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長廷
繼祖!
歐陽一飛進門的時候,老爸像往常一樣,朝他喊了一聲。一飛本能地將身子瑟縮在門旮旯,停了大約有五秒鐘,方才向老爸的方向走去。
一飛在門旮旯瑟縮五秒鐘,是在轉(zhuǎn)換角色。一飛在這個世界上同時串演著兩個角色,一個角色是一飛,一個角色是繼祖。在外面是一飛,在家里是繼祖。外面容不下繼祖,而家里卻容不下一飛。
一飛現(xiàn)在是在深圳。他在深圳打拼了快十個年頭了,都有了家室了,女兒聰聰都快三歲了??伤€沒有個窩。一飛一直想融入深圳,成為深圳人。融入深圳就得有自己的窩。
那天,他試探著問老爸,他說鄉(xiāng)下老家那棟房子,是不是……一飛的話還沒說完,老爸就氣呼呼吼起來:你是屬牛的,尾巴一翹,我就曉得你準沒好事。老家的房子不能賣,那是我們歐陽家的祖業(yè),是我們歐陽家的根,要賣那房子,先把我和你媽賣了。
老爸的話說得很重,一飛以后就沒再提鄉(xiāng)下老家那棟房子的事。一飛原是想賣掉老家那棟房子,再加上自己這么些年的積蓄,一家子滿可以在深圳安頓下來了,可老爸的脾性太固執(zhí),一飛說不動他?;蛟S,老爸有老爸的考慮。老人家來深圳原本是因為聰聰,等聰聰?shù)搅松蠈W的年齡,他和媽沒準還得回到那個遙遠的鄉(xiāng)下去住。
不知為什么,老人家不喜歡深圳。老人家說深圳不是農(nóng)民住的地方。
可一飛喜歡,一飛已經(jīng)離不開深圳。
繼祖!
老爸又喊了一聲。老爸喊一飛時面孔并不朝著一飛,而是朝著窗臺上的那盆蔥?;蛟S,老爸認為他喊的是繼祖,不是一飛,所以目光只能望著別處。
老爸在用一把起子給盆里的蔥松土。他做這件事時很是認真,完全可以稱得上一絲不茍。這盆蔥是老爸老媽來了后栽的,盆里原來是一蔸玫瑰,老爸將玫瑰拔了,換成了蔥。老爸拔玫瑰時沒有和一飛商量,老爸栽蔥時也沒和一飛商量。為了蔥,不,說白了是為了聰聰,有一次老爸差點沒和一飛吵起來。一飛沒事時逗聰聰玩,說聰聰真乖,老爸聽著不順耳,一把抱過聰聰,說:什么蔥啊蒜啊,難聽死了,叫姣姣吧,姣姣好!
從此聰聰在這個世界上也同時串演著兩個角色,一個角色是聰聰,一個角色是姣姣。在爺爺奶奶面前是姣姣,在一飛夫婦面前是聰聰。
一飛走到老爸面前時,老爸已放下起子,在窗臺上喂鳥。鳥不是籠養(yǎng)的,按現(xiàn)在流浪貓流浪狗的說法,這鳥應是流浪鳥。它們總共有十來只,平時不知棲居何處,但每天都會準時來窗臺上進食。一飛所租的這棟房子比較偏僻,時不時有鳥在窗外鳴叫,老爸老媽不知什么時候?qū)@些小家伙留意上了,隔三差五在窗臺上撒點鳥食,久而久之,小家伙們便戀上這里了,把老爸老媽當成了朋友。開始時,一飛以為老爸有養(yǎng)鳥的嗜好,便要去市場為老人家買鳥去,誰知老爸聽后又是擺手又是搖頭:我和你媽來深圳是帶姣姣來的,不是養(yǎng)鳥來的,這些鳥我看著沒處刨食,樣子好可憐,所以平時給它們點吃食,你不要以為我從此就有了養(yǎng)鳥的閑情。老媽這時也給一飛解釋,她說這里也沒座山,也沒棵樹,全是一色的水泥,這些鳥真是暈了頭了,跑這里來受罪。
老爸老媽這一喂,就喂了近三年,一飛心想,這些鳥們碰上老爸老媽,算是享福了。不過小家伙們也給自己一家子,尤其是聰聰,帶來不少快樂,鳥們對老爸老媽親近,漸漸也對聰聰親近,進而又對一飛夫婦親近,有時免不了要從窗框里將身子撲飛進來,在聰聰?shù)拿媲坝质俏璧赣质歉璩?,逗得聰聰嘻嘻哈哈的,把笑聲撒滿了整個屋子。
老爸老媽來深圳好長時間進入不了角色,生活不習慣,連走路都別扭。老爸說水泥路雖然平坦,可那車子一輛一輛的,串起來就像一堵墻,等半天過不去,都說大山里行路難,看到屋,走得哭,這城里看來也好不到哪里去,照樣是看到屋,走得哭。老媽說得更有意思,她說在山里走路盡管放心,甩手甩腳,不用怕人家碰了你,也不用怕你碰了人家,即便跌一跤,至多被荊棘石頭片片劃去一塊皮,可這車子不一樣,車子是沒毛的老虎。老媽尤其不能容忍的是,這城里的房子,街道,一幢一幢的,不見頭尾,看去像一個模子里出來的,分不清哪里是哪里,哪家是哪家,看了叫人頭疼。
初來乍到時,老人家為此很有點情緒,后來漸漸地平靜了,一飛思忖,一是因為聰聰,二呢,也許得歸功于窗外來來去去的這些個小鳥,是鳥們安妥了老人的心,使他們能專心致志帶著聰聰,度過了近三年的歲月。
或許,老人家能從鳥們嘰嘰喳喳的歌聲里,捕捉到一些關于那個遙遠鄉(xiāng)間的信息?
爸,有什么事嗎?一飛看老爸今天喂鳥時神情似乎有點莊重,猜想老人家是有了什么心事了,便主動問了一聲。老爸見問,也沒怎么抬頭,就說:今天是七月半,你去預備一些香燭紙錢。還有,吃飯時別忘了加個酒杯,加雙筷子。
一飛終于反應過來了。他心下明白,老爸老媽來深圳,是帶了爺爺一塊來的。爺爺是他們這個家庭中無處不在的影子。睜開眼睛看不見爺爺,閉上眼睛爺爺就在身邊。
爺爺是1976年離世的。爺爺離世時還沒有一飛。確切地說,還沒有繼祖。爺爺臨終時和老爸說,明年家里會添丁,名字我給你留下了,就叫繼祖。爺爺說過這話后第二年,繼祖便應運而生。
爺爺是老爸眼里的神仙。
一飛不知道爺爺長什么樣,腦子里無數(shù)次給爺爺畫肖像,畫來畫去最終畫成了老爸。
老爸是個小老頭,沒有什么特色,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那個漫畫似的鼻子,遠遠看去像個樅樹疙瘩,很顯眼。有時候一飛會產(chǎn)生幻覺,看見老爸時,以為是看見了爺爺。
照理說,爺爺對一飛應該沒有什么影響,因為他們中間到底還隔著一個老爸。更何況,一飛的生活天地里爺爺根本就沒出現(xiàn)過。但話是這么說,實際可不是這么回事。
實際上,一飛是伴隨著爺爺長大的。當然,那時候一飛不叫一飛,叫繼祖。
繼祖小時候一直生活在爺爺?shù)姆諊?,腦子里經(jīng)常有爺爺?shù)挠白?,耳朵里?jīng)常有爺爺?shù)穆曇?,肚子里裝滿了爺爺?shù)墓适?。這都是因為老爸的緣故。據(jù)老媽說,他小時候從睡夢里醒來,經(jīng)常把老爸當成爺爺,爺爺爺爺?shù)亟袀€不停,逗得老爸老媽一陣好笑??梢姞敔斒巧钊氲叫±^祖的心靈里了。老爸不愧是爺爺?shù)膬鹤?,在老爸心目中,爺爺是至高無上的,是他永遠的驕傲。有時候老爸到周圍別的村子里去,人家問及他的名諱,他總是首先亮出爺爺?shù)恼信苼恚思衣犃?,“啊”地一聲,說失敬失敬,原來是土老先生的兒子,那份恭敬,讓老爸心里好生受用。巧的是,這種經(jīng)歷繼祖小時也有過,啊!土老先生的孫子呀,將來是個有出息的種!爺爺當然不僅僅是老爸的驕傲,也是全村子的驕傲。村里人無論老幼,對爺爺?shù)淖鸪?,可謂有口皆碑。大抵因為此,老爸在家庭中,自然就得把爺爺?shù)臍夥赵斓煤軡夂軡?,讓每一個歐陽家的子孫,對爺爺都留有永遠抹不掉的印象。譬如逢年過節(jié),或者其它什么重要日子,一家子吃飯時,老爸一定要預先給爺爺留個座位,酒杯筷子擺齊全,然后在桌下化把紙,煞有介事招呼爺爺坐下,先斟酒,后上菜。這一套程序不完,任何人都不許落座,更不用想動吃的念頭,即使小小的繼祖也不能特殊。有時繼祖哭鬧,老爸就指了空空的板凳說,繼祖別鬧,再鬧爺爺罵人了!因為語氣嚴肅,繼祖便怔住了,兩眼愣愣地大睜著,驚恐中帶著孩子的茫然。
所有這一切,一飛如今想來都是歷歷在目。既然老爸說了今天是七月半,那么所有對于爺爺?shù)哪翘壮淌交募o念和祭奠,是一定不能忽略的。在一飛心目中,老爸是爺爺最忠實的崇拜者。
其實爺爺不過是鄉(xiāng)下一位普通的看地先生。所謂看地先生,也就是陰陽先生,即平常說的風水先生。一飛鄉(xiāng)下老家,特興看風水這門職業(yè)。鄉(xiāng)間手藝人多,劁豬佬補鍋匠還有鐵匠砌匠木匠,雞鳴狗盜,不一而足。但一飛的爺爺和這些人不同,一飛的爺爺從事的是精神層面的活,關系著生老病死,來世今生,拿他和當時的鄉(xiāng)村私塾先生相比,實在有過之而無不及。一飛爺爺大名叫土生,后來人們就干脆叫他土先生,老了時,就自然而然成了土老先生。從名字上看,似乎爺爺與人類賴以生存的大地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淵源。據(jù)說爺爺學習這門職業(yè)時,很有點傳奇性,當他長到十幾歲時,有一天,從山外忽然來了一位高人,這位高人圍繞著他們村子前后左右轉(zhuǎn)了一個來回,然后注目凝視一處地方,臉上寫滿了讓村人誰也看不透的神秘。那時一飛爺爺正在村后山坡上放牛,牛在草地上優(yōu)哉游哉享受鮮嫩可口的青草,爺爺就在近處一塊曬谷坪上玩起了陀螺。陀螺在別處地方,也許只是孩子們圖開心的玩物,但五馬前后左右的一些村子,不知什么緣故,竟然被視為孩子們走向人生的第一要事。衡量一個孩子將來是否有出息,一個重要標準,就是看他從小會否玩陀螺。五馬村子不大,但村后那個曬谷坪卻很寬闊,有月光的晚上你去看,就像一汪水波不興的湖泊。曬谷坪的作用,一是秋收時曬谷子曬紅薯干,二就是供孩子們玩陀螺。爺爺?shù)耐嫱勇?,?jù)老爸說,那真是蓋帽了!是真正的陀螺玩家!鄰近幾個村子,同輩人中,沒有哪個是爺爺?shù)臄呈?。爺爺玩陀螺玩得怪,他能左右開弓,左手玩了右手玩,陀螺在他手下時而轉(zhuǎn)成一朵花,時而轉(zhuǎn)成一個旋渦,人家的陀螺只要一攏邊,便是死木頭一坨。因此每有陀螺比賽,爺爺?shù)念^名狀元是三個手指撿田螺,誰也搶不走。從山外來的那位高人看完了村里村外山水,這時忽兒收回目光,盯著玩陀螺的爺爺目不轉(zhuǎn)睛。爺爺見他盯著自己看,便停歇下來,也盯著他看。老先生臉上布滿神秘的笑容,漫不經(jīng)心走到爺爺面前,從他手里拿過陀螺,反復掂了幾掂,然后說,你把這陀螺玩得團團轉(zhuǎn),有些意思。爺爺聽他說話云里霧里的,不知道怎么回復他,這時老先生就問爺爺一句:你識字嗎?爺爺說識字的,讀過幾年私塾。老先生對爺爺?shù)幕卮鹚坪跤悬c興趣,就嘰嘰咕咕和爺爺說了一大通話,爺爺想了想,莫名其妙就帶了老先生去家里做客。后來老先生臨走時,抖抖索索從懷里掏出一本皺巴巴的小冊子遞給爺爺。
在以后的日子里,爺爺就鬼使神差迷上了看地,時不時學那個老先生的派頭,對村前村后山水指指畫畫,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再后來爺爺就順理成章成了一名不錯的看地先生,在地方上鬧騰得小有名氣。但是老爸卻說,爺爺生不逢時,不然,他會給歐陽家族贏來更多光彩。老爸說的生不逢時,是因為時代發(fā)展的結(jié)果,漸漸容不下爺爺所從事的職業(yè)。生活在那個時代里的人,一個個都很淡定,對于房子的朝向,對于老人謝世后墓葬的設計,以及一切生前生后事宜,似乎都是漠不關心,順其自然,沒有人愿意分一份心思去為這種事大操大辦。不僅如此,一些人還認為這純粹是是瞎鬧,是迷信抬頭,弄得爺爺灰不溜秋的,心里很是苦悶,時不時,像是有許多話要和老爸說,然而當時的老爸,似乎并不耐煩爺爺對他說三道四,結(jié)果爺爺什么都沒有說。
老爸一次一次對小小的繼祖敘說爺爺,眼里總是露出一種叫人捉摸不透的光芒,這讓繼祖很納悶,也很懵懂。但是隨著老爸敘說的深入,繼祖反倒覺出了爺爺?shù)倪b遠與朦朧,目光里少了些兒時的那份好奇。后來繼祖的生命歷程發(fā)生了一次大的轉(zhuǎn)彎,這就是上中學時,他由繼祖忽一下子轉(zhuǎn)化成了一飛。這個彎是他自己轉(zhuǎn)過來的。這當然是個偶然事件。那天他和一些同學玩耍,互相呼叫之間,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名字和同學們的名字比較起來,味道不那么純正,同學們的名字像是剛換上的新衣服,而他的名字就像一件穿褪了色的舊衣服,不鮮亮。那時他剛剛學習了一個成語,“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在老師的幫助下,他決定更名一飛。老爸知道他更名一飛是在三年以后。三年以后他考取了一所師范學校,錄取通知寄到村里,費了好多周折,輾轉(zhuǎn)遞到老爸手中。老爸一看懵了,誰是一飛?當時一飛就站在老爸面前,趕忙接過通知書,瑟瑟縮縮說:我的。老爸頓時就大驚失色,兩只眼睛定定不知盯向哪里,發(fā)直,發(fā)呆,發(fā)傻。緊接著,臉上便忽兒風起云涌,像要下暴雨的樣子。一飛知道有點麻煩,但他有思想準備,心想大不了淋一場透雨。但是令一飛深感意外的是,老爸的雨居然沒有下下來。老爸后來說,你怎么能擅改自己的名字呢?你不知道這名字是爺爺臨終留下的嗎?是進了族譜的嗎?你把名字當成衣服,說換掉就換掉,你對得住爺爺嗎?老爸一連串問下來,問得一飛啞口無言,但是木已成舟,老爸也沒辦法,只好對一飛約法三章,今后內(nèi)外有別,在外面是一飛,在家里還是繼祖。
打這時起,一飛就串演上了兩個角色。
七月半對于老爸來說,是個非同尋常的節(jié)日。在老爸的心目中,它的排位,應在端午、中秋之前,僅次于春節(jié)。端午說是紀念屈原,但在民間,這層意思早已模糊。至于中秋,純粹是因天時地利人和三種因素機緣巧合,時值秋收完畢,倉廩豐盈,天氣又不冷不熱,人們太需要趁這個機會放松心情,樂乎一陣。七月半則不同,七月半關乎人倫,在鄉(xiāng)間,人們稱其為鬼節(jié),是難得的人和鬼進行對話,亦即和自己祖先進行對話的唯一一個特殊日子。雖然死者已矣,但生者的緬懷,實在是人生的一件頭等大事。所以老爸在這一天,所有需要進行的繁文縟節(jié),都是事必躬親,認直對待。事先,他就去屋外物色一處場地,然后圈定一塊如床鋪大小的地盤,將所有準備好的祭品,一一羅列其中:香燭,冥錢,紙扎靈屋,甚而還有單車,箱柜。后來還與時俱進,加上一任電器,如冰箱洗衣機電腦和小轎車,凡世間所有,老爸恨不能樣樣籌辦齊全。有一次一飛問老爸,他說老爸,陰間恐怕沒有電站,你給爺爺置辦這許多的電器,有用嗎?老爸說,人世間有的,陰間統(tǒng)統(tǒng)會有,這點你不要擔心。說完點起一把火,香燭冥錢照天燒,老爸在煙霧繚繞中念念有詞,開始了和爺爺陰陽相隔的長時間對話。
老爸的這些繁文縟節(jié),在鄉(xiāng)間是不成問題,在鄉(xiāng)間天寬地廣,由他怎么弄去。可他大不該將所有這些程序一項不落帶到深圳來,帶到一飛租住的這間逼仄的小屋子里來。一飛租住的這間屋子不到四十平米,一家三代人住在里面,平時已顯得有點尷尬,如今還要圍繞爺爺唱這么一出,可就真有點透不過氣來了。尤其是聰聰,耐不住煙熏,一次次弄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大約老爸也覺出了有點不妥,這一次他預先和一飛說了,決定將儀式作一點改革,移到樓下一個過道外面去辦,那里有塊小小地盤,雖不算寬敞,但勉強可以湊合。可一飛心里卻有點七上八下,咚咚敲起了小鼓,過道里人來人往的,人家見了這樣陣勢,會怎么說?會對他這個準深圳市民怎么看?但老爸的意志不容逆轉(zhuǎn),一飛只有厚著一張面皮硬撐。好在這一天來來往往的人并不多,又好在人們對此并不怎么見怪,雖然個別人目光中有一點不屑,卻都是稍縱即逝,沒有發(fā)展到無可容忍的程度。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看來中國人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總體上是寬容的。
煙火頃刻間便裊裊娜娜升騰起來。這是一縷鄉(xiāng)村的煙嵐,如今繚繞在深圳的上空,把老爸完全遮蔽了,也把一飛完全遮蔽了。聰聰偶爾地一聲呼叫,似乎顯得很是遙遠。一飛從煙嵐里去看老爸,老爸的那張臉好像有點變形,變成了一飛想象中的爺爺?shù)哪槨R伙w沒有見過爺爺,但他想象爺爺?shù)哪樉驮撌沁@樣,表情木然,目光暗淡,像是難過與懊惱,又像是對過往歲月的追悔。聽老爸說,爺爺是坐在自家門口那張從爺爺?shù)臓敔斒掷飩飨聛淼募t木交椅上去世的。老爸說爺爺坐的姿式其實很端正,右手一直指著右前方一個山槽,不偏不倚,樣子像座雕塑。爺爺吃早飯的時候就和老爸說,我今天得走了。老爸看了看他,沒有聽明白。爺爺又說一遍,我今天得走了。老爸還是沒有聽明白,但嘴里只管嗯嗯地應答著,頭點得像雞啄米。早飯后,爺爺就自個又是拖又是拉的,將那張交椅弄到門前,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像是入定的老和尚。臨近中午,老爸從地頭下工回家,看見老人家右手擱交椅把手上,右手食指兀自指著遠方山槽,心中忽有所悟,便慌慌地喊一聲,沒有反應。再喊一聲,還是沒有反應。老爸這時方才明白,爺爺吃早飯時說“我今天得走了”這句話的真實含義,他預感到不妙,忙召集攏來左鄰右舍,幫忙料理后事。
老爸為這事悔恨不已。他說其實頭天晚上就應該有預感的,頭天晚上爺爺找他去床頭談話,父子倆天上地下,未來過往地聊,聊得還算是投入。須知爺爺以前對老爸的態(tài)度,神態(tài)里是有點不恥的,這不恥是恨鐵不成鋼還是其他什么,一飛自然不明了,兩人聊著聊著,就聊到為繼祖取名的事情上去了,老爸說八字還沒見一撇呢,你老人家著什么急。爺爺說這事是有定數(shù)的,你不要管,到時你只管照辦就是。老爸就應承下來。再后來爺爺就把一本小冊子交給老爸,又把一個陀螺交給老爸。老爸看見那本小冊子,臉上像被火灼了一下,一絲疼痛感頓時傳達到內(nèi)心深處。因為這本小冊子,父子倆曾產(chǎn)生過過節(jié)。但老爸此時不愿去觸及這些往事,他知道這本小冊子是以前那位老先生傳承給爺爺?shù)?,是爺爺之所以成就為一位風水先生的資本,老人家將其視為秘笈,保存了一輩子。老實說,老爸對這本所謂的秘笈以前不看重,如今也不看重,他覺得時代進入到今天,怎么看它都只能是一坨廢紙。老爸臉上當時一閃而過的表情讓精明的爺爺很快捕捉到了,爺爺當時很鄭重地告誡老爸,你不要自作聰明,把我的話當耳邊風,尤其不要忘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古訓,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過不了幾年,這絕對是一門吃香的職業(yè),你自己不屑也就罷了,但你將來一定要交給繼祖,不然,我不會饒你。老爸聽爺爺這樣說話,只有唯唯諾諾,滿口應承。至于那個陀螺,老爸拿在手里看了看,認出來是爺爺少年時候的愛物,特大,特沉,用桐油細細熬煮過,面上放著油光。這個陀螺在四鄉(xiāng)八里出過很多風頭,人稱陀螺王,爺爺視它為吉祥物,平時愛不釋手,說是他一輩子,全是托了這陀螺的福,當年還是陀螺為他和師父之間搭起了一座橋梁。這個陀螺后來傳到老爸手中,可老爸怎么玩也玩不出爺爺當年的風光,爺爺心里有點不爽,說,怎么一件東西到你手里就沒靈魂了?老爸經(jīng)爺爺這一說,就有點氣餒,不再玩了。爺爺嘆一聲氣,從此將陀螺收藏起來,不再示人。就這么一件小娃娃的玩物,老人家竟然鄭重其事從箱底拿出來,當作傳家寶,交到自己手里,什么意思?莫非也要將它交給還沒問世的繼祖?老爸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爺爺就又發(fā)話了,爺爺說,你不要小看了一個陀螺,陀螺在你眼里,它是死物,可在我眼里,它是活物。當年我的師父曾說過,其實這世道就像陀螺,有些人玩得轉(zhuǎn),有些人卻玩不轉(zhuǎn),這里面有很多奧妙,這奧妙你永遠弄不明白,因為你不會玩,將來你交給繼祖試試,但愿他能玩得轉(zhuǎn),世上事,說不定的。老爸又是一陣唯唯諾諾,不敢作聲。細看陀螺上面,竟然刻著“繼祖”二字,老爸喉節(jié)立刻上下抽動,咕咚一聲,像是要把“繼祖”吞咽進肚腹里去。接下來老爸就想,老人家真是用盡了心思了,可“繼祖”來是不來,誰能說得定?即便來了,讓一個做老爸的,鄭重交給他一個陀螺,這算怎么回事?
一飛一直覺得老爸是個頭腦簡單的人,但是透過濃濃的煙霧看去,卻看出來老爸似有滿腹心事。按說,這種祭祀活動是出于普通百姓對祖宗的敬畏,是一種祖宗情結(jié),可一飛對老爸的行為似心存疑竇,一飛隱隱覺出,老爸對待“祖宗”的態(tài)度,其實是有偏頗的,整個祭祀過程,老爸明顯偏向爺爺,他的虔誠與敬畏,均是朝著爺爺一方傾斜,其他只是一帶而過。
而且,老爸的一切傾心置腹的話語,也只向爺爺傾訴,似乎爺爺才是他的知音。以前一飛對這一層沒有太在意,因為他對老爸的這種傾訴從來就不感興趣。但是今天,一飛卻在不經(jīng)意間,捕捉到幾句老爸的幕后獨白。老爸說如今的世事,正如您老所料啊,可我如今除了痛悔,還能說什么呢。接下來老爸就向爺爺發(fā)出邀約,他說他現(xiàn)在在深圳,和繼祖住在一起。這里距老家有千里之遙,不過您老不必擔心,雖然千里之遙,卻是有車可乘,用時不過一天,您老今天無論如何要來的,我們都在候著您呢。說著說著,老爸好像有點傷感,臉上止不住老淚縱橫。
在一飛心里,爺爺還是個謎。老爸也還是個謎。
晚上,老爸喝了點酒。老爸好酒,但一般不貪杯。老爸不貪杯是因為老媽不容許他貪杯。
老爸的酒性不好。人家喝酒喝高了,或如死豬般蒙頭大睡;或如頑猴般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胡攪蠻纏,醉話連篇;或上演全武行戲劇,動手撩人甚至傷人。老爸是個沉靜的人,這一些頑疾他全都不沾。老爸喝高了以后,只會雙手摟定篷松著毛發(fā)的那顆頭,嚶嚶地哭,哭得像個孩子,誰也勸不轉(zhuǎn)。他一邊哭一邊數(shù)落自己的不是處,數(shù)落自己的窩囊,數(shù)落如何對不住爺爺。老爸的心里一直有爺爺,他的話題也總是離不開爺爺。老爸給一飛的印象,好似他是為爺爺活著,是爺爺生命的延伸。
老爸酒后的哭,讓老媽在人前人后很丟面子,有幾次甚至下不來臺,心中一直窩著火,思謀著如何去戒了他的酒才好。恰好有一天晚上,老爸又喝高了,匍匐在床沿開始練哭功。因為是在自己家中,沒有外人,老媽懶得去理他,心想他哭夠了,自會睡去。果然后來老爸哭起來甚覺沒趣,蔫蔫地睡過去了。后來事情發(fā)展,令老媽吃驚得心臟突突突跳了一夜未能安穩(wěn)。你道為何?原來老媽半夜睜眼一看,床頭哪有老爸的影子?老媽腦子活泛,一下子就想到老爸有個夜游癥的毛病,十有八九是出了門瞎逛去了,這黑燈瞎火的,腦子又糊涂著,可怎么辦?那時一飛在學校住宿,家里沒個人幫忙,老媽唯有叫醒叔公一家,分頭去尋找,可尋找了一夜,硬是不見丁點痕跡,后來還是老媽腦子開竅,猛然想到一個去處,約幾個人去了一看,果然是了,他將自己一個身子爬拉在草窩里似睡非睡實實像個夢中之人!
老媽想到的這個去處,別人是萬想不到的,這便是爺爺?shù)膲灥亍?/p>
爺爺?shù)膲灥芈裨嶂鵂敔?,似乎也埋葬著老爸的一些不便言說的私秘。
這之后,老媽便對老爸約法三章,每常喝酒,只能是淺嘗輒止,絕不容許有絲毫過量。
一般來說,老爸都很守信用,不敢輕易越過老媽設定的雷池半步。
可是這一次老爸又喝高了。令一飛奇怪的是,老爸這一次喝高了老媽并不怎么喝斥,似乎是有意網(wǎng)開一面,由著他去。老媽過后對一飛說,七月半是你老爸的節(jié)日,這一天他是一定要喝酒的,誰也管束不了他,連他自己也管束不了自己,一年之中,他總要放肆一回的,今天就由他放肆去吧,不然,他心里會很苦。老媽這一說,一飛似有點醒悟,認真回憶起來,果然每年的七月半,老爸喝酒是一定要喝個夠的,這似乎已經(jīng)是他的一條定律。
不過這天晚上老爸表現(xiàn)得異乎尋常地平靜,他只是語無倫次地和一飛說了很多關于爺爺?shù)耐?。老爸在說爺爺?shù)倪@些往事時,一飛照樣是心不在焉,基本沒往心里去記。但是一飛后來意識到,他對老爸敘說的忽略其實很不應該。不僅不應該,而且是個錯誤。老爸的敘說并非每一次都是老生常談,炒冷飯,譬如這一次,就有新的內(nèi)容。老爸這一次反反復復談到了爺爺為自己選擇墓址的一些情形,這里面似乎隱匿著老爸的一些新的信息。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起來,老爸就迫不及待和一飛說起他昨晚夢見了爺爺。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一句話,把一飛弄的腦瓜子直發(fā)懵。老爸接下來又說了夢中的一些細節(jié)。老爸說爺爺最近碰到了一件棘手的事,山里要修一條公路,怕是會從爺爺居屋前經(jīng)過,老人家有點擔心。老爸說到這里,就拿眼從頭至腳打量一飛,然后就對一飛說:你這些天最好回老家一趟,看一看到底怎么回事,我們好預先作一點準備。
一飛知道,老爸的信息其實是從電視上得來的。有一天電視新聞里說到要修一條高速公路,大至的路線是要從老家的那些山巒里經(jīng)過,對這條新聞一飛沒有在意,可老爸卻上心了。老爸對于這件事的態(tài)度很是堅決,由不得一飛說半個“不”字。
這無疑給一飛出了道難題。
老家的那個村子原來叫五馬歸槽,現(xiàn)在叫五馬。五馬歸槽的子孫不耐煩那么長的村名,嫌啰嗦,說現(xiàn)在好多漢字都簡寫了,村名難道不能簡寫?于是地球上的“五馬歸槽”就變身成了“五馬”。當時一飛的爺爺極力反對,據(jù)理力爭,說我們的先人取五馬歸槽這個村名,里面有很多講究,學問可深了,如今把“歸槽”去掉,單剩“五馬”,這哪行?馬沒有槽會怎么樣?這是出賣祖宗的行為,將來會遭報應!可爺爺雙拳難敵眾手,“五馬歸槽”最終還是成了“五馬”。但是爺爺很倔,堅持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有時到外面去,自報家門時,還是五馬歸槽,偶爾隊里填個什么表格,絕不隨大流寫成五馬。因為這樣,難免給縣里或公社里一些辦公事的人造成麻煩,于是隊里一些頭頭就對爺爺生了意見,老爸也時常和爺爺理論。老爸說,村名人名無非是個符號,你這是何苦來?爺爺說既然是個符號,那我叫你狗屎,你應也不應?老爸從此無話可說。不過后來證明爺爺?shù)膱猿秩前状?,隨著形勢的發(fā)展,不僅五馬歸槽被撂進了山旮旯,連五馬也被撂進入山旮旯,村名再一次被改寫為“紅星”。從理論上說,紅星和馬并不搭界,可村里人卻樂意接受。
奇怪的是,一飛爺爺這一次連哼都沒有哼一聲。據(jù)老爸說,爺爺不僅沒哼聲,暗地里還有點幸災樂禍。爺爺不止一次和老爸透露,他說這個村名也就是那么幾年的事,兔子尾巴長不了。
爺爺料事如神,果然“紅星”這個村名是兔子尾巴,幾年就叫不響了。如今又復歸于“五馬”。
但是畢竟沒有復歸到“五馬歸槽”。
這或許是爺爺?shù)倪z憾。
老爸的意愿不容違拗,一飛第二天就上路了。
一飛對于昨天的“五馬歸槽”,就如霧里看花,不甚了了。對于今天的“五馬”,亦似乎早已生分。一飛是那種不喜歡戀窩的人,那年師范畢業(yè),分配他回自己村里任教師,他不干,打點行裝頭也不回地去了深圳。一飛不是不愿意當教師,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理在作怪,他不像別的人那樣對自己的出生地有一種依戀情結(jié)。他甚至不太喜歡自己的過去。一飛的過去是繼祖。不,除了繼祖,一飛在五馬還有第三重身份。一飛的老爸在生一飛之前全是生的女兒。一飛頭上已有三個姐姐。但老爸還有老媽不生個兒子誓不罷休,爺爺更是鐵了心要個孫子。爺爺說,你們不要灰心,歐陽家不會絕后。終于在老媽三十好幾奔四十時,生下了繼祖,就是今天的一飛。生繼祖老媽是擔了風險的,可謂拼死一搏。但繼祖生下來后體弱多病,老爸老媽就去村后找一棵桐樹,為他在樹前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寄名儀式,并請人寫了寄名帖貼于樹上。寄名帖四角為“長命富貴”,右為“枝葉實茂”,左為“樹大根深”,中間則是“乾童投拜桐樹位前寄名曰樹貞”。樹貞明顯為女孩名,老爸老媽的意思,是要將繼祖當作女孩來養(yǎng),女孩命賤。因為這,繼祖直到上學之前還是女孩打扮,連撒尿也學女孩傻蹲著。后來好多女孩子都笑話他,好多男孩子也笑話他,加上老師一次次地提醒,他才悟到自己的真實身份。從此一旦聽到有人叫他樹貞,他就不要命地哭鬧,哭鬧之后便發(fā)燒不止。久而久之,樹貞這名字是沒有人再呼叫了,可他幼小的心靈卻已明顯受傷,從此再不敢走進那段男扮女裝的歲月。
現(xiàn)在,一飛正一步步走近五馬,走近五馬歸槽,走近他的過去,走近爺爺。
一飛萬想不到爺爺?shù)膲災估锫癫刂欢瘟钭约悍浅3泽@的歷史。
爺爺曾經(jīng)是自己的掘墓人。爺爺帶著病體,歷時數(shù)月為自己掘好了墓穴,然后埋葬了自己。
一旦想起這個,一飛就覺得很是懵懂。
一飛的爺爺五十歲后就一直病懨懨的。之所以會如此,老爸說是因為爺爺太寂寞,太孤單,太把自己當個人物。爺爺常把自己比作劉伯溫,雖不能前算五百年,后算八百載,但眼面前的事,多少還是能拿捏得準。譬如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在閉塞如壇甕的大山里,他卻能以一句“一牛分二尾,反手定乾坤”的謎語,道出天下大勢的基本走向。所謂“一牛分二尾”,自然是“朱”,“反手定乾坤”,當然就是“毛”。爺爺還喜歡在人前人后說古道今,閑下來時,順口來那么幾句漁鼓詞:哪個救得唐天子,萬里江山憑半分;哪個救得李世民,你做君來我做臣。這是薛仁貴征東里的段子,爺爺唱得有板有眼,怡然自得。
但是爺爺很快就覺出,自己有了生存危機。按現(xiàn)在的話說,他漸漸被社會邊緣化了。爺爺出身不好,他的父親當過保長。但他認為自己所從事的職業(yè)是神圣的,是不容置疑的。他沒有料到,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這門職業(yè)已越來越得不到人們的認可。不僅得不到認可,更有甚者,時而有人還要從背后指戳脊梁骨,說是復辟封資修云云,將他推到了人民的反面。爺爺為此感到很迷惘,感到孤立無助。后來有一年,爺爺忽然發(fā)現(xiàn)他視作生命的那本秘笈不見了,心里一陣驚嚇,從此一病不起。那時候的國家大勢幾乎亂套,令一向先知先覺的爺爺也沒了主見,沒了方向感。他看見一些年輕人目光里充滿了仇視,拿神龕上的古舊木雕撒氣,拿縣城文廟內(nèi)的孔子牌位和石雕撒氣,拿所有經(jīng)過了歲月洗禮的一切撒氣,一定要將它們砸個遍體鱗傷才肯罷休,好像這些個東西擋了他們前進的道路。爺爺想,這下完了,木雕石雕這些死物尚且如此,何況乎我一個活物?但令爺爺想不明白的是,自己在家中藏匿得好好的秘笈何以會不翼而飛?到底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
秘笈其實是到了大隊部幾個屁事不懂,卻見什么都不順眼的年輕人手里。這幾位年輕人把爺爺叫到大隊里很是訓斥了一頓。爺爺挨過訓之后心里不爽,回來就拿老爸出氣。老爸那時因為爺爺?shù)膯栴}受到牽連,一天到晚蔫蔫的,抬不起頭,于是想方設法往那幾個年輕人身邊靠,手之舞之想出風頭。那天爺爺拿他出氣,他一反常態(tài)頂了爺爺?shù)淖?,他說你都黃土埋半截了,拿那些個破紙片藏著掖著分明是給家里惹禍,人家繳獲了活該!只此一句話,把爺爺噎得半天上不來氣,從此就落下了病根。
但令爺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事沒過多久,秘笈又神不知鬼不覺回到了他的身邊。
爺爺拿到秘笈后,似乎對人生有了頓悟,既沒有去追究秘笈的“失”,也沒有去追究秘笈的“得”,有一天沒一天地過自己的日子。
之后爺爺主動接受了一個任務,為生產(chǎn)隊放牧一條黃牛。
這條黃牛年紀不小了,見過了不少風雨世面,早晚哞哞叫幾聲顯出一種滄桑感,爺爺認定它會成為自己不可或缺的好伴當。
爺爺在老黃牛的陪伴下,開始規(guī)劃他人生中的一項秘密工程,這項工程費去他好幾個月的時光。
爺爺之所以在這個時候進行這項秘密工程,是因為另一個人的突然出現(xiàn)。這個人在很大程度上給他帶來了一種危機感和緊迫感。
在這之前,爺爺?shù)纳罟?jié)奏本來是很從容的。每天下午,他會伙同他的老黃牛,非常準時,卻又是漫不經(jīng)心地出現(xiàn)在村子右后側(cè)那條山間小徑上。小徑像村姑扔下的一根布條,被山間的風蕩來蕩去,一直蕩進山谷間那片草地里。草地不很寬,被四周高高低低山巒圍拱成一個圓形,一些馬鞭草、羽毛草長得極茂盛,間或也有不少的灌木,主要是黃荊條。爺爺一輩子對這處地方情有獨鐘,平時不知來過多少次,現(xiàn)在老之將至,對這里似乎又多了幾分留戀。
爺爺放牧老黃牛,其實也是在放牧自己。牛是極守規(guī)矩的,來來去去只在那塊草地上徘徊,絕不越雷池一步,這樣,爺爺便有了時間,有了閑心,來盡情享受眼面前的風景和內(nèi)心里的孤獨。牛一門心思品嘗屬于自己的美食,爺爺則一門心思品嘗屬于自己的人生。牛偶爾一聲長嗥,他則偶爾一聲長嘆。牛的哞叫聲和爺爺?shù)膰@息聲,交響在這空曠的天地間,最后化作一縷山風消逝于無形。漸漸,爺爺心中升騰起一種奇怪的感覺,他感覺自己將要融入這塊土地,他的那顆蒼老的心,將要在這里找到最后歸宿。終于有一天,他出乎異外地和老爸說了一番話。那天爺爺或許是有點興奮,他對走到面前的老爸說,你看到?jīng)]?“五馬歸槽”的“槽”,落腳點便是這里了,這是塊風水寶地,形狀像把交椅,將來誰坐了這把交椅,誰家后代就會發(fā)跡。那些年老爸對爺爺?shù)拿恳痪湓挘瑥膩矶际亲筮叾溥M,右邊耳朵出,不會擱心里去。這一次也一樣,老爸把爺爺?shù)倪@番話當作了耳邊風。
知子莫若父,爺爺對老爸沒有抱太多希望。
后來不久,有一個人徑直走到了爺爺?shù)纳钊ψ永铮尃敔斨鴮嵆粤艘淮篌@。
這個人是大隊支書的瘸子老爸。
大隊支書的瘸子老爸一向陰陽怪氣,有一次他竟然沿著那條山徑,一直走到那塊草地上,找爺爺和他的老黃牛談心來了。談著談著,老家伙把話題轉(zhuǎn)到風水上來,指指點點的,像是對腳下的這塊地盤格外留意。爺爺當時一激靈,馬上有了警覺,心想莫非他看出什么門道來了?爺爺當時有兩層擔心,一是擔心人家也瞄上了這塊地盤,二是擔心人家掏出自己的心窩子話,拿去大隊里匯報,然后反過來斥責自己賊心不死。爺爺想到這一層,緊忙拿話岔開,岔到了老黃牛的身上。老黃牛似乎會爺爺?shù)囊?,故意嗥叫了幾聲,嗥出山谷間一片肅殺之氣。老黃牛嗥完了再嗥,嗥得老家伙沒了談話的興致,走了。臨走時留下話說,這條牛早該宰了的,留下來光費隊里的料,還得要人陪著,劃不來。當時爺爺沒說什么,心里卻已拿定了主意。
老爸說,后來爺爺就開始為自己挖掘墓穴。爺爺為自己挖掘墓穴非常起勁,當然也非常辛苦。每天晚邊爺爺回來時,累得筋疲力盡,不想動彈。久而久之,老爸有所發(fā)覺,便問爺爺怎么了?爺爺沒吭聲,他暫時不想告訴自己的兒子。但是有一天很晚了爺爺還沒有落屋,老爸便去找他,一找找到那塊草地上,卻不見爺爺蹤影,唯有老黃牛兀自立在黃昏的余光里,高昂著頭,一動不動,像一座雕塑。老黃牛見了老爸,起勁嗥了幾聲,嗥出鄉(xiāng)間黃昏里獨有的蒼涼。老黃牛嗥過之后,老爸便看見爺爺蒼老的身影,地老鼠似的,慢慢從地層深處冒將出來,渾身沾滿了黃色的泥土。老爸緊忙撲過去一看,不由嚇一大跳,原來爺爺剛才是橫躺在自己挖掘的一個深深墓穴里。
當時爺爺顯然是在體驗某種感覺。
爺爺見了老爸,臉上的表情很是平靜,他隨手指了腳下墓穴說,我死后便埋在這里了,這是我自己看好的地,又是我自己挖掘出來的墓穴,絕沒有錯的,你不要再更改,你要更改,就不是我的兒子。爺爺?shù)脑捳f得一字一頓,很有力道,老爸想要說點什么,爺爺卻不許他開口。爺爺說,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人終有一死,一切都不必計較,你唯一應做的,就是照我說的去辦,不要打半點折扣,不然,我死不瞑目。一番話說得老爸心里好生忐忑,心想老人家真是的,雖說身子骨欠健朗,卻并未到料理后事的時候,如今倏忽間來這么一下子,不是分明給人難堪嗎?但老爸心下明白老人家的執(zhí)拗,眼下唯有應承了他,不然,他定會不依不饒。
爺爺見老爸沒有表示反對的意見,似乎有幾分高興,還有幾分得意,就不停地用自己一雙枯枝般的手,前后左右指點了給老爸看,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把老爸一下子帶到云里霧里轉(zhuǎn)了一個來回,轉(zhuǎn)得頭昏眼花。接下來又說,明兒早上你來看,這草地里會升騰起一股靈光,直往上竄,我思來想去,這分明就是帝王之氣。你知道建文帝嗎?建文帝就是那個朱允炆,他落難的時候,來這里住過一些時日。后面那個山坳上,原先有一個廟宇,他就住在那個廟宇里。建文帝在這里的時候,時常來村子里教導孩子們玩陀螺,我們村子玩陀螺的歷史就是打那時開始的。樹有根,水有源,凡事都有個出處,這就是我們村子興玩陀螺的出處。后來建文帝莫名其妙離去了,不知去了哪里,但玩陀螺的風氣卻傳了下來,至今不衰,而這塊地,也便沾了他的光,從此有了靈氣。你不要不信,我這是花了大半輩子的精力,才得來的這些信息,我把歐陽家?guī)状说那巴救涸谶@塊墓地上了,你要相信我的眼力,切莫辜負了我的良苦用心。
在老爸的印象中,這是爺爺給他留下的最長一次談話。因為談話的地點是在爺爺?shù)哪沟厣希诌m逢黃昏,腦子里的記憶特別深刻。但是老爸對這次談話的內(nèi)容不是很感興趣,他覺得爺爺遭了那么多的波折,臨了還是滿腦子的封建殘余,拿他真沒辦法,老人家也不想一想,此時說這些合時宜嗎?不過,老爸當時并沒拿話去頂撞爺爺,畢竟那個火燒火燎的年代已漸行漸遠,人們普遍沒了當年的火氣,老爸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潑爺爺?shù)睦渌?,唯一的辦法,就是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老爸那時候還沒有讀懂爺爺,他不知道爺爺已經(jīng)按自己的思路,按部就班地實施著心中那個具有歷史性的既定目標。
爺爺?shù)募榷繕耸鞘裁?,老爸當時并不清楚。但是一飛卻從老爸一次又一次的敘說中,理清了其中一些脈絡。一飛腦子里不止一次出現(xiàn)爺爺臨終前,定格在紅木交椅上的那幅畫像:一個老人,將枯槁的身軀擱置在一把交椅里,不言,不語,那么安靜,那么安詳,堅定而執(zhí)著地將一只手,指向右前方一處山谷,氣定神閑,溘然而逝。一飛想,爺爺這是去從容赴難嗎?不!爺爺分明是抱定了一個宗旨,一個信念,去為歐陽家盡某種義務和責任。爺爺此舉,讓老爸很不理解,也同樣讓一飛很不理解。老爸的不理解,是因為他不可能理解。一飛的不理解,是因為他不想去理解。爺爺對于老爸來說,是現(xiàn)實。而爺爺對于一飛來說,卻已成了歷史。老爸身處現(xiàn)實中,自有他認識上的局限??墒且伙w已經(jīng)越過了老爸的那個時代,他現(xiàn)在的身心是完全自由的。對于歷史,他可以有閱讀的興趣,卻不一定要置身其中,甚而在信念上,受它的制約。
爺爺曾經(jīng)在老爸身上寄托過希望。那時候人們普遍認為,老爸會成為又一個爺爺。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后來老爸不僅沒有成為又一個爺爺,反倒走向了爺爺?shù)姆疵妗?/p>
歷史把老爸捉弄得夠苦。
一飛快要進村子的時候,手機不要命地響起來。一看,是老爸。老爸問,到了嗎?到了先去看看爺爺。爺爺喝酒,你買瓶好酒,陪他喝一杯,也替我敬他一杯,你說我在深圳。
一飛關掉手機,努力回想老爸在深圳說話的表情。老爸的聲音是顫顫的,又像是喝醉了的樣子。
老爸酒后的哭,一定是為著爺爺。聽老媽說,老爸以前沒有這個毛病,爺爺去逝后,這個毛病就如瘡癤般長在他身上了??磥砝习脂F(xiàn)在是讀懂了爺爺?shù)?。爺爺是一本書,這本書老爸從來沒有認真去讀過。老爸是個不好學的人,不喜歡讀爺爺這種書,不僅不喜歡讀,還嫌礙眼,還嫌妨礙了他什么,平時有意拉開一點距離。那年把爺爺呼喚到大隊部去接受訓斥,老爸也在場,老爸和那些人靠得很近,左邊臂膀上還戴著個又時髦又晃眼的袖章,這是那個時代的標志。老爸認為有這個標志和沒有這個標志大不一樣。當然,他當時站在那里只是一根木樁,不敢抬頭去看一眼屬于自己的父親?;蛟S,他腦子里想到過自己父親當年的輝煌,想到過自己父親當年在四鄉(xiāng)八里擁有的威望與尊嚴,但只是一閃而過,頃刻便被一股激流淹沒。他認為這位作為父親的老人已經(jīng)過時。
老爸害怕回憶,但恰恰回憶是他人生的重要組成部分,沒有回憶,就沒有他完整的人生。老爸的人生大體由三個段落組成:整個少年時期,頭上罩著爺爺?shù)墓猸h(huán),生活得頗有尊嚴;即至青年、壯年,時代賦予了他擺脫爺爺?shù)挠職夂秃狼椋詾槭郎系囊磺姓胬砭莆赵谧约菏稚希晃稒M沖直撞,不怕把地球捅個大窟窿;爺爺離世后,驀然回首,忽然覺得自己留在人世間的腳印是那么雜亂,沒有一步是閃著光彩的,一切恍若夢境。大夢中醒來,老爸的人生出現(xiàn)了一個拐點。這是1976年。
這時候,爺爺搖身一變成了他心目中的神靈,成了他崇拜的偶像。老爸不止一次憶起爺爺臨終前的一些教誨,關于陀螺,關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關于繼祖……爺爺謝世時繼祖在什么地方?也許是山間倏忽而至的一縷風,也許是天上偶然路過的一朵云。不,風還有聲響,云還有影子,而繼祖,只是爺爺頭腦里一個遙遠不可及的夢!但爺爺卻滿有把握,為這個遙遠的夢留下一個大名——繼祖。繼祖下地時,爺爺離世已經(jīng)18個月!
繼祖是為爺爺而生,是爺爺?shù)囊粋€預言與承諾。
因為這,老爸心中埋下了一個永遠的痛。老爸是在用自己的痛來祭奠爺爺。
那個叫五馬或五馬歸槽的村子就在面前了。一飛心是惴惴的,盡力克制自己,不要讓自己變成那個少年時的繼祖,更不要變成那個童年時的樹貞。他不喜歡繼祖,更不喜歡樹貞,他是一飛。一飛的青春和理想不在這里,在他為之打拼了十余年的深圳。這里有爺爺留下的生活軌跡,這里也有老爸留下的生活軌跡,但一飛不想踏著他們的生活軌跡前進。當然,時代在變化,這里也在變化,一飛看見了這些變化。一飛如今正行進在一條水泥鋪就的鄉(xiāng)村公路上,路不算寬,但平坦。這條路一飛小時候經(jīng)常來往,上面除了泥漿與牛糞,還是泥漿與牛糞。一飛在這條路上跌倒過多次,掙扎著爬起來就成了一只泥猴。如今鋪上水泥好多了,人行走在上面都顯得光鮮亮堂了,但一飛總覺得還是缺少點什么。不,不是路上還缺少點什么,而是一飛還缺少點什么。一飛還沒有自己的車。一飛應該有車的。一飛想,如果自己有車,行駛在這一條路上,或許是另一種感覺。
路旁的樹已不認識一飛,一飛也不認識它們。他不在的這些年,樹普遍長高了,長粗壯了,長成了一片令他感到陌生的風景。時不時,有山風在樹稍顛狂,這時樹就毫無收斂,肆無忌憚地在天地間撒野,將自己蠻荒的部分呈現(xiàn)了給一飛看。一飛看著看著,不知為什么,就聯(lián)想起深圳街頭和公園里那些循規(guī)蹈矩的樹。是鄉(xiāng)村的樹更像樹,還是城市的樹更像樹?一飛有點茫然。這時有一些鳥被一陣風刮過來,像刮過來一堆樹葉,全部散落在路旁林子里,林子里頃刻就成了鳥們的音樂廳或會議室。原來一飛是能夠聽懂幾句鳥語的,現(xiàn)在恐怕得有人當翻譯才行。不過一飛現(xiàn)在沒有心思去留意鳥們的議論與歌唱,他得趕路。他得趕到五馬去。
一飛一旦走進五馬,就像走進一段荒僻的歷史。
在歷史的入口處,一飛碰見了一個人。
這個人吹著口哨,步子很歡快,三步兩步來到一飛面前,立馬停住了腳步不動。
你是繼祖!他說。
一飛一驚,抬頭看了看來人,不認識。
你是繼祖!他又說。
一飛努力回憶,還是不認識。但他得回人家的話,于是說,我是一飛。
哈!繼祖回來了!來人對“一飛”置若罔聞,似乎在他的印象中,根本就沒有一飛這個人。他只承認繼祖,不承認一飛。一飛再有定力,也止不住人家再三地呼喚,無奈之下,只有頻頻點頭,承認了自己繼祖的身份。
來人的年齡,對于一飛來說,應該算是父輩。后來他轉(zhuǎn)彎抹角自我介紹,一飛終于明白他就是當年,硬拽了老爸一塊去大隊部湊熱鬧的跳叔,是老爸當年的革命伙伴。那一年他在大隊部訓斥爺爺是封建殘渣余孽,老爸在一旁垂著雙手,眼睛不知望著什么地方想自己的心事。爺爺離世后,他從老爸手里借去那本秘笈,后來再沒有歸還。再后來,他就成了一名當?shù)仡H為走紅的陰陽先生,走村串戶給人看風水。
面對一飛,跳叔全身心釋放出作為一個長輩的親和力。他和一飛說,大侄子一直在外面風光,今日抽空回來,一定要多住幾天,待我去鄰村忙活幾天回來,一定為你接風。說到這里,跳叔忽兒神情嚴肅地,將話題轉(zhuǎn)向爺爺。他說你那個爺爺啊,真是個活神仙啊,這許多年過去了,他的聲名還是響亮得很呢,橫直二三十里地面你去問,誰要提起土老先生,沒有不豎大拇指的,我如今也是托了他老人家的庇蔭,才算有了一碗正經(jīng)飯吃。唉,這世事啊,誰能料到呢。跳叔說到這里,目光中似乎有一點濕潤,看來他是動了感情了。
跳叔走了,又回轉(zhuǎn)身來,很鄭重地和一飛說起一件往事。他說他當年和一飛老爸,真是被鬼摸了頭了,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一飛爺爺視作命根子的那本秘笈,偷去交給大隊部幾位頭頭手里,把一飛爺爺很是奚落了一頓。后來覺得這事做得有點出格,二人趁秘笈還沒有被燒毀,又悄悄偷盜了出來,重新放回爺爺原先擱置的箱籠里。跳叔接著又告訴一飛,這事你家爺爺毫不知情,至死也不知情。老人家只是奇怪,已經(jīng)失去了的東西何以能夠完璧歸趙,他弄不明白其中的許多秘密,許多變故,許多曲折。不過話又說回來,他要知情,恐怕做鬼也不會饒過我們。跳叔說著說著,突然演戲似的,不停頓地搖頭晃腦,好像很痛悔的樣子。臨了還意猶未盡,又補上一句:好在當初是意識到了事態(tài)嚴重,把秘笈保存了下來,要不,我這一輩子,算是白活了!
一飛心下明白,跳叔如今已是曲里拐彎繼承了爺爺?shù)囊吕彛诘胤缴匣斓萌四H藰?,過去的那點事,時過境遷,現(xiàn)在提起來,不僅用不著慚愧,反倒是一種榮光了。不過一飛得感激跳叔的磊落與率真,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件,老爸對它一直諱莫如深,現(xiàn)在經(jīng)跳叔說起,心想從今往后,終于是可以讀懂自己的老爸了,原來老爸心里的憋屈是有很深根源的??蓱z的老爸,你為什么不學學跳叔,跳叔能把一切放下,你為什么就不能放下?
不過跳叔說的秘笈失而復得,爺爺一點不知情,這恐怕低估了爺爺?shù)木?,從后來爺爺?shù)囊恍┡e措,老人家不可能一無所知。關于這,老爸應該是意識到了的。老爸正是意識到了,在以后長久的歲月,他才會背上那么沉重的心理負擔。
跳叔離去后,一飛望著他的背影,心中無限感慨。跳叔如今這個角色,本應該是老爸來串演的,因為爺爺當年曾對老爸有所寄托??衫习皱e過機緣,鬼使神差,讓跳叔撿了個便宜。這到底是老爸的幸還是不幸呢?
一飛頃刻間便站在五馬自家的門前了,用眼掃視過去,似乎一切依舊,包括那扇門,那扇窗,和門框上方燕子累的那個窩。就像一幅蒙著些塵灰的畫,一動不動掛在原地。但坐在門前樹蔭下享受陰涼的叔公卻已是衰老不堪。叔公是坐在一把交椅上的。這把交椅,令一飛頓時想入非非。或許,它就是當年爺爺坐過的那把?看叔公枯槁的身子埋在里面,活脫就是一飛腦海里懸掛的那幅舊畫?;秀遍g,一飛不由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以為歷史又在復活一個場景,以為叔公就是當年的爺爺,而自己,卻一變而成了當年的老爸。
但一飛很快從歷史的情境中抽身出來,重新面對現(xiàn)實。他迫不及待叫了一聲叔公,叔公卻未搭理。再叫一聲,叔公還是不搭理。叔公已經(jīng)成了歷史里的一個人物,目光渾濁而呆滯,他眼中的世界,包括站在面前的一飛,一定是混濁一片,沒了棱角。
后來叔公終于是魂靈附體,認出了一飛。你是繼祖!語氣和跳叔一模一樣,只是“繼祖”二字,他是在嘴里經(jīng)過一番咀嚼才吐出來的,像吐出兩片葵花子殼,落在一飛身上,讓一飛心為之一顫。后來又陸續(xù)來了幾位老人,有男有女,像一道歷史屏障,圍住在一飛周圍,雞一嘴,鴨一嘴,一邊對一飛評頭品足,一邊不忘打探外面世界的情形。有的管一飛叫繼祖,有的管一飛叫樹貞,唯獨沒有人叫他一飛。一飛有點心虛,怕堅持不住,真的成了繼祖,成了樹貞。
一飛從老人們的身上,看出了五馬作為一個村莊的氣質(zhì),還是猥瑣,還是老邁,還是缺乏生機。村莊里也有一些新的房子,也有幾條光潔的道路,但僅僅這些,還不足以提升村莊的氣質(zhì),村莊的氣質(zhì)是需要人來提升的。村莊里現(xiàn)在缺的是人,是人的雜亂的腳印,人的莫名其妙的喧嘩,諸如喂豬打狗,呼兒喚女。而這些恰恰顯得很稀少,除了行動不便的老人,還是行動不便的老人。一飛此刻唯有將目光跳出老人們的圈子之外,去作某種尋找,作某種探索,希望有所發(fā)現(xiàn)。這時,在一條村巷里,猛然閃過一道亮光,兩個青年男女,正勾肩搭背朝自己方向走過來。
一飛喜出望外。
來人是一鳴,一飛少年時的好朋友,小學、中學都是同班,后來兩人是同時改的名,一個叫一飛,一個叫一鳴。成年后各自東西,一飛去了深圳,一鳴則在外面那個大千世界里沉沉浮浮,像一只孤雁,天南海北放單飛,至今沒有成家。一飛看旁邊那位鮮亮的妹子,心想必是一鳴新婚燕爾的嬌妻,雙雙回來探親來了。
一問,果不其然。
一飛有了一鳴這對新人作伴,內(nèi)心稍安,旅途的勞頓,頓時煙消云散。
后來一鳴要一飛加入他們正在進行的一項鄉(xiāng)間游戲——釣蜂。
釣蜂。一飛很夸張地咽了口唾沫,像是要把這兩個字生生吞進肚腹中去。別處地方?jīng)]有釣蜂這個說法,別處地方的人只會釣魚,不會釣蜂。釣蜂恐怕是五馬的特產(chǎn)。
釣魚需要耐心,釣蜂同樣需要耐心。釣魚純粹是成年人尤其是老齡人的事,但釣蜂不同,釣蜂一般分兩大步驟,第一步驟,以少年人為主,成年人為指導者或旁觀者。第二步驟,以成年人為主,少年人為旁觀者。一飛在少年時代,就曾參加過一次釣蜂的活動。
一飛的家鄉(xiāng)五馬,是基本被山圍拱著的,蜂類資源尤其豐富,小個頭的有米蜂,小如米粒,稍大一點的有長腳蜂,細腰蜂,再大一點的有油簍蜂,鬼頭蜂。油簍蜂一般在高樹上結(jié)巢,巢大如油簍,因而得名。鬼頭蜂個頭最大,樣子像鬼怪式轟炸機,飛來飛去,有一種震懾力,很嚇人,給人造成的威脅也最大。鬼頭蜂的窩巢一般筑在地下,尤以廢棄多年的舊墓穴內(nèi)居多。聽說被鬼頭蜂螫了頭部,可腫大如拳頭,很麻煩的。一飛小時候和伙伴們?nèi)ド揭伴g玩耍,最怕碰上鬼頭蜂,一旦碰上,嚇得大氣不敢出,唯有一動不動匍匐在地,裝死。有蜂盯上你是不能夠逃跑的,身子一動就會生風,蜂正好借著風勢去追逐所要報復的對象。
一鳴說的釣蜂,一飛當然明白就是釣的鬼頭蜂。鬼頭蜂個頭大,蜂巢自然也大,一層一層如磨盤疊加,蜂蛹是應有盡有。五馬一帶,一向有“七蜂八蛇”的說法,即七月里的蜂肥,八月里的蛇肥。七月的蜂蛹,剛剛在巢內(nèi)長成蜂的形狀,白白的,嫩嫩的,拿出來用油煎了吃,又香又脆,算得上真正的山珍。像這樣高蛋白又毫無污染的食品,城市里不花大價錢,還真弄不來。因為有時間上的約束,所以釣蜂一般選擇在七月間進行,宜早不宜遲。宜早,是因為釣蜂并非釣魚,可以立竿見影,釣蜂的目的,其實只是在探尋蜂巢的具體位置。用一句戰(zhàn)爭術語,就是偵察敵人司令部所在。一旦情報在手,戰(zhàn)爭什么時候進行,全由自己掌握。但是如果這種偵察工作太遲,過了八月,蜂蛹已長成出巢,即使探索到蜂窩所在,也失去了它的實際意義。
蜂怎么釣?其實很簡單。蜂要筑巢,要覓食,就要飛來飛去采集建筑材料,尋覓食源。五馬村后有一個斜坡,坡上長著些疙疙瘩瘩的老桃樹,桃樹上經(jīng)常巴滿了又釅又粘的桃漿。估計桃漿可以作蜂的建筑材料,所以它們總是接二連三飛來采集。它們采集時非常的專心,專心得幾乎忘了一切。一些膽大頑皮卻又有幾分細心的少年,就正好利用蜂們此時的專心致志,用預先剪裁下的長條綿紙(或用軟軟的稻草),一頭搓成線,做一個鎖扣,在蜂毫無知覺的情況下,鎖定它的腰部。這樣,蜂采集完畢往回飛時,白色的綿紙條,就會在空中一閃一閃,肉眼看得一清二楚。貪玩好耍的少年,就以此當作游戲,一路隨了那綿紙條飄飛的方向,下死勁追逐下去。但是蜂的活動范圍是很寬的,有的方圓可達數(shù)里之遙,少年們即便善跑,終是趕不上蜂們飛行的速度。往往追著追著,過一個坳,或過一個林子,氣力不支,就追沒了。追沒了除了自身的原因,還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障礙物阻了行程,如高坡、河溝等,因而丟失了目標;一種是因為蜂在飛行途中,感覺到了綿紙條的存在和帶來的拖累,于是停在某處地方,想方設法用嘴咬斷了鎖扣,這樣,線索自然就斷了。不過,這不會難住這些鄉(xiāng)下少年,第二次他們可以再鎖定一只蜂,并且在上次追沒了的地方預先設一個崗,這樣,就等于接力棒賽跑,又可以往前追蹤一程。如果再追沒了,再在追沒處設一個崗,這樣一截一截地追蹤下去,鍥而不舍,總會發(fā)現(xiàn)蜂的巢穴。
這就是釣蜂的基本程序,看似簡單,實則很麻煩,還要多人配合,有時斷了線,需幾天摸索才能接得上。不過也有樂趣,一般農(nóng)村少年,都喜歡追根溯源,通過自己的智慧和勇敢,向一只浪跡山野的蜂發(fā)起追擊,以兩只腳挑戰(zhàn)兩只翅膀,最后找到它的老巢,這比做任何一種游戲,都有意義得多,也更具刺激性。
如果釣蜂是幕戲曲,釣還只是個前奏。釣魚的目的在于得到魚,釣蜂的目的自然也在于得到蜂。這里指的蜂,當然是蜂巢內(nèi)的蜂蛹或幼蜂。要得到蜂蛹和幼蜂,必得索取蜂巢,這是一項頗費心力的大工程,必有成人的參與才能成功。
一鳴此刻提到的所謂釣蜂的游戲,其實“釣”的過程已基本完成。兩位暑假在家閑逛的少年,因為父母均在外打工,一天到晚無所事事,于是就地取材,靠山玩山,時不時以玩釣蜂來找樂子。也難怪,他們不像城里孩子,可以守在家里玩電腦,玩得天昏地暗,五馬唯一可安妥他們的,就是幾部電視,和當下已被孩子們棄之如蔽屣的陀螺。五馬的電視沒有看頭,大都信號不好,又是雪花又是噪音。而玩陀螺,孩子們心思似乎很淡,不感興趣,何況這是聚成堆才能玩的游戲,人少了,吊不起味口。恰恰的兩位少年把釣蜂進行到接近尾聲時,被一鳴及時發(fā)現(xiàn),立馬攜了女友參與進來。
一鳴浪跡天涯,這次果如一飛所說,是帶女友回老家探親來的。誰知回來住下不過一宿,女友便覺了無情趣,哇!這是什么朝代??!臉面上露出大大的不屑,一再督促一鳴收拾行囊。以一鳴的性情,探親本就無所謂,這次回來,一是走走過場,二是想找點新鮮話題,畢竟他是在人家雜志社打工。但是回來之后,見著的人,不是老便是少,連個說得上話的人都沒有,怎么著也找不到興奮點,感覺上未免就有幾分失望,如今見女友眉頭上打結(jié),便也生了打退堂鼓的念頭。
恰恰地在這個關口,他們碰上了兩位少年聚在一片桃樹林里玩耍,少年玩耍的方式,似乎很是特別,一鳴和他女友理所當然投去了關注的目光。
哇!桃林里有人!女友首先發(fā)現(xiàn)了桃林中的兩位少年。發(fā)現(xiàn)少年之后,覺得他們的行為甚為怪異,忙不迭指指點點了給一鳴看。一鳴看后也是眼睛一亮,說,他們一定是在釣蜂。釣蜂?什么釣蜂?女友追問。一鳴便一五一十說給女友聽,女友聽后又是一聲“哇——”,聲音拖得老長,讓兩位聚精會神的少年嚇了一跳。
因為與兩位少年的不期而遇,一鳴和他的女友決定暫緩收拾行囊。
一鳴和他的女友萬萬沒有想到,和兩位少不期而遇之后,緊接著又與一飛不期而遇。因為一飛的加盟,一鳴女友那個喜,真是沒法形容。哇!我們終于有了留下來的理由!
一鳴的女友是城里人,長得并不漂亮,但表情極其豐富,不管事大事小,有趣沒趣,開口便是一個“哇”字拖腔,一下子便能抓住別人的眼球。
一飛后來和她打交道,索性便一口一聲叫她“哇”,她樂得什么似的,“哇”起來越發(fā)有聲有色。
一鳴告訴一飛,兩位少年通過兩天的跟蹤,已是探得鬼頭蜂老巢的確切位置,他們很老成,連蜂們的兩條通道,前門和后門,都已在掌控之中。
距村子多遠?一飛問。
一鳴想了想,說,據(jù)我估計,也就三、四站路吧。
行!我們晚上行動吧。一飛說。
一飛小時隨老爸去刨過一次蜂巢,知道此種行動,無異于一次小規(guī)模戰(zhàn)爭,不僅極具刺激,而且一環(huán)環(huán)充滿了懸念。刨蜂巢一般是晚上進行,因為白天蜂們都在外面忙碌,處處布滿了崗哨,人根本攏不了邊。沒有風沒有月光的晚上更理想,月黑風高,萬籟俱寂,伸手不見五指,是人們陰謀得逞的最佳時間。
但是這個晚上叔公一直纏著一飛說事,說著說著叔公來了氣,罵一飛老爸是混蛋窩囊廢。一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叔公氣從何來。叔公說事沒有條理,罵人也沒有條理,東一榔頭,西一斧子,抓著誰誰倒霉。前一句說的老爸,后一句又扯上了爺爺。一飛聽得出來,叔公心里也是在乎爺爺?shù)?,叔公說,可惜你爺爺一輩子白忙活了,白用了那么多心計,結(jié)果兒子不領情,把老子糟蹋了。
一飛把叔公的話一句一句重新整理排版,忽然看出來里面有一飛并不知情的重要信息。這些信息讓一飛感到異外,于是想到老爸這些年的猥瑣,原是有淵源的。
爺爺為自己選擇好了墓地,自認為風水絕佳,心里很是得意??墒菦]過多久,他忽然聽到一個令自己感到咄咄逼人的消息,大隊支書的瘸子老爸病了,恐怕不久于人世。爺爺腦瓜子何等靈敏,一下子想到那天突然降臨到草地上,陪伴自己嘮嘮叨叨了大半日的不速之客,當時爺爺已經(jīng)意識到,此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定也是看中了這方風水。爺爺心里頓時就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心想以他的身份和自己競爭,還真無勝算的把握,除非……一向以冷眼閱世的爺爺,這時心中似乎亂了方寸,整晚整晚睡不著覺,有時半夜三更,還拖了那把紅木交椅坐在門前樹蔭下不落屋,任冷露沾滿全身。
終于有一天,爺爺熬不住了,鄭重其事和老爸說,我晚上睡不好覺,你去鎮(zhèn)上診所里弄瓶藥回來。老爸就屁顛屁顛去弄了一瓶安眠藥交給爺爺。
一飛似乎能想見爺爺當時拿到那瓶藥時的心情。他一定是在屋子里踱來踱去,思想的翅膀卻在自己前世今生的廣闊空間到處飛翔,然后停在了某處一動不動。
第二天吃罷早飯,爺爺像往常一樣,非常從容地躺在門前那把紅木交椅上小憩。那時候五馬很平靜,老爸一如既往去田里勞作,沒有人知道爺爺這次小憩其實是與這個世界作長久告別。
當老爸想明白其中原委,已是無力回天。這件事從開始到結(jié)束對于老爸來說是那么突然,爺爺那時就像一部車子,開進一個胡同里,剎不住車,也不想剎車。他自認為是在書寫完美人生,是在開創(chuàng)歐陽家族的中興歷史。爺爺太深奧,愚鈍的老爸,任爺爺內(nèi)心里雨驟風狂,波翻浪涌,老爸卻始終見不著一些水花。
叔公對這事倒是沒怎么在意,他在意的是后事操辦過程中的起伏跌宕。大隊支書的瘸子老爸那時只懸著一口氣,他借了吊唁的名義,說是要和老爸商量一件事情。大隊支書先從國際國內(nèi)形勢講了一通,然后又是破四舊立新風地呱,呱到爺爺安葬的話題上時,漸漸地露出一個口風,情愿拿500元錢,換爺爺?shù)哪菈K墓地。那時候500元是一個了不得的數(shù)目,老爸心里已是同意了,只差嘴上還未表態(tài)。好在老爸當時的眼神,被一旁的叔公讀得八九不離十,及時出面,制止了老爸的愚蠢行為。后來叔公拿老爸一頓臭罵,罵得老爸如一只剛剛被閹過的雞,又羞又愧又后悔,好長時間抬不起頭。
事情原來竟有如許多的曲折,這是一飛料不到的,難怪叔公如今提起來還是耿耿于懷,鼻腔里直冒煙。
無論如何,一飛這時都應該替老爸難過。但是他最后還是原諒了老爸。老爸的生命元素里摻雜進去一些亂七八糟的成分,這點一飛并不感到異外,老爸不像爺爺,思想和行為絕不可能超出那個時代去。
一飛這時忒想和老爸打個電話?;氐轿羼R不到一天,一飛感覺到這里不僅有很濃烈的爺爺?shù)臍庀?,也有很濃烈的老爸的氣息。但他一度拿起手機,卻覺出了一點沉重,他怕他的話,毫沒來由挑動老爸的某根神經(jīng),引發(fā)他的酒癮。何況,此刻叔公的談話還在興頭上。
叔公對老爸有一籮筐意見。叔公說爺爺過世之后,一次家祭,老爸為爺爺化紙。叔公看老爸當時的神情,似乎有點不對勁,后來叔公看出來,在一大坨冥紙之中,老爸竟然藏匿著爺爺視為傳家寶的那本秘笈。老爸的舉動,引起了叔公的憤怒,大罵老爸是不孝之子!可老爸卻說,我看這世道,留下來這種東西終不免是個禍害,不如在老人家面前燒化了,由他永遠帶了去,免得日后牽連到我們。老爸要燒,叔公執(zhí)意阻撓,后終被叔公阻撓住,留存了下來。
令叔公沒有料到的是,爺爺?shù)拿伢烹m然留存了下來,后來卻是老鼠養(yǎng)崽——幫貓攢勁,秘笈最后歸宿處竟然是老跳。
據(jù)說老爸和跳叔當年關系很鐵,這種關系是當紅衛(wèi)兵時建立起來的。一飛心里一直弄不懂,老爸和跳叔,性格為人根本不在一個層次,他們?nèi)绾文芘揭粔K?真要弄到一塊去,絕對是主次分明——跳叔永遠是主,老爸則永遠是跳叔的附庸。
后來跳叔買了兩斤豬大腸請老爸去喝酒。跳叔煮豬大腸時,故意在鍋里撒進去一小撮糠殼,老爸吃出糠殼來,懷疑跳叔沒洗干凈,情愿以干豆角下酒,絕不吃豬大腸。跳叔卻滿不在乎,吃得滿嘴流油,一個勁勸老爸喝酒。老爸經(jīng)不住勸,更經(jīng)不住跳叔兄呀弟呀那股熱乎勁,懵懵懂懂的,就慷慨解囊,把爺爺當寶貝的秘笈拱手送給了跳叔。
跳叔就這樣輕而易舉成了爺爺?shù)膫魅恕?/p>
叔公最惱著老爸的也就是這件事。叔公把這件事看得很重,看得和爺爺一樣重。
其實一飛早已看出來,昨天的老爸是一個極端??墒恰墒墙裉斓睦习帜?,又何嘗不是另一個極端?那么是昨天的老爸真實,還是今天的老爸真實?或者都不真實?難道老爸從未以真實面目示人?這是他個人的悲哀,還是那個時代的悲哀?
手機響了,是一鳴。一鳴說,可以動身了。一飛便辭了意猶未盡的叔公,將自己一個身子投入到五馬連手電都劃不開的暗夜里。
世界上只有五馬的夜才是真正的夜。一鳴的女友走出村子數(shù)十步,便“哇”的一聲驚嘆:哇!我們這是到哪里了?是不是到了地球的邊沿了?我的個媽!真擔心一腳踩空,跌到地球之外的空間里去呢!一飛馬上笑著說,我們這是往地球的肚腹里鉆呢,哪里會跌到地球之外的空間里去。同去的還有兩位少年,兩位少年是泥鰍樣的,不借用手電的光,也能在夜的幕簾里四處亂拱。他們一邊在沒個輪廓的小徑上靈動著,一邊還分出心思,用手去抓路旁的螢火蟲。一抓就是十幾二十只,齊齊擱在一個細篾編織的小小籠子里,拿去一鳴女友面前獻殷勤,說這如得一個燈籠呢,你抓住在手里試試。一鳴女友自然又是一聲“哇”?!巴邸边^之后,便一手拿了手電,一手拿了螢火蟲燈籠,一晃一晃的,像是要在鄉(xiāng)村這個深不見低的夜里,演示城市女人的那種感覺。身旁的一鳴見了,就提醒說,你先不要扮酷,這路上需得步步小心著,有蛇的。蛇?哇——!女友立馬站住了不動。兩個少年這時就一齊笑將起來,說,蛇沒什么可怕的,我們拿苦竹棍在前面開路,苦竹棍是蛇的老舅呢,怕哪宗?說過齊刷刷去了前面了。
一飛一鳴一行五人,就這樣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沿著山間小徑逶迤前進。不一會,“哇”聲又起:哇!還沒到啊!一鳴說應該快了,就去問前面少年。少年說不遠了,轉(zhuǎn)過兩個山頭便是。哇!兩個山頭啊,兩個山頭是多遠呀?一鳴估摸著說,也就兩站路吧。這時兩位少年卻懵懂了:兩站路是多少路?一飛這時就笑起來說,兩站路是城里人的說法,也就是兩個山頭吧,差不多的。少年便嘻嘻地好笑:以為是兩丈呢!
好容易到了目的地了。一飛看周圍環(huán)境,卻不甚清晰,朦朦朧朧的,沒有了方向感,分不清東南西北。抬頭望向遠空,遠空雖有幾顆野菊似的星星閃爍,它的光卻是那么微不足道,薄薄的一點云層,就把它遮蔽沒了,山谷里連一絲兒星光的影子也沒有。面對此時無邊無沿的黑暗,一飛忽然對此次行動產(chǎn)生了懷疑:我為什么要回五馬來?回到五馬罷了,又為什么來到這座山谷之中?這里與我有什么關系嗎?還有一鳴,我們分別了這么多年,天各一方,恰恰地在這種情境里碰面,而且心甘情愿地,被一只什么鬼頭蜂招引了來這五馬的暗夜里闖蕩,這卻是為什么?
一飛此刻的心境,一鳴和他的女友是猜想不出來的,兩位天真爛漫的少年,則更是猜想不出來的。少年已是快手快腳,點燃了兩個火把,一個擎了火把去堵蜂的后門,用一些泥坨,將洞口夯實,使之無法從后門逃遁,然后再回轉(zhuǎn)身來,助另一位少年守護前門。一飛見他們業(yè)務熟稔,便和一鳴各操一把開山鋤,順著前門洞口一步步掘進,對蜂巢全力圍攻。挖掘蜂巢必須借助火把,火把的作用一是照明,二是對往外飛逃的蜂進行撲殺。鋤頭一層層掘進,火把亦一層層跟進,這樣,即使洞口大開,因為有火把跟進,蜂亦無法外撲,外撲則死。當然,這些事統(tǒng)統(tǒng)都要由一飛、一鳴及兩位少年包攬,一鳴的女友是名符其實的觀戰(zhàn)派。后來證明,她連觀戰(zhàn)派也當不好,她怕。她怕萬一有蜂撲出來,自己挨“冷槍”,她還怕這無邊的夜,潮水般將她淹沒。因此她一直將自己一個身子,緊靠著一鳴,半步也舍不得落下。一鳴見她擋手擋腳的,正要說什么,忽然一只什么鳥,似乎受了驚嚇,從頭頂飛掠而過,女友“哇”地一聲,不要命向一鳴撲來,一鳴猝不及防,被她撲倒在地。一飛見了,說,你們一邊休息去吧,我能應付。
這時夜已深了,山谷里一陣一陣的風,從樹稍上忽哨而過,帶來濤聲般的喧響,一些在樹林子里棲息的夜鳥,便向各處撲騰,倏忽增加了夜的恐怖氣氛,連一飛身上,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兩位少年卻不在乎,他們在一飛眼里,倒成了這個晚上的主角了。
忽兒,在一飛運鋤的地方,有土塊崩塌下來,露出一個寬闊的黑洞。洞內(nèi)嗡嗡之聲不絕,蜂們亂成一鍋粥。兩位少年何等敏捷,立即以火把將洞口堵住,并逐步向內(nèi)里深入,蜂便有孫悟空的本領,也難逃葬身火海的厄運。
煙熏火燎約一杯茶的工夫,洞內(nèi)似乎沒了聲息。一飛望著面前被火光映照下的黑洞,忽然生發(fā)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便望了兩位少年問:你們原來是否看明白了,這是一處什么地方?兩位少年說,我們已經(jīng)看明了的,這是一處荒廢了的墓穴。墓穴?一飛心里陡地一陣驚悚,立時覺出背脊陣陣地發(fā)麻。一鳴的女友則表現(xiàn)得尤其夸張,哇!墓穴??!一把摟緊了一鳴,再不肯放開。一鳴說,你怕什么怕啊,鬼頭蜂鬼頭蜂,自然占著一個“鬼”字,十有八九是要住在墓穴里的。又對一飛說,刨吧刨吧,這事得一鼓作氣拿不來,不然,只要有幾只蜂漏網(wǎng),就會給我們造成麻煩。說罷將女友擱一邊,重新抓起地上的鋤頭。一飛想想,此事已欲罷不能,唯有繼續(xù)下去,于是和一鳴一道,左右開弓,頃刻把墓穴刨開一個大口子,一個碩大蜂巢在一飛面前暴露無遺。蜂巢的形狀,像一層層疊加的大月餅,直徑可達半米左右,甚為驚人。因為火把的威力實在太大,蜂們死傷無數(shù),洞里洞外鋪了厚厚一層蜂的尸體。見事已至此,一飛一鳴便雙雙擱下鋤頭,用兩手去摘取那蜂巢,小心翼翼裝進兩個竹篾背簍里。
蜂巢摘取完畢,一鳴便建議速速離去,可一飛卻說,不忙,我們不如再辛苦一遭,將墓穴復原,省得日后心中糾結(jié),時時想著自己像個盜墓賊。一鳴覺得一飛說的在理,便鼓起余勇,重又填平了剛剛掏空的洞穴。
返回的路上,大家都興奮不已,尤其一鳴的女友,一路“哇”聲不斷,好像這次去掏蜂巢,勝過宇航員去作繞月飛行。哇!真有趣!真過癮!真刺激!如果人生是一部小說,那么今天晚上,一定是最能吸引人們眼球的章節(jié)。
一飛卻一言不發(fā),他感覺整個事情的經(jīng)過有點怪異。
回家后自然又是一番忙碌。一鳴叫來父母幫忙,將幼蜂及蜂蛹一一摘出,然后一通清洗,繼而下油鍋煎炒,頓時滿屋子便一陣異香撲鼻。兩位少年貢獻突出,但熬到這時已覺精力不濟,哈欠連連,略嘗了嘗鮮,便被瞌睡逼得回家找枕頭去了。一鳴的父親是能喝酒的,一鳴也是能喝酒的,令一飛料不到的是,一鳴的女友的酒量比一鳴有過之而無不及。夤夜把酒,山珍美味,你來我往,一飛不知不覺醉得人事不知。
后來一飛如何回到叔公家,又如何嘔吐得要死要活,他一概不知。隱隱約約中,只記得老爸來過電話,老爸一再問到他可曾去祭過了爺爺。一飛說祭過了祭過了,就打起了呼嚕。不知過了多久,一位小老頭幽靈般來到一飛身邊,一陣嘰哩咕嚕將他喚醒了。他以為是叔公,細看卻不是。來人很面生,后來卻覺得有點面熟。尤其面門上那個如樅樹疙瘩般的鼻子,極像是從老爸那里移植過來的。但老爸的鼻子雖也是這般高聳著,卻未必有如此地沉著和自信。你是誰啊?一飛不由得就問。來人嘴角歪了幾歪,像是隱忍著身上某處的疼痛,卻不說什么。你是誰???一飛又問。你既認出了我的鼻子,你就應該想到了我是誰,來人終于開口。一飛納悶了,他雖然認識小老頭的這個鼻子,卻不認識小老頭這個人。唉!小老頭嘆了聲氣,終于說,真是世事難料啊,我不知道事情會弄到這個地步,我不知道世界變來變?nèi)?,像個萬花筒,任誰也看不透它的本來面目。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話真是不錯。只是……如今弄得我不安寧的怎么竟然是你呢,這難道也是天意?好吧,你既然認不出我是誰,我站在這里也就沒有了意義。那么我走吧。一飛一眨眼的工夫,小老頭倏忽不見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話好像聽老爸時常說起。老爸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是茫然,很是無奈。一飛如今的情形,大約和老爸差不離,茫然中有無奈,無奈中有茫然。
一飛心里堵得慌。
后來一飛想到了一鳴和他的女友。推杯換盞中,一飛終于認識一鳴女友的真面目,她叫霧鎖樓臺(自然是網(wǎng)名),是一家雜志社的編輯,而一鳴正在這家雜志社打工。霧鎖樓臺與其說看上了一鳴,毋寧說看上了一鳴的文章。一鳴從中學起就發(fā)誓要一鳴驚人,后來終于練就了一手文字功夫,如今在文壇已小有名氣。名義上一鳴和他女友是回五馬探親,其實是回來獵奇來了。
霧鎖樓臺是純而又純的城市中人,她對鄉(xiāng)村的了解,基本是個文盲。當然她也有過一二次鄉(xiāng)村旅游的經(jīng)歷,無非是去瓜棚下樹林里魚塘邊走一走,看一看,吃幾個瓜,釣幾條魚,以為這就是至純至樂的農(nóng)家生活了,殊不知來到五馬,所見卻是蠻荒,原始,與原來心中想象并不吻合。不過因為與一鳴同來,浪漫是有的,刺激也是有的。從一個城市中人的角度看來,并不枉此行。一鳴和一飛,是從這里走出去的,憑自已的毅力和能耐,硬是在城市的夾縫中擠出一塊能容身的空間。不過也是僅此而已,他們最終還沒有成為純粹的城市中人。如今身處五馬而言五馬,心中的感慨,幾如江河般澎湃。一飛說,如今鄉(xiāng)村里的年輕人去城市中打工,實際是一種集體大逃離,是對鄉(xiāng)村的背叛。我是其中之一。又指著一鳴說,你也是。但是這種逃離和背叛,是我們所情愿的,是大勢所趨,非人力所能抵御。不過,鄉(xiāng)村這根臍帶,卻是我們無法割斷的,它將是我們永遠的累贅,永遠的痛苦,永遠的煎熬。因為我們無法改變昨天。我不愿回五馬,就是不愿一次次觸摸昨天。一鳴對一飛的觀點不盡贊同。一鳴說,你這是以己及人,我可沒你這種感覺。昨天已經(jīng)成為歷史,我們毋須改變它。譬如五馬,我將它視作一本老相冊,閑下來翻一翻有何不可,它畢竟會提供給我們很多信息。你在翻這本老相冊時,心里就沒有別扭?一飛問。別扭?沒有。一鳴說。不僅沒有別扭,倒覺得有趣。打個比方吧,如果說城市是自己現(xiàn)在的老婆,那么五馬就是我當年的情人,情人會給予我們更多浪漫與刺激。哇!情人!好比喻!霧鎖樓臺幾杯酒下肚,這時已是滿臉紅撲撲,像只快要下蛋的母雞,興奮到了極點,不顧一鳴老爸在場,很夸張地便給了一鳴一個響吻。一飛對一鳴的態(tài)度頗為懵懂,但接下來也就釋然了,他們二人家庭文化背景畢竟不同,一鳴沒有一個一飛那樣的,具有歷史縱深感的爺爺,而爺爺?shù)臍v史,卻被自己老爸無意中劃上一刀,割開了一個口子,縫合這道口子談何容易。從這一層面上說,一鳴比一飛活得輕松,活得灑脫。一飛還明白,一鳴如今的名聲,其實是鄉(xiāng)村造就的,具體說來是五馬造就的。他的幾篇稍有影響的文章,均是寫的五馬,城市不過是給了他一張書桌,但五馬卻給了他思想和動力。說得再透徹些,五馬不過是一鳴的一個生活倉庫,倉庫里的儲存對他有用。
可五馬給了自己什么呢?
一飛在胡思亂想的過程中,隱約聽到幾聲雞鳴。
一飛醒了。一飛醒來后聞到滿屋子散發(fā)著濃烈的酒氣。一只狗躺在門旮旯,呼呼地似在打鼾。
你醒了,你終于醒了,可是那只狗還沒有醒。原來叔公一直坐在房門外候著一飛。
一飛醒了,狗卻沒有醒。一飛似乎覺得叔公的話有點邪乎,就乜眼去看那只狗。一飛想,這只狗與我有什么內(nèi)在聯(lián)系嗎?
狗是硬生生被你灌醉的,叔公說。你那一大灘嘔吐物全被狗吃了,狗和你一樣,醉得不輕。
一飛確是醉得不輕。他掏出手機,想問問一鳴的情況,叔公說,你不要問了,他們早走了。你這一醉,醉了一天兩夜,昨日他們來向你辭行,你糊涂著盡說夢話,一會說爺爺好走,一會說找不到家了,人家聽不懂,就走了。
一飛看了看手機上日期,確如叔公所說,自己的生命中,果然有那么一天,趁他大夢正酣,無聲無息消逝了。他似乎意識到什么,忙對叔公說,叔公,我今天要去祭拜爺爺。
叔公沒有說什么,卻掉轉(zhuǎn)頭去看那只狗,狗在叔公目光的撫摸下,懶洋洋立起身子來,無精打采出門去了。
爺爺?shù)哪沟兀伙w已多年沒有去過,但他自認為腦子里還有印象,所以當叔公問要不要帶路時,他乜了一眼叔公趔趔趄趄的身子,毅然搖了搖頭。
多年未回五馬,五馬在一飛眼中顯得有點生分。進山里的路,因為缺少了人的踩踏,茅草長得很是瘋狂,時不時要割人的手。一飛走著走著,想起小時常聽村人哼唱的一首山歌,不由啞然失笑:妹妹走路手莫搖,路邊芭茅快如刀。當心芭茅割了手,你不心焦我心焦。一飛的心情被這首山歌撩撥得布滿了陽光,步伐不由得加快了許多??僧斔哌^一片茅草地,一抬頭,目光卻與坡上一棵昂然挺立的桐樹不期而遇。桐樹在這個炎熱的夏天顯得有點兒蒼老,但它見了一飛,仍不忘伸枝展葉,露出欲與一飛招手的憨態(tài)。一飛心里格登一下,馬上意識到這棵桐樹不同尋常的身份,頃刻間,童年歲月的點點滴滴,就如路邊野菊般在腦海里競相開放,開放出一片遠方的風景。那時候,和一飛生命聯(lián)系得最緊密的,恐怕就是這棵桐樹,這棵桐樹曾是他生命的支撐與寄托。雖然一飛現(xiàn)在不承認自己當年那個樹貞的身份,但事實上它已是客觀存在,是不容篡改的歷史,就像五馬,曾經(jīng)被叫做五馬歸槽,或者紅星,至于現(xiàn)在叫什么,是你的自由,人家管不著,但你不能否定原先曾經(jīng)叫過什么。一飛此刻望著這棵桐樹,就像望著身上某處地方的一顆痣,心里充滿了無奈。一棵原本普普通通的樹,因為當年老爸老媽曾經(jīng)將自己的生命托付于它,它在一飛心目中,就與其它的千千萬萬的樹,在情感的對接上有了截然的不同,因為它是一飛生命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一飛毫不諱言,他曾經(jīng)恨過這棵樹,恨它差點混淆或偷換自已作為一個男子漢的本性。就是昨天即將進入村子時,一飛還在想,如果碰見那棵樹,自己將如何面對?可現(xiàn)在他不恨了。轉(zhuǎn)換個角度去思考,其實一個人的生命和一棵樹的生命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如果人人都將自己視作一棵樹,視作大自然的一分子,地球肯定會更加和諧,更加美麗。
只是,一飛不明白,老爸當年為什么偏偏把自己的命運押在這么一棵桐樹上,而不是一棵別的更偉岸的樹上?
鄉(xiāng)村的路是很野的,像一條在草叢中到處亂竄的蛇,經(jīng)常只見著一截身子,卻見不著頭尾。一飛想到數(shù)十年前,爺爺在這樣一條路上走來走去,不知是一種什么心情。一飛又想著爺爺走來走去卻不是為著稼穡,而是為自己去掘一個墳墓,站在當下的觀點看,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當然,對很多歷史事件,一飛都覺得不可思議。
就在一飛的思緒像山鳥般,在山谷間這條扭扭捏捏的路上飛來飛去時,他發(fā)現(xiàn)腳下草叢中有一件什么東西,磕著了自己的目光。彎腰拾撿上來一看,卻是一個竹篾編排的微型盒子,里面裝著些螢火蟲。咦!這不就是兩位少年送給一鳴女友霧鎖樓臺的嗎?一飛的思維馬上變得僵硬起來,停在某一個環(huán)節(jié)上再也無法運作。難道……我現(xiàn)在行走的便是前天晚上去釣蜂的那條路徑?如果是,那么……一飛兩只腳此刻像被誰抽了兩鞭子,不由自主向前狂奔而去。他覺得他現(xiàn)在就是一只受了獵人驚嚇的山麂,只顧著狂奔,分不出心情去在乎路旁芭茅的撩撥,和那些橫七豎八荊棘樹杈的牽掛。他是那么迫不及待地,要看一看那個晚上,他們一行五人,趁人不知鬼不覺,把夜的深潭到底攪成了個什么模樣。
遠遠的,他看見了一些星星點點的黃土。繼而,便是一個被刨得有些零亂的墳墓。一飛倒抽一口涼氣,來不及想其他,便背靠墳墓,注目向遠方瞭過去。遠方視野很開闊,無遮無攔,唯兩旁山巒拱擁如衛(wèi)士,頗有些氣勢。一飛想,這個山谷,大約就是爺爺所謂五馬歸槽的“槽”了。細看腳下這塊地盤,正如一把交椅,而墳墓所在位置,恰在交椅的中心,即“槽”的頂端。
一飛身不由己,撲通一聲,跪在了爺爺?shù)哪骨啊K南ハ?,鋪著一層厚厚鬼頭蜂的尸體。
面對爺爺,一飛良久無語。他至今弄不明白,自己怎么會以這種方式和爺爺相見?這到底是誰的安排?
他腦子里一次又一次,將前天晚上的一些畫面,反復地播放?;蛟S,這個晚上天實在太黑,至使地形地貌無法辨認,而時代的變遷,又大大改變了五馬的環(huán)境,讓遠離了五馬數(shù)年的一飛,在這樣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失去了方向感,失去了自控力,最后鬼使神差,竟然用自己的雙手,在一個最不該碰觸的敏感處,撕開了一個今生無法彌補的口子。
一飛記得,這個晚上火把一直在熊熊燃燒,像是夜被捅破了一個窟窿,流血不止。
窟窿口塞滿了鬼頭蜂。鬼頭蜂嗡嗡嗡的聲音,把一飛的世界攪得昏天黑地。
該死的鬼頭蜂,你們?yōu)槭裁磳⒊仓搅藸敔數(shù)哪寡ɡ??一飛嘮嘮著,一撲身將一顆頭埋進黃土中去。這些埋葬著無數(shù)鬼頭蜂尸體的黃土,此刻正散發(fā)著陳舊的腐草和朽木的氣息。
忽然,一飛意識到有一只鬼頭蜂在頭頂盤旋,像是要對他進行突襲。
這一定是一只漏網(wǎng)者。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一飛想可能有些麻煩。萬般無奈之下,唯有脫下襯衫,上下左右一陣亂舞,借以護住自己身體。然而這并非是長久之計,以蜂的狡詐,以蜂的輕盈靈敏,要找一個空檔,可以說輕而易舉。一飛情急中想到了他帶來的一大疊冥錢和香燭,心想此刻不化,更待何時?于是立刻摁亮打火機,在爺爺墓前,點起一把大火?;饎萁柚焦鹊娘L,如一只套著鏈子的猛犬,騰挪跳躍,鬼頭蜂見勢不妙,逃遁得無影無蹤。
一飛趁這個機會,開始用捎來的一柄鋤頭,將一灘灘散亂的黃土,重新堆壘到爺爺?shù)膲炆?。他覺得他有這個義務,讓爺爺?shù)膲灦阎匦逻_到一個令人滿意的高度。然而就在他一心一意刨黃土的當兒,一件硬硬的東西磕著了一飛的鋤頭。開始他以為是石塊,細看卻不像,整個身子是圓的,一頭平整,一頭尖細,樣子像個陀螺。
經(jīng)過一番擦拭,果然是一個陀螺。
荒山野嶺的,怎么會?一飛好奇,再一番擦拭,并且去一旁水凼里洗刷片刻,然后仔細觀察。觀察的結(jié)果,令一飛好一陣驚悚,陀螺上竟工工整整刻著被一飛拋棄了不用的那個名字:繼祖。
原來這就是爺爺托付給老爸,要老爸交給一飛的那個陀螺。
但老爸最終沒有交給一飛,卻又還給了爺爺。
如今,鬼使神差,陀螺還是到了一飛手中。
面對爺爺遙遠得已經(jīng)很模糊的背影,一飛心情凝重,他不知說什么才好。爺爺,難道您能夠留給后人的,僅僅是一個陀螺?
一飛陷入深深的迷惘中。就在他打算離開的那一剎那,手機忽然響起來。一看,是老爸。但聲音卻是老媽的:繼祖,你快回來!爸這些天老是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哭,誰也勸不轉(zhuǎn),他說他老夢見爺爺,爺爺說房子塌了,要他幫忙蓋房子,我拿他沒辦法。
一飛接完老媽的電話,條件反射似的,伸手去抓過為爺爺帶來的那瓶老酒,天一口,地一口,爺爺一口,自己一口,頃刻喝了個精光。
一飛醉意醺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成了又一個老爸。
后來就下雨了,雨下得挺大的,間或還有雷聲。雷聲從山頂滾落下來,滾落到一飛腳下,像一只被捅破了的皮球,沒了聲息。五馬的山山嶺嶺,此刻全都迷蒙在雨霧中,一飛橫看豎看,只有隱約的一點輪廓。
一飛仰天一陣長嘯,然后攜了那只陀螺,決定回深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