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考辨——兼論李白“蘭陵美酒郁金香”

俞香順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新聞與傳播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李白《客中行》:“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用“郁金”之香、“琥珀”之光形容酒香、酒色，天然湊泊、無比誘人。“琥珀”為樹脂化石，接近透明，唐詩中經(jīng)常用以比喻酒的光澤，如李白《酬中都小吏攜斗酒雙魚于逆旅見贈》:“魯酒若琥珀”、羊士諤《臘夜對酒》:“琥珀杯中物?！辈贿^，李白詩中的“郁金香”卻并不能望文生義，它不等同于我們今天常說的“郁金香”。

中國古代典籍中的“郁金”有兩義:最初是指姜科姜黃屬植物，其塊根主要用為藥材，亦可浸酒、染色，先秦時期即已見諸記載;后來也指鳶尾科番紅花屬植物，其柱頭可以提煉香料，漢代見諸記載，唐代隨著域外商路的暢通而流通。姜黃屬“郁金”是本土的，而番紅花屬“郁金”則是外來的;番紅花屬“郁金”的某些特性與姜黃屬“郁金”相似，故襲用其名。我們今天所說的“郁金香”為百合科觀賞花卉，原產(chǎn)中東，十六世紀(jì)末期由中東傳入歐洲，現(xiàn)為荷蘭國花。大約在十九世紀(jì)，郁金香才傳入中國。

本文將考證姜黃屬郁金的用途，勾勒、描述番紅花屬“郁金”的傳播歷史、主要用途。在此基礎(chǔ)上，對唐詩中的“郁金”提供一個基本的判定標(biāo)準(zhǔn)，并舉兩條“郁金”注釋為商榷之資。

一 姜黃屬郁金:藥物、調(diào)酒、染色

“郁金”一般指姜黃屬植物郁金的塊根，是常見的中藥材，《本草綱目》等古代醫(yī)藥典籍多有記載，至今仍廣泛使用。這是中藥常識，故不贅述;此外，“郁金”還可以調(diào)酒、染色。“郁金酒”與祭祀有關(guān)，具有藥用功能。郁金是重要的染黃材料。

(一)調(diào)酒

用姜黃屬郁金浸酒起源很早，《周禮·春官·郁人》:“郁人掌祼器，凡祭祀賓客之祼事，和郁鬯以實彝而陳之?！薄秶Z·周語上》也云:“及期，郁人薦鬯，犧人薦醴，王祼鬯饗醴乃行。”“郁人”是掌管祭祀的職官，“祼”是祭禮，“鬯”是祭酒，“彝”是祭器;周代祭祀用的“鬯”酒往往用郁金之汁調(diào)和而成。宋代羅愿《爾雅翼》卷八:“郁，郁金也，其根芳香而色黃，古者釀黑黍為酒，所謂‘秬’者，以郁草和之，則酒色香而黃，在器流動，《詩》所謂‘黃流在中’者也?！背苏{(diào)色之外，郁金微有辛氣，古人在祭祀時用香草祭祀，常常是出于氣味的考慮，《禮記·郊特牲》云:“殷人尚聲，周人尚臭”，“臭”即氣味。番紅花屬香料“郁金”至早當(dāng)在張騫出使西域之后才傳入中土，這里的“郁金”當(dāng)然應(yīng)該是本土所產(chǎn)的姜黃屬植物，前人已有辨之者。南宋鄭樵《通志》卷七十五:“《周禮》:‘郁人和郁鬯?！⒃?‘煮郁金以和鬯酒。’又云:‘郁為草，若蘭。’今之郁金作燖燔，臭其若蘭之香，乃郁金香，生大秦國，花如紅藍(lán)，花四五月采之即香?！淮笄貒ラL安四萬里，至漢始通，不應(yīng)三代時得此草也?！薄稄V群芳譜》卷九十五引用李時珍語，也附和、贊同羅愿、鄭樵的看法。后代的“郁金酒”往往與祭祀有關(guān)，如庾信《登歌》:“郁金酒，鳳凰樽”、梁元帝《和劉尚書兼明堂齋宮詩》:“質(zhì)明攝上宰，詰旦乘軺軒?！愀∮艚鹁?，煙繞鳳凰樽?！?/p>

郁金調(diào)酒有藥用功能，《廣群芳譜》卷九十五引用朱震亨曰:“郁金無香而性輕揚，能致達酒氣于高遠(yuǎn)，古人用治郁遏不能升者，恐命名因此也?！泵鞔劭浦鳌躲y海精微》卷下藥方有“郁金酒”;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研究認(rèn)為，從“郁金酒”提取水沉制劑可以治療成人急性腎炎。

明代廣西名酒中有“郁金酒”。郁金酒以中藥材郁金為配料而釀造;郁金酒不但香氣濃烈，而且還包含著和血止痛的藥用效果?！稖@祖詩文集》卷一O《西川學(xué)使郭參知棐調(diào)西粵》曾吟詠“郁金酒”:“蒼野獨行云氣曉，桂林閑望洛容春。郁金美酒須饒作，何但風(fēng)煙老卻人?！贝送猓钊暾洹剁R花緣》第九十六回“秉忠誠部下起雄兵 施邪術(shù)關(guān)前擺毒陣”歷數(shù)天下美酒，有“乍浦郁金酒”?！罢帧笔呛贾轂潮卑吨匾滩杭昂７乐劓?zhèn)。

中國郁金與酒有密切的關(guān)系，所以筆者更傾向于認(rèn)為李白“蘭陵美酒郁金香”詩句中“郁金”是指姜黃屬郁金。

(二)染色

姜黃屬郁金是中國古代常見的植物染料，可以染黃，漢代史游《急就篇》卷二:“郁金半見湘白素”;王應(yīng)麟注曰:“自此已下皆言染繒之色也，郁金，染黃也?！?/p>

《本草綱目》“草部”卷十四:“時珍曰:郁金有二?！耸怯酶撸涿缛缃?，其根大小如指頭，長者寸許，體圓有橫紋，如蟬腹?fàn)?，外黃內(nèi)赤，人以浸水染色，亦微有香氣?！薄稄V群芳譜》卷九十五“姜黃”條:“(姜黃)郁金并可浸水染色?！蹦咸茝埫凇秺y樓記》亦云:“郁金，芳草也，染婦人衣最鮮明，然不奈日，炙染成衣，則微有郁金之氣?！?/p>

中國古代染黃的植物染料非姜黃屬郁金一種，梔子應(yīng)用也很廣。梔子的果實經(jīng)壓榨可以獲取黃色的汁液，是一種很好的染色劑，“梔黃”成為固定詞語。同樣，“郁金黃”也是用指黃色的常見詞語，如白居易《重陽席上賦白菊》:“滿園花菊郁金黃，中有孤叢色似霜”;李珣《浣溪沙》:“入夏偏宜澹薄妝，越羅衣褪郁金黃。”

姜黃屬郁金常用以形容女裙或嫩柳。前面引用了張泌《妝樓記》，郁金可以染裙，杜牧《送容州唐中丞赴鎮(zhèn)》:“看舞郁金裙”;李商隱《牡丹》:“垂手亂翻雕玉佩，招腰爭舞郁金裙?！薄坝艚鹑埂笨梢耘c“石榴裙”互相映發(fā)，一黃一紅。再如楊備《齊云觀》:“上界笙歌下界聞，縷金羅袖郁金裙”，道教以黃色為特有標(biāo)記，這里的“郁金裙”亦當(dāng)為黃裙。早春的柳枝呈嫩黃，也與郁金之色相似，如元稹《春六十韻》:“郁金垂嫩柳，罯畫委高籠”;李白《春日獨坐，寄鄭明府》:“燕麥青青游子悲，河堤弱柳郁金枝”;貝瓊《鳳凰山歌》:“城南楊柳郁金黃?！?/p>

番紅花屬郁金傳入中土之后，是否用于染色，目前還無法確定。退一步說，即便用于染色，也不可能普遍;因為番紅花是名貴香料，用以染色未免“大材小用”。按照比喻辭格的常規(guī)，用為“喻體”應(yīng)為常見事物;所以上文“郁金裙”、“郁金柳”等詞語中的“郁金”無疑當(dāng)為姜黃屬郁金。

二 番紅花屬郁金:香料、藥物、香酒

漢唐文獻中的“郁金”另指鳶尾科番紅花屬的多年花卉，是名貴的香料，今天一般稱為番紅花、藏紅花等。西方學(xué)者已經(jīng)注意到了“郁金”一名兩物的情況，并且有比較詳細(xì)的考釋，美國學(xué)者勞費爾在《中國伊朗編》中以比較語言學(xué)為工具，考證了“郁金”香料:“我們可以立下這樣一個基本的規(guī)律:當(dāng)‘郁金’指中國的一個植物或產(chǎn)品時，它就是一種姜黃屬植物，但是當(dāng)它指印度、越南、伊朗等地的產(chǎn)品時，大半是番紅花屬植物。外國的‘郁金香’差不多必定是指番紅花屬植物，這植物確是用作香料，但這同一名稱若用在中國的郁金香上，就又指的是姜黃屬植物?！傊艚稹傅氖且环N土生的姜黃科植物;而在唐朝……郁金也移用在任何產(chǎn)生同樣黃顏色的染料上。因此也用在喀什米爾和波斯的紅花上?！?/p>

勞費爾介紹了番紅花屬郁金的基本用途，即用作香料，另外也指出可以用作染料。番紅花被認(rèn)為是全球最貴的香料，全株花卉只有雌蕊部分可用，每朵花有3根雌蕊，大概200朵花才可采收到1克重的雌蕊。番紅花原產(chǎn)于地中海地區(qū)、小亞細(xì)亞和伊朗，其色澤與中國本土所產(chǎn)的郁金相似，所以“占名”郁金。這種例子在跨文化傳播中其實不乏其例，如中國梧桐兼指印度娑羅樹，中國荷花兼指印度睡蓮，中國梔子兼指佛教薝卜花。

美國學(xué)者謝弗在《唐代的外來文明》一書對“郁金”的考釋在勞費爾的基礎(chǔ)之上略有申說，增添了“藥物”與“香酒”兩種用途，但是對于“染色”這一點則頗為謹(jǐn)慎:“郁金香……這種芬芳濃郁的紫色花朵在秋季開放。郁金香的起源地顯然是波斯和印度西北的地區(qū)?！瓘挠艚鹣闵畛壬闹^里提煉出來的芳香染料，是古代貿(mào)易中的一宗重要的商品。……在唐代，郁金香粉在中國有很好的銷路，它在當(dāng)時是作為一種治療內(nèi)毒的藥物和香料來使用的，但是唐朝人是否已經(jīng)將郁金香作為染料，目前無法確定?！承┨瞥埔彩怯糜艚鹣銇碚{(diào)味的，……‘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謝弗介紹了“郁金”的花色、花期、產(chǎn)地、用途等，不過，將李白的夸飾之言坐實為史料，略顯孟浪。目前并沒有足夠的材料可以說明，中國古代是用番紅花來調(diào)酒的。

漢魏年間番紅花屬郁金已傳入中國，宋代陳敬《陳氏香譜》卷一引《魏略》云:“(郁金)生大秦國，二三月花，如紅藍(lán)，四五月采之，甚香，十二葉，為百草之英?！薄段郝浴访枋隽恕坝艚稹钡漠a(chǎn)地、花期、特點等，這則材料在中國古代的藥學(xué)、博物著作中常被引用?！按笄亍笔侵袊糯鷮帕_馬帝國的通稱。三國時期吳人萬震《南州異物志》記載了郁金的產(chǎn)地、性狀、用途等:“郁金出罽賓國，人種之，先以供佛，數(shù)日萎，然后取之，色正黃，與芙蓉花里嫩蓮相似，可以香酒?！绷Y賓國，在今天的喀什米爾一帶;番紅花屬郁金的用途之一即為“香酒”。

《南州異物志》中記載的郁金花色正黃，正好可以和西晉傅玄《郁金賦》參證:“葉萋萋以翠青，英蘊蘊而金黃。……榮耀帝寓，香播紫宮。吐芬揚烈，萬里望風(fēng)”，又曰:“凌蘇合之殊珍?！碧K合香是最早傳入中國的樹脂類香料之一，東漢時已多有使用，取自金縷梅科楓香樹屬樹種。傅玄推崇郁金香草，將之置于蘇合香之上。番紅花屬郁金常見的花色為黃色，后文還有材料補正。西晉左棻《郁金頌》曰:“伊此奇草，名曰郁金。越自殊域，厥珍來尋。芬香酷烈，悅目欣心。明德惟馨，淑人是欽?！庇艚鹣悴莓a(chǎn)自“殊域”，顯然非本土姜科郁金，其特點是“芬香”。

《梁書》卷五十四的記載和《南州異物志》相似:“郁金獨出罽賓國，華色正黃而細(xì)，與芙蓉華里被蓮者相似。國人先取以上佛寺，積日香稿，乃糞去之，賈人從寺中征雇以轉(zhuǎn)賣與他國也。”南朝時期，皇家貴族或已采用郁金熏香，如梁武帝蕭衍《河中之水歌》:“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R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郁金蘇合香?！奔?xì)味詩意，這里的“郁金”、“蘇合”更可能是熏燒，漢代樂府民歌《艷歌行》云:“熏用蘇合香”，而不大可能是涂抹在墻壁之上，后文還會提及。唐詩中的“郁金堂”一詞或起源于此，如賈至《長門怨》:“柳覆郁金堂”;李商隱《藥轉(zhuǎn)》:“郁金堂北畫樓東?！痹偃玮仔拧斗詈蛢?nèi)人詩》:“燃香郁金屋，吹管鳳凰臺”;《詠畫屏風(fēng)詩二十五首》第二十一首:“聊開郁金屋，暫對芙蓉池?！薄坝艚鹛谩被颉坝艚鹞荨痹诤髞硗概缘木邮摇?/p>

唐朝國力強大，萬國來賓，文化、貿(mào)易交流頻繁，郁金香料屢屢見諸記載?！短茣肪硪话?“伽國獻郁金香，葉似麥門冬，九月花開，如芙蓉，其色紫碧，香聞數(shù)十步，華而不實，欲種，取其根”，“伽國”在今天的印度南部?！短茣酚涊d的郁金花色、花期與上文的《魏略》、《南州異物志》等材料有出入，稍作說明:番紅花的顏色除黃色之外，紫色也很常見;花期有春季或秋季開花兩種，春季花期為2－3月，秋季花期為10月下旬－11月中旬，而以春季開花者居多?！短茣返挠涊d與前面的材料可以互相補充，并不矛盾。番紅花為狹長尖銳的條形葉，與“麥門冬”相似;番紅花主要是球莖繁殖，故曰“欲種，取其根?！?/p>

《舊唐書》卷一百九十八:“又有旃檀、郁金諸香，通于大秦，故其寶物或至扶南交趾貿(mào)易焉”;“天竺國貨有金剛、旃檀、郁金，與大秦、扶南、交趾相貿(mào)易。烏茶國產(chǎn)郁金。東安國開元中遣使獻郁金香、石蜜等?！狈瞿希心习雿u古國，轄境約相當(dāng)于今天的柬埔寨以及老撾南部、越南南部和泰國東南部一帶。7世紀(jì)末葉，被北方屬國真臘所滅。交趾，在今天的越南境內(nèi);烏茶國在今天的印度境內(nèi);東安國，在今天的烏茲別克布哈拉東北。玄奘《大唐西域記》記載:“迦畢試國出善馬、郁金香?！卞犬呍噰诮裉戆⒏缓箍Σ紶柛浇?。根據(jù)筆者統(tǒng)計，《大唐西域記》中出現(xiàn)了8次“郁金”。

番紅花屬郁金的主要用途是香料，唐詩中的“郁金香”當(dāng)指此，如王績《過漢故城》:“清晨寶鼎食，閑夜郁金香”;劉希夷《公子行》:“娼家美女郁金香，飛來飛去公子傍”;沈佺期《李員外秦援宅觀妓》:“羅袖郁金香”;花蕊夫人《宮詞》:“青錦地衣紅繡毯，盡鋪龍腦郁金香”;段成式《柔卿解籍戲贈飛卿三首》:“郁金種得花茸細(xì)，添入春衫領(lǐng)里香?！备禆|亮《中國香文化》搜羅頗為宏富，但是于“郁金香”一條卻未必允當(dāng):“據(jù)筆者初步考察，一些晉唐文獻所記‘郁金’、‘郁金香’很可能就是指現(xiàn)在所說的百合科的郁金香，其原產(chǎn)地為土耳其、阿富汗一帶，16 世紀(jì)后引種到歐洲?！?/p>

此外，番紅花屬郁金也可以用作藥物，《本草綱目》卷十四引唐代陳藏器曰:“郁金香，生大秦國，二月三月有花，狀如紅藍(lán)，四月五月采花即香也。氣味苦溫，無毒。……臭入諸香藥?！?/p>

三 唐詩中的“郁金”

綜上，中國古代的“郁金”其實是分指兩物，明清時期的植物、藥物著作已經(jīng)注意分辨?！稄V群芳譜》卷九十五“郁金”條下小注:“二種同名?！薄侗静菥V目》卷十四:“……《金光明經(jīng)》謂之茶矩摩香，此乃郁金花香，與今時所用郁金根，名同物異?！?/p>

唐朝時期，西域傳來的番紅花屬植物已經(jīng)比較常見。簡而言之，唐詩中的“郁金”如果與顏色有關(guān)的話，則應(yīng)該是指姜黃屬的郁金，如果與香氣有關(guān)的話，則應(yīng)該是指番紅花屬植物。如許渾《驪山》:“聞?wù)f先皇醉碧桃，日華浮動郁金袍”;《十二月拜起居表回》:“空鎖煙霞絕巡幸，周人誰識郁金袍”。“郁金袍”是指黃袍，是皇帝的服飾正色，這里的“郁金”就是傳統(tǒng)的本土所產(chǎn)姜黃屬郁金。白居易《盧侍御小妓乞詩，座上留贈》:“郁金香汗裛歌巾，山石榴花染舞裙”;陳陶《飛龍引》:“輕幌芳煙郁金馥，綺檐花簟桃李枝”?！坝艚稹笔切稳菹阄?如細(xì)究的話，這里的“郁金”就是西域所產(chǎn)的香料番紅花。

唐詩注釋中關(guān)于“郁金”大多語焉不詳或似是而非，筆者以兩部常見的唐詩選本為例:金性堯《唐詩三百首新注》關(guān)于沈佺期《獨不見》“盧家少婦郁金堂”的注釋:“郁金，郁金香，可浸酒涂壁，百合科，舊謂出大秦國，即今小亞細(xì)亞?！瘪R茂元《唐詩選》關(guān)于沈佺期《獨不見》“盧家少婦郁金堂”的注釋:“郁金堂，以郁金香浸酒和泥涂壁”，同時參照盧照鄰《長安古意》“羅幃翠被郁金香”的注釋:“郁金香，異香名。多年生草本植物，春天開花，其香在花，出大秦國?！?/p>

這兩條注釋都值得商榷，筆者略作分疏:(1)金注中的“出大秦國”是取自于《本草綱目》等，但“百合科”則是畫蛇添足?！鞍俸峡啤笔俏覀兘裉焖熘暮商m國花“郁金香”，跟中國古代典籍中的“郁金”無關(guān)。(2)沈佺期詩中的“郁金堂”之名當(dāng)源自梁武帝蕭衍《河中之水歌》，前文已有提及，應(yīng)該是用郁金香料熏陶的房間，而非“涂壁”。翻檢中國古代典籍，有用香料“涂壁”的例子，如有用“麝香”的，《南齊書》“本紀(jì)第七”:“后宮遭火之后，更起仙華、神仙、玉壽諸殿……，麝香涂壁?！币灿杏谩笆|香”的，《太平廣記》卷二三七引《杜陽雜編》:“元載造‘蕓輝堂’于私第。蕓輝，香草名也，出于田國，其香潔白如玉。入土不朽爛，舂之為屑，以涂其壁，故號‘蕓輝’?！辈贿^，卻未見用“郁金”香料的。清代陳元龍《格致鏡原》卷二十“壁”羅列了古代的“涂壁”之例，也未見用“郁金”者。馬、金兩位先生關(guān)于“郁金堂”的注釋很可能受到了“椒房”的影響?！敖贩俊?，漢代宮殿名，因以椒和泥涂墻壁，取溫暖、芳香、多子之義，故名，后亦用為后妃的代稱?！稘h書·車千秋傳》顏師古注:“椒房，殿名，皇后所居也，以椒和泥涂壁，取其溫而芳也?！?3)“郁金堂”即便是以“郁金”“浸酒涂壁”而成，這里的“郁金”也不大可能是番紅花屬的名香，更可能是姜黃屬的郁金。姜黃屬郁金可以“浸酒”、可以“染色”，這一點本文已有比較詳細(xì)的論述。番紅花屬“郁金”可以“香酒”，這在《南州異物志》中有記載，但是“香”與“浸”在劑量上應(yīng)該有明顯的區(qū)別。番紅花屬郁金傳入中土之后是否用于“染色”，尚不能斷定，謝弗《唐代的外來文明》即表示存疑。如若“浸酒涂壁”，則非姜黃屬“郁金”不辦。

本文關(guān)于唐詩中的“郁金”考證屬于名物研究。循以“詩史互證”的方法，我們可以從一個小切口去認(rèn)識唐代的風(fēng)尚習(xí)慣，也可以為唐詩中的“郁金”尋求確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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