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走進《大宅門》

劉 深

“拉閘了，各屋點燈，小心火燭……拉閘了……”伴隨著白景琦的扮演者，表演藝術(shù)家劉威的那一聲蒼涼暗啞的臺詞，舞臺上的燈光變化，大幕緩緩拉開，話劇《大宅門》演出開始了，從三年前創(chuàng)作這部話劇開始以來的一直懸著的心，終于踏實下來。正式演出，意味著作為編劇的我，歷時三年，六易其稿，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巨大的戰(zhàn)役。話劇《大宅門》的劇本創(chuàng)作工作終于結(jié)束了，可一股難舍之情卻又涌上心頭。望著舞臺上演員們精彩的表演，聽到寶爺（導(dǎo)演郭寶昌）娓娓道來的敘述，我知道，自己才剛剛走進《大宅門》。

為了能捋清這三年來的創(chuàng)作過程，又是如何走近，走進《大宅門》的，一邊看戲，一邊在心里做了個自問自答。

問：改編這樣一部經(jīng)典作品需要很大的勇氣，據(jù)說你在三年前就提出想要改編劇本，是什么吸引了你？你是如何能成為話劇版《大宅門》的編劇的？

終于等到了電視劇《大宅門》第一部的播出，我與萬千觀眾一樣，守著電視機，一集集不錯眼地追著看完了整部電視劇。在觀看的時候，我唯一與別的觀眾不同的地方就是，一直在回憶思索，當(dāng)時在看劇本的時候那段精彩的戲，導(dǎo)演會怎么處理，演員會怎么呈現(xiàn)？看完整部戲，長舒一口氣，超乎想象的過癮，痛快！可心中卻又有了一絲憧憬，這么精彩的戲，能不能做成舞臺劇呢？如果用話劇的手法呈現(xiàn)，將會是個什么樣子？可這在當(dāng)時，也只是想想而已。

時間流逝，《大宅門》的第二部也已經(jīng)播出了，依然受到觀眾們的熱捧。同時，《大宅門》的小說版也已經(jīng)出版發(fā)行，這時我走進《大宅門》，把這么一部膾炙人口的經(jīng)典作品改編成舞臺劇的想法也越來越強烈，甚至覺得，作為編劇，作為寶爺看著長大的晚輩，這事兒于公于私都不能放過。試探著詢問寶爺，是否想過把《大宅門》做成舞臺?。繘]想到寶爺告知，他早有此意，七十二集的《大宅門》改成話劇，將是一個艱難浩瀚的工程，牽扯到方方面面的事情與精力會很多，而且自己又是一個對作品要求極為嚴(yán)格，甚至是苛刻的人，所以，雖然有做話劇的想法，但卻苦于沒有找到合適的、又有膽量接這個作品的作者。膽大妄為也好，年輕氣盛也罷，聽完寶爺?shù)脑挘?dāng)時我就毛遂自薦了，具體怎么說的，現(xiàn)在一時想不起來，只記得說完以后，卻突然有了種膽怯，我這是怎么了，那么多老師輩兒的著名編劇都沒人來接這個任務(wù)，我一個年輕編劇，何德何能，怎么敢開這個口，我有這個能力嗎？估計是得被寶爺拒絕，不過，就算拒絕了，也不丟人，最起碼，我有這個想法，我敢提出自己的想法。

正在胡思亂想著，卻聽到了寶爺說，成！這事兒就交給你了！當(dāng)時……當(dāng)時什么心情？激動？興奮？緊張？彷徨？忘了，全忘了！寶爺說，我看過你之前的兩部話劇，挺喜歡的！你來做這部話劇吧，別有任何顧慮，別有任何負(fù)擔(dān)，大膽去寫，有什么想法，有任何問題，咱爺倆隨時溝通，我等著看你寫的話劇劇本出來！

定了？話劇《大宅門》的改編權(quán)就這么交給我了？定了！話劇《大宅門》的改編權(quán)就交給我了！這算是慢慢地走近了《大宅門》，開始嘗試著走進《大宅門》。

問：把一部72集的電視劇改編成短短兩個小時左右的話劇，在刪減和改編的過程中，你考量的一個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

答：說實話，原本以為改編《大宅門》是個容易的工作，精彩的故事，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引人入勝的細(xì)節(jié)，魅力十足，個性飛揚的人物，哪兒哪兒都是現(xiàn)成的，這無疑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前進嘛！容易，太容易了！先從篩選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入手，把那些不精彩，不好看，沒戲的人物與情節(jié)挑出來，刪除！這也是當(dāng)初我跟寶爺約定好了的，要舍得讓我對原著大刪大砍！可看完了厚厚的上下兩部《大宅門》的小說后，便有了種深深的“絕望”。原著太精彩，里面有眾多精彩的情節(jié)，真的是難以取舍，原著中的那些個性十足的人物，個個單拎出來都夠?qū)懸徊繎虻?，且不說主要人物，就連那些旁枝末節(jié)的小人物都活靈活現(xiàn)、精彩備至，比如個性十足的車夫鄭老屁，就連他都可以是一部大戲中的主角！怎么刪，怎么減，刪減什么？這個問題困擾了我許久，反復(fù)地翻看小說，越看越無從下手。試探著與寶爺交流，詢問他對話劇版的《大宅門》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建議，是否能從寶爺那里得到一些啟發(fā)?？刹涣?，寶爺卻只是自謙地說，對于話劇，他是外行，沒什么想法，唯一的要求就是，決不能做成電視劇的翻刻版！這話說的，跟沒說一樣！舞臺劇當(dāng)然得有別于電視劇，當(dāng)然不能是電視劇的翻版，否則要我這編劇干什么？但這話也給了我些啟發(fā)，舞臺劇，就得有舞臺劇的魅力，一切還是得從舞臺出發(fā)考慮劇本，作為舞臺劇，作為話劇，哪些內(nèi)容、故事與人物是適合舞臺劇展現(xiàn)的，在舞臺上呈現(xiàn)出來是否會精彩好看，而且是不是獨特的、舞臺感十足的戲，這就是標(biāo)準(zhǔn)。有些戲、有些人物雖然同樣的精彩，但放在舞臺上作為話劇作品中的人物出現(xiàn)，并不見得有同樣精彩的效果。一切還都是為了出“好戲”而進行的選擇吧。有了這個概念以后，便開始對小說、影視中的情節(jié)、人物重新審視，慢慢地開始走近《大宅門》。

舞臺上，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爺子從暗影里幽幽走來，蹣跚登場。他手提的燈籠寫著大大的“白府”二字。燈照過去，眼前出現(xiàn)一個黃口小兒，童年與暮年的白景琦在同一時空中相遇?；腥绺羰腊悖F(xiàn)實與回憶糾纏相接。目光對峙，二人中間隔著茫茫的數(shù)十載歲月。暮年白景琦，挨著“小景琦”坐下，語重心長地向他講述這幾十年間發(fā)生過的一樁樁故事……

問：暮年與童年的白景琦相遇的戲令人感慨萬千，非常有感覺，這一靈感是怎么誕生的？想要達到什么樣的戲劇效果？

答：這是當(dāng)初在反復(fù)翻看閱讀《大宅門》小說的時候，找到了一個有意思的情節(jié)，白景琦每天晚上都要提著燈籠，巡視各院，拉掉電閘，提醒各屋點上火燭！這個舉動，放在電視劇中可能只是一兩場戲，可如果放在舞臺上，則能成為一個人物的貫穿動作，一個能在舞臺上放大的人物內(nèi)心的動作！找到了這個舞臺上的貫穿動作，讓我興奮了很久，似乎捅破了一層窗戶紙一樣，讓我看到了一絲光，一絲舞臺上才能有的光芒！

一位暮年老人，蹣跚在舞臺上，光很暗，他在巡視著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的宅院，他在回憶，他在審視，他又有些迷茫，他似乎看到了什么，看到了那些曾經(jīng)生活在他身邊，而又逐漸遠(yuǎn)離他的人，他看到了自己輝煌的一生，他看到了自己。如果暮年的白景琦與童年的自己相遇，他們會說些什么，他們該怎么交流？，飽經(jīng)滄桑的白景琦向懵懂無知的自己講述自己這傳奇精彩的一生。這種形式只有在舞臺上能表現(xiàn)，只有在舞臺上能達到這種效果！這個想法一直在腦海中縈繞，揮之不去，漸漸地形成了整個戲的開篇構(gòu)想。

有了這個屬于舞臺的開篇，我知道，自己離《大宅門》又走近了一步。

舞臺上，寶爺正在向觀眾們娓娓道來，“七爺一生中，有許多女人，可仔細(xì)想想，凡是跟了七爺?shù)呐?，沒一個有好下場……”

“景琦，我怕！”表演藝術(shù)家朱媛媛扮演的黃春上場。

問：為什么選取“白景琦和他的女人們”作為劇本的主線？這樣做是否會削弱整部劇的歷史感與史詩性？

答：《大宅門》在我看來，是一部精彩紛呈的家族史，是展現(xiàn)白景琦狂放不羈、自由灑脫、愛恨情仇，有強烈的人物魅力的戲，戲核就是白景琦！人物關(guān)系就是戲，只要把白景琦與幾個女人的關(guān)系捋順，寫好了，戲也就出來了。白景琦與幾個女人的關(guān)系，貫穿了不同的時代，同樣也能反映出在不同的歷史背景下，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

腦子中回憶著創(chuàng)作過程，眼睛盯著舞臺上的演出，朱媛媛已經(jīng)改妝為楊九紅的角色，正在演繹著與白景琦愛恨情仇的故事。

問：朱媛媛在劇中一人分飾了黃春、楊九紅和李香秀三角色，十分有看點，在創(chuàng)作劇本時對這一情況有沒有特別的處理和設(shè)置？

答：由一位演員扮演白景琦的三個女人，這是我在創(chuàng)作劇本的時候就已經(jīng)設(shè)定好了的，在我看來，白景琦能夠愛上這三個女人，雖然她們身上各有鮮明的性格特點，但總是會有一些共同的地方，總是有些地方能夠吸引到白景琦。她們?yōu)閻鄱瑸閻鄱溃‘?dāng)然，這種“一趕三”的形式在戲曲舞臺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但在話劇舞臺上，似乎還很少，這也是一種嘗試，也是一種所謂的創(chuàng)作上的野心吧。

舞臺上的老年白景琦深情地望著年輕時的楊九紅，他訴說著對九紅的思念之情，一點點地走近九紅，脫下了外衣，卸下了老年妝，瞬間變?yōu)榍嗄陼r期的白景琦，他上前一把抱住了九紅……

問：舞臺藝術(shù)有影視劇所不具有的獨特魅力，相比于電視劇《大宅門》，話劇版最大的突破和亮點是什么？

答：我寫戲的時候，借鑒了布萊希特“敘事體戲劇”的某些特征，找到了適合這個題材的劇作結(jié)構(gòu)方式。想要在話劇舞臺上表現(xiàn)出一種進入人物內(nèi)心思維、時空不受限制的劇作結(jié)構(gòu)與形式。人物可以自由地在現(xiàn)實時空與內(nèi)心世界中進出，可以望著眼前的人，回憶起已經(jīng)逝去的人，他可以自由地與兩個人同時對話，戲也可以同時展開。白景琦既是敘述者，又是敘述的情節(jié)中的人物。

舞臺上，光漸起，寶爺望著觀眾們，又嘮叨起來，“做這部話劇，我的編劇、導(dǎo)演搭檔都是年輕人，我愿意跟年輕人合作，我就愛和年輕人合作，我永遠(yuǎn)不能離開年輕人，時代的進步都掌握在年輕人的手上，只有跟著年輕人，才能跟上潮流！”

問：與原著及導(dǎo)演郭寶昌的配合如何？在改劇本的階段，有沒有意見和想法不統(tǒng)一的時候？怎么解決類似的“沖突”？

答：當(dāng)然會有意見不統(tǒng)一的時候。首先寶爺是個非常提攜鼓勵年輕人的導(dǎo)演，他愿意與大家進行溝通探討，不會擺出導(dǎo)演的權(quán)威，命令必須如此之類的。在討論的過程中，一切還都是為戲服務(wù)，看誰最終能說服誰，如果實在都有些難以取舍的時候，一切以為戲服務(wù)，就會有些放棄與割舍。

問：劇中安置了郭寶昌扮演的“說書人”一角，臺詞包含許多現(xiàn)代詞匯，這樣的處理觀眾會不會“出戲”？

答：寶爺在接受采訪的時候曾經(jīng)說過，“在話劇《大宅門》中，劉深的創(chuàng)作在總體上有非常強烈的個性，把很多他自己的思維和他對《大宅門》的認(rèn)識加入其中。我喜歡這樣的創(chuàng)作。我這一生最怕重復(fù)，一生的努力就是不要去重復(fù)別人，你要是一輩子都在重復(fù)別人，那不如去賣白薯。不過，劉深的創(chuàng)作也很大膽，把我們整體的時空打亂了，也給我們的排演造成了很多困難。回憶和現(xiàn)實的切換要求演員必須搶妝，有時演員換裝來不及，他們就把我叫出來了。現(xiàn)在每幕之間我都得出來和觀眾聊聊天，但我不是作為旁白和解說，說的很多東西和戲都沒關(guān)系，主要是有點話想和觀眾說，通過聊天讓觀眾對戲有點兒新的認(rèn)識！”

所以，這種方式，也是有意做出的“間離效果”，不斷引起觀眾的“驚奇”，讓觀眾對一個老故事感到“陌生”。寶昌導(dǎo)演的幕間敘述，好就好在和整出戲?qū)а輸⑹碌摹皻饪趦骸?、?jié)奏是統(tǒng)一的。當(dāng)然這也和導(dǎo)演親自登臺有關(guān)。

舞臺上，耄耋之年的白景琦與幼年白景琦同坐在棺材蓋上，兩人的聲音疊在一處。

白景琦 我，白景琦……

小景琦 我，白景琦……

白景琦 生于光緒六年，今年八十六歲，身子骨還硬朗，一只烤鴨是吃不動了，酒還能喝個半壇，神龜雖壽猶有竟時，為昭示子孫后代，特立此遺囑……

小景琦 生于光緒六年，自幼頑劣，不服管教，鬧私塾，打兄弟，毀老師，無惡不作！

長大成人后更肆無忌憚，與仇家女私定終身，殺德國兵，交日本朋友，終被慈母大人趕出家門，從此闖蕩江湖，獨創(chuàng)家業(yè)……

蒼老的聲音與清脆的童聲交織在一起……最終兩人異口同聲地說道：

白景琦、小景琦 （同念）：立遺囑人，白景琦！

光漸收，大幕緩緩落下，觀眾掌聲響起，話劇《大宅門》首演成功，我知道，我才剛剛走進《大宅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