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艷麗
(昆明理工大學社會科學學院,昆明 650500)
在國內(nèi)外學術界,研究中國的救荒問題,都不 能不涉及1937年由鄧云特(即鄧拓)撰寫、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中國救荒史》。該書初版以后,很快在日本被譯成日文出版,1957年經(jīng)作者將原來的文言文改為語體文由三聯(lián)書店重印,1986年北京出版社出版《鄧拓文集》時,又將其收入作第二卷。近年,商務印書館又把該書列為百年學術經(jīng)典予以再版。毋庸置疑,這是一部運用馬克思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分析中國救荒問題的“扛鼎之作”,亦被稱為是“迄今為止有關中國救荒史研究的唯一的一本教科書”〔1〕。
然而,該書在民國災情部分關涉1925年3月的云南大理地震,其敘述不僅過于簡略,且與事實似是而非。如其載曰:“十四年(公元一九二五年)三月,云南大理地震,先后兩次,災情奇重,災區(qū)占全省三分之二,房屋倒塌,焚燒無數(shù),壓死者不下萬余人,凍餓死者三四千人”〔2〕。當然,作者就中亦言,書中關于民國災情是根據(jù)當時報刊報道寫成的。但根據(jù)筆者查閱當時相關報刊的登載,由于報刊本身就存在一些與事實不符的報道,甚至在災區(qū)范圍上都存在不同的說法。如《民國日報》1925年4月17日“時評”中談到云南震災時寫道:“此次云南迤西大地震,我們從云南同鄉(xiāng)的傳聞和各方面的文電看來,大理等屬二十余縣,已成焦土,目波及到全滇三分之二,人民死亡了數(shù)萬,財產(chǎn)也損失了幾萬萬。”1925年3月31日的《申報》中則僅提及:“被災者已達二十余縣”。盡管如此,這兩種說法都存在與事實不相吻合之處。鑒于此,筆者以為有必要根據(jù)當年震災發(fā)生后寫成的報告及重要文電,對民國十四年,即公元1925年3月16日云南大理等地發(fā)生的強烈地震的次數(shù)、災區(qū)范圍及死傷人數(shù)等不確信息予以補正。
據(jù)《中國地震目錄》(1983年)載:此次地震發(fā)生于1925年3月16日22點42分17秒(關于地震時間,文獻中多載3月16日“午后九時半”),震中位置:北緯25.7°,東經(jīng)100.4°,震級7級〔3〕。震區(qū)山崩地裂,橋倒屋塌,物毀人亡。繼而多處火起,城中精華盡成焦土;且地震引發(fā)海嘯,濱海村落盡被洗劫一空。震后天氣突變,災民缺衣少食,露宿曠野,加之,震區(qū)交通不便,救援十分困難,釀成云南近代歷史上人員傷亡和經(jīng)濟損失最為嚴重的一次地震災害?!盀膮^(qū)縱約二百余里,橫約八百余里”(云南大理等屬震災籌賑事務所《云南大理鳳儀等屬地震區(qū)域圖說》),大理六屬受災戶數(shù)達53031戶,實為云南“空前未有之浩劫”(云南全省賑務處《民國十四年三月云南大理等屬震災報告》)。
此次地震開始于1925年3月13日,隨后兩天均有多次震動,主震發(fā)生在3月16日晚上,大理城鄉(xiāng)各地同時烈震,“歷時十秒鐘,繼則忽震忽止,此一夜間殆數(shù)十次,其聲如雷,由北而南,四處墻崩棟折,屋瓦皆飛,灰塵迷空,星斗莫辨,而余震至今歷三十余日,尚時有所聞。四月三日下午五時至七時,又復大震三次”(云南全省賑務處《民國十四年三月云南大理等屬震災報告》)。根據(jù)童振藻《云南地震考》中的統(tǒng)計,這一年大理地震次數(shù)在150次左右,其間以3月16日晚上9點半左右的震度最烈,3月16日上午6點鐘及4月3日下午4點鐘、10月2日晚上8點鐘地震的震度為最強,其余各次為微弱。因此,關于此次地震“前后兩次”的說法并不屬實。
與大理同時發(fā)生地震的還有鳳儀、彌渡、祥云、賓川、蒙化、鄧川六縣,看地震區(qū)域圖可知,震災最重的區(qū)域在洱海周圍,包括大理全境,鳳儀東北部,賓川西部,鄧川南部地界,受災區(qū)域為七縣,因蒙化縣較輕,無人員傷亡,幸未成災,故通常所謂1925年云南大理地震包括大理、鳳儀、彌渡、祥云、賓川、鄧川六縣,因此,報道中提到的“被災二十余縣”的說法并不準確。
為何會出現(xiàn)“被災二十余縣”的說法呢?此或許與當時云南全省在不同地區(qū)多種災害并生的現(xiàn)象有關。即1925年前后,云南是多災并發(fā)。如民國十三年(公元1924年,甲子年)就有不少縣份發(fā)生水災,而最初在宣傳上,為說明災情之重,經(jīng)常談及甲子年水災,從而使得媒體不分青紅皂白將兩者混為一談。
比如1925年3月31日《申報》上的文章《滇省地震后乞賑函》中寫道:
滇省去歲霪雨為災,本年復遭地震慘禍。被災者已達二十余縣。省中各界,現(xiàn)正向各方募捐,以資賑濟。昨本埠某慈善團體接云南賑濟會來函乞賑。來函云:“昆明萬里,古稱多癘之鄉(xiāng),滬水千年,今作不毛之地。哀吾滇省,僻在邊荒,地本石田,天惟銅柱,比者兵燹迭見,饑饉頻仍。況復水泛滇地,地震大理,成災者數(shù)十縣,被難者百萬家。鴻嗷嗷,鳴澤畔,鳶跕跕,墮水中,橡栗採殘,蔓菁食盡,敝省仿平糶而有施粥之舉,無米可炊,思救兇而有移粟之謀,有錢難買。竊聞援手從井,同苦罹災,而江北江南素稱好義,行到有福,樂善為仁,愿推濟眾之懷,竊效乞鄰之請,恩同借囷,自當擊銅鼓以迎,役此汛舟,敢不備樓船以待。云南振濟會同啟?!?/p>
《滇省地震后乞賑函》實際上談到了20世紀20年代云南的天災人禍:即兵災、饑饉、水災和震災?!皼r復水泛滇地,地震大理,成災者數(shù)十縣,被難者百萬家?!卑阉疄暮驼馂幕鞛橐徽?。《滇省地震后乞賑函》里說“成災者數(shù)十縣”,而文章開頭則寫為“被災者已達二十余縣”。這均與事實不相符,原因大概是將上年水災與本年震災放在一起談論,意在說明此次震災發(fā)生時脆弱的云南社會生態(tài),沒想到卻使得這一不確說法廣為傳布。
至于“災區(qū)占全省三分之二”的說法也不準確,我們從《民國日報》的報道中可以看出,“大理等屬二十余縣,已成焦土,目波及到全滇三分之二”的說法本身就存在錯誤。因為民國時期云南全省共有97縣,假使災區(qū)20余縣的說法成立,所占比例也只有1/5左右,遠未達到占全滇2/3的程度。
需要指出的是,如果綜觀這一時期云南的受災情況,包括水災、震災及之后的霜災,各災情波及的災區(qū)范圍的確占到了全省的2/3,尤其是發(fā)生在震災一個月之后的霜災,被霜地方遍于三迤,擇其尤重者共得37縣,即昭通、平彝、馬龍、陸良、羅平、曲靖、沾益、尋甸、宣威、嵩明、祿勸、鎮(zhèn)雄、會澤、大關、彝良、魯?shù)椤⒂郎?、綏江、鹽津、昆明、宜良、呈貢、師宗、建水、瀘西、富州、彌勒、文山、昆陽、石屏、邱北、馬關、西疇、路南、廣通、永仁、鹽興,至迤西地面,則蘭坪、鶴慶兩縣還遭雹災,情形極重。其中,如羅平、昭通、會澤、馬龍、平彝、陸良、曲靖、宣威、邱北、師宗等縣被災均在九成上下。云南從民國十年以來“疫癘發(fā)生,繼以水旱,此后連歲荒歉”,尤以迤東最為嚴重(云南全省賑務處《民國十四年四月云南三迤各縣荒災報告》)。筆者根據(jù)《云南公報》內(nèi)刊登各縣報災請賑電文統(tǒng)計,1924年全省遭受水災的45縣,有22縣在次年又遭受到霜災,1925年受到地震災害侵襲的大理等6縣中,除了鳳儀外,均在前一年發(fā)生了水災,這極大地削弱了各地的承災和應對能力,真是“禍不單行”!荒象在1924年秋冬之際已重,滇黔兩省當局聯(lián)名通電中外捐募賑款,興修滇黔大道以工代賑。本來期望今春豆麥豐收,或許可以緩解,然而嚴霜不期而至,從而導致大面積饑荒,被災田畝131萬多畝,災民56.6萬多戶,受災人口約314.5萬人,其中流離轉徙不能安居者約46.4萬人,因饑致病者約62.7萬人,死亡者約24.5萬人,其他生活異常困難者約180.7萬人,實為“近百年未有之奇災”(云南全省賑務處《民國十四年四月云南三迤各縣荒災報告》)。因此,1925年的云南災情奇慘確有其事,但若不加區(qū)分,將其全部混為一談,恐引起諸多誤會。
地震發(fā)生后,1925年3月22日的《申報》轉載了《字林西報》所刊登的外國傳教士電文,“字林報云:本月十九日,云南大理府慘遭地震,繼以大火,傷亡甚重。該處教會已有電致本埠內(nèi)地會之振,該地西人聞皆無恙?!边@篇災情報道內(nèi)容很短,且把地震發(fā)生的時間弄錯了。隨后,國內(nèi)各報館通過駐地同鄉(xiāng)組織,私人信函獲取了一些零散的關于此次地震的消息,信息中含有諸多估計的成分,并無確切的報道,且報道都十分簡短。正如《東方雜志》開篇即說:“云南大理地震發(fā)生于本年三月十六日,至四月初方有消息傳到上海。但當時滬報所載的事實非常簡略。但知大理地震先后共有兩次,與大理同時波及者有鳳儀、鄧川各縣;居民因屋倒而壓斃者不下萬余人,其他餓死及凍斃者又有三四千人;統(tǒng)計被災各區(qū)的損失有一萬萬元之譜。”這可以說是當時人們對云南大理地震的一個基本認識。當時信息傳送的主要方式有電報、書信,信息的傳送需要一定的時間。由于信息傳送時間差,對人員傷亡的統(tǒng)計難以很快出結果,大多根據(jù)當時地震慘烈的狀況進行估計,因此,難免存在一些誤差。當時報道中所說的傷亡人數(shù)從“人民死亡了數(shù)萬”到“壓死者不下萬余人”,再到最后確切的5847人,經(jīng)歷了一個逐漸確認的過程。最終統(tǒng)計得到的傷亡人數(shù)比估計的“數(shù)萬”“不下萬余人”少的原因大概跟前震有關。翁文灝在《民國十四年三四月云南洱海附近地震述要》一文中談到:“因大震發(fā)生時,尚未夜深,且連日震動,人多警備,大抵聞聲奔逃,因以獲免。否則死亡者,當不止此數(shù)也?!?/p>
總之,民國十四年云南大理等縣的地震為前震主震余震型,受災區(qū)域包括大理、鳳儀、彌渡、祥云、賓川、鄧川六縣。其中,大理受災最重,其次為鳳儀、賓川,彌渡、祥云和鄧川稍輕(詳情見表1)。由表1可知,該次地震大理一縣,死亡3736人,占死亡總人數(shù)的63.9%;大理和鳳儀兩地死亡人數(shù)占死亡總人數(shù)的84.7%,相較兩地災情最重。而同期大理、鳳儀亦兼受火災、水災,情形極慘。據(jù)估計,辦理震災急賑就需116萬余元,“至損傷之牲畜,損失之資本、器具、籽種、破壞之田地估計不下5000萬元”(云南大理等屬震災籌賑事務所《云南大理鳳儀等屬震災紀略》)。
表1 大理等屬震災情況統(tǒng)計
以上對民國十四年云南大理地震災情所做的補正在提醒我們:經(jīng)典性著作,甚至報刊等一手資料本身有時會出現(xiàn)一些作者自身難以控制的錯誤,需要后學在轉引或引用時多加注意,以免以訛傳訛。
〔1〕李文海,夏明方.鄧拓與《中國救荒史》〔J〕.中國社會工作,1998(4):41-42.
〔2〕鄧拓.中國救荒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46.
〔3〕顧功敘.中國地震目錄:公元前1831年-公元1969年〔M〕.北京:科學出版社,1983:2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