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運(yùn)濤
代云出門那天,老鐵比平時起床更早。天剛蒙蒙亮,老鐵肩上背著鐵锨,鐵锨的另一頭鉤著糞筐,出門拾糞。悠一圈回來,糞筐里積了半筐豬屎糞、牛屎糞、狗屎糞。今兒個趕肖王集,賣蒜薹,順帶還有十幾把韭菜。蒜薹和韭菜昨晚已經(jīng)收拾好,老鐵又朝上面灑了點水。隔夜的青菜不能缺水,一缺水就顯蔫。天昏昏亮,還早。老鐵閑不住,想再掃掃院子。找遍院子,也沒見掃帚。這活本來屬于老婆,老鐵只管洗臉吃飯趕集。
早飯好弄,昨晚待客剩下的飯菜熱一下就好了。嫁閨女不同于娶媳婦,娶媳婦是家里添人,自然歡天喜地,嫁閨女要冷清得多。代云又不長臉,老鐵覺得沒臉見人,頭天晚上就把客待了。老鐵平時話就不多,酒桌上更像悶葫蘆,神色黯然不說,還存著一肚子的怨氣。酒席吃得不冷不熱的。
老婆招呼他吃飯。老鐵就坐在廚屋的柴草上,悶聲不響地朝嘴里扒飯。老婆納鞋的手停下來,惴惴地問,今兒個,還趕集?
廢話,不趕集那么多蒜薹爛掉?。坷翔F其實有過猶豫,但在老婆面前卻斬釘截鐵。
吃完飯,老鐵進(jìn)了東屋。四個孩子都比平日起得早,正擠在西屋幫大姐代云拾掇。老鐵進(jìn)東屋的響動他們肯定都聽到了,西屋里的聲音馬上就小了下去。老鐵卻巴不得他們跟平時一樣鬧,老鐵想聽聽他們都在干啥。
東邊紅了,太陽就要出來了。老鐵站在當(dāng)院里,聽到屋外的大路上有重重的腳步聲。今兒個跟平日沒啥兩樣,起得最早的都是挑擔(dān)的。蒜薹不能久放,久了就干癟,沒賣相。老鐵給自己定定心,挑起擔(dān)子出了大門。
整個王畈的菜農(nóng)沒有不認(rèn)識老鐵的。王畈是菜隊,家家都種菜。有種就有賣,趕集就成了王畈人農(nóng)活之外的另一項工作。老鐵又跟別人不一樣,他賣完自己地里的菜,還兌別人的菜賣。老鐵不缺力氣,一百多斤的擔(dān)子不歇氣能挑幾里地。老鐵的身子像臺機(jī)器,每天的程序就是趕集,陡溝背集趕皮店,皮店背集趕肖王,刮風(fēng)下雨都擋不住。除了應(yīng)季蔬菜,蒜、姜一年四季都有得賣。冬天春天賣蒜苗,夏初賣蒜薹,秋冬賣大蒜。姜呢,秋收罷,窖到井里,王畈人指望著它過年呢。
陡溝以外的集,老鐵他們都稱遠(yuǎn)集。到底遠(yuǎn)多少,老鐵說不清楚。但經(jīng)常趕集,老鐵的兩只腳倒是有感覺。趕陡溝歇一氣,趕肖王或皮店得歇三氣。肖王其實不遠(yuǎn),因為隔了淮河,船上船下一倒騰,就比趕其他集費(fèi)勁。尤其是冬天,天寒地凍的,船又到不了岸,兩頭都得蹚水。趕肖王的人因此少得多,肖王的菜就比周邊集上稍稍高了那么一點點。老鐵也知道累,也怕冷,可老鐵更清楚,兜里有貨腰才能硬起來。
下船的時候,老鐵踉蹌了一下,差點跌到河里。西岸比東岸高,翻過碼頭,王畈就再也看不見了。老鐵到底沒忍住,兩行眼淚落下來。別說是個大活人,就是養(yǎng)了幾年的狗走了也讓人傷心啊。
時辰快到了,李魁來沒來?老鐵后悔了,今兒個不該趕這個集。李魁昨晚上喝多了,生氣了,借機(jī)把桌子掀翻了。李魁和老鐵是連襟,吃飯前定好讓李魁今兒個背代云上車。王畈這里,閨女換上新娘妝,穿上新鞋,腳就不能再踏娘家的宅基地了。老鐵他們家在王畈孤門寡戶,背新娘的也只有李魁。兒子代陽雖然更合適,可他畢竟只有12歲,背不動他姐。
李魁昨晚借酒鬧事,說老鐵給他治難看。農(nóng)村都是這樣,借一場酒席,翻陳年舊賬。李魁年長,老鐵每年都讓代陽先去給他姨父拜年。輪到李魁的兒子來回年,老鐵一般都會打發(fā)幾塊錢的壓歲錢。去年老鐵突發(fā)奇想,覺得這事不能都一樣,人家給兩塊錢你也給兩塊錢有點像還債。老鐵狠狠心,一下子給了伍塊錢。老鐵的意思是,李魁在王畈戶族大,將來還少不了人家的幫襯。不承想,倒惹出禍來。
沒走多遠(yuǎn),老鐵就想停下歇氣。老鐵心里有些亂,耳朵里好像有鞭炮聲,細(xì)聽,又不像。老鐵的腳步?jīng)]有平日穩(wěn),也沒有平日急,甚至有些遲滯。衣服汗?jié)窳?,粘在身上,老鐵索性脫下它,搭在扁擔(dān)上。衣服是老婆自己縫的,仿公家人身上的中山裝。老婆手拙,仿得不倫不類,穿在身上倒也能看出中山裝的樣子來。老鐵沒有換洗的衣服,一年四季都穿它,冬天罩襖,春夏秋天單穿。老婆說,等蒜薹季過去,再給他做件的確涼褂子,趕集涼快。老鐵不稀罕,一個干活的,天一熱還穿什么褂子?光著膀子暢快,還省衣服。光著膀子的老鐵,身上全是緊繃繃的肌肉,黑亮黑亮的,像磨得發(fā)光的鐵。這一路,老鐵一直警著心。王畈那個方向,隔了河隔了岸隔了濃郁的樹,啥也看不到。二喜那個孬種肯定不急,熟了的鴨子還能飛了?老鐵隱約聽老婆說過,那邊好像是三喜來接,借了輛自行車。老鐵還是悻悻的,覺得便宜了二喜。架子車自行車倒無所謂,二喜若是家底好,步行過去也沒啥,一個村東一個村西,還能誤了晌午飯?老鐵老婆就是走來的,一前一后兩個姑娘陪送,老婆穿著大紅襖走中間。今兒個這么熱,大閨女還穿紅襖?
老鐵渾渾噩噩地趕到肖王,集上人已經(jīng)開始退了。這個時辰,對于趕集賣菜的人來說確實有點晚。韭菜還好,路上老鐵又灑了次水,還青綠青綠的。蒜薹就不行了,一照日頭,蔫相就出來了。開始老鐵還端著,死咬著上集的價。熬到日頭上了頭頂,集上只剩幾個賣菜的守在那兒了,老鐵才慌。可是,價錢卻越壓越低,這個時候來買菜的,分明是想撿便宜。旁邊也有賣菜的勸他,賤賣了算了,大熱的天,再挑回去,劃不來。
算下來,一斤少賣兩分錢,兩筐就是小兩塊。反正力氣又不用錢買,挑回去,跟下午抽的蒜薹摻到一起,兌給那些收蒜薹的菜販子就是了。
回去的路上,老鐵還在想,代云咋這么賤呢?老鐵原想著,三個閨女,要是能找到三個好女婿,自己也能直直腰了。可第一個就這樣,家里弟兄仨,房子倒是有三間,一下雨就跟在外面一樣,想找個干的地兒都難,還指望他幫襯丈人家?老鐵這幾個閨女,好像知道自己不受待見似的,偏偏生得一個比一個好看。代云老大,不光相貌在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屋里屋外的活計讓老鐵也省心不少。誰來說媒,老鐵總打發(fā)老婆遞話過去,閨女還小,再過兩年?,F(xiàn)在不同前幾年了,干多干少都是自己的。老鐵的意思是,老婆體弱多病,閨女留在家里也算一個好勞力。沒想到,留出了這事。
第三天,閨女回門,老鐵比平時回去得早。早晨走之前,老鐵將頭天在集上買的餅干、罐頭還有蘋果裝進(jìn)網(wǎng)兜里,讓代陽早點去叫他姐。叫是王畈這兒的土話,叫客其實就是派人去請客人。未過門的媳婦去男方家過節(jié)得叫,出了門的閨女第一次回娘家也得去叫。
雞肉的香味老遠(yuǎn)就能聞得到。院子里一地的雞毛,還濕著,老婆肯定是把那個正下蛋的小母雞殺了。代云還像以前在家一樣,在廚屋幫她媽做飯。老鐵還沒進(jìn)廚屋,就被里面的濃煙嗆得連咳兩聲。
我大回來了。老鐵不確定,這是閨女在跟自己打招呼還是閨女在跟她媽說話。老鐵本來想進(jìn)廚屋跟閨女說句話的,老婆卻迎出來,接過他手里的豬肉。還有一條魚,老鐵怕臭了,半路上就殺了。
二喜從堂屋迎出來,大,你回來了?
老鐵下集回來的路上一直在想咋跟二喜打招呼。沒想到,二喜那么自然地喊了他一聲大。老鐵傻了一樣,低著頭。來了?喝水不?人家畢竟是客,是新女婿。王畈這兒,客是女婿的專稱。二喜這以后,就成了他老鐵的客了。
兩個月前,二喜找媒人來提親,老鐵惱羞成怒,把媒人提來的東西給扔了,瘋了一樣罵。看他那熊樣,羅鍋腰,尻狗的腰,做夢吧?!
媒人并不撿地上的東西,不急不惱地說,老鐵,我只是個帶話的,成不成,那是你們兩家的事。敢情,那時候媒人就知道代陽肚子里有了二喜的種?
老鐵對著媒人喊,做夢!我不能二十年給狗做一頓飯!
那天晚上,代云跪在老鐵床頭。大,我們已經(jīng)好了,你就……
老鐵說,好啥好?我明兒個重新給你找個比他好十倍的。
老婆在那頭用腳蹬老鐵。老鐵不明所以,心想,你蹬我也得說。就二喜那樣,咋敢想當(dāng)我的客?
大,我跟二喜已經(jīng)……
老鐵一夜沒睡。天亮的時候老鐵想好了,睡了就睡了,讓那王八蛋占個便宜吧,反正閨女不能嫁給那樣的人家。嫁過去,以后還能有好日子?趕集之前,老鐵勸閨女,他那家庭,你過去咋過?吃都吃不飽,別說住了。
代云怔在那兒,木木的。老鐵估計,自己的話肯定觸動了她。
老鐵挑起花筐要走的時候,代云才在后面輕聲說,大,我有了……
那個上午,老鐵老算錯賬。
回來老鐵就松口了。難不成,讓閨女大著肚子嫁人?王畈人還不笑話死!
那邊也快,定物送過來,一塊豬肉,外搭六十塊錢。這也算下定物?人家的意思明顯著,王家的骨肉已經(jīng)種到你老鐵閨女的肚子里了,嫁不嫁,你老鐵看吧。
老鐵還記得自己那天的樣子,像罷了集賤賣的菜,搭話就賣。老鐵不伸手,人家也不急,輕輕地把錢放到桌上。連著兩天老鐵吃不下飯,該趕遠(yuǎn)集還是趕遠(yuǎn)集,兩個花筐依然裝得滿滿的。閨女的事,老鐵空有力氣,使不上。
二喜搶過老鐵肩上的擔(dān)子,挽好筐繩,將兩個花筐摞到一起。到底是王畈人,這活做得輕車熟路。老鐵的兩個花筐平時都是他自己收拾,今天突然被一個外人代勞,老鐵站在那兒左右都不是。
菜做了滿滿一桌,老鐵想到上次自己對二喜的辱罵,心里寬慰自己,都是閨女喜歡吃的,關(guān)他二喜啥事。
飯后,老鐵找了個機(jī)會跟閨女說,二喜要是樂意,以后就跟我賣菜。
這就等于收徒弟了。王畈哪個不知道老鐵會賣菜?老鐵一肚子的賣菜經(jīng)得傳給二喜,反正二喜也不是外人了。二喜羅鍋腰不假,娶了自己的閨女后順眼多了。要是一般人,老鐵斷不會讓他跟著自己。不管人家承認(rèn)不承認(rèn),老鐵相信賣菜還是有巧的。那些巧,老鐵不想讓外人知道。這賣菜可不是三天兩早晨的事,這輩子賣菜,下輩子可能還得賣。誰先掌握了其中的巧,誰就能早一天致富,誰就能早一天發(fā)財。老鐵的訣竅很多,第一是快。趕集趕集,趕的就是時間。晚了只能找個最外邊的攤位,買菜的誰愿意舍近求遠(yuǎn)?再就是得有一張巧嘴,能說會道。別看老鐵在家里不愛說話,可一到集市上,老鐵就變得巧舌如簧起來,仿佛變了個人。再稀屎爛賤的菜,經(jīng)他的嘴一夸,也成了整個菜市場的老一。比如賣豇豆,要是老鐵的豇豆蟲眼多,他會說,我這菜啊,一直沒敢打藥,吃著放心。我這雙大手是捉不到那些蟲子的,你不知道,我們家三個閨女的手捉蟲都捉腫了。要是沒蟲眼呢,老鐵也有話說,看我這豇豆,長得多順溜啊。啥菜吃到嘴里先得講個順眼吧?歪瓜裂棗,你吃著也惡心啊。至于那小小的一桿秤,學(xué)問更大。老鐵有幾十種用秤的經(jīng)驗,比如快速朝秤盤里扔一把菜,即使不夠斤兩秤也會翹起來……
算賬老鐵也是能手。別看老鐵沒上過幾天學(xué),你要是拿賣菜的算術(shù)去考他,初中生也難比得上他。比如一毛錢七斤的蘿卜,一斤多少錢?老鐵因此笑過代星,你還沒我一個農(nóng)民算賬快,干脆在家里跟我學(xué)算了,還省學(xué)費(fèi)了。
再就是趕哪個集,那可不是瞎碰。王畈周邊有五六個集,陡溝、皮店、蘭青、肖王……逢單的逢雙的都有。王畈歸陡溝,老鐵卻很少趕陡溝。趕陡溝,得翻過一個壩。還有一個原因,趕陡溝的菜農(nóng)太多,菜價上不去。老鐵喜歡趕遠(yuǎn)集,趕遠(yuǎn)集的菜農(nóng)少,菜能賣上個好價錢。
菜價沒譜,今兒高了,明兒又低了,誰也猜不著。唯一可以比對的,就是上集的價。王畈人喜歡串門,相約著去趕同一個集,或者打聽附近集上當(dāng)天的行情。老鐵不串門,老鐵喜歡單打獨斗。賣菜又不是打架,菜農(nóng)一多菜價就賤了。老鐵還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要是哪個集上的蘿卜貴了,下集全村賣蘿卜的都去趕那個集。老鐵自己掌握著菜的波動規(guī)律,從不講給外人聽。要是有人來問,老鐵甚至連當(dāng)集的菜價都不愿跟人說。
王畈今年出了個萬元戶,廣播里老是提他的名字。老鐵覺得這樣不好,露富不是好事,容易惹是非。前年種姜沒掙到錢,瞎搭了工夫,老鐵不服氣,去年種得比以往哪一年都多。姜這玩意,金貴,得有人侍弄。老鐵家不短勞力,不怕費(fèi)工夫。正月里暖姜芽子,一開春就下種。苗長出來了,趕緊搭姜棚,生怕曬死了。打了霜,又開始收。姜大豐收,老鐵比誰都高興,因為別人家都縮小種植規(guī)模了。果然,從臘月開始,姜的價格就翹了起來,五毛,六毛,七毛三……老鐵一年的收入就五千露頭了。再加上這幾年的積蓄,其實離萬元戶不遠(yuǎn)了。不過,家里到底有多少錢,老鐵跟誰都瞞著。老婆不知道,四個孩子更不知道。錢反正都在家里藏著。老鐵尋思著,如今二喜好歹成了自己的客,得好好帶帶他。二喜日子好過了閨女的日子不就好過了?
二喜第一次跟老鐵,趕陡溝。二喜很少趕集賣菜,家里這活都是大喜做。大喜都三十一了,還沒有說上媳婦。家里太窮,大喜比誰都急著脫貧,他指望著致富娶媳婦呢。大喜沒想到,好吃懶做的二喜倒先開了花。到大壩這一段,二喜歇了六次。但二喜沒敢喊累,畢竟第一次跟老鐵趕集。老鐵不急,很有耐心地等二喜緩過勁再翻大壩。他們起得比別人早,誤不了賣菜。昨夜下了場小雨,大壩上有點滑,老鐵讓二喜在后面照護(hù)著,他先上。
壩很陡,五六米高,上面是水渠。五黃六月,把淮河水抽上來,引到各村澆灌插秧。上到壩頂,眼前豁然開朗?;春酉褚粭l在風(fēng)中飄擺的布幔,輕柔地把陡溝攬在懷里。陡溝就在壩那邊,遠(yuǎn)處傳來街市上熱鬧的人聲。
老鐵把兩個筐從一前一后調(diào)到一左一右,穩(wěn)穩(wěn)步子,側(cè)著身子開始翻壩。兩只花筐跟在平地上一樣,不搖不晃,跟在后面的二喜沒派上用場。老鐵那腳,奇大,借著肩上的重量,踏下去,就像兩只吸盤,牢牢地粘到地上。每一步落下去都像釘子,穩(wěn)穩(wěn)地釘在坡上的平穩(wěn)處。這下二喜相信了代云的話,她爹那雙腳跟鐵腳一樣,大腳趾翹幾下,都能翹出聲響。二喜空肩跟著,腳下偶有濕滑,趕緊收身停下。
輪到二喜,剛一上壩,兩個花筐就開始悠蕩。老鐵在后面穩(wěn)住一只花筐,讓二喜再試。二喜側(cè)著身子根本無法邁步,一只腳上去,另一腳卻抬不起來。也不是沒勁,是有勁用不到好處。老鐵只好接過擔(dān)子,自己上。
老鐵其實不喜歡陡溝集,最重要的原因是,陡溝集上的人缺少人情味。喝口水倒是方便,提到你跟前來,井水冰涼,一分錢隨便喝。要是擱王畈,別說喝口水,你就是吃頓飯誰好意思要錢?集上的小孩,仗勢欺人,土匪一樣。進(jìn)了陡溝集,老鐵恨不得把兩個花筐都擺在眼前。要不然,還沒落腳筐里的菜就會丟了小半。那些孩子,手快得很,一眨眼,筐里的菜就到了他們懷里。要是看得緊了,實在下不了手,便搶。有時候,大人都上。
老鐵走前面,讓二喜緊跟在后面。陡溝跟肖王、皮店都一樣,菜市街是一條窄窄的路,兩邊擺攤位。老鐵他們到得有點早,街上稀稀落落只有幾個菜農(nóng),沒見那些小孩。老鐵筐里都是早蘿卜,二喜筐里一半是小白菜一半是早蘿卜。老鐵幫著二喜把蘿卜揀一筐,小白菜一筐。四個花筐擺好,早市就開始了。
二喜算是服了,還不到半晌,老鐵的兩筐蘿卜就賣完了。二喜的小白菜倒是快,一筐蘿卜卻幾乎沒動。二喜急了,想落一分錢賤賣,老鐵沒讓。老鐵說,二喜你記住,菜下得快慢不是價錢問題。以后趕集,你的菜要是沒別人的賣相好,最好別跟人家擠在一起。你要是賣蘿卜,最好擠在賣白菜的中間;賣白菜,就擠在賣豇豆的中間……
回去的路上,老鐵問,知道為啥我的蘿卜快你的蘿卜賣不動嗎?
二喜說,大,人家都說你會賣菜。
老鐵說,不是會賣菜,我提早做了防備。我的蘿卜也有黑頭,昨晚洗蘿卜的時候我專門用稻草搓了下。你明兒個試試,一搓,黑頭就掉了。蘿卜青亮亮的,誰不喜歡?
霜降之后,王畈就閑了。該收的菜都收了,該窖的也都窖了。這是所有人都喜歡的季節(jié),老年人坐在墻跟下曬太陽,年輕人忙著相親、結(jié)婚。整個十冬臘月,王畈只有蒜苗、冬蘿卜和姜。老鐵照舊帶著女婿趕集,單單自己的菜賣不了幾天,大多是兌別人的。趕集回來,老鐵催老婆加緊給代月物色門親事,別光顧納鞋。
老婆嘟囔道,納鞋不是正事?不納鞋你光腳???老鐵的腳大,他那一雙鞋底要比人家的多費(fèi)好多工夫。老鐵趕集又勤,穿鞋也費(fèi)。除了上地、做飯,老婆一天到晚都在納鞋。
老鐵說,不想跟你打嘴上官司!先揀要緊的做。老鐵沒敢直說,有代云在前面,他怕代月重蹈覆轍。代月眼看就十八了,家里人手再緊也得先定下一門親事。這孩子整天瘋瘋癲癲的,看起來心無城府,其實鬼點子比誰都多。當(dāng)初代云那么肉都出事了,代月更得防著。肉是王畈的土話,就是反應(yīng)慢,拖沓。老鐵還交待老婆,多看著點代月,沒事少讓她在外面跑。有了代云的教訓(xùn),老鐵再不敢掉以輕心。
每天趕集,二喜有些吃不消。礙于老鐵的催促,二喜勉強(qiáng)堅持到了年關(guān)。這期間,二喜從家里分出來了。田地一分為三,二喜得一份,大喜、三喜跟父母得兩份。之前親家跟老鐵聊過,大喜、三喜的事都還沒辦,想讓二喜另立灶頭。老鐵一個岳丈能說啥?可內(nèi)心里,他是一百個贊成。這樣好,能逼二喜勤快起來。
剛出正月,代云就生產(chǎn)了。王家派三喜來報信,嫂子生了,男孩,雙胞胎。小孩的衣服準(zhǔn)備得不夠,一家人連夜趕制,代月忙著做小鞋,老婆忙著縫棉被……老鐵掩不住臉上的喜氣,看她們忙碌。雖說孩子姓王,好歹也是他姓代的外孫。
老鐵和二喜老是在外面趕集,兩個小孩代云顧不過來。好在兩家住得近,代月沒事就去姐姐家看看,幫姐姐抱抱孩子,做做飯。
滿月酒是老鐵辦的。嚴(yán)格來說,是老鐵出的錢。王家戶族大,大大小小擠了一院子,三桌。老鐵是聽老婆回來講的,老鐵全家都去了,獨獨缺了老鐵。老鐵其實還是有些傷感的,熱鬧是人家姓王的,我去湊啥?
就在那天下午,村外稻場著火了。十幾家的稻草垛都燒了,包括老鐵家的。
警察到了老鐵家,十三歲的代陽很快就交待了。他燒田埂上的草,不小心引著了稻草垛。警察做了筆錄,告誡代陽這幾天不要亂跑。老鐵慌了神,趕緊往村長家跑。村里以前也出過縱火犯,是個地主,說是搞破壞,判了三年。代家就這一個男孩子,坐了牢,還有啥指望?
老鐵去求王天柱。生產(chǎn)隊的時候,王天柱跟皇帝一樣,敢罵任何人。除了隊長這個頭銜,還因為他是活著的王姓家族中輩分最高的。那些小姓人家,劉啊、李啊、張啊,前前后后都跟王姓有過姻親關(guān)系,自然也是小輩。田地承包到戶,大家各干各的,老鐵再沒跟村委打過交道。老鐵賣他的菜,靠勤勞致富,用不著求誰。但老鐵還是艷羨王天柱的,上墳磕頭的時候,王家墳地里黑壓壓的一片,哪像他們代姓?形單影只的,只有兩個男人。
王天柱的房子在村中心,青磚小瓦,獨門獨院。村里不少磚瓦房,但都是瓦接沿,磚砌屋基,滿磚到頂?shù)姆孔又挥型跆熘@一家。老鐵推門,門從里面閂著。隔著門,老鐵叫了聲五叔。王天柱弟兄五個,他排行老五。再加上二喜管王天柱叫五爺,老鐵比著叫五叔錯不了。
沒人應(yīng)。
王天柱這宅子,并不見多高,走過來卻像爬了一回大壩,讓人直喘氣。老鐵想,可能是自己走累了,聲音沒發(fā)出來。
五叔,老鐵粗著嗓子又叫了一聲。這一聲,順暢多了。
“別脖兒”來開門,熱情地把老鐵讓到屋里。王天柱就這一個后人,據(jù)說他媽生他的時候難產(chǎn),脖子被醫(yī)生扭著了,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見到王天柱,老鐵又恭敬地叫了聲五叔。
王天柱好像沒聽到,正摳自己腳上的厚繭。
老鐵說,家里遇上難事了,只有五叔能幫上我。
王天柱緩緩抬起頭。我都知道了,公社對這事很重視,說是這幾年少見的重大案件,指示派出所盡快查出縱火犯,嚴(yán)加處理。公社早改鎮(zhèn)了,老鐵他們還是習(xí)慣叫公社。
老鐵從懷里拿出一包錢,遞給王天柱。五叔,還得你幫忙說道說道。
王天柱說,開啥玩笑?這是法律,可不是兒戲,咋說道?
老鐵站在那里,哭喪著臉。
王天柱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也不能見死不救。我明天去跟公社講講情,看能不能酌情處理。小孩嘛,小,不懂事,又不是故意的。
五叔,勞煩你今晚就去看看吧。老鐵眼淚都快出來了,他怕明天派出所就來抓人。
派出所沒再來過王畈。老鐵在王天柱的主持下,賠了各家的稻草錢。不多,還不到一千塊。加上前幾天被老鼠嚼碎的八百,老鐵離萬元戶越來越遠(yuǎn)了。房梁上藏的兩千塊錢,被老鼠嚼了。老鐵不敢聲張,偷偷拿到銀行換了一千二百塊。剩下那八百,嚼得沒個形了,換不了。
給代月下定物頭天晚上,老鐵催促閨女打扮利亮點。代月問,誰?。可裆衩孛氐?。
老鐵說,誰?反正跟你姐比,你算掉進(jìn)福窩了。
男方是“別脖兒”,王天柱的兒子。雖說有點殘疾,可人家畢竟是干部出身,家族也大,長遠(yuǎn)看,代家并不吃虧。
代月板起臉,我不同意!
老鐵還以為代月是不好意思,嘴上虛意推諉一下。姑娘家的,都這樣,再滿意的親事,嘴上也要推拒一番。心底里,早樂開了花。
王天柱出手闊綽,定物是三大件,縫紉機(jī)、自行車、手表。老鐵將自行車和縫紉機(jī)在堂屋擺好,指揮老婆把手表送到代月手上。老鐵最為滿意的是,王天柱還答應(yīng)讓代月再在娘家做一年活。
代月不聲不響的,一直到那一年的小年。小年飯做好了,代月不見了。代陽在大門外破著嗓子叫了一聲姐,聽不到應(yīng)聲。這不正常。代陽經(jīng)常這樣站在當(dāng)院喊大或姐,這是王畈飯點時最常聽到的喊喚。王畈不大,村西頭喊話村東頭也能聽到。晚飯已經(jīng)做好,老鐵等得不耐煩,讓代陽去大姐家看看。
老鐵看到代陽一個人回來,問,你沒在東頭再喊兩聲?
代陽說,能不喊?三喜也不見,大喜也在那兒喊呢。
老鐵就有些心慌,叫老婆把西屋的燈點亮。老婆一眼發(fā)現(xiàn)代月的衣服少了幾件,但她強(qiáng)作鎮(zhèn)定,喃喃自語道,他爹,二女子去她姨家也說不定。
老鐵沒接老婆的話。小年也是年,過年誰還在外面?
第二天,老鐵無心趕集,坐在當(dāng)院里等代星、代陽回來。老婆過來曬被子,讓老鐵朝一邊挪挪。老鐵鐵塔一般沒動。老婆愣怔了一會兒,又把被子抱回了屋。
代星跑的是舅舅家,沒見二姐。代陽去了兩個姑家,也沒見人。天氣出奇的好,曬得老鐵出了一身汗。兩筐菠菜開始發(fā)蔫,老鐵覺得自己也要蔫了,身上沒有一根骨頭了。
正月初九,老鐵家收到一封信,代月寫的。信上說,她不喜歡家里給她找的那個人,一輩子都別著脖子,多難受啊。她現(xiàn)在在深圳,在工地上給人家做飯。三喜也在那兒,做小工。代月還說,她對不起爹媽,就當(dāng)代家沒有這個閨女吧……
大喜家?guī)缀跬瑫r收到三喜的信,老鐵用來安慰自己的僥幸徹底落空。
這事像長了翅膀,瞞都瞞不住。老鐵跟村長解釋,代月生就受苦的命,不知道享福。老鐵的意思其實是埋怨閨女不知道珍惜,村長這么好的家,咋就跑了。但乍聽之下,又像是風(fēng)涼話。你村長再有錢咋著?咱窮人家的閨女就是受苦也不愿嫁給一個“別脖兒”。這一來,老鐵就有了同盟的嫌疑。
王天柱倒是客氣,人各有志,當(dāng)?shù)囊膊荒軓?qiáng)求。
第二天,老鐵把縫紉機(jī)、自行車裝到架子車上,給村長送過去。村長沒在家,“別脖兒”也不在。院里站著幾個人,聽口氣像是王天柱的表親。老鐵把東西交待清楚,轉(zhuǎn)身走的時候絆了一跤。老鐵踉蹌幾步,還沒站穩(wěn),旁邊有人又推了他一把。你這人咋朝人身上撞???推來搡去的,老鐵就倒在地上……
老鐵畢竟不是真鐵。小腿折了,身上也烏青黑紫的。明知道是王天柱故意設(shè)的局,老鐵還是認(rèn)了。自從收到閨女的信,老鐵的心就一直提著。老鐵知道村長這關(guān)過不了,孤門寡戶的,挨了頓打反倒心安了。人跑了,人家空喜歡一場不說,還白替你求人辦了件大事,總得讓人家出出氣吧?
老鐵撐著走回家。躺了一天,腿越來越痛,最后竟然下不了床。老婆叫來二喜,用架子車推到大壩腳下,再背到衛(wèi)生院。
老鐵近兩個月沒出門。憋屈的時候,老鐵罵老婆。你個賤娘們,肚子不爭氣,盡養(yǎng)這些賠錢貨!心底下,老鐵還是掛念代月的。馬上就開春了,代月沒帶春上的衣服。最讓老鐵后悔的是,平時舍不得給她錢,一路上閨女咋過來的?想來想去,老鐵不恨代月了,要恨也該恨二喜,沒有二喜,代月咋會朝他們王家跑?不去王家,代月也不會跟三喜搞到一起……
村長倒是捎來了話,一場誤會。
蔣校尉第一次來王畈,是跟一個女同學(xué)。知道他是陡溝集上的,老鐵馬上拘束起來,角色一下子顛倒了,蔣校尉成了主人,老鐵成了來客。天很熱,老鐵遞了甜瓜又殺西瓜,唯恐怠慢了人家。這可是老鐵家第一次來有身份的客人。從小到大,老鐵一直對陡溝集上的人心懷敬畏。人家一年到頭不用下地做活,出門就是集,天一黑就點電燈。連那些偷偷搶搶的小孩都讓人羨慕,他們身上的無畏,與鄉(xiāng)下孩子的畏縮形成鮮明的對比。
因為措手不及,午飯有些簡單。咸鴨蛋,雞蛋炒韭菜,雞蛋炒西紅柿,雞蛋炒絲瓜……鄉(xiāng)下只有蛋還算金貴。飯桌上,三個學(xué)生說話,老鐵插不上嘴。菜剩下很多,老鐵幾乎沒吃啥。趁人家說話的空當(dāng),老鐵笨手笨腳地給人家搛菜,誠惶誠恐地看人家吃飯,自己一點兒也沒覺著餓。他跟鎮(zhèn)上的人坐一個桌了!公社兩年前改了鎮(zhèn),大門外的木牌子也由陡溝公社改成了陡溝鎮(zhèn)。老鐵看不出有啥新名堂,糧所驗收糧食的還是頭仰到云端里,供銷社的售貨員還是乜斜著眼。唯一變化了的,是大壩下面打了個通道,上面是渡槽,下面走車走人。渡槽上刻著幾個字,“五講四美三熱愛”,很大,還刷了紅漆,老遠(yuǎn)就能看到。可惜老鐵不識字,他只認(rèn)得右下角的那幾個阿拉伯?dāng)?shù)字——1983。
左鄰右舍不斷有人來串門,有人認(rèn)出來了,那不是老蔣的兒子嗎?街東頭賣麻花的老蔣誰不知道?逢集在街上支攤,背集?一麻籃麻花各村轉(zhuǎn)悠。老鐵更是驚訝,老蔣的兒子?蔣校尉可比老蔣清秀多了。
蔣校尉走后,代星才說,他們在談朋友。
老鐵木木地愣在那兒。
大,你反對也沒用,我們準(zhǔn)備結(jié)婚。代星畢竟高中畢業(yè),比她兩個姐姐大方,有主見。
跟他結(jié)婚?老鐵懷疑自己聽錯了。
是的,跟他結(jié)婚。代星強(qiáng)裝鎮(zhèn)定。
人家答應(yīng)了?老鐵問。
代星嗯了一聲,大,你不要逼我。
人家爹媽都知道?老鐵還是不敢相信。
代星說,我已經(jīng)去過他家,他父母同意我們臘月結(jié)婚。
老鐵說,小星,我不逼你。去吧,我同意,我和你媽都同意。蔣校尉規(guī)規(guī)矩矩,一點兒也不見集上孩子的痞。
那一年的臘八,代星出門。老鐵沒趕集,這個閨女老鐵一定要送一送。這次老鐵沒叫李魁,他想自己背閨女出門。老鐵起得太早,背著糞筐出去轉(zhuǎn)了一圈。外面雪停了,地上一片白,天雖然還沒亮,黑黑的屎糞蛋還是能看得見的。
四千歲你莫要羞愧難當(dāng),聽山人把情由細(xì)說端詳,想當(dāng)年長坂坡你有名上將,一桿槍戰(zhàn)曹兵無人阻擋……老鐵自己都不知道,他還會唱戲。老鐵喜歡越調(diào),每天挨黑的時候都會等著屋里的廣播匣子開唱。老鐵尤其喜歡申鳳梅,《諸葛亮吊孝》、《收姜維》,百聽不厭。但老鐵從來沒唱過。好在,外面還沒有人,沒有人笑他。
老鐵整日在鬧市場折騰,這樣的早晨有他難得的安靜,好像整個王畈只有他自己。水塘上結(jié)了冰,老鐵也學(xué)小孩,扔上去一塊半截磚。半截磚在冰上打著唿哨,哧溜溜滑到對岸。塘對面是另一個村,塘正好做了兩個村的分界線。平日要去那個村,得繞塘過去。老鐵像孩子,來了興致,想試試捷徑。
岸邊的冰最厚。老鐵一只腳試探著踏上冰面,慢慢把身體的重量放上去,提著身體,小心翼翼朝前移。走到塘中心,腳下有冰裂的咔嚓聲,退不能退,老鐵心驚膽戰(zhàn)地飛過去。
老鐵不想繞一大圈回對岸,弓身側(cè)著朝回滑。這一回,又驚出一身冷汗。
老鐵哪經(jīng)歷過這樣的刺激?要不是天亮了,還得再玩幾個來回。
李魁兩口子也趕過來。就這一個外甥女了,說啥也得送送。
蔣家來接新媳婦的是輛汽車,車輪上纏著防滑鏈。雖說是輛客貨兩用車,卻也是王畈第一個坐上汽車結(jié)婚的人家。老鐵陪送了一套組合柜,幾床大紅被子。蔣家說了,下定物時送來的縫紉機(jī)自行車就不要再帶過去了,留給老鐵用。那塊表,代星帶走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老鐵只準(zhǔn)備了一桌菜。親戚不多,代星兩個舅,一個姨,兩個姑。到了飯點,卻來了兩大桌。多年沒有走動的兩個老表也來了,還有老婆的姨父。好在是臘月,老鐵家的年豬已經(jīng)殺了,臨時拼一桌菜不算啥難事。飯吃到一半,村長也來了。老鐵一驚,肯定是還記著代月的事,找茬來了。
五叔,吃沒?老鐵拼命堆出笑。閨女還沒送走,老鐵不想出啥意外。
王天柱笑,吃了還來?老鐵,討杯酒喝中不?
中,中……老鐵不住聲地應(yīng)。
李魁騰出上座,讓給王天柱。王天柱也不推讓,坐下開吃。
老鐵在李魁的示意下才想起來敬酒。王天柱站起來,老鐵,我可要責(zé)怪你了。這么大的喜事,咋不通知一聲?
不待老鐵應(yīng)答,王天柱從懷里掏出幾張錢遞過去。別嫌少,給閨女買個紗巾啥的。
兩個人連干了三杯,王天柱沒事,老鐵先躺下了。
二喜單飛了。二喜發(fā)現(xiàn)縣城的姜價比下面集市上高出許多,就起了專門販姜的心。他買了輛自行車,逢集趕陡溝買姜,背集帶到縣城去賣。陡溝離縣城三十公里,二喜每天天不亮就上路,不誤縣城的早市。
老鐵不舍得買自行車,一百多塊哩,得賣多少菜啊。王鎖的死,也讓老鐵對自行車心存恐慌。王鎖是王畈第一個用自行車馱菜趕遠(yuǎn)集的人。有一回趕集回來,王鎖逞能,大撒把,車輪軋上小石塊,翻了,車把一下子戳進(jìn)他的肚子,當(dāng)場就死了。老鐵本來就覺得自行車麻煩多,爆胎啊漏氣啊,半路上找誰去?王鎖一死,老鐵更加堅定,還是兩條腿可靠。后來,蔣校尉送了輛自行車過來當(dāng)定物,老鐵還是死活不愿意學(xué)。老鐵有的是力氣,反正大壩打通了,陡溝又那么近,累不著。
老鐵現(xiàn)在主要趕陡溝。原來的菜市場廢了,挪到后街。人還沒近前,香味先迎了過來。后街日用雜耍,零食小吃,插花般分散在一個半圓形的空場里。芝麻本來就是香貨,撒在燒餅上一加熱,香味就更加濃烈,把市場里的青菜味、醬油味全壓了下去。緊鄰著燒餅爐的,就是老蔣的麻花攤。兩家誰也不用吆喝,香味牽著人的鼻子呢。大人還好,知道兜里的錢得先緊著油鹽醬醋,扯布做鞋。小孩子就受不了那種誘惑,走到燒餅攤前就挪不動腳了。兜里有個毛兒八分的,爽快地遞過去。要是自個兒兜里沒有,非得鬧著大人買不可。老鐵不是小孩子,當(dāng)然不會花五分錢去買這樣的小吃。有一次,親家老蔣朝他筐里塞了幾個麻花,老鐵硬是沒舍得吃,挑回去給了代陽。
集上賣菜的總會有人跟老鐵招呼,老鐵,晌午不用回王畈了吧?不去客那兒喝一杯?老鐵,不去看看閨女?老鐵,瞧誰來了?老鐵扭頭一看,還真是,親家來買菜了。老鐵從花筐里抓一把菠菜或蔥,塞進(jìn)親家的菜籃里。別小看那一把,親家的小麻籃都快滿了。老鐵的手跟腳一樣,奇大。因為來買菜的是閨女的婆婆,老鐵也沒啥多余的話。推推讓讓是免不了的,菜市場常趕集的都知道了,老鐵有集上的姻親哩。
逢雙的時候陡溝背集,老鐵只好趕肖王或皮店。肖王的菜下得快,價錢也高。老鐵不怕蹚水,年輕力壯的,讓水冰冰能有啥?每次看到渡口那兒冷冷清清的,老鐵就懷著熱熱的希望,希望肖王集上沒有一個王畈人去賣菜,菜價高得嚇人。想歸想,老鐵還從來沒有碰到過菜價嚇人的時候。挽起褲腿蹚水的時候,老鐵臉上見不到畏懼。撐船的人跟人家說,每回看到老鐵扛著菜筐在冷水里嘩嘩地蹚,他都不由自主地哆嗦。老鐵這名真沒叫錯啊。
常趕集的也就那幾個人,都年輕力壯,叫不上名字臉早熟了。以前他們見到老鐵,帶理不理的。現(xiàn)在不了,現(xiàn)在他們一見老鐵就問找到攤位沒有。賣菜最關(guān)鍵的就是攤位,菜放到外面賣給誰?趕遠(yuǎn)集的人見到熟人稀罕,兩筐菜合成一筐,要么干脆就把另一筐挪到后面,騰出個空給老鐵。一夜之間,老鐵覺得人都好了起來,連陡溝集上的孩子也都規(guī)矩了,老鐵不用再瞻前顧后防他們了。那廣播上的“五講四美三熱愛”還真管用呢。
那天,老鐵正在地里卸西紅柿,西邊地里卸黃瓜的父子倆吵了起來。小的說自己地里的黃瓜少了,懷疑老的這兩集賣的都是他的黃瓜。老的說自己這兩集雖說賣的都是黃瓜,也就是兩半筐。父子倆越吵越厲害,竟鬧到老鐵的地頭上,讓老鐵給評理。
老鐵在地里給那一老一小評過理,眼睛開了,臉上的褶子也多了。兩半筐西紅柿挑回去,代陽驚得大叫。大,你咋卸了這么多西紅柿蛋?老婆也跑出來看,可不是?兩個花筐里青青紅紅的。老鐵訥訥著,嘴上還硬。就有人喜歡青西紅柿,酸!在王畈,左鄰右舍要是誰有個臉紅脖子粗的,都去找村干部。老鐵一個老百姓,享受干部待遇了,真是受寵若驚。卸西紅柿的時候便有些心不在焉,紅的青的一把就扯了下來……
這幾集,肖王的西紅柿下得快,價錢也好。老鐵自己家里的西紅柿已經(jīng)快罷園了,他尋思著找閔女子兌點,下集趕肖王。閔女子是王鎖的老婆,王鎖死了,賣菜的擔(dān)子就落在她一個寡婦肩上。王畈這地方,長輩給小輩家的女人都叫女子,老鐵也跟著人家叫她閔女子。
閔女子住在村南頭的高崗上。那里最早是村里的中學(xué),后來,中學(xué)撤了,小學(xué)又搬過來。王鎖結(jié)婚的時候,小學(xué)也沒了,合并到另一個村上,留下十幾間校舍。王瑣跟父母分開家沒房子住,買過去兩間。閔女子家里只有兩個孩子,說是媽媽在東坡菜地里。老鐵趕到東坡,天已經(jīng)黑了,老鐵只好一排一排找過去??匆妼γ嬗袀€人影,便喚了聲閔女子。
閔女子剛剛卸好一筐西紅柿,另一只筐還空著。老鐵一邊和閔女子商量,一邊幫她卸西紅柿。遠(yuǎn)處傳來誰家大人喊小孩吃飯的聲音,音拖得長長的,唱戲一般。閔女子可能想起了自己撇在家里的孩子,嘆了一聲,手更快了。
兩個筐卸滿,老鐵和閔女子一人綰好一個筐繩。閔女子肩膀放到扁擔(dān)下,多虧了代叔,要是我自己,還不得摸到半夜。老鐵沒接話,想順便幫她挑到村頭。人家一個寡婦,深更半夜還在地里摸,多不容易。去抓扁擔(dān)時,老鐵卻抓到一團(tuán)軟。閔女子穿著無袖襯衫,老鐵抓到的是她圓潤的肩……
到了秋里,老鐵與閔女子的事在村里傳得紛紛揚(yáng)揚(yáng)。王鎖他爹有一回在地里截住老鐵,說王鎖才死不到兩年,老鐵行個方便,給他們王家一個面子。老鐵一副無辜的表情,我一個平頭老百姓,能給你們啥面子?王鎖他爹幾乎落了淚,我們王鎖好歹也給你叫叔的,你就放過她媳婦吧。
回到家,老婆也問。老鐵嬉笑,你信?老婆笑,我說呢,就你那樣?
老鐵很快用行動打消了老婆的疑慮。他積極給大喜做媒,讓他和閔女子合成一家。大喜年齡越來越大,家里又窮,眼看就要打一輩子光棍了。可大喜爹媽有點猶豫,老鐵知道原因,不冷不熱地擱了一段時間。大喜到底熬不住,背著爹媽,去求老鐵。哪個男人愿意一輩子當(dāng)寡漢條子?
王鎖他爹知道媳婦早晚會走,又帶著自己的孫子孫女,便答應(yīng)閔女子,改嫁后還可以住原來的房子,條件是秀秀和壯壯不能改名。這算啥條件?大喜那個家,正愁沒新房呢。反正都姓王,孩子是姓王鎖的王還是姓王大喜的王,哪個分得清?
成了家,大喜比原先干得更歡。整個王畈,大喜的菜地最見功夫,溝是溝,壟是壟。回到屋里,大喜還有使不完的勁。剛開春,閔女子的肚子就鼓了起來。
老鐵跟閔女子其實一直沒斷。大喜人粗,只知道整天在地里翻騰。西坡種了一畝姜,指望著靠姜打個翻身仗。屋里呢,還有一塊地大喜忽視了,沒有精耕細(xì)作。閔女子方便的時候,就把老鐵給她買的一雙皮鞋放到窗臺上。最好的時間是下午,大喜去地里了,孩子們上學(xué)了,老鐵趕集也回來了。
大喜他爹去找老鐵,是一個清早。老鐵剛打開院門,親家就來了。沒說上幾句話,大喜他爹撲通一聲跪到地上。我知道我們王家兩個兒子都虧欠著你,我替他們來賠不是了。好歹咱們也是親戚了,你大人有大量,別跟孩子們一般見識。
大清早的,你這不是折我的壽嗎?老鐵磨蹭著,慢騰騰地去扶那地上的人。老鐵其實很享受這個場景。俗話說,好人有好報,惡人有惡報。二喜三喜做下那么多對不起代家的事,總得有個報應(yīng)吧?大喜他爹跪在那兒,老鐵心里少有的舒坦。
那天早晨,老鐵沒有去拾糞。老婆起來,看到老鐵一反常態(tài)地坐在當(dāng)院里發(fā)呆,問,病了?
滾一邊去!我老鐵啥時候病過?我這身板,趕集能趕到七十歲,你不信?老鐵把老婆瞪走,開始猜大喜他爹是聽了人家的傳言還是他自己看到了啥。這種事,往往最后知道的才是當(dāng)事人。大喜要是知道了,閔女子肯定會通知他的。
閔女子生產(chǎn)那天,恰好趕上“別脖兒”娶媳婦。
“別脖兒”結(jié)婚,王畈當(dāng)然每家都得去人。除了隨禮,還得幫忙做活。老鐵因為虧欠了王天柱,提前就把買菜這活攬下做好了。到了迎親那天,人家都忙著,老鐵閑得沒事,坐在一幫小孩子中間看電視。說是看,其實是聽。電視機(jī)里沒有畫面,偶爾能聽到隱隱約約的人聲。這是王畈的第一臺電視機(jī),黑白的。架天線的時候老鐵來湊過熱鬧,白天沒臺,夜里勉強(qiáng)能收到一個臺。
新媳婦來了,整個王畈都在夸她,說她長得好看,像畫里的人,根本不像做活的。老鐵不相信,不像做活的像做啥的?老鐵擠進(jìn)新房里,新家具一排溜兒擺在那兒,村長說是組合柜??看驳膲ι腺N著一張畫,畫上有個女人,戴一頂小白帽。新媳婦果然耐看,尤其是那對小虎牙。可跟畫里的女人一比,還是差得太遠(yuǎn)。別說畫里的人了,跟代月也沒法比啊。想起代月,老鐵就黯然神傷。死丫頭,也不知道現(xiàn)在咋樣了。
這當(dāng)兒,有人來報喜,說是大喜媳婦生了,是個男孩。大喜他爹咧開嘴笑了??吹缴舷睦翔F,笑就戛然而止,僵在臉上。喝酒,喝酒,老鐵催促王光給各人滿上酒。王光是王鎖的兄弟,王鎖一出事他也讀不下去了,初中沒上完就回來了。
老鐵的喜是藏在心里的。他坐在上席,生怕旁人看出來啥,不斷地跟人碰杯。輪到王光,王光說不能再喝了。正好有人掂著水壺來續(xù)開水,水瓶都滿了,水壺里的水就直接沖到各人的杯子里。老鐵隨手接過一杯,王光,不喝酒也行,你喝杯白開水。
王光接過去,太燙,趕緊又放回桌子上。
老鐵說,咋了?酒你嫌辣,水你又嫌燙,看樣子你是對你五叔有意見啊?
王光訕訕地說,不是……
老鐵從兜里掏出兩張票子,不是就好,今兒個你喝了這杯水,這二十塊錢就歸你了。
王光把杯子湊到嘴唇上試了試,又放下。
老鐵急了,又掏出幾張。五十塊,喝不喝?
五十塊錢得賣多少車蘿卜啊?王光二話沒說,抓起杯子就喝了。
老鐵回家一覺睡到天黑,醒來聽到外屋好像是王光他爹在說話。老鐵出去打招呼,王光他爹惴惴地,說是王光怕是啞了,嗓子燙壞了。
老鐵厲聲道,啥意思?。磕慵彝豕鈫×伺c我有啥關(guān)系?
王光他爹趕忙解釋,是與你沒關(guān)。我來是想問問你,他咋就喝啞了?
老鐵說,你問你兒子啊。
王光他爹說,王光說不了話。
老鐵強(qiáng)作鎮(zhèn)定,咋會啞了?我也是開玩笑,誰知道他真喝???老鐵就把他們打賭的話又講了一遍。
這樣啊?不怪你。王光他爹扭頭就走了。
王光并沒有啞。弄到集上,人家說是口腔燙傷形成潰瘍。治了幾天,慢慢又好了。前前后后花了快一百塊錢了。
大喜的兒子旺旺周歲那天,老鐵又讓老婆去隨了份子。老婆回來說,那旺旺,我咋越瞅越仿你???老鐵隨口問,哪兒仿?老婆說,你看他鼻子,還有那眉眼……不光我說,連那王光也沒心沒肺地說像你。那小子老鐵也見過,閔女子偷偷說像他,老鐵還以為她是想討好他呢。
晚上睡覺的時候,老鐵有點后怕了。都說像他,那大喜難道看不出來?
第二天趕肖王,老鐵回去的有點晚,集上的蘿卜扎堆了。下了河坡,老遠(yuǎn)就看到大喜。大喜是賣蔥,肖王今兒個蔥下得快,按說他早該到家了。老鐵警了心,放慢了腳步。大喜老遠(yuǎn)就叫叔,來,咱爺倆在這兒歇會兒。
大喜遞給老鐵一個油炸糍粑,吃吧,一上午了,肯定餓了。
老鐵接過來,這糍粑肯定是專門為他準(zhǔn)備的。旺旺還小,吃不了油炸的東西。
叔,你是我王大喜這輩子的恩人!大喜撲通一聲跪下,像對他爹一樣。
老鐵說,大喜,你這是干啥?快起來!
大喜不起來。叔,我知道我們家對不起你,你大人有大量,別跟我們小的一般見識。
老鐵說,大喜,如今咱都是親戚了,咋還說這話?快起來!
大喜低著頭,還是不起來。叔,我知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老鐵心想,知道就好。
大喜說,我們弟兄幾個欠你哩。
老鐵低下身子,去扶大喜。要說,大喜可沒啥對不起他代家的。
我有家人不容易,叔,就算你可憐我吧!大喜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看著老鐵。
大喜那樣子,引得老鐵眼睛都濕了。和閔女子,是得斷了。大喜,你老鐵叔聽著呢。你有家人不容易,可你也得記著,待人家的孩子要貼心,人家閔女子也不容易。
大喜磕了個頭,叔,你放心,我記著你的話。
老鐵拉起他,叔心里清楚呢。好好回去過日子吧,過去的都過去了。
離過年還有三天,代月回來了。
代月身上一點兒也不見王畈的痕跡。大冷的天,她還光著腿,穿一條棉布裙,脖子上隨便披著一條毛巾。晚上老鐵才知道,閨女并不是光腿,人家穿了長襪,肉色的。身上披的也不是毛巾,叫披肩。代月沒有回來的時候,老鐵恨恨地想過無數(shù)種懲罰她的方法。如今人回來了,跟她媽兩個人手拉著手,眼淚汪汪的,惹得老鐵的眼窩也濕了。死女子,倒不見老。算一算時間,老鐵嚇了一跳,都十年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老鐵說,讓他也回來吧。聽說三喜也回來了,肯定是不敢來。
代月埋頭朝嘴里扒飯,像是十年都沒吃過飽飯的樣子。老婆看看他,又看看閨女,沒敢接話。
代月給每個人都帶了禮物,老鐵的是幾雙鞋。代月讓老鐵穿上試試,爸的腳大,我找了幾個商店才買到,還不知道合不合腳呢。代月還真洋氣了,連爹都不叫大了,學(xué)城里人叫爸。不過,老鐵喜歡這樣的稱呼。
老鐵第一次穿買的鞋。鞋有點小,緊緊箍著老鐵的大腳。不過,走起路來卻又輕又軟,像要飛起來。代月說,這是最大號的了。給你買鞋真難,我都快把深圳的商店找遍了。我專門挑運(yùn)動鞋,我爸老是趕集,穿著舒適。
老鐵說,商店里賣的,還能不好?就是有點磨腳。
代月說,新鞋都這樣,穿幾天興許就好了。誰讓你的腳那么大?
給代陽帶的是小霸王學(xué)習(xí)機(jī),可惜代陽早輟學(xué)了,用不上。代月說,沒關(guān)系,還可以玩游戲。頓了頓,才意識過來,王畈還沒用電呢。
代月把代陽趕回里屋擺弄他的學(xué)習(xí)機(jī),她從箱子里取出一個大包袱。一條毛毯,城里人的玩意兒。老鐵有點心疼,咱們這兒又不缺棉花,買這中看不中用的東西。
毛毯抖開,最里面包著三摞新嶄嶄的錢。代月說,三萬,你們存好。
老鐵從沒見過這么多錢,他最大的目標(biāo)是萬元戶,眼看著就要實現(xiàn)了,買豬,買牛,買化肥……錢又耗下去了?,F(xiàn)在面前一下子堆了三萬塊錢,老鐵生怕外人看到,趕緊用毯子又卷起來,遮蓋好。
代月說,咱家的房子也該翻修了,再買臺電視機(jī)……
電視機(jī)?沒電有啥用。老鐵笑。
老婆接過話,人家“別脖兒”不照看?
老鐵心疼地說,買電瓶?那得多少錢啊。
代月說,爸,電視機(jī)咱能買起,還怕買不起電瓶?
老鐵說,電視機(jī)就算了,錢,留著你們將來用。
我們?代月說,我們用不著。
老鐵又重提舊話,讓他明天回來吃頓飯吧。
老婆把話岔開,跟你大講講這些年你都是咋過的。
代月說,咋過的?還不是一天一天地過。先是在一個工地上做飯,三喜給人家掂泥包。做了兩年,我們就進(jìn)廠了,塑料廠。再后來,這個廠干一年,那個廠干兩年,沒個準(zhǔn),反正哪個廠工資高進(jìn)哪個廠。
睡到床上,老鐵急不可耐地問老婆,孩子呢?咋沒把孩子帶回來?
啥孩子???老婆壓低不滿的聲音。二閨女現(xiàn)在沒跟三喜在一起。
老鐵問,那,三喜在哪?
老婆說,他們掰了!
掰了?老鐵一下子坐起來,三喜不要她了?
老婆說,你小聲點好不好?不是三喜不要她了,是咱閨女不要他了。
老鐵忍不住,死女子,有啥能耐不要人家了?
老婆神秘兮兮地說,咱閨女當(dāng)官了,好像是啥拉長。
老鐵說,啥狗屁拉長!要是當(dāng)個鎮(zhèn)長還不連她爹娘都不認(rèn)了?
過年那天,老鐵還是把代月送到了李魁家。出了門的女子不能再看到娘家過年那晚的燈,這是規(guī)矩。代月不服氣,嘟囔道,誰說我出門了?
老鐵說,沒出門?你當(dāng)年可是比出門鬧的動靜還大。
代月說,我們那是戀愛!誰規(guī)定戀愛就一定得結(jié)婚?
老婆也在旁邊勸,去吧月,不就兩天嗎?初二咱就回來。咱家可再禁不起折騰了,要是有個啥長短的,你也不舒坦。
年一過罷,代月就走了。聽說還是和三喜一道,帶了王畈十幾個男女。代月剛回來說她一個月能掙八百塊錢,老鐵根本不信。八百塊錢,得賣多少筐姜?更不用說蘿卜了。不過,那三萬塊錢可是實實在在的貨,假不了。二喜不愿再販姜了,要帶上代云一起趕深圳。老鐵說去吧,把孩子放在家里,我們替你照護(hù)。代陽也要去,老鐵攔住了。代陽都二十二了,得先結(jié)婚,這是代家的大事。娶了媳婦,老鐵這輩子才算圓滿。
老鐵晚上問老婆,你不是說他們掰了嗎?咋還熱熱乎乎的?
老婆說,我也問過月,她說掰了他們還是朋友。在外邊,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
老鐵還是不明白,一對男女,好的時候跟掰開的時候一樣,算啥?
代陽結(jié)婚那天,整個王畈都聽到了動靜。
老鐵讓人把兩個大音箱放到樓頂上,一個朝南一個朝北。老鐵還專門囑咐,音量開到最大,不用惜電。電瓶里的電耗光了,還有村長家的備用呢。王畈那天就像過節(jié),一會兒是“紅塵滾滾”,一會兒是“我和你吻別”。不光王畈,陡溝南部幾乎都知道那個住兩層樓的老鐵娶媳婦了。
老鐵全身的裝備都是代月給寄回來的,黑棉帽,黑呢子大衣,黑皮鞋……皮鞋是代月定做的,一下子定了四雙。老鐵的腳太大,代月找遍了深圳都沒找到他穿的皮鞋。領(lǐng)帶是大紅的,扎在脖子上有點俗??赊r(nóng)村里,紅就是喜慶,是俗到極致的質(zhì)樸。
老鐵對喜事相當(dāng)滿意,一切都是新的,房子,人,家具。尤其是老鐵的兩層小樓,幾乎成了王畈的代名詞。要是有人問,去王畈咋走,得到的回答往往是,出了陡溝一直朝東南走,見到一座白色小樓,就是了。王畈的人私下猜測,老鐵樓房外面貼的白色瓷磚就夠人家蓋三家瓦屋的。
新媳婦進(jìn)門,先去拜父母。老鐵兩口坐在堂屋里,新媳婦大大方方地端上茶水,叫了大,再叫媽。老鐵從兜里掏紅包的時候,直后悔紅包小了。媳婦和兒子,都沒說的。四個兒女中,只有這一個是自己做的主。老鐵其實對三個閨女一直心存不滿。老大賤,還沒出門就被人家弄大了肚子,讓老鐵失了臉面。老二更不用說,好像要跟老大比賽,不聲不響地跟人家跑了。跑就跑唄,還跟了老大的婆兄弟,窮得連條囫圇褲子都沒有。老三倒是讓老鐵長足了面子,找了個集上的婆家??衫翔F還是沒有一點兒家長的威嚴(yán),婚事都是閨女自己做主,哪有老鐵說話的份?如今老鐵腰里硬了,不怕兒子不聽他的。
代陽婚后住二樓。二樓比一樓少了兩間,兩邊做了晾臺。這個設(shè)計,一直是老鐵最得意的地方。站在晾臺上,向西可以遠(yuǎn)眺淮河,向東可以俯瞰全村。沒事的時候老鐵喜歡搬著藤椅上來,把人舒舒服服地攤放在椅子里,居高臨下。這時候,連王天柱的青磚小瓦屋也畏縮起來,顯得又矮又小。
李魁來找老鐵借錢,三千。老鐵說,哪有錢?蓋房子、娶媳婦不都得錢?李魁說,這次你得借。村里要換屆,我想做村長。老鐵問,王天柱不是好好的嗎?李魁說,江山輪流坐,也不能他一個人老是占著。
李魁講了自己的打算,找?guī)讉€自家人,每天盯著他。他不是好賭博嗎?只要他再賭,就舉報給公安、紀(jì)檢。上邊對干部參與賭博特別重視,逮一個擼一個。王天柱下去了,王畈不就是咱的了?
見老鐵猶豫,李魁又說,我當(dāng)村長了,你在王畈說話還不跟下小霧雨一樣?
老鐵想想也是,說不定自己這個“開國大臣”還能在村里謀個一官半職。李魁不是傻子,換了“朝代”肯定要換“大臣”的,親戚自然比別人牢靠。代家說不定從他這一代起就會翻身,到那時候,看誰還敢輕看他孤門寡戶?代陽呢,就能生兩胎,甚至三胎,老代家再上墳,也能黑壓壓的一片了。
王天柱在城里被公安抓走的那個晚上,李魁他們在陡溝集上的小餐館慶賀。酒是老鐵拿去的,外面帶著精美的紙盒。老鐵特意跟李魁說,這是最小的客蔣校尉孝敬他的。
一桌人都喝高了。李魁扶老鐵回家,聊到半夜。李魁拍著胸脯說,放心吧,配班子的時候,你來做副村長!老鐵一聽這話酒就上來了,自己真的成公家人了?老鐵以前也憧憬過未來,但放開膽子也沒想到自己能做副村長,連治保主任都沒敢想。真做了副村長,老鐵的話就不是小霧雨了,還不得像雷陣雨?一激動,老鐵把代月剛寄給他的皮衣拿了出來。閨女聽說她姨父要做村長了,特意寄了一件皮衣回來。你這身衣服,哪像村長啊。
王天柱被關(guān)了幾天,回來后很少出門。老鐵見了幾次,不尷不尬的,嘴張了幾張沒叫出五叔。真論起年齡,老鐵比王天柱還大兩歲。
李魁做了村長,不過前面加了個代字。把這個字去掉,得等到來年換屆。村里的其他干部沒賭博,李魁這個代村長動不了他們。但老鐵不急,還有好多準(zhǔn)備工作要做。老鐵先是不趕集了。他對老婆兒子說,你們都看到了,李魁做村長了,我馬上就是下屆村干部了,要管的可是整個王畈的事。家里的事呢,代陽先撐起來。種菜趕集啊,機(jī)靈著點。末了,老鐵又叮囑,可不要跟外人說,現(xiàn)在還沒宣布,別誤了大事。
老鐵開始回憶王天柱的一舉一動,走路,說話,甚至咳嗽。披著襖,手背在后頭,也不光王天柱,好像干部都這樣。老鐵想不出來王天柱的其他細(xì)節(jié),因為他從來沒有這方面的思想準(zhǔn)備,對王天柱缺乏應(yīng)有的關(guān)注。衣服老鐵不用操心,他不缺錢,買兩件干部衣服還不容易?老鐵專程去了趟陡溝,跟代星講了村里的形勢。代星也支持,你都趕一輩子集了,也該享兩天福了。代星當(dāng)天就進(jìn)了城,幫老鐵采購衣服。
回去的路上,老鐵一想到那個洗頭的小年輕的抱怨,就忍不住笑。老鐵的頭,平時都是在村里剃,年底交幾斤糧食。老鐵經(jīng)過集上唯一的美容美發(fā)店時,狠心花五塊錢整了一次頭發(fā)。給老鐵洗完頭,那小年輕小聲跟老板抱怨,那老頭的頭,洗了三遍還亂糟糟的。老鐵沒理他,大人不計小人過。老鐵已經(jīng)進(jìn)入干部的角色了。
村里人見了新的老鐵,并不奇怪。老鐵叔,你這打扮,進(jìn)城里當(dāng)干部都不落后啊。老鐵哥,打扮這么好,有啥喜事???老鐵,你腰得直起來,不直起來就跟這身衣服不襯了……
老鐵也想直,可直得起來嗎?挑了一輩子的花筐,腰早壓變形了。好在,代陽不挑花筐了,代陽用自行車賣菜。等到自己從村干部上退下來,老鐵就讓位給兒子,代陽也不用賣菜了。兒子比他腰板直,比他更有干部相。
過罷中秋節(jié),媳婦生了,是個女孩。老鐵的臉有點陰。嫁出去的閨女個個生的都是男孩,代星去年還生了雙胞胎,可惜他們都不姓代。老鐵那時心里存著希望,等著代陽的媳婦生產(chǎn)?,F(xiàn)在媳婦生了個閨女,老鐵的希望落空了。他怕兒子也跟他一樣,再生還是閨女。老代家,這個時候最欠缺的就是人氣。兒媳婦看不慣老鐵的臉,搶白了一通。閨女是我生的,又不要你們養(yǎng)活,管得著嗎?如今可不是過去了,誰還重男輕女?就你們這些老封建!還好,她沒敢罵他這個糟老頭子。
老鐵還有希望,一個副村長,兒媳婦還愁弄不到二胎三胎的指標(biāo)?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年三十早上,李魁讓老鐵去叫大力,把稻場那個討飯的弄到皮店那邊去。鎮(zhèn)上開會說了,誰的地盤上都不能有無家可歸者凍死餓死。
大力正忙著貼對聯(lián),小破屋被紅彤彤的對聯(lián)映得喜氣十足。
老鐵沒想到,大力想都沒想就回絕了。老鐵叔,這大過年的,人家都放炮燒香的,你讓我去干這缺德事?
村長說了,一百塊錢呢。老鐵等著大力忙完。大力一個寡漢條子,天不怕地不怕。王畈沒人愿做的事,都是大力上。當(dāng)年王天柱讓他刨人家祖墳,他都沒說個二字。
一百?兩百我也不干。老鐵叔,這樣的好事,還是你自己去吧?
老鐵被戧住了。好你個大力,下輩子還讓你做寡漢條子!
吃年夜飯的時候,老鐵自然坐上席。兒子兒媳不停地敬酒,嘴里大啊娘啊地叫著。老鐵有點恍惚,那討飯的,是誰的男人、誰的大?老鐵上午送他去皮店地界時,就感覺他沒有幾天的光景了。這大過年的,好歹也讓人家吃頓熱飯吧。老鐵扣了碗熱米飯,澆了些雞肉,出去了。送他走,是鎮(zhèn)上的政策,是李魁的指令,老鐵也是迫不得已??勺屓思页灶D熱乎飯,就是普通群眾也應(yīng)該有這個覺悟,何況老鐵還是個準(zhǔn)干部。
老鐵等啊等啊,身上的干部服從冬裝換到春裝,春裝換到夏裝,又從夏裝換到秋裝,李魁頭上的代字才去掉。李魁正式上任的頭天晚上,老鐵就去找李魁。李魁說,寬心當(dāng)時瞄了王天柱幾十天,才瞅住機(jī)會,新班子能少了他?黎明更不能少,要不是他哥的同學(xué),我們咋能弄到王天柱在派出所的筆錄?沒有這份筆錄紀(jì)檢就不能撤王天柱的職……就這,還有兩個人沒法安呢。你呢……
新村長這個呢字拖得特別長,老鐵都快憋死了。
我跟組織匯報了,組織沒批準(zhǔn)。李魁簡直太有村長相了,語調(diào),用詞,哪一點都不比王天柱差。
老鐵很意外,心一下子涼了。
李魁說,組織上有紀(jì)律,班子成員里不能有親戚。
老鐵恨恨地想,他們算啥親戚啊。
李魁說,誰讓咱們是連襟呢。也好,親戚才有擔(dān)待。下一屆吧。咱哥倆,村長我當(dāng)你當(dāng)有啥分別?
老鐵第二天就脫了干部服。老鐵覺得身上的衣服太耀眼了,根本不像村干部,倒像是城里的大干部穿的。老鐵要去趕集,讓代陽在屋歇著。代陽哪知道原委?還一個勁兒地勸老鐵,大,我用自行車馱到集上,不費(fèi)勁。老鐵沒多解釋,把自行車車架上馱著的兩筐冬蘿卜挪到他的花筐里,挑著趕陡溝去了。
這一路,老鐵歇了七次還是九次,他自己都數(shù)不清了。真的老了,挑不動這兩個花筐了。老鐵算是有體會了,人老是先從腳開始的。好像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老鐵就老了。老鐵的腳再也不是鐵腳了,別說是斜坡了,平地上老鐵都走不穩(wěn)當(dāng)。但老鐵硬撐著,盡量少歇,他怕人笑話??赡_不由人,老鐵在路中間趔趔趄趄的,再不歇就出洋相了。他不能讓人家笑話,老鐵是啥人?鐵打的呢。當(dāng)年王畈哪個不曉得?頭幾年老鐵還想著,自己能挑到七十歲呢。沒想到,五十出頭就不中用了。
趕到集上,人已經(jīng)上滿。后街前年拓寬了,還是嫌小,還沒進(jìn)臘月,集上已經(jīng)擁擠不動了。買菜的并不見多,燒餅麻花攤前倒是擠滿了大人小孩。老鐵不急,要是想兌給菜販子,他來得是有點晚。老鐵喜歡零賣,這是他的強(qiáng)項。零賣瑣碎不假,價錢上得去。
這是老鐵最后一次趕集。不光是腳,老鐵的腿也不行了。以前在被窩里,都是老鐵嫌老婆身子涼,現(xiàn)在反過來了,輪到老婆抱怨他的腿寒涼了。風(fēng)吹日曬的,鐵也會生銹啊。老鐵不能再趕集了。作為一個菜農(nóng),不能趕集賣菜,他覺得自己算是殘廢了。
后來老鐵看過一個電視節(jié)目,說是一個彈琴的人為他的手保了險。多少錢呢?一百萬。乖乖,老鐵心里嘆了聲。王畈要是也興保險的話,說不定老鐵也把自己的雙腳入了險,保他一輩子能趕集,至少能趕到七十歲。保多少錢呢?老鐵算不出來自己趕集賣菜一年能掙多少錢,數(shù)目一上千老鐵就糊涂。
這年臘月,大喜早早就從南方回來了。大喜急著回來是想把老房子推倒,下三間平房的地基。挨過年的時候,王畈又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一批,滿臉都是喜色,大包小包地朝屋里帶。年一過,就喊著沒電沒自來水住不慣,急急火火地又帶一批小年輕走了。
眼看著村里的年輕人都走了,代陽卻安安穩(wěn)穩(wěn)地守在家里,根本不提出去打工的話。老鐵急了,吃飯時故意數(shù)落上一年的年成。如今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誰還窩在農(nóng)村?就說今年吧,西紅柿黃瓜長得倒是旺,集上的價錢也高,可等到咱家的上市,集上到處都是了,價錢賤得跟扔差不多。代陽不明就里,摟著懷里的孩子插話說,現(xiàn)在流行科學(xué)種菜,用大棚,出來的蔬菜叫反季節(jié)蔬菜。老鐵不懂反季節(jié)和大棚,接著數(shù)落。咱一年到頭的花費(fèi),只能靠姜了。可好,姜又都發(fā)了瘟。姜葉老早黃了,瘦枯伶仃地?fù)蔚剿?,挖出來也只有一小塊。代陽說,菜跟莊稼一樣,不能老是重茬。幾十年都種姜,地里供給姜的養(yǎng)分早用光了。老鐵當(dāng)然也不想討論這個,又拿大喜說事。人家大喜跟秀秀不才出去一年?回來就要蓋三間平房……代陽不耐煩,截斷老鐵的話,大,你沒聽人家在外說得多難聽。秀秀靠啥掙錢?秀秀要是大喜的親閨女,大喜會讓她去賣?
大喜蓋房的錢,老鐵也懷疑過。秀秀滿打滿算才十七歲,去年出去的時候村里就有議論,后爹還是隔了層,要是王鎖在,咋也舍不得讓孩子出去打工。一老一小出去一年不到,回來就要蓋三間平房,哪來那么多錢?老鐵不信代陽的話,大喜再窮也不至于讓秀秀去賣。但老鐵自己也心虛。以前人家問起代月的工資,老鐵都往少里說,現(xiàn)在反過來了,老鐵私自把閨女的工資提高了兩百塊。老鐵怕外人像說秀秀那樣說代月。
代陽不愿出去,老鐵沒辦法,兒大不由爹。連老婆也替兒子說話,你老鐵剛結(jié)婚那陣不也是黏人?出去好是好,搞不好就像王光,缺胳膊少腿的,有啥好?那廣東的錢也不是大水沖來的。老鐵罵她說話不吉利,能有幾個“一把”?王光出去不幾個月,就空著一只袖筒回來了。開始王光還遮著蓋著,時間長了,也習(xí)慣了,人家叫他“一把”他也不氣。
李魁沒有失信,全縣計劃生育大清查時,村里缺人手,李魁就把代陽抽到了村上,順便還了老鐵一個人情。村里的用電問題也很快解決了。王畈是最后兩個用上的村之一,另一個南鄰的劉灣。王畈想和劉灣共同分?jǐn)倧募霞芫€需要的電線桿和電線等費(fèi)用,劉灣則想坐享其成,等王畈把電拉過來好省掉幾公里的公攤費(fèi)用。李魁上任后,主動做了讓步,承擔(dān)了這筆費(fèi)用的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由劉灣出。這個結(jié)果皆大歡喜,劉灣占了便宜,王畈也達(dá)到了目的,糾纏了五六年的問題終于化解。
村里有了光明,老鐵的光明還不知道在哪里。老鐵不相信地里出不了錢,他要賭一把。王畈人走光了,剩下的老頭老婆也不種菜了,菜少了價錢肯定要高。老鐵跟人家商量,想趁機(jī)租下相鄰的麥地種姜。代陽說得對,不能再重茬了,菜也得經(jīng)常換著種。幾家的麥地連成一片,犁起來耙起來也方便。老鐵本來還想再擴(kuò)大一些的,把“一把”他爹的那塊地也租過來,可“一把”他爹不答應(yīng),人家還指望著那塊地呢。
老鐵種了一畝半姜,西紅柿也種了二分半地,再加上地瓜、黃瓜,整個西坡都快成他的了。李魁來還那三千塊錢,老鐵說,正要求你幫忙呢?;示o缺,老鐵想讓李魁幫忙買十袋復(fù)合肥。村長就是頂用,化肥很快聯(lián)系好,第二天就通知老鐵去供銷社拉回來。
半夜里砸在房頂上的雨聲,把老鐵驚醒。老鐵睡不著,打開門,舒適的涼意迎面撲來。剛剛立夏,這場雨正好緩解了高溫天氣帶來的悶熱。老鐵沒有開燈,坐在黑暗中。地里的菜正要雨,可老鐵心里卻悵悵的,這場雨不太正常。雨啪嗒啪嗒地落下來,不急不緩,從從容容。老鐵多么希望這是一場暴風(fēng)雨啊,電閃雷鳴,來得猛,去得也快。
老鐵的擔(dān)心成了現(xiàn)實。老天爺就像漏了一樣,幾天幾夜都沒有停歇。老鐵的心揪著,只能暗暗祈禱。老天爺像是故意與他作對,小河汊子很快就滿了。老鐵不敢大意,雨下得小點就趁機(jī)去淮河看了看。淮河水泛黃,大浪翻滾,上游肯定也在下。
第三天,老鐵又老早起來看水。遠(yuǎn)遠(yuǎn)望去,西坡一片白花花的,一眼望不到頭。原來滿眼的青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水。等天亮了,小孩子們也聚過來湊熱鬧。難得的壯觀啊。老鐵呆立在那兒,為他的菜默哀。
水剛消了些,地里就出現(xiàn)了兩個背鐵锨的男人,老鐵和“一把”他爹。兩個人在地里轉(zhuǎn)到天黑也沒找到排水的路,只好聽天由命。半夜里,小河汊里的水終于下了半槽,地里的水爭先恐后地朝河汊里跑。老鐵睡不著,背著锨又去了地里。
“一把”他爹打著手電到地里的時候,地里的水已經(jīng)排得差不多了,菜秧子有氣無力地臥在泥水里。老鐵比誰都急,早一天排完水,菜秧子還有興過來的希望。老鐵把地埂打開,“一把”他爹那邊的地洼一些,老鐵想從那兒把地里的水盡快排盡?!耙话选彼?dāng)然不樂意,老鐵,你這是欺侮人!
兩個人先是在泥水里推搡,很快就真槍實彈拳腳相加?!耙话选彼吘鼓赀~,手上沒占到便宜,順手甩起鐵锨。老鐵慌忙去奪,鐵锨把一下子掄到對方的耳朵上……
過了兩天,“一把”他爹傳話過來說,他的一只耳朵打壞了,聽不到聲音了。老鐵沒理他,心想,你以前挨的打還少?那一年王天柱都打到你家里了,也沒見你咋著人家?
又過了幾天,李魁來了,說是“一把”他爹要告老鐵。
老鐵說,告我?他哪兒有傷?
李魁說,你打了人家,最好給人家點醫(yī)藥費(fèi),賠個不是。
老鐵說,我為啥要給他醫(yī)藥費(fèi)?他也打我了……
李魁說,他打你哪了?人家不是沒打著你嗎?
老鐵說,打著沒打著反正他打了。呵,興他打我就不興我打他了?
李魁說,關(guān)鍵是你把人家打傷了。
老鐵說,誰看到了?
李魁說,我是為你好。真搞到鎮(zhèn)上,你能有好看的?
你別拿上面來壓我!老鐵有些生氣??扇思耶吘故谴彘L,隨即又換了語氣。我是個老百姓,真給弄到派出所,你這村長也沒啥好看的。
李魁說,現(xiàn)在可不比過去?,F(xiàn)在講法治,人家占理哩。
老鐵說,你不幫我說話我去找校尉。
老鐵真去了。蔣校尉現(xiàn)在生意越做越大,先是把陡溝麻花注冊了商標(biāo),接著成立了公司,辦公室設(shè)在市里。陡溝麻花成了本縣甚至本市有名的特產(chǎn),外邊來的人,都要嘗一嘗陡溝麻花的香脆。蔣校尉自然也跟著出了名,連縣里、市里的領(lǐng)導(dǎo)都跟他套近乎。
到了集上,老鐵見閨女臉陰著,好像剛哭過。咋了?誰欺侮你了?
代星本來還硬撐著,老鐵越問她越難過,最后竟伏在門上痛哭起來。蔣校尉跟他辦公室的秘書好上了,要跟她離婚。老鐵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不知道該說啥。等哭夠了,代星才意識過來父親肯定是有事找她。家里出事了?
老鐵說,沒有。
代星不相信,老鐵沒事從來不進(jìn)她家的門。
老鐵說,真沒事。我空手趕閑集,順便過來看看你。
老鐵回到家,李魁和“一把”正坐在當(dāng)院里。
老鐵不咸不淡地跟他們打過招呼,獨自進(jìn)了屋。李魁見狀,也跟了進(jìn)去。
李魁壓低聲音說,“一把”專門從廣東回來,看他爹。人家已經(jīng)去過鎮(zhèn)司法所了,所長還把我叫了去,讓我捎話給你,雙方最好協(xié)商解決。人家所長懂法律,他說你這事要是鬧到法院,致使被害人傷殘,能判你。
老鐵本來在集上就已經(jīng)軟了,聽到這話,心里面更不是滋味。墻倒眾人推啊。
兩人回到當(dāng)院,李魁當(dāng)著兩人的面說,“一把”他爹也說了,他老了,聽到聽不到也無所謂了,好歹還有一只耳朵能用。老鐵你多少出點錢,人家就不再追究了……
追究還能怎樣?老鐵嘴上還想硬,但語調(diào)已經(jīng)垮下來。
老鐵,要說協(xié)商咱就好好協(xié)商,別找別扭?!耙话选币呀?jīng)不是當(dāng)年喝白開水的“一把”了,一點也不讓老鐵。
到底誰找別扭?老鐵其實早就有心出錢了,但他不想這么快就在一個毛頭小孩子面前敗下來。這兩年,別說“一把”,村里哪個跟老鐵這樣說過話?
李魁攔住雙方,你們都別打嘴上官司了?!耙话选?,你先把你的想法說說。
“一把”說,我爹的一只耳朵被他打聾了,我們也不追究他刑事責(zé)任了,拿一萬算了……
一萬?老鐵站起來。我的耳朵割給你好吧?
李魁說,“一把”,早先你還說六千呢,咋冷不丁又變了?比起來,你還得叫老鐵一聲叔哩。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別傷了和氣。
六千就是看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面上?,F(xiàn)在他不仁,我就不義?!耙话选庇仓弊?,可能因為丟了一只胳膊的原因,一臉的暴戾。不過,既然你村長發(fā)話了,就六千吧,少一分也不行。
老鐵說,六千我也沒有。
李魁走到老鐵跟前,背對著“一把”,悄聲問,那,你愿意出多少?
老鐵伸出一個指頭。
一千?這恐怕談不好,相差太遠(yuǎn)。將心比心,要是人家把你一只耳朵打壞,賠你一千你干嗎?
好吧,咱也別在這兒扯淡了?!耙话选笨隙ㄊ锹牭嚼羁捏@訝了,轉(zhuǎn)身朝大門外走。
李魁勸住“一把”,大家再商量商量。
跟他這樣的人商量啥???“一把”一臉決絕。這可不是前幾年了!
前幾年你啥樣我記不得了,我老鐵可沒變。老鐵鼻孔里哼了一下,心想,前幾年你兩只手全著也沒見你咋著我老鐵。
“一把”笑了,明顯地不屑。老鐵,你還真以為你是鐵打的?。?/p>
老子咋不是鐵打的?老子再趕十年集也沒事。老鐵很是自豪,把胸脯擂得山響。
“一把”被李魁摁到靠墻的石磨上坐下。待李魁一松手,“一把”又站起來。老鐵,咱也別在這兒白費(fèi)口舌了?,F(xiàn)如今,誰也不缺那幾千塊錢。這樣好了,你不是鐵打的嗎?咱讓村長做證,你要是能搬起這盤石磨走兩步,你和我大的事,就依你,一千塊了斷。你要是走不了兩步,別怪我拿捏你,三千塊,一分也不能再少了!你說,中不?
中。老鐵想都沒想。
這盤石磨,十年前在村東頭。后來街上有了電磨,村里的麥都弄到街上去磨,石磨就沒人用了。老鐵喜歡撿破爛,想撿回去。王天柱說,行,反正留著也沒多大用。不過,我倒要看看你老鐵到底多有勁。但我有個條件,不能用架子車。老鐵朝手心里啐了兩口唾沫,一鼓勁,抱了起來。有看熱鬧的人的叫好,從村東頭到村西頭,老鐵只歇了一氣。
李魁說,“一把”,你這是為難你老鐵叔。既然一千你也能接受,干脆我替你老鐵叔當(dāng)個家,賠你兩千塊。
老鐵手一揮,把李魁搡到一邊。運(yùn)氣,俯身,石磨剛離地,老鐵臉就漲得黑紅。老鐵感覺到力不從心,卻還強(qiáng)撐著。一只腳沒挪出去,雙手已經(jīng)乏力,石磨順著老鐵的身子滑下來,壓到老鐵的右腳面上。
老鐵坐在地上,沒喊疼,臉上卻擰著痛苦。李魁忙上前去推石磨,老鐵到底沒忍住,重重地呻吟了一聲。
一旁的“一把”無動于衷。還鐵打的呢,豆腐渣一塊!
老鐵一聲不響,扶著墻,進(jìn)屋取錢。
老鐵漸漸出門少了,他不想踮著腳在眾人面前現(xiàn)丑。別說挑擔(dān)賣菜了,空手趕個閑集都難了。老鐵這個稱呼,突然生冷起來,連老鐵自己都不習(xí)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