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
一
你的憂傷,我無法安撫;我的孤獨,你無法進入。我們到底能在怎樣的程度上彼此了解?同樣的風景在我們眼前展開,我卻無法知道你看到了什么。因為,許多時候我都無法確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在這樣的時刻,你在想些什么?我像巖石般疲倦沉重,充滿了讓自己不適的棱角,卻依然無法忘記你的目光,那僅僅在時光的河流中驚鴻一瞥的目光。我只得再次感慨:一切都是轉(zhuǎn)瞬即逝,世界始終像個比你還陌生的陌生人一般,拒絕著我。
只有寫作。在寫作中,你和我完成了一次默契的對話,生活與世界之間的縫隙暫時得到了澆鑄。
然而,一個人真的能描述出自己的生活嗎?我的意思是說,即使你深諳寫作之道,你就能描述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生活嗎?這些如水一般蕩漾的波紋,這些被你的存在壓迫出來的無形的體積,能否被準確地測量?冷靜下來,抽空打量下這個世界吧。凌亂的城市,奔走的鬼魅,還有如火和煙一般揮之不去的思慮。長久以來的平和被人類的貪婪所碾磨,穩(wěn)固的東西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只有雙手能摸到的事物才夠穩(wěn)固?那么,焦渴的心靈呢?
我只得憂傷地告訴你,弱小的希望像是隱秘的通道,在塵世中難以尋覓。
十多年了,日復(fù)一日,我行走在廣州的街頭,像是那個喪失了身份的測量員。街頭那些藍色的路牌,那些紅色的地鐵標志,也像是內(nèi)心海面上一些散落的浮標。當世界的道路都固定了方向之際,內(nèi)心的道路卻在不知不覺中變幻了曲直。
此刻,夏季即將到來,而我想的卻是夏季的上一次結(jié)束。對我來說,夏季都是神秘的。每一個夏季,都有一粒只屬于自己的神秘種子,被埋藏在心間。即使淚水與話語都失去了新意,那種子還會頑強地活著。這是不會發(fā)芽的種子。不會發(fā)芽,種子就不會有枯萎,就不會招惹死亡。即使在那種子的內(nèi)部,憂傷層層疊疊。上一個夏季的憂傷,提醒了下一個夏季的憂傷,像是夜晚高速公路上閃爍的車尾燈,提示了時間是怎樣在流逝。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我們的生命就在這樣流逝中展開了自身,獲得了相對像樣的結(jié)構(gòu)。可是,總有出其不意的暗礁把我們撞得浪花四濺。是的,得忍受生活中那些暗礁,還有橫空刺出的荊棘。就像淚水也許不是為了噴涌,而是為了忍受。忍受,就像忍受著生命本身。因為我相信,隱忍多年的淚水,遲早會蓄積為洪水,它既淹沒體內(nèi)的城市,也會如甘霖般灌溉內(nèi)心的荒原。
寫下這些話,我望向窗外:陽光變得更加明亮,氣溫卻在下降,仿佛秋天突然就來了。這是我一個人的秋天,不曾與他人分享。
二
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理想主義是一種英雄主義。因為我越來越覺得,我們被過于概念化的理想蒙蔽著,所以,我們無法得知自己能不能成為別人為我們定義的那種英雄。當然,盡管如此,我卻依然喜歡夢想,夢想著自己能夠生活在一種理想主義的庇護之下。
這樣就不難理解了,當我走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走在螻蟻一般的人群中,依然為什么還想著做一些驚天動地的大事。可是,究竟可以做什么?究竟什么樣的事情可以稱得上“驚天動地”?什么樣的行為屬于“英雄的行為”?我已不再確定。我和這個時代一樣無法確定。我具有一種精確的模糊性。
因此,理想主義對于我,變成了一種有關(guān)悼念的藝術(shù)。
那就讓我們來談?wù)勊囆g(shù)吧。如果說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是真實,那這種真實也只是藝術(shù)的真實。藝術(shù)的真實巧妙地置換了生活的真實,“置換”便是藝術(shù)手段的高超秘密。不過請注意,這還沒有結(jié)束,接下來,我們再次通過對藝術(shù)真實的“置換”來設(shè)計和創(chuàng)造我們的生活。這種隱秘的循環(huán),像是從大地升起的歌聲注定終將從高空跌落,被大地自身所吸納,大地因此而無限豐盈。
再說說具體的藝術(shù),小說的藝術(shù)。
小說的藝術(shù)是關(guān)于時光的復(fù)活,不是整體的復(fù)活,而是碎片的復(fù)活,那些生命的細節(jié)完全無視時間的制約,在文學(xué)的空間內(nèi)自由組合。童年時代的歡樂被鑲嵌在今天貌似愁苦的眼神中。越是隱匿在時光深處的碎片,越是充滿了能量,它們就像碎石團結(jié)而成的路基,支撐起了生命沉重的鐵軌。在這鐵軌之上,裝載著人類存在的列車呼嘯而過。
談?wù)撔≌f的藝術(shù),讓我不由想到了托爾斯泰以及他所代表的十九世紀。這位小說大師,寫《戰(zhàn)爭與和平》七易其稿,筆記裝滿了幾個高大的書櫥,只為執(zhí)著追求事件的客觀和細節(jié)的可信。他的心靈如此偉岸,像廣袤的草原承受了馬群的奔跑。
而二十世紀以來,他這樣的寫作衰敗了。因為人的心靈與世界變得越來越分裂。技術(shù)的發(fā)展讓世界的表象被不斷復(fù)制,寫作的領(lǐng)域在萎縮,作家們只能像土撥鼠向下挖掘,卡夫卡是我們共同的父親。但是,這樣的寫作是危險的,當心靈的經(jīng)驗被耗盡,卻無法從世界的物質(zhì)層面得到補給,這便是海明威式的死亡。
行走在這樣危險的道路上,我不得不再次感嘆:理想主義是一種英雄主義。也許,甚至可以這么說:在這個時代,有理想的人就是英雄。只是我在這里得界定一下,這里寫到的理想,只是夢想的別稱。那些懷抱著具體目標的精明人,自然不在談?wù)摰姆懂牣斨小?/p>
三
我一次又一次地談及夢想,其實,夢想不僅是精神的富足,也是一種行動的勇氣。假如可能,我會給你寫長長的信。寫信,就是夢想完成自己的一次簡單行動。也許你早已倦于諦聽,那封沒有盡頭的長信也只是放在你身旁的書桌上,但行動的意義已經(jīng)誕生,我會非常迷戀這樣的時刻,這樣引而不發(fā)的時刻:可以無限接近你,卻并不占有你。
你在另一個人的心中活著的標志,并非記憶,而是哀痛。哀痛是另一個我們所愛之人的呼吸。在疼痛的顫栗中,我們逼近了往昔的某個時刻。疼痛得越強烈,那種距離就越短。但是,無論如何縮短,都永遠無法抵達。死亡也無法抵達,那只是一切的取消。
羅蘭·巴特在母親死后,寫道:“現(xiàn)在,一切都崩潰了。至此,便是沉重、漫長哀痛之莊重的開端。兩天以來,我第一次接受了自己也要死的念頭?!弊詈笠痪湓捳f明了存在的終極秘密。
這讓我想起那些一個人度過的周末,就像時間停頓下來了。時間的停頓并沒有帶來空虛,而是讓每一分每一秒都與自己的生命建立了更深刻的聯(lián)系。
但是,在這里要說的是,如果沒有死亡的背景,這平淡的一分一秒就不會如此動人。因為,我們以肉身說出的每句話,包括任何表示開端的話,都是逝去,都是終結(jié)。只有神說的話,才可以既是終結(jié)又是真正的開始。想到這點,我對自己生存于世的卑微感覺又增強了許多。
那么,我不禁一次次想問,對生命的迷戀和對生命的恐懼是如何和諧存在于心中的?不可捉摸的流動生活,仿佛丑惡的毒蛇,逼迫我和你放棄那些以為牢牢抓在手中的事物。只在這時,我和你才覺出了不可替代的獨特之美,那種被遮蔽的執(zhí)著精神,那種從集體中抽身而出的人性。如果說藝術(shù)的發(fā)展常常走向藝術(shù)的反面,那么生命也是,生命常常是生命的反面。
詩人蘭波不就寫道:“我,是另一個人?!?/p>
但我覺得我不但是另一個人,還是另一個人的另一個人。甚至,我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只是這群人只有一張嘴巴。我閉上眼睛,冥想自己,看到了那不聽使喚的嘴巴,以及眾多矛盾的詞語,它們暴露了我眾聲喧嘩的內(nèi)部。我需要克制。生命的內(nèi)部,竟然也有著對秩序的強烈渴望。這種渴望讓我仔細觀察著外面的世界,那些色彩、聲響與觸感。每逢這樣的時刻,我都固執(zhí)地認為,外面的大千世界再壯麗、再渺小,也得作用到人的心靈上,為的只是引誘出偉大的創(chuàng)造力。這是宇宙意識自己的唯一方式。
記下這種替宇宙體會到它自身意識的感受,便是作家的職責。寫作就是如此,得不斷吞噬生鐵般的黑暗,只為孵化一個意象。當孵化不出的時候,就去億萬個世界意象中找出那個合適的寄托。這就像是寫在宣紙上的草書:黑暗的河流在曲折中劈開了冰層。
我突然感到自己有著強烈的詩化傾向,但我一直都試著收斂激情,努力讓敘述在想象力的推動下創(chuàng)造出一小塊堅實的地面。我需要站在上面。
就像此時此刻,置身在夜晚的濃密處,我完全忘記了睡覺。我是否應(yīng)該像個虔誠的基督徒那樣,面對明天,默默祈禱?是啊,任何一個凡夫俗子都時時希望自己能時來運轉(zhuǎn),但是,在生命的旅途上,我們常常會覺得,天使忘記了這里。這里成了一座孤獨的車站,盡管連在蛛網(wǎng)一般的交通線上,但不知通往何方。
哲人說,世上本沒有路。既然沒有路,又何謂抵達?也許,有的只是逃離。這就像是我寫給你的信,只是為了逃離我的孤獨。
但沒想到的是,有一天,你整個人都逃離了我的孤獨。米沃什的詩句響徹在我的心間:“我秘密地愛著你,卻沒有像他們那樣有著靠近你的強烈希望?!笨赏纯嗟氖?,面對你的背影,我是否還有這樣的克制?如果有一種力量讓我安靜了下來,那絕對不是出自厭棄,而是出自對絕望的清醒認識。一次又一次,在經(jīng)歷過遺忘之后,我慶幸自己依然記得孩子們在黑板上的胡涂亂抹,那些粉筆的線條構(gòu)成了一座白色的花園。
但,正是那白色的花園提醒著你的缺席。
某一天,你走后的某一天,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我也要從自己這座孤獨的車站里逃走。我惶恐不安,像是犯下了滔天大罪的囚犯。我爬上車,還沒有等到下一站便跳下去了。我偷偷躲在路邊帶刺的草叢中。我渾身滿是血痕,但我依然不想現(xiàn)身。我看到螞蟻與蟋蟀從我的腳上爬過,看到陽光終止于麻雀的腋下。正如詩人所說的,靈魂是大地上陌生的事物。因此,我始終無法克服這種陌生感。但我很有耐心,日復(fù)一日,堅持隱藏在草叢中。隨著時間的流逝,我開始淡忘現(xiàn)身的念頭。年復(fù)一年,我的身上長出了青草。
四
場景一:樓下的花園我已許久沒去,最失意的時候,曾常去那里獨坐發(fā)呆。戶外的陽光與青草的氣息令人難忘。許多失落的話語,不再有什么意義和隱喻,都像那隨風飄落的樹葉,靜靜躺在石子鋪就的小路上。一個人的花園,不再有揣測與顧慮的疲憊,仿佛這是天地間唯一的舞臺,而我已經(jīng)放棄表演。
場景二:街邊的小酒館里再次傳來憤怒的吼叫,這就像是陰影孕育下的惡靈。我猜測著時間,這種猜測讓我清晰地感到自己活著。活著,宛如夜航船看到了遠處的燈火,那些光在驅(qū)散黑暗的同時,照亮了無邊的陰影,越拉越長,如同時光綿綿無絕。
場景三:雨中建筑物的表面顯得骯臟,一種帶著詩意的骯臟。那就像是生活的表面。我坐在窗前,喝著一杯水,遲疑著不敢走進雨的帷幕中。我羨慕那些在雨中行走的人,羨慕打著花傘的女人,羨慕追逐著淋濕的小狗的孩子,羨慕一手撐傘一手提著青菜的老人。我羨慕他們,只是因為我不是他們。
這三個場景平淡普通,卻讓我難以忘記。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就開始這樣收集上渡路大街上林林總總的一切,就像繪制一張超越表象的心靈地圖。每一次勾勒,都使詞語在心間繁殖。爭先恐后的詞語彼此抵消,變得如同雪原一般靜默。我在收集的時候滿懷深情,事后卻像個外科醫(yī)生那么冷漠。這是因為我深知,這條大街并不在意你的哭泣,它如此卑劣與勢利,只在你歡樂的時候露出五光十色的迷人之處。你總是幻想著:在你忘記它的時候,它還記著你。但問題在于,那時的你對這些早已無從知曉。
身邊的大街已經(jīng)繁雜到了炫人耳目的地步,那么我們把范圍擴大呢?就像一張電子地圖,隨著我們鼠標滑輪的上下滾動,世界變得越來越廣闊,街道變得越來越密集……我生活的廣州據(jù)說已有一千五百萬以上的常住人口,也許還遠遠不止。只要我一出門,就會擁擠在城市的人群中,看到互不相干的同類擦肩而過。
這城市靜立在人們的視網(wǎng)膜上,它不想只是生活的空間,它還要成為獨立的風景。在它的街道上匆匆忙忙行走著善良的人、罪惡的人與什么也不是的人。這街道像是早有預(yù)謀的安排,規(guī)定了行走的方向。
哲人們不止一遍說:這些人潮,只是幽靈。
那我們?nèi)绾巫C明自己不是那人潮中的幽靈?弱小如我,只懂得文學(xué)的證明。在我看來,文學(xué)的隱喻比這些街上洶涌的人潮更加真實。當我寫出一個人物,他的靈魂便敞開在涼爽的秋風中,他讓我覺得自己不是生活在蟻穴里,他讓我覺得高貴的精神依然值得去相信和追求。同時,我還希望能寫出一個她,她不但懂得愛,還能承受愛。她足夠包容,也足夠神秘。
說起她和他,便涉及到男女間的隱秘。其實,有種古怪的感受我很早就想說出來:我一直感到卡夫卡小說中的情色有一種極端的荒誕感。后來讀到了巴塔耶的論述:“《審判》或《城堡》中的色情,是一種沒有愛情、沒有欲求、沒有活力的色情,是一種無論如何也要避開的空虛孤獨的色情?!边@句話給我?guī)砹撕艽蟮膯l(fā),也帶來了巨大的恐懼,我發(fā)現(xiàn),卡夫卡筆下荒誕的色情正在變成今天這個“身體時代”的現(xiàn)實。
納博科夫把作家性格分為三類:一是作為故事的講述者,二是作為教師,三是作為巫師。我覺得這其中暗藏著藝術(shù)的等級劃分。故事的講述是小說這個行當?shù)幕臼侄危浯问窃诖嘶A(chǔ)上傳達思想以及對思想的辯難。作家不可能像哲學(xué)家一樣建立完整的思想體系,他的直覺、鮮活與詩性話語,讓他更像一個預(yù)言家,也就是有著神秘體驗的巫師。
因此,作家是人類社會最后的巫師。而卡夫卡,是巫師中的先知。
五
走在夜晚的江邊,水面黑暗,兩側(cè)燈光璀璨,有人閉著眼睛打太極,有人只顧著和自己的狗長相廝守,有人如我,被城市的遠方所吸引。但是,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嗎?這像櫻桃般夢幻的一切。冬季到來,這里的夜晚將變得闃寂無人,那樣獨處天地間的時刻,仿佛終于從一場漫長的夢境中走出。
這個晚上,也許是我一個人散步,走著走著我突然想到:人是沒有庇護的存在。也許在人的孤獨之途中,他所尋找的只是一個相對安全的據(jù)點。當他找到,他就會發(fā)現(xiàn)這座據(jù)點有漏洞。他會離開,并尋找新的據(jù)點。但毫無意外,新的據(jù)點依然有漏洞,而有漏洞的據(jù)點是不能被稱作庇護所的。這次,他不再義無反顧地離開,他會考慮要不要忍受。人的分野在此形成:有的他會選擇忍受,有的他會選擇離開,并徹底放棄對庇護所的希望。后者蹣跚著來到荒原上,要么干涸而死,要么在絕望的痛苦中敞開心靈接納了神性。的確,只有神的庇護所是完美的,因為理性無法揣測其究竟如何。所以說,與其揣測,不如相信那是一個懸置的庇護所,看你是否有能力進入它,并且獲得力量。
這讓我不禁思考起了人的“前定”。這本來是一個宗教詞匯,但是,我寧愿相信,人是有前定的,除了所處歷史時代與家庭環(huán)境,還包括基因上刻錄好的一切。認清自己的前定,才能更好地擴展自我,以及領(lǐng)悟到自我的邊界。前定也許限制了人的可能性,但是卻給人的存在帶來了一個必要的基礎(chǔ)。前定便是每個人一出生便隨身攜帶的記憶,世界因此而復(fù)活,就像從一粒種子里長出了參天大樹。
從江邊回到家中,繼續(xù)讀書。讀馮友蘭的《新原人》,里邊提到人生的四等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自然與功利境界是人的現(xiàn)實存在,其實這便是人的前定,除卻生理上的因素,人的功利心大小也是注定的,每個人從中掙扎出來所付出的努力不會相同。而道德境界定義了人的理想存在,從而規(guī)劃了人生的道路。天地境界是人生的最高覺悟,是人類精神的創(chuàng)造性升華,走到這一步的便是令人景仰的圣賢。
我在想,這樣的圣賢還需要一個懸浮的庇護所嗎?他的力量究竟來自何處?如果僅僅憑借著人自身的力量就可以做到,這對人的存在是一種高估嗎?我無法回答,但我感到這樣的想法追究下去是危險的。我更加愿意把這當成是一種暗示:當我們不斷向內(nèi)心深處挖掘的時候,我們反而以一條奇怪的道路靠近了那個懸浮著的庇護所。
寫作,與許多事情一樣,便是這樣的挖掘。
六
寫作多年,會常常困惑:難道寫作真的只是為了超越生活,而不是為了進入生活?當我在生命的谷底接納寫作的治愈時,卻一廂情愿地相信寫作是為了進入生活,是我進入生活內(nèi)部、并得以窺見隱秘熱情的唯一門票。進入生活,是為了去克服自身對生活的陌生感。但是,我何嘗不深深知道:這種陌生感是藝術(shù)能夠活下去的全部依賴?!@是一種多么傷心的悖論。
我想,當我這樣思考的時候,文學(xué)的思想便誕生了。
文學(xué)的思想是對各種事物想法的詩意延伸,它依靠悖論而生,構(gòu)成了一套奇妙的話語譜系。能夠得到滿意結(jié)論的推論不屬于文學(xué),文學(xué)的結(jié)論是更加尖銳地詰問,像是鋒利的匕首,令我們自欺欺人的話語面具徹底崩潰。當然,這不意味著文學(xué)是一種隱蔽的精神暴力,恰恰相反,文學(xué)是一項極盡溫柔的手藝。就像小說的本質(zhì)是作者孤獨的故事,他自顧自地講述著,盡管他講到了陽光與海岸,但是他的臉、他的身體處在一片深藏不露的黑暗之中。敘述已經(jīng)成了他生生不息的能量之源。一開始,他在講述自己,后來,他或許是在代替別人講述,再后來,也許他的講述只是為了語言的呈現(xiàn)。當語言的詩意通過敘事持續(xù)的抵達,開始在另一個心靈的深處款款流動的時候,不是他這個敘述者獲得了成功,而是他置身的那片黑暗終于獲得了短暫的照亮。
的確,通過寫作,我們得以把自己的內(nèi)心經(jīng)驗與豐富人性輸入到另一個人身上,這種輸入的量越多,這種寫作的價值便越大。思想因此而誕生。文學(xué)的思想是隱藏的,這并不是說文學(xué)不能直接表達思想。這種隱藏應(yīng)該像蘋果的果核,那是人們吃完果肉后丟棄的部分,但正是因此,蘋果的種子保存了下來,并可以再生,如此綿綿不絕。
如果選擇文學(xué)的思想,便不得不在面對靈感時反復(fù)磨礪那種輕易抵達的快感,甚或說,最好的辦法便是對靈感的摘除。我想,尤其對于一個小說家來說,只有當他的寫作擺脫了靈感的那一天,才是進入到了文學(xué)最艱難的地方,才是觸碰到了文學(xué)的核心。這其中的要義就在于對勤奮的推崇。一個作家不勤奮,他的表達始終是有限的。但值得注意的是,勤奮并不僅僅代表數(shù)量的多寡,更重要的是,它意味著讓精神性的事物得以安全降落到地面上的那種努力。
文學(xué)是生命的容器,盡管這個容器很有限,但是,經(jīng)由作品儲存下來的那部分生命是最生動、最細膩的,是任何DNA技術(shù)也無法復(fù)制的,是真正的獨一無二。我總感到,行為的具體作用、話語的鮮明指涉,都注定會黯淡,永遠明亮的,是生命中神秘的部分。所以,寫作之道便是對生命的轉(zhuǎn)移,是對光源的擦亮,是對不可知的探究,是對信仰的確認。
除卻作品最終會超越時間,作家的形象也會隨之流傳下來,但這是另外一回事了。智慧的博爾赫斯早就知道自己去世之后留給世界的形象,是他全部文學(xué)作品中最重要的部分:一個雙目失明的現(xiàn)代荷馬?!@是如何可能的?一個作家終生寫作,最終留給世界的卻是一張并不英俊的臉,或是一些莫名其妙的邊角料。就像我們談起蘇軾,常常會想起他烹飪的東坡肘子,仿佛這種肉香比起他的詩歌更值得令人緬懷。
但也許,正是因為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細節(jié)承載了生命的溫度,我們會覺得:博爾赫斯多么無助,而蘇軾是多么可愛。
不妨從這個角度去理解羅曼·羅蘭說的那句話:
“創(chuàng)造就是消滅死。”
七
我一直有個奇怪的愿望,那就是有朝一日看光所有好看的電影。這個愿望之所以成立,就在于我假定好電影是有限的。更重要的是,這個假定暗藏著我對寫作的偏愛和包庇。盡管寫作提供的色彩較之電影的聲色犬馬是黯淡的,但是那種黯淡的色彩會隨著我們的生命及其體驗的深化,被賦予更加個性化的色彩,會成為我們生命有機的一部分。這就是寫作的優(yōu)勢,它存在于生而為人的無盡緩慢,存在于精神想象的無疆無界,存在于好電影看光之后的空虛寂寞。
我想,我一定是在一個深夜里看光電影的,那樣我會沉沉睡去,而在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樓下的鳥鳴在陽光的徐徐展開中愈加歡快起來,天空沒有霧,也少云,可以看到很遠處樓房的屋頂。這些風景滲進我的心底,撫平我的好奇,讓我進入寧靜的狀態(tài)。我漸漸感到,我的目光刺穿了這些風景,看透了這有限的色彩,它們已經(jīng)成了我眼前的一片樹葉,擋住了我望向更遠處的目光。
于是,我拿起一本嶄新的紅色筆記本,坐在窗前,開始埋頭寫作。是的,從這天開始,我要暫時忘記電腦,專注于享受手寫的快樂。一直到中午的時候,我還在安靜地寫著。也許我寫的是別人的事情,卻真實地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我像一塊干燥的海綿,吸滿了自己的感覺,從而變得沉甸甸的,像是秋天時成熟的麥穗。我已經(jīng)許久沒有這么深入地回到自己的生命之內(nèi)了,我感到很滿足,就像是在寒風中終于擠進了一個小縫隙的那種溫暖。
腦海中五顏六色的畫面、難以確定的氣息、復(fù)雜難解的話語,它們構(gòu)成了我。是它們讓我不顧大風大雨去飛翔,同時,也是它們成為我行走的鎖鏈。它們有時竟然讓我在面對一小片金黃色的麥田時,都笨拙得難以穿過。我還能向命運期待些什么呢?我的體內(nèi)有地獄的陰影,也有上帝的微笑,我努力在這兩者之間保持心靈的寧靜。
但是,我依然感激它們帶給我的鎖鏈,我明白我根本無法承受巨大的自由,就像一個人上夜班時,空曠的辦公室所呈現(xiàn)出來的那種凝滯與絕望。我感激那鎖鏈,它們讓我走得緩慢,因此我才能在行程的中途,聽到了某種陌生樂器的演奏,那循環(huán)往復(fù)的旋律標明了時間瞬忽流失的節(jié)奏,我還來不及感到悲傷,已有一種神秘的快樂蒞臨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