剛上了化療,昏迷不醒,等他醒了會招我們進去的?!?/p>
兩人走到醫(yī)院外的花池旁坐下來,抽著煙說話。
劉德勝:“那姑娘是艾富再的女兒吧,還是兒媳?”
蔡發(fā)高笑說:“不是,那是他老婆。漂亮吧,白白嫩嫩,80后,比艾富再小二十歲。”
“艾富再離婚了?” 劉德勝問。
蔡發(fā)高點點頭:“六年前就離了。前妻帶著兒子回家種地去了。兒子有骨氣,死活都不愿跟這個有錢爹享福?!?/p>
劉德勝想起當年他們上山時,艾的老婆手牽著九歲的兒子為丈夫送行的情景,不盡搖頭嘆息:“多好的女人和孩子,說扔就扔了。”
“都是錢鬧的?!?蔡發(fā)高說,“小女子除了年輕漂亮,什么都干不了,整天吃喝玩樂上網購物。從艾總病倒那天起,她腰里就揣著個錄音筆,天天候在艾總身邊,誘他說遺囑。艾總心里明白,一個字也不說。他現(xiàn)在就等兩個人,一個是他兒子,一個是你。估計他兒子不會來了,這小妖精可賺大了?!?/p>
劉德勝笑說:“也不能這么說,人家到底付出了青春。你與艾富再是共患難的好兄弟,又是他的鐵心下手,應該主動為他做點什么才對。”
蔡發(fā)高點頭:“是是,我在做。艾總還能下地走路那會兒,有次上廁所,對一旁的小女子說我個子高,合適舉輸液瓶,小女子便厭倦地揮揮手,她早伺候得不耐煩了。在醫(yī)院的廁所里,老艾解開褲子,從褲衩的小兜里掏出兩張不同銀行的卡,塞給我,小聲說:‘一張交給我兒子她媽,另一張想辦法送給翟曉光的家人,密碼是我的車牌號。對了,車子就給她吧,孬好她也跟了我兩年。他說的是那個小女子。艾總又苦笑著說,當年他在廁所里完成了他人生的轉折,此刻他又是在廁所里做著臨終前的最后的救贖。他笑得比哭還難看,平息下來后,又嘆息說:‘除了你,我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活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情義比財富重要得多……我這個廠子,你就管著吧……”
蔡發(fā)高有點哽咽,抽了抽鼻涕繼續(xù)道:“這就是他的遺囑……也就是這天,我對他說,劉德勝還活著。他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半天說不出話:‘他……他還活著?你不知道,他一直活在自責之中,很少見他快樂過,他活得很累……” 蔡發(fā)高擤著鼻涕,“德勝哥,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就原諒他吧?!?/p>
劉德勝拍拍他的肩,點頭道:“當然。我要是不原諒他,也就不來了?!?/p>
兩人又點上煙,劉德勝深吸一口,看煙:“這煙真好抽?!?/p>
蔡發(fā)高道:“玉溪,一包百十塊呢。都是訂貨商送給艾總的,他的產品供不應求。如今他抽不動了,都給了我。一會兒我拿給你幾包。
劉德勝忙說:“不要不要?!?/p>
蔡發(fā)高抽著煙,看著劉德勝。
劉德勝笑道:“怎么這樣看我?”
蔡發(fā)高一笑:“我在納悶,艾總怎么就沒有想到給你留張卡呢?”
劉德勝淡然:“你無聊不無聊,我活得好好的,給我干什么,給我我也不要?!?/p>
兩人哈哈笑。
之后,劉德勝從蔡發(fā)高那里,大概知道了艾富再回到家鄉(xiāng)以后的一些情況。
十年前的那個早晨,艾富再帶了老婆孩子,一口氣逃回了家鄉(xiāng)。兩顆依稀帶有排泄物的鉆石,他藏下一顆大的,揣著另一顆下了廣州。在那里,海外一家珠寶商以二十萬元人民幣收購了他的鉆石,艾富再便用這些錢盤下了一家小型皮革廠。若干年后,得知那個珠寶商以兩百萬歐元把鉆石銷到了歐洲。很多華人在荷蘭一家珠寶展廳里,看到了這枚產自中國,名為‘泰勒粉鉆的12.54克拉的巨大鉆石,它璀璨奪目,稀世罕見,令國人無不扼腕嘆息。幾年前,省公安廳曾敦促當?shù)厥锌h兩級公安,徹底追查珍稀礦藏遺失外漏的渠道,但均無結果。不過,根據(jù)此案,各級公安系統(tǒng)張網狠抓了一批官商勾結,索取國家重要資源的腐敗分子,其中不乏公安局內部人員。
第二天下午,趁小女子不在,劉德勝走進病房,站在了艾富再的病床邊。就這樣,他們再次重逢了。艾富再拼命地凝聚著他散亂的眼神,盯著劉德勝。他雙肘撐床想坐起來,劉德勝很想上前扶他,可是腳沉甸甸的,紋絲不動。劉德勝也盯著對方。他已認不出這個形似骷髏的人就是艾富再。他清楚記得,十年前,他們的最后一面,也是在病床上,在泰勒縣醫(yī)院臟兮兮的病床上。
他很想質問艾富再,為什么當時不告訴我們真相?你一直都在利用我們的善良。但是劉德勝還沒有這樣問,就已看到那缺少血色的嘴唇嚅動了幾下,仿佛在練習著一個忘卻已久的詞匯:“對不起?!?/p>
此時,劉德勝看到艾富再的眼里呈現(xiàn)出一種莫名的恐懼。他不顧手上的吊針和鼻孔里的氧氣管,再一次要坐起來。劉德勝終于伸出一只胳膊,上前邁出一大步,扶住他,把他抱在懷里。他從艾富再的嘴里,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對不起”三個字。這三個字,盡管經歷十年歲月,但在劉德勝看來,反而被沖刷得更加清晰。
在劉德勝的印象中,過去的艾富再就顯得很不一樣,他老成持重,行事周到,就像一只假寐的猛禽,暗中等待著時機。記得那次他們辭了煤窯的活兒,拿了結款在一家小店里喝酒,艾富再和大家坐在一起,一聲不吭地喝著桌上的酒,抽著煙,與大伙的火熱勁兒好像融不到一塊兒去,突然,他輕輕拍一下劉德勝,用手指著窗外一個手牽靚女往豪車里鉆的老板說,從我們這里到那輛豪車的直線距離有多遠?劉德勝看一眼窗外,又回頭看他,看了他五秒鐘,以為他喝多了,想,他不會想要干什么傻事吧?
艾富再說:“我們跟他的距離不過二十米,這段距離說短很短,說長也很長。有的人可以走過去,有的人一輩子也走不到,能不能走過去是要看機會的,還要努力,不能瞎干傻干。德勝兄,這個世界給咱們這種人的機會不多呀,但絕不是沒有。”
艾富再這樣對劉德勝說著,其實更像是自言自語。劉德勝笑一笑:“喝多了吧?別再癡人說夢了?!爆F(xiàn)在想來,艾富再是向他傾訴肺腑。
艾富再的雙手一直都死死抓住劉德勝的臂膀,就像生怕他跑掉似的。劉德勝兩手抱著他,輕似一條木板。他呼吸均勻,表情似笑似愁,他在訴說,更像是在回憶?;貞浭昵埃\轉折的那一刻。
……那天,當他從篩網里迅速握住了脫穎而出的兩枚鉆石時,一時慌得渾身打抖。他一生平庸,貧寒如洗,忙忙碌碌、沒日沒夜到底為什么?不就為了活得更好嗎?他要是不把寶石交出去,它們就會把他帶進一個全新的世界,那世界是多么的光輝燦爛!但他知道,他躲不過兩道紅外掃描的搜身檢查,一旦查出,他就會被打死在這山上的。想到老婆孩子,他的心臟就緊縮成一團,他仿佛看到他們失聲痛哭的情景。他把兩塊小石頭死死地握在手里長達十分鐘,怎么辦?把它們吞下去?那畢竟是兩塊帶了鋒利棱角的石頭,它們在他的食道腸胃里刀犁斧砍,劃破五臟六腑,他就會死在山上,生命都沒有了它們還有意義嗎?可是時間是不允許他有過多的思考和猶豫。他把它們含到了嘴里,還沒有吞咽,它們就已劃破了他舌頭。鮑監(jiān)工就在眼前晃來晃去,是吞是吐他沒有選擇了。石頭開始從咽喉劃向食管,如刀片一樣滑進腸胃,疼痛的萬里長征由此開始,腥咸的液體翻滾上來,積滿口腔。一口鮮血噴出來,艾富再倒在地上……
艾富再在劉德勝的懷里躺了不知多長時間,直到護士走進來。護士看了一眼顯示屏,一條細如游絲的直線水一般流淌,她略微驚訝地看了劉德勝一眼。這一眼讓他知道,艾富再已經停止了呼吸……
走出病房,已是滿天繁星。劉德勝走在烏魯木齊的西大橋上,總覺得他半個身子沉甸甸的。他的手伸進口袋,一個草莓大小的紙包碰到了他的手背。他的整個人一下凝固了,迅速剝開紙包,一顆鉆石在昏暗的夜燈照射下發(fā)出晶瑩的光芒。無規(guī)則的多菱形,那么粉紅,那么美。紙上歪歪斜斜地寫了一些字:
“德勝兄,收下它吧,算我對你的一次贖罪,本來想再把它吞下去,到了陰曹地府交給翟曉光,但這是自欺欺人,我一火化它就毀了……”
劉德勝喉嚨哽咽,雙肩劇烈顫抖,似被電擊……
料理完艾富再的后事,劉德勝買了一張去泰勒縣的車票。他來到了當年三人渡河的地方。春天,阿爾泰山冰雪消融,河水還是那樣湍急;遠處,邊防哨塔被重新構筑,顯得更高大了。劉德勝站在河邊,望著奔流的河水,三人當年過河的情景歷歷在目。真是一場夢,一個短促而悠長的夢。
劉德勝從衣袋里套出那枚鉆石,奮力拋向了河水里……
責任編輯 石一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