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語歌曲的鄉(xiāng)土情懷

文/汪 舟

作者系北京市政協(xié)委員、《兩岸關系》雜志社總編

詩言志，歌詠懷。臺語歌曲是臺灣同胞用鄉(xiāng)音抒發(fā)的心聲，尤其是那些流傳久遠的臺語老歌，是臺灣同胞的集體記憶，積淀著對生于斯長于斯的鄉(xiāng)土的深情眷念。不同歷史時期的臺語歌曲，呈現(xiàn)出不同的內容和風貌，反映了臺灣同胞對特定歷史時期社會現(xiàn)實的內心感受和精神訴求。

臺灣是移民社會。早期移民中，以漳(漳州)、泉(泉州)、廈(廈門)漢族移民人數(shù)最多，其次是從廣東遷臺的移民，他們入臺開發(fā)、建設家園，自然也從祖籍地帶去了方言、習俗、信仰等民間文化，其中包括民間音樂和地方小調。

臺語歌曲源自漳州小調、泉州小調、廈門小調等民謠。據(jù)考證，早年就有大量記錄閩南地區(qū)民謠唱本的“歌仔冊”從廈門流傳到臺灣。臺語歌曲在發(fā)展過程中還受到閩南地區(qū)戲曲，如歌仔戲、南音等曲調唱段及民間宗教音樂的影響。這種傳承不是簡單的移植、翻唱，而是融入了新的生活經歷和情感體驗，無論是內容或曲調都有了新變化。

臺語歌曲始于開臺拓荒的臺灣先民的傳唱，是伴隨著先民們在那片土地上篳路藍縷、開啟山林而孕育、而生長的。隨著時代的推移、社會的變遷，臺語歌曲從早期的民間歌謠發(fā)展到創(chuàng)作歌曲，形成了極富鄉(xiāng)土情懷和地方特質的歌曲種類。根據(jù)大的歷史時期的劃分，臺語歌曲大致經歷了四個發(fā)展階段。

思想起思故鄉(xiāng)

第一個階段是清治時期。據(jù)史料記載，明代中期，已有一些福建沿海的漁民、農民、商人、海盜渡海移居臺澎。明代后期，以鄭芝龍為首的海上武裝集團實際控制了福建沿海，促進了海峽兩岸貿易活動，并有組織地將大批饑民從福建運送到臺灣。明末清初，鄭成功收復并治理臺灣期間，更有組織地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軍事移民和民間移民入臺。清康熙統(tǒng)一臺灣后，又出現(xiàn)數(shù)次移民高潮，至1893年，臺灣人口達到250多萬。

自16世紀末至19世紀末，一波又一波或零散或成規(guī)模地從閩粵渡臺的移民潮，形成了臺灣移民社會。在長達300年的移民過程中，先民們離鄉(xiāng)背井渡海來臺，在臺島開發(fā)、建設家園，這種經歷表現(xiàn)在精神層面就具有強烈的祖根意識。先民們在族譜、宗祠、牌匾、墓碑都會記載自己從哪里來；先民們在勞作之余會吟唱故鄉(xiāng)小調來寄托濃濃的鄉(xiāng)思鄉(xiāng)情，這些小調經過口口傳唱，孕育出了優(yōu)美動聽的民間歌謠。

臺灣早期民間歌謠如《思想起》、《天黑黑》、《牛犁歌》、《臺東調》、《丟丟銅》、《勸世歌》、《草螟弄雞公》等，都廣為流傳。這些歌謠的曲調基本不變，內容則往往根據(jù)吟唱者的經歷自編而有不同版本?！秮G丟銅》是宜蘭一帶的民間小調，沒有固定的歌詞，是隨情景的變換而即興填詞吟唱的。最典型的是《思想起》，以念唱形式敘述先民們從唐山過臺灣的拓荒史，充滿濃郁鄉(xiāng)情，在南部民間就有50多種版本。

歲月滄桑，許多早年的民謠已蒙上厚厚的塵埃。上世紀70年代中期，臺灣民間老藝人陳達根據(jù)恒春一帶的民謠游唱各地而引起反響，一些早年民間歌謠如《思想起》、《勸世歌》等才逐漸為后人所知?！俺欢嗡枷肫?，唱一段唐山謠，走不盡的坎坷路，恰如祖先的步履……”描述的就是陳達懷抱月琴彈唱祖先流傳下來的民謠的情景。

心酸酸望春風

第二個階段是日據(jù)時期。1894年，中日爆發(fā)甲午戰(zhàn)爭，清政府戰(zhàn)敗，于1895年被迫簽訂《馬關條約》，將臺灣割讓給日本。同年，日本以武力侵占臺灣。從此，日本對臺灣實行了長達50年的殖民統(tǒng)治。日本殖民當局強制推行同化政策，迫使臺灣人民學日文、講日語，甚至生活習俗也要日本化，禁止臺灣人民使用漢字，禁止民間宗教和習俗活動，臺灣人民飽受了異族的奴役和壓迫，苦悶無助的心情無處宣泄，只能私下偷偷吟唱臺語歌謠寄托悲情。

當年在嘉義一帶傳唱一首歌謠《一只鳥仔哮啾啾》，內容描述了一只小鳥在夜里找不到自己的鳥巢，傷心哭叫，悲憤地質問是誰把我的鳥巢弄破，如果讓我抓到他絕不善罷甘休。這首歌謠形象地表達了臺灣同胞痛失家園、誓必雪恨的心情。民間傳說曾有一支臺胞抗日武裝在諸羅山(嘉義)被日軍鎮(zhèn)壓，勇士們唱著這首歌謠慷慨就義，故事極為感人。

1932年，由阮玲玉主演的上海影片《桃花泣血記》到臺灣上映，電影公司為了招徠觀眾，根據(jù)劇情專門制作了同名臺語歌曲進行廣告宣傳。這首歌曲由詹天馬作詞、王云峰作曲，被公認為是第一首臺語創(chuàng)作歌曲。這首電影廣告歌曲經純純演唱后，竟風靡一時。日本古倫美亞唱片公司見有商機，便聘請了一批詞曲作者創(chuàng)作臺語歌曲并灌制唱片發(fā)行。1935年，日本勝利唱片公司也開始灌制發(fā)行臺語歌曲唱片。一時間臺語歌曲興盛，標志著由原先的民間歌謠發(fā)展到創(chuàng)作歌曲時期。

上世紀30年代中期，臺語歌壇涌現(xiàn)出眾多杰出的詞曲作家和一批膾炙人口、廣為傳唱的臺語歌曲，其中“四月望雨”(即《四季紅》、《月夜愁》、《望春風》、《雨夜花》)，被譽為四大經典臺語歌曲。這些詞曲作家都具有憂患意識和民族意識，他們創(chuàng)作的臺語歌曲雖然反映的是鄉(xiāng)愁、離別、愛戀的題材，但內容情調貼近鄉(xiāng)土、貼近現(xiàn)實，隱隱折射出日本殖民統(tǒng)治下臺灣人民的悲涼心境，因此引起廣泛共鳴。

1937年，日本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日本為了強化在臺灣的殖民統(tǒng)治，推行了所謂的“皇民化運動”，從思想文化上對臺灣人民進行奴化教育，禁止民間演出布袋戲、歌仔戲，禁止使用方言。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版臺語歌曲的唱片公司紛紛關閉，曾經繁榮了五六年的臺語歌壇走進了黑暗時期。

補破網(wǎng)寄希望

第三個階段是戒嚴時期。1945年，日本投降，臺灣光復，臺灣同胞歡天喜地回歸祖國懷抱。臺灣學者寫道：“在日本強暴的統(tǒng)治下，度過了艱辛苦難的五十年之后，我們全體臺灣人民終以純潔的中華血統(tǒng)歸還給祖國，以純潔的愛國心奉獻給祖國?！钡牵瑫r隔一年多，臺灣爆發(fā)了“二二八事件”，臺灣同胞的美夢瞬間破碎。1949年，國民黨政權敗退臺灣，隨之而來的是長達38年的戒嚴時期，臺灣同胞在專制統(tǒng)治下痛苦呻吟。

臺灣光復初期，臺語歌曲曾有過短暫的復活。面對當時族群矛盾、民生凋敝、百廢待興的臺灣社會，一些詞曲作家創(chuàng)作了反映現(xiàn)實疾苦的臺語歌曲，最具有代表性的是被稱為“戰(zhàn)后四大名曲”的《望你早歸》、《補破網(wǎng)》、《燒肉粽》、《杯底不可飼金魚》。另外還有一首《收酒矸》也很出名。

《燒肉粽》描述了一位青年學生畢業(yè)后沒有工作，為了謀生只好當小販沿街叫賣肉粽的情景，是底層民眾生活困苦的真實寫照。

《補破網(wǎng)》是一首情歌，作者李臨秋有感于一對情人因誤會而造成感情破損，所以寫歌希望兩人共同努力來補感情的破網(wǎng)。由于當時臺灣社會滿目瘡痍，這首歌曲被賦予了深刻意涵，用來比喻補社會這張破網(wǎng)；網(wǎng)和望諧音，也有修補破碎希望的意思。這首歌曲在上世紀50年代初就被臺灣當局禁唱，理由是有映射政治的嫌疑，直到70年代中后期才解禁。

《杯底不可飼金魚》是一首飲酒歌，作者呂泉生有感于“二二八事件”后臺灣社會省籍鴻溝加深，族群矛盾加劇，便以此為背景，創(chuàng)作了這首歌曲。作者呼吁不分省籍族群，大家坐下來一起喝酒，彼此消除隔閡，化解矛盾，喝干杯中酒，從此和諧共處，肝膽相照。歌曲明快豪邁，深受民眾喜愛。

進入50年代，在戒嚴體制下，臺灣社會處處是政治禁區(qū)，臺語歌壇也開始走向低潮。盡管如此，仍有少數(shù)詞曲作家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下堅持創(chuàng)作，如《港都雨夜》、《鑼聲若響》、《夜半路燈》、《舊情綿綿》、《淡水暮色》等。由于創(chuàng)作人才凋零，這一時期出現(xiàn)了許多“混血歌曲”(即將日本歌曲改填臺語歌詞)，代表作是《黃昏的故鄉(xiāng)》和《媽媽請你也保重》。60年代后，開始有大批鄉(xiāng)下青年到都市打拼，《黃昏的故鄉(xiāng)》、《媽媽請你也保重》這二首臺語歌曲成了這一代人思念家鄉(xiāng)的心靈慰籍。

與此同時，60年代初，國語歌曲開始流行，早期主要翻唱老上海的流行歌曲和香港、日本的流行歌曲。到了60年代后期，以姚蘇蓉、鄧麗君等為代表的國語流行歌曲興盛，加上西洋歌曲大量涌入臺灣，大大壓縮了臺語歌曲的生存空間。六七十年代，國民黨當局加強對臺語歌曲的管控，許多優(yōu)秀臺語歌曲遭到禁唱，臺語歌壇逐漸趨向沉寂。

70年代中期以后，面對國民黨當局的文化壓制和西方文化的泛濫，臺灣一批文化人士、青年學生開始進行反思和批判，從而推動了鄉(xiāng)土文學運動、校園歌曲運動、現(xiàn)代民歌運動，掀起了一股回歸傳統(tǒng)、關注鄉(xiāng)土、審視現(xiàn)實的文化思潮。在這種文化思潮的激蕩下，加上民間老歌手陳達的出現(xiàn)，一些音樂人開始挖掘、整理流失民間的臺語歌謠，一些歌手開始演唱臺語歌曲，鄧麗君也翻唱了不少臺語老歌。

80年代初，沈文程的《心事誰人知》、洪榮宏的《一支小雨傘》唱紅臺語歌壇，隨后有江蕙、陳小云、黃乙玲等歌手涌現(xiàn)出來，沉寂的臺語歌壇開始復蘇。

愛拼才會贏

第四個階段是解嚴以后。1987年，國民黨當局被迫宣布解除戒嚴，長期被壓抑的社會能量一時間噴涌而出，政治上加速了民主化的進程，文化上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局面。臺語歌曲也終于走出歷史的陰霾，抖落一身塵埃，撫平累累傷痕。

解嚴之初的1988年，葉啟田的《愛拼才會贏》震撼臺語歌壇，唱紅臺灣全島。時值臺灣人民以勤勞奮斗創(chuàng)造了經濟奇跡，又以不屈抗爭沖破了專制禁錮，這首曲風明快、內容勵志的臺語歌曲，正唱出了臺灣人民勇敢拼搏的精神：“……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時起有時落，好運歹運，總嘛要照起工來行，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愛拼才會贏！”

1989年，“黑名單工作室”推出臺語歌曲專輯《抓狂歌》，以創(chuàng)新的音樂表現(xiàn)形式和反叛的姿態(tài)，抨擊社會時弊，也引起不小的轟動。緊接著，1990年，林強的《向前走》以念唱加搖滾的演唱，再次在臺語歌壇刮起一陣旋風。這首臺語歌曲描寫了一位鄉(xiāng)下青年在前往臺北打拼的火車上，充滿矛盾、好奇和憧憬的復雜心情，唱出了年輕一代的心聲。

90年代以后，臺語歌壇迎來了蓬勃興盛時期，佳作無數(shù)，歌手輩出。在臺語歌曲熱潮的帶動下，許多國語歌手也跨界來唱臺語歌曲。這一時期，臺語歌曲在臺灣流行歌壇占據(jù)了半壁江山。

隨著兩岸人員往來和各項交流的展開，臺語歌曲也流傳到大陸，受到大陸同胞的喜愛。大陸同胞到臺灣交流訪問，在宴會上常常聽到臺灣朋友用《流浪到淡水》開頭一段唱詞來勸酒：“有緣，無緣，大家來作伙，燒酒喝一杯，乎干啦！乎干啦！”正是兩岸同胞感情交融的生動體現(xiàn)。

我們回顧臺語歌曲步履蹣跚的發(fā)展歷程，就如同跟隨臺灣人民走過苦難的歲月。哭腔哭調是臺語歌曲的顯著特點，銘刻著日據(jù)時代的印記，也反映了臺灣人民特殊的歷史遭遇和心態(tài)。那些歷經滄桑的臺語老歌，散發(fā)著那片鄉(xiāng)土的芬芳，承載著那片土地上一代又一代同胞的淚水與希望，如泣如訴的歌聲帶領我們走進臺灣人民的心靈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