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勇↓
覃曉雅是中午離開的鳳城醫(yī)院,經(jīng)過心內(nèi)科護(hù)士站時,她看見一個鴨蛋臉的小護(hù)士正從一個男醫(yī)生肩頭撿下一根頭發(fā),隨手夾在打開的書頁里。在他們身后的墻上,石英鐘剛好指向十二點?;劐\城的火車是午后四點半,沿著醫(yī)院前的大街向前走時,她忽然覺得自己該做點什么。她想,或許那樣就能把蘭姨的面孔從腦袋里趕出去,那個灰白色的蒼老面孔。但究竟做什么,她心里一片茫然。
雖然離錦城只有三百公里,但秋天似乎已經(jīng)先來到了鳳城,人行道上鋪了一層金黃色的落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銀杏果的氣味,臭臭的,有些怪異。在一個十字路口上,覃曉雅停了下來,她不太確定自己是否還要繼續(xù)走下去,在一座陌生城市的大街上漫無目的閑逛,真的有些傻。她站在人行道上猶豫不決時,一只肥胖的板凳狗跑過來,繞著她轉(zhuǎn)兩圈,嗅嗅她的腳,笨拙地沖她蹺起一條后腿。覃曉雅知道它想干什么,趕忙快走幾步躲開。狗疑惑地把腿放下,在原地找了一圈,隨后跑向一根電線桿。
這時候,覃曉雅看見了路標(biāo)上的指示,向右轉(zhuǎn)的那條路叫“士英街”。她想起,有人曾經(jīng)對她說過,鳳城有一條街叫“士英街”,是為了紀(jì)念一位名叫梁士英的烈士。1948年10月,二十六歲的解放軍戰(zhàn)士梁士英用自己的生命做代價,炸毀了一座碉堡。緊接著她想起,對她講述這件事的人是綦連安。
從手機里調(diào)出綦連安的號碼后,覃曉雅突然有些緊張,她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意味著什么。從讀大學(xué)時開始,這個名叫綦連安的男人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追求了她三十年,她始終沒給過他半點希望,對于這類事情,她一向的原則都是快刀斬亂麻,她認(rèn)為態(tài)度越?jīng)Q絕,彼此的傷害就會越小,反之則會后患無窮。但綦連安似乎并不這么想,他像那位梁士英烈士一樣,具有大無畏的精神,多年來始終不渝地對她表達(dá)好感。從心里說,覃曉雅并不討厭他,甚至還有些許喜歡。綦連安長得不錯,性情溫和,善解人意。另外呢,他還有一點可愛的紳士風(fēng)度,即便攻勢最猛烈時,也不忘給她留下足夠的空間。但她也沒想過要妥協(xié),她是個保守的女人,從未有過出軌的想法。
不過現(xiàn)在她打算試一試。
剛剛在醫(yī)院里,她突然意識到生命是一則殘酷的減法運算。她已經(jīng)四十八歲,假如像蘭姨那樣能活到七十五歲,那么余下的日子就只剩下二十七年,想到二十七年后就要躺在病床上,接受別人的探視,隨后變成一捧骨灰,她就會恐懼得不寒而栗。這是她第一次打量自己的人生,就像打量病床上的蘭姨一樣。她發(fā)現(xiàn)她的人生并不比蘭姨更精彩,她們的人生是一張紙牌的兩面,雖然內(nèi)容不同,但幾乎同樣蒼白枯燥。蘭姨的人生是背面,只有刻板機械的圖案卻沒有人物;她的人生則是正面,上面的人物是丈夫和兒子,同樣沒有屬于她的內(nèi)容。
這次她要為自己做點什么,趁一切都來得及的時候,哪怕只是添上一筆也好。
就算是給綦連安也給自己一個機會吧!覃曉雅默念一遍綦連安的號碼后想。
她沒有立刻和綦連安聯(lián)系,她擔(dān)心那樣自己會被嚇到,突然失去見面的勇氣,她打算先堵死逃跑的道路。覃曉雅向右轉(zhuǎn)彎,走上士英街。風(fēng)有些起來了,吹得落葉像精靈似的在路上奔跑,一只白色塑料袋從人行道上升起來,向上飛行一段后,擱淺在一根電線上,幽靈般掙扎著舞動手臂。在一家賓館門前停下腳時,她發(fā)覺自己還是有些緊張,她不知道怕什么,但恐懼源源不斷從腳底升上來,像電流一樣傳遍全身。雅馨賓館,看名字不錯,外面的裝潢也還可以,不知道房間里面怎么樣,這是她第一次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出軌,她不想讓自己受委屈。
向吧臺走過去時,覃曉雅努力控制著情緒,她害怕稍一放松,自己就會抖成一堆碎片,散落在賓館大堂墨綠色的地面上。走廊里幽深昏暗,散發(fā)出一股潮濕的霉味,覃曉雅跟著鑰匙牌嘩啦的響聲向前走。時間似乎過去了許久。她腦袋里突然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她可能永遠(yuǎn)都無法到達(dá)那個房間了,只能這樣無休止地走下去。但房門還是打開了,一股更大的霉味撲面而來,房間里灰蒙蒙的,所有的東西都好像罩上了一層塵霧。服務(wù)員聽了她的評語“咣當(dāng)”一聲把門關(guān)上說:“金廈條件好?!北梢牡仄财沧欤酉滤龘P長而去。
金廈國際酒店的鐘點房三小時收費一百八十元。覃曉雅選了有著淡藍(lán)色墻紙的一間。這是她一直喜歡的顏色。十八歲那年她還是一名高中生,一天晚上偷跑出去看了一部名叫《勿忘我》的電影,從那時起她就喜歡上了這種顏色。她記得電影里有句臺詞說:“勿忘我”是一種淡藍(lán)色的小花,象征愛情。
覃曉雅在心里演習(xí)了幾遍和綦連安的通話,還是放棄了撥號的打算,這種邀請過于赤裸裸,讓她實在羞于啟齒。她給綦連安發(fā)出了一條短信。在賓館名和房間號前面,她加上了一句“我來鳳城開會”作為遮羞布,她知道那是自欺欺人,但如果不給自己披上這件皇帝的新衣,她就難以站到綦連安面前。拇指按下發(fā)送鍵后,覃曉雅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她的信息里沒有稱呼,也就是說它可以發(fā)給任何人,綦連安會不會以為這是一個玩笑,或者當(dāng)她發(fā)錯了短信呢?那樣他就永遠(yuǎn)不會來。她的擔(dān)憂顯然有些多余,綦連安似乎一直在等待她的這條信息,很快發(fā)來回復(fù),他沒有去扯那塊布,又善解人意幫她遮了一層:等我,二十分鐘后到。
覃曉雅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十二點四十五分,距離她辦理入住手續(xù)過去了十分鐘。
等待讓覃曉雅有些不知所措,在房間里走了幾圈后,她站到了窗口邊。她的房間在三樓,透過窗紗縫隙望出去,能看見一條幽靜的街道,剛才乘出租車來時,她已經(jīng)知道了這條街叫幸福南路。窗口斜下方的路邊,兩個女人正隔著馬路說話。她們手上拎著幾只方便袋,大概剛結(jié)伴去菜市場,也許有話沒有說完,在走進(jìn)各自家門前再搶著說幾句。她們的聲音突然高起來,覃曉雅聽出她們在說一部熱播的宮廷劇。她也喜歡這部戲,每晚都會為它準(zhǔn)時守在電視機前。覃曉雅想,如果不是代替母親來鳳城看蘭姨,她也會像她們一樣去市場買菜,然后回家燒飯,吃過飯后等著看這部劇,第二天碰上熟人同樣也會談?wù)撘环瑒∏?。她們的生活其實就是她的生活。在離家三百公里的窗口邊,她窺視到了自己的人生。
十分鐘后,覃曉雅再次緊張起來,這次情況更加嚴(yán)重。煩躁潮熱的感覺像洪水一樣從小腹?jié)q起來,漫過腹腔、胸腔,流過脖頸,在她的大腦里泛濫成災(zāi),思維頓時一片混沌。前胸、后背、腋窩涂了一層濕粘的熱汗,像膠水一般箍得皮膚緊繃繃的。沮喪的情緒像沼澤一樣把她吸進(jìn)去,她感覺自己越陷越深,越陷越深……這樣的生理反應(yīng)半年前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開始她以為自己得了什么病,后來才明白這就是所謂的更年期綜合癥。青春就像一條狡猾的蛇,已經(jīng)偷偷地溜走了,如今她能看到的只是一截丑陋尖細(xì)的尾巴,即使是這段尾巴,也很快會消失在草叢和石縫里。有些時候,覃曉雅會像一個無助的溺水者,把過往的歲月抓過來,當(dāng)成救命稻草。她想起從幼兒園起,自己就是伙伴們中年齡偏小的,小學(xué)、初中人家喊她丫蛋兒,高中大學(xué)她是小師妹,畢業(yè)后同事們都喊她小覃……她真的想不起自己的青春是何時消逝的,但它確實漸行漸遠(yuǎn)了。
覃曉雅沒想給丈夫打電話,是她的手指自作主張撥打了他的號碼,或許多年來她早已習(xí)慣了向丈夫求救,手指也有了某種條件反射般的記憶,遇到問題時就輕車熟路干了這件事。手機里傳來丈夫的聲音時,覃曉雅嚇了一跳,身體劇烈地一抖,就好像已經(jīng)被捉奸在床了。丈夫喂了兩聲,不見她回應(yīng),又提高聲音,喊她的名字。這時覃曉雅才反應(yīng)過來,前言不搭后語問:“你在干什么?”丈夫沒回答,反問她有什么事。覃曉雅努力想了想,她真的沒有什么事,她的手指完全是在胡鬧。她告訴丈夫沒有事。丈夫的語氣不耐煩起來說:“我正忙著呢,沒事先撂了?!痹谡煞蛄滔码娫捛埃麜匝趴偹阆肫鹆艘患?,搶著說:“我坐四點半火車,七點多到家?!闭煞蜞帕艘宦暎娫捓镫S即傳來短促的忙音。
按了紅色的掛斷鍵后,覃曉雅終于明白了手指的用意,它其實是在幫她尋找逃走的理由,如果剛才丈夫關(guān)心她一下,問一句她什么時候到家,哪怕他只是詢問一下蘭姨的情況,此刻她就應(yīng)該已經(jīng)沖出了房門。但丈夫沒有那么做,她就只得留了下來。這個男人就是這樣,你會事事依賴他,但不要奢望他能真正給你什么。他算不上優(yōu)秀的男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罷了。在他們結(jié)婚后,丈夫曾經(jīng)有過兩次出軌,兩次剛好相隔十年,在他三十歲時一次,四十歲時又發(fā)生了第二次。有時候覃曉雅會暗自在心里想,如果按這個規(guī)律推演下去,丈夫五十歲時,也就是今年,是不是又會發(fā)生第三次?
但她沒有半點報復(fù)的意圖,她要做的事和任何人(甚至包括綦連安)都無關(guān),完完全全是自己的事,也許這輩子就只有這一件事如此。她需要把它完成。
綦連安很準(zhǔn)時。在他敲門之前,覃曉雅剛好收拾完自己。她用濕毛巾擦去了身上的粘汗,飛快地補了一個妝,又換上了一套乳白色的羊毛套裙。五年前聚會時綦連安說過,她穿這身衣服很漂亮。收拾停當(dāng)后,覃曉雅對著鏡子端詳了一番,認(rèn)為可以給自己打七十五分,雖然青春不再,但風(fēng)韻猶存。
重逢的場面有些平淡,想象中的玫瑰花和驚喜的表情都沒有出現(xiàn)。綦連安平靜地和她打了招呼,就像他們是對老夫妻,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年,妻子打開家門讓下班回家的丈夫進(jìn)來一樣。她靠在門邊的壁柜上等了等,終于等來了一個擁抱,雖然略顯敷衍,但聊勝于無。
五年過去,綦連安幾乎沒什么變化,只是背有些微駝,后腦的頭發(fā)略稀疏了些。
房間里擺了兩張床,覃曉雅坐在門邊那張床上,把綦連安讓到靠窗的藤椅里。他們中間隔著另一張床。她不想離他太近,她擔(dān)心他聞到她的口氣。最近這兩年,她嘴里總有一股干巴巴的臭味,那味道很頑固,不管刷多少次牙,漱多少遍口,嚼再多口香糖,看再高明的牙醫(yī),仍然無濟于事。
綦連安談興很濃,似乎并不急著做什么事,她覺得這樣很好,否則自己會羞愧得無地自容。他們先談?wù)摿藥准x書時的往事,又說起了彼此的生活,當(dāng)然也不可避免地談到了孩子。綦連安結(jié)婚早,女兒已經(jīng)畢業(yè)工作,分配到中石化下屬的一家企業(yè)。她結(jié)婚晚,兒子正讀高三,即將面臨高考。綦連安一年前升任總工,進(jìn)入了單位領(lǐng)導(dǎo)層,但也因此造成兩地分居,只得住在辦公室。她呢,正在四處活動,發(fā)表論文找關(guān)系,準(zhǔn)備在退休前評上正高。他們之間的談話向來都很愉快,因為誰也不必在對方面前裝腔作勢。
話題是不覺中轉(zhuǎn)到小師妹身上的,綦連安的談話技巧很高明,做得水到渠成,不露痕跡。
覃曉雅注意到時,他的臉色已經(jīng)變得凝重起來,當(dāng)然里面也摻雜著一絲得意和竊喜。
說起來真有些荒唐,男人最喜歡炫耀的,莫過于對女人的征服,那個女人越優(yōu)秀,他們就會越有成就感。而女人呢,最引以為榮的是被男人占有,占有她的男人越出類拔萃,她們就會越滿足。綦連安也不例外。
他說小師妹是比他們晚十五年畢業(yè)的校友,在單位化驗室工作,每天和各種酸堿鹽打交道,穿一身白大褂,梳兩條長辮子。開始他不知道是校友,有一次她來總工辦送化驗結(jié)果,隨意聊了幾句,這才知道大家畢業(yè)于同一所學(xué)校。此后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的關(guān)系都很正常,只是稱呼變成了師兄和師妹,當(dāng)然是在沒有外人的時候才這么叫,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化驗室在另一幢樓辦公,他們平時很少有機會見面,偶爾在院子里遇到,會邊走邊攀談幾句,多數(shù)是說工作上的事,偶爾也說到他們的學(xué)校,總之都是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內(nèi)容。
綦連安調(diào)侃地笑笑說:“小師妹長得身材嬌小,走在我身邊時,有點像個小跟班。”
覃曉雅腦海里就出現(xiàn)了一個小女人,小鼻子小臉吊眼梢,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在她的經(jīng)驗里,這樣的女人都很有心計,善于使手段。
綦連安說,事情是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變化的,讓人有些防不勝防,最初可能是他無意間說了一句“食堂的飯菜很難吃?!碑?dāng)天快下班時,他收到了小師妹的短信,告訴他不要去食堂打飯。樓里的人走光后,小師妹拎著一只方便袋進(jìn)了門。
綦連安說到這又笑了笑,這次是會心的笑,笑里有一種欣賞。
“她想得很周到,用的是給員工統(tǒng)一發(fā)的方便袋,藍(lán)色帆布袋,上面用白字印著單位名稱,平時大家都用它裝報告和文件?!?/p>
小師妹的袋子里裝的是一盒餃子,韭菜三鮮餡,還冒著熱氣。
覃曉雅的耳邊忽然響起了一聲拉長腔的吆喝:“何支書來家吃元宵嘍!?”
那是她小時候看過的一部評劇,名字叫《奪印》,里面的地主婆爛菜花,就是用食物來引誘我黨何書記的。緊接著她又想起另一句不知誰說的話:“通往男人的心通過胃,通往女人的心通過陰道?!彼?,第一步已經(jīng)走完了,第二步還會遠(yuǎn)嗎?
她無意間看了眼床上的手機,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五十五分鐘,也就是說,他們還可以在房間里再待兩小時零五分鐘,這同樣是道減法題。
綦連安說從那以后小師妹不時就會給他送吃的來,她很有分寸,不是每天都來,而是偶爾,大概是她做了好吃的才來。她送得很隱蔽,開始呢,每次來之前都會發(fā)個短信。有一天下午,他正在辦公室審閱一份報告,桌子上出現(xiàn)了一只圓圓的光影,像老鼠似的從桌子這端跑向那端,再折回身從那端跑回來。綦連安站起身,看到小師妹正站在對面那幢樓的窗口邊,手里拿著一只小鏡子。綦連安向那邊看過去時,那只調(diào)皮的老鼠就竄到了他眼睛上。從那以后,小師妹送食物來之前,就改用小鏡子通知他。
綦連安再次笑了笑,是那種無可奈何的笑,臉上堆起的皺紋里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嬌寵和縱容。綦連安說:“你說她是不是很調(diào)皮?有點像個孩子似的?”
聽口氣是在征求她的意見,覃曉雅卻不知該如何評判,只得咧開嘴笑了笑。她想,自己的笑容肯定敷衍又潦草。調(diào)皮這個詞讓她耳熟,以前肯定也有人這樣評價過她,會不會就是綦連安?即便不是也一定是個別的什么男人。她再次計算了時間,想象著花一百八十元買到的三小時正一點點過去,就像她的青春一樣。減法也可以演變成除法和乘法,每小時六十元,每分鐘一元,剛才又過去的十分鐘就是十元錢。如果在菜市場,可以買到一斤豬肉,連肥帶瘦的那種五花肉。
綦連安說,他本來想,事情到此為止也挺好的,雖然有點曖昧,但畢竟發(fā)乎情止乎禮,大家的關(guān)系還是大師兄和小師妹。事情是在前幾天發(fā)生變化的,就是他四十九歲生日那天。小師妹不知從哪里知道了他的生日,這次帶來的是蛋糕和紅酒。小師妹在蛋糕上插了蠟燭,足足四十九根,看上去像一小片森林。他們隔著辦公桌,相對而坐。小師妹幫他吹滅了蠟燭,還給他唱了生日歌。他們都喝了紅酒。小師妹的臉頰泛起紅暈,從桌子對面站起來,讓他閉上眼睛,說有一份生日禮物要送給他。綦連安預(yù)感到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了,但他不想躲開,反而想要迎上去。他沒聽到她走過來的聲音,但清晰地感覺到左側(cè)臉頰被啄了一下,他知道那是小師妹的嘴唇。他閉著眼睛伸出手,準(zhǔn)確無誤地攬住了小師妹的腰。小師妹的身體在發(fā)抖,顯然有些緊張,看得出來她是個保守的女孩兒,這么做要付出挺大的勇氣。但她也很勇敢,他能感覺到她貼緊的身體很堅決。
綦連安說:“老同學(xué),你說一個女人如果喜歡上一個男人,是不是會比男人更大膽?”
覃曉雅走神了,沒聽到綦連安的問話,她無可救藥地又在計算時間,又有十五分鐘過去了,她剩下的時間只有一小時四十分鐘。她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只繭,時間正一絲一縷從身體里抽離出去,她身上包裹的經(jīng)緯越來越少,越來越稀薄,她即將變成一只光禿禿的蛹,扭動著丑陋赤裸的身體,被扔進(jìn)開水煮熟,再放進(jìn)油鍋里翻炒,烘干最后一點漿汁后,撒上鹽末裝進(jìn)盤里,被人端到餐桌上。炒繭蛹,是冬天她常做的一道菜,據(jù)說營養(yǎng)價值極高,可以給兒子補身體。
綦連安顯然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又接著往下說。
“你別往歪處想,我們之間什么也沒發(fā)生,在最后時刻我把她推開了。我要對她負(fù)責(zé)任,不能把她拖下水。看得出來,她像我一樣都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我是個男人,又離家在外,無所謂。她不行,回頭還要面對丈夫和八歲的兒子。我要替她著想,不能輕易傷害她?!?/p>
小師妹顯然沒想到事情會這樣,失望和失落之后,她開始對綦連安冷淡起來,不再給他送飯,他的辦公桌上也再沒有跑過圓圓的光老鼠。她有意回避他,即使沒有旁人時,也不再喊他師兄。在院子里遇到也不打招呼,匆忙把頭低下去。綦連安悄悄了解到,小師妹的丈夫脾氣很暴躁,對小師妹很不好,小師妹很可憐。他把如何了解的過程講得很細(xì)致,充分體現(xiàn)了一個男人的智慧和耐心。
綦連安說到這里時,把頭埋下去,雙手用力搓自己的臉,直到把臉搓成一顆通紅的核桃,才長嘆一聲停下來說:“事到如今,你說我該怎么辦呢?”
覃曉雅沒有說話,慢慢搖了搖頭。她否定的是自己。她已經(jīng)無法充當(dāng)這類故事的角色,不能演主角,不能演配角,不能做編劇,甚至連觀眾都不夠資格。她終于意識到,男歡女愛的故事已經(jīng)離她很遙遠(yuǎn),遠(yuǎn)得就像前胸和后背,左耳和右耳,紙牌的正面和反面,雖然近在咫尺,但卻天涯相隔。她已經(jīng)翻過來了,現(xiàn)在和蘭姨一樣都是反面,有的只是刻板的圖案。她已經(jīng)不再留意時間,那些時間散落成一顆顆沙粒,而她是一條被扔在沙上的魚,掙扎是死,不掙扎同樣是死。
她想,等待的事情大概不會發(fā)生了。綦連安沒占有那個小師妹,更不會有興趣占有她。
結(jié)果卻出乎她的意料?;蛟S是喊她不見回應(yīng),引起了他的注意,或者是她臉上的無助打動了他,也可能綦連安來之前就想好了,既然見面就要禮貌地走一下形式,就像辦理一道手續(xù),上火車檢票,出入境蓋章一樣。此事和感情無關(guān),和欲望也無關(guān),只是一個結(jié)束見面的句號而已。反正,綦連安走到了她面前,把她抱在了懷里。雖然她最初的目的不是為了上床,但上床卻是一個關(guān)鍵性的證據(jù),它可以表明她真的為自己活了一次。所以,她不會拒絕,也沒有理由拒絕。
覃曉雅躺下去時,忽然意識到一件事,她并不嫉妒那個小師妹,因為她們其實是同一個人。只不過,小師妹比她提前了十五年,尚有讓男人憐惜的資本。十五年后呢,小師妹和她一樣,都只能迎來一個禮貌空洞的形式。在她的身體上,綦連安完成了對小師妹占有的預(yù)演,同樣是在她的身體上,預(yù)演出了小師妹的未來。她想,天下的女人們大概只有一具身體,千古至今的女人們大概也只有一具身體。
沒有前戲,衣服是她主動脫下的,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羞赧的資本。沒有接吻,這讓她很欣慰,否則她的口臭將無處躲藏。撫摸很短暫,從綦連安慌亂逃走的手掌下,她察覺到了自己乳房的干癟。用最老土的方式,綦連安做得中規(guī)中矩。綦連安發(fā)福的肚子撞在她同樣發(fā)福的肚子上,他們之間就像隔了兩座山,讓身體的接觸顯得非常不真實。
事情剛一開始,她就羞愧地感覺到了自己的干澀。時間的塵沙似乎粘附在她的身體上,讓她變成了一片粗糙的沙紙。她感受不到快感,也無法給對方快感。時間并不是什么海綿里的水,它本身就是一只巨大的干海綿,殘忍又貪婪,輕易就能吸干女人身體里的水分,將她們變得枯萎干硬,形銷骨立。她看見綦連安微微皺皺眉頭,隨后感覺到他慢慢變軟,變小,直至徹底消失。綦連安還是那么善解人意,離開她的身體后,愧疚地?fù)u搖頭說:“對不起,我今天,狀態(tài)很不好。”
她努力笑了笑,說出了與之配套的另一句禮貌用語:“沒關(guān)系?!?/p>
她忽然想起來,這些禮貌用語還是在初一那年學(xué)會的。當(dāng)時為了演練這些詞,同學(xué)們往往沒事找事,故意招惹別人。她是全班被騷擾最多的人,常常有調(diào)皮的男生把她的文具盒碰到地上,或者是迎面撞她一下,然后再向她說句“對不起?!彼龔膩聿徽f“沒關(guān)系”,總是一只手掐腰,另一只手點著人家的鼻子罵:“你眼睛瞎了?”那時候,她只有十一歲,梳著兩只羊角辮,罵人時小脖子梗著,頭上的蝴蝶結(jié)一上一下地跳。那時候,她是多么的驕傲啊!那時候,她還是別人眼里的丫蛋兒呢!
另一句禮貌用語接踵而至,綦連安走到房間門口時回過頭來說了句“再見。”
他離開得很匆忙,甚至沒有顧得上掖好身后的襯衣,露在外面的部分看上去像一條怪異的尾巴。她一直跟到了房門口,他打開門時,她就靠在那只壁柜上,這次她沒能等到擁抱。他沒有讓她送出房間,也許是想盡快把這次見面結(jié)束在門里面。覃曉雅想,我真的有那么可怕嗎?但她沒有這樣說,只是平靜地?fù)]揮手,同樣說了“再見”兩個字。
送走綦連安,覃曉雅發(fā)現(xiàn),竟然還有二十分鐘沒有用完。
門邊的那張床有些凌亂,上面印著兩個模糊的人形。靠里側(cè)那個應(yīng)該是她的,外側(cè)無疑是綦連安的。她用手撫平床單上的褶皺時想,這張床上會不會也躺過別的男人和女人?他們多大年紀(jì)?做愛的結(jié)果是成功還是失???
整理過床鋪后,覃曉雅坐進(jìn)窗邊的藤椅里。目光投到那張床上時,她發(fā)現(xiàn)床單上已經(jīng)看不出任何痕跡,就像從未有人在上面躺過,做過什么事情一樣。她想,待會兒自己離開這個房間后,也會像這些痕跡一樣徹底從房間里消失,就像所有從這個房間里走出去的客人一樣。
手機響起來時嚇了覃曉雅一跳。是兒子打來了電話。聽到兒子的聲音,她突然很想哭,但最終她只是撇了撇嘴,臉頰上的肌肉抖了抖。她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委屈無法變成眼淚流出來,也沒有其它途徑釋放出來,就只能硬生生憋在心里。兒子問她那件米色的韓版夾克放在什么地方。她告訴他在外側(cè)的那只衣柜里,又提醒他不要翻亂別的衣服。兒子似乎沒聽到她的話,迅速把電話掛斷了。
覃曉雅看了看手機,還剩十五分鐘,她決意把余下的時間都用盡。這是她給自己開的第一間鐘點房,她要對得起它。她在另一張床上躺下,看著頭頂?shù)奶旎ò灏l(fā)了一會呆后,她的手再次指引了她的行動。她的一只手像蛇似的潛入衣服里面,落在自己的乳房上。她想起它們曾經(jīng)是那么挺拔飽滿,讓她擁有了響當(dāng)當(dāng)?shù)谋惧X。它們曾經(jīng)讓那么多男人想入非非,讓那么多女人羨慕嫉妒。老公曾經(jīng)最喜歡的是它們,兒子曾經(jīng)最喜歡的也是它們。但如今呢,她的本錢已經(jīng)花光了,它們就像兩只被掏空的口袋,干癟地吊在胸前,連她自己都不愿意觸碰。她的手慢慢向下,越過酒盅般肥大的肚臍,沿著小腹上的一道疤痕緩緩滑行。這是剖腹產(chǎn)留下的傷疤,兒子就是從這里出來,降臨到人世的。當(dāng)時,縫合傷口的是一位新畢業(yè)的醫(yī)生,技術(shù)還不過硬,有幾針縫得密了,讓一段皮膚永久地聚到了一起,就像皺起來的眉頭,在小腹上擰出了一個丑陋的疙瘩。她的手繼續(xù)向下滑行,停留在自己的兩腿之間。這里曾經(jīng)是多么好的一條河流啊,水草豐美,生機勃勃。如今呢,河水已經(jīng)漸漸干涸,兩岸的草木也日趨稀疏。死去的河流已然變成了戈壁。她的手越過河岸,在干枯的河床里耐心搜尋,決意找到一點有關(guān)水的記憶。她溫柔地愛撫自己,小心翼翼地挖掘自己,在漸漸滲出的潮濕中勇敢前行,直到她的河起死回生,她就在河水的沖擊中發(fā)出快樂而滿足的呻吟……她感覺自己重新變得飽滿多汁,神采飛揚。
覃曉雅對時間把握得很準(zhǔn),她走出房間時,一名身著旗袍的服務(wù)員剛好從走廊另一端走過來。覃曉雅看了看房門上金黃色的號牌想,我曾經(jīng)在鳳城最好的賓館里擁有過一間鐘點房,現(xiàn)在又沒有了。
票已經(jīng)提前買好了?;疖嚿先瞬欢唷蓚€半小時的車程中,覃曉雅始終坐在窗口邊,看著城市和鄉(xiāng)村向后退過去,看白天像一張皮似的慢慢褪掉,變換成萬家燈火。列車準(zhǔn)時到達(dá),覃曉雅下車時剛好七點整。坐進(jìn)出租車?yán)锖?,她突然有一種立刻回到家里的渴望,她的心里忽然堆起好多事。兒子找到衣服沒有?衣柜是不是弄亂了?晚飯是早晨出門前做的,父子倆吃之前有沒有熱一熱?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她應(yīng)該算是已經(jīng)出軌了,她決定要向丈夫坦白。
實際情況比她想的要好,那件夾克已經(jīng)穿在兒子身上,衣柜也沒有太亂。飯菜顯然是熱過吃的,只是電飯鍋底糊了一層,用過的大勺沒有涮,里面泡著一只鏟子。丈夫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兒子在自己的房間里學(xué)習(xí),吃剩的飯菜擺在桌子上。她從中午起就沒有吃過東西,但卻半點沒胃口,脫掉外衣就動手收拾碗筷。
他們家的生活很像一只圓規(guī),前幾年以丈夫為圓心畫圈,這幾年以兒子為圓心畫圈。她是什么呢?大概是兩只圓相交的部分,既從屬于丈夫,又從屬于兒子,就是沒有自己的圓心。兒子要十二點才睡,她和丈夫也要陪到十二點。時間過得很慢,等待似乎比坦白更難挨,她感覺自己的罪過像一只橡皮筋,被越拉越長,越拉越長。
她像每晚一樣看了那部戲,但無法進(jìn)入劇情,看著熒屏上那些一驚一乍的格格和宮女,她突然有些納悶兒,為什么那么多人,包括她自己,會喜歡這樣一部胡編亂造的戲?
兒子先上了床,隨后,她和丈夫也上了床。丈夫有睡前讀書的習(xí)慣,后腰墊一只枕頭,半倚在床頭上捧起一本書,翻了幾頁書后,他似乎剛剛想起來,忽然問到了蘭姨。
丈夫問:“蘭姨是不是一輩子沒結(jié)婚的那個人?好像當(dāng)官的吧?她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
覃曉雅的鼻子突然一酸,蘭姨灰白色的面孔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里,她輕輕嘆息一聲說:“就是她,退休前是鳳城市副市長。她病得很重,活不了幾天了。”覃曉雅竭力在克制自己,最后還是功虧一簣,眼淚從兩只小眼角溢出來,流過太陽穴,灌入耳蝸里。耳蝸蓄滿了淚水,變成了兩眼泉。
丈夫沒發(fā)覺她在哭,咳嗽一聲說:“我還是那句話,富貴如浮云。不管當(dāng)多大官,發(fā)多大財,都難免生老病死。虛名浮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p>
覃曉雅假意整理鬢角,抹去眼淚,虛張聲勢地笑笑說:“蘭姨最后提出了一個愿望,你猜猜是什么?”
丈夫?qū)Υ撕翢o興趣,眼睛看著書頁說:“還能有什么?無非是捐贈財產(chǎn),捐贈遺體之類?!?/p>
覃曉雅的眼淚又流出來,她轉(zhuǎn)過身把后背沖著丈夫說:“蘭姨最后的愿望是希望有人抱抱她,不管是誰,只要是個男人就行。她說自己活了七十五年,從來沒有被男人抱過,只要有人肯抱,她情愿付錢給他?!?/p>
丈夫忽然來了興致,俯下身子把臉湊近她,鼻息吹進(jìn)她脖頸里。
“最后的結(jié)果怎么樣?有人肯掙這筆錢嗎?”
覃曉雅的視線已經(jīng)模糊了,在淚光的折射下,衣柜和地板晃動起來,似乎要從房間里逃出去,她感覺自己似乎也從床上飄了起來,好像要和它們一起逃跑。她含著眼淚笑笑說:“沒有,去看她的都是相關(guān)部門的負(fù)責(zé)人,不可能有人會做這種事,大家都裝作沒聽清她的話。”
丈夫說:“這些人太沒有同情心了,如果我在場就抱抱她?!?/p>
丈夫笑笑又說:“看在你的面子上,當(dāng)然是免費的。”
丈夫說完又坐回去看書。覃曉雅偷偷抹干眼淚,她知道自己必須開始了,如果今晚不說,事情就永遠(yuǎn)無法再說出口,只能像石頭一樣終生壓在心頭上,她承受不起這樣的重量。她想,丈夫聽了也許會大發(fā)雷霆,甚至可能提出離婚,她會同意離婚,但要等到兒子高考結(jié)束之后,不能因為他們的問題影響兒子一輩子,這是最起碼的原則。
覃曉雅依舊背對著丈夫,只有這樣,她才有勇氣把事情說出來。
“從醫(yī)院出來后,我去見了一個在鳳城的同學(xué)?!?/p>
她停了停,以為丈夫會警覺起來,問她是哪位同學(xué),是男同學(xué)還是女同學(xué)?
但丈夫沒有問,她只得繼續(xù)講下去。
“就是那個綦連安,我大學(xué)的同班同學(xué)。”
她覺得丈夫會記得這個人,并且因此不高興,過去她對他說起過綦連安是他的情敵,一直在追求自己。她還記得當(dāng)時丈夫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說,要像普希金學(xué)習(xí),去鳳城找綦連安決斗。但如今丈夫顯然把綦連安忘在腦后了,他幾乎沒有什么反應(yīng),只是敷衍地哼了哼。
覃曉雅說:“你可能忘了,我以前對你說過,他曾經(jīng)追求過我?!?/p>
雖然很難,但她正在慢慢接近罪惡的核心,她無法逃避,也無處躲藏,只能坦白和面對。
這次丈夫連哼也沒哼,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話。
她輕聲地問:“你就這么相信我,不怕我和他做出啥出格的事?”
丈夫已經(jīng)有些困了,他把書放在床頭柜上,口齒不清地嘟囔著說:“老夫老妻的,還有啥不相信的?”丈夫把枕頭放平,眼鏡放在床頭柜上又說:“睡吧,明天還要上班呢!”抬手關(guān)掉了臺燈。
屋子里突然一片黑暗,覃曉雅有些不知所措,那些沒有說出的話硬生生憋在了肚子里。丈夫轉(zhuǎn)眼就睡著了,打起了響亮的呼嚕。他說過,書是最好的安眠藥,有了它就會睡得很香甜。
覃曉雅聽了一會丈夫的鼾聲,顧自開口繼續(xù)往下說。她的語調(diào)平靜自如,就像講的是別人的事情。她說:“為了和綦連安見面,我專門開了間鐘點房,那個地方收費很高,三小時就要一百八十元。我們閑聊了一會后,就上床做愛了。我沒有騙你,也沒開玩笑,我和他是真的做愛了。想要離婚還是什么,都隨便你,我只有一個條件,就是要等到兒子高考結(jié)束之后。”
丈夫的回答始終如一,都是單調(diào)的鼾聲。
她突然感覺無比失望。她沒想到坦白的結(jié)果會是這樣。
她睜大眼睛,盯著黑暗中的房門,直到那道門輕輕打開,一個身穿白色連衣裙的美麗女人裊娜地走進(jìn)來,款款來到床邊,抬起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臉。她知道那是多年前的蘭姨。那時候,蘭姨還是媽媽的同事,是錦城最美的女人,身邊圍繞著眾多追求者,但蘭姨一個也沒有看上。她像一只高傲的白鶴,站立在雞群之中。那時的自己呢,還是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兒,頭上梳著兩只小抓髻,一直不肯上幼兒園,整天像尾巴一樣墜在媽媽后面。
蘭姨忽然消失了蹤影,覃曉雅從夢里醒了過來。她想起明天是周一,兒子的學(xué)校有升旗儀式,需要早起十分鐘。她坐起身,在黑暗中摸到床頭柜上的手機,修改了鬧鐘時間。重新躺下后,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里已經(jīng)變得輕松起來,仿佛搬掉了一塊石頭。她知道自己又能像從前一樣生活了,每天買菜做飯收拾屋子,侍候兒子和老公,到了晚上就準(zhǔn)時等著看那部宮廷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