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潔非
這個現(xiàn)實在一定程度上有力地證明,剝削階級作為一個階級在我國大陸雖然已經(jīng)不存在,但是階級斗爭并沒有結(jié)束,它還在一定范圍內(nèi)繼續(xù)存在,并且會在某些條件下有所發(fā)展。
上列引文,不加說明,易被誤為出自八十年代前,實則它是1981年8月8日胡喬木在中宣部“思想戰(zhàn)線問題座談會”講話中的一段。胡嚴厲批評“過去兩年半的時間中”思想戰(zhàn)線“渙散軟弱”,而將原因落在回避“思想斗爭”。而后接著說:
有同志提出,開展批評自我批評或思想斗爭,會不會危害三中全會以來的安定團結(jié)、生活活潑、思想解放、文化繁榮的局,而把它變成一潭死水?正確地開展思想斗爭不會危害這種局面,不開展思想斗爭倒一定會危害它。
要求克服對“思想斗爭”的心理障礙:
有些同志很怕聽到批評特別是思想斗爭,但是過去三、四年的歷史卻絲毫沒有什么叫人害怕的地方。由此可見,除非某種思想斗爭毫無道理,方向錯誤,方法也是武斷專橫,那確實會危害安定團結(jié)等等,否則就不會。
進而指出:
正確地開展批評自我批評以及必要的思想斗爭,正是發(fā)展社會主義民主,走向高度民主的條件和表現(xiàn),而不是壓制社會主義民主,妨礙走向高度民主。
中國當代史,很長一段時間是斗爭史;中國當代文學,也很長一段時間與斗爭如影隨形。離開“斗爭”二字,這段歷史和這種文學,相當程度上無從認識、無從解釋。過來人對此素所稔知,然其中道理何在,恐未必曾用心思之。
說起“斗爭”往事,人所想到的多半是悲劇、整人、冤案等字眼,那固然彰彰明甚,但見僅止此,卻不免遺神取形。本文所以引胡喬木的話為開頭,是因它對我們從原理上理解“斗爭”,有很大幫助。這位黨的高級理論家,給出一個概括:“作為無產(chǎn)階級斗爭高度發(fā)展和科學社會主義理論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共產(chǎn)黨”。句中,共產(chǎn)黨被表述為二物之合:科學社會主義之外,即“高度發(fā)展”的無產(chǎn)階級斗爭。如果我們據(jù)此指出“斗爭”乃無產(chǎn)階級意識形態(tài)精魂之一,想來應該未拂他的原意。本文所將論列的一切,歸根到底以此為源津。我們想去說明,對“斗爭”所見若只是囿于身家憂恚、一己之悲,而不提至這般高度,則于歷來的孜孜以求、常抓不懈,不可能知其根柢。
再看一段論述:
毛主席指出:“矛盾著的對立面又統(tǒng)一,又斗爭,由此推動事物的運動和變化?!鄙鐣苤挥型ㄟ^斗爭實現(xiàn)革命的轉(zhuǎn)化,才能推動歷史的前進。共產(chǎn)黨的哲學就是斗爭哲學。斗則進,不斗則退,不斗則垮,不斗則修。
引自“文革”御用寫作班子“初瀾”為紀念《講話》寫的《堅持正確方向堅持斗爭哲學——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文章發(fā)表在1973年5月23日《人民日報》。
那時凡引毛澤東的話,都印黑體字,以示崇敬。上有兩處黑體字,一處加了引號,一處未標,然而確實都是毛語錄。前者系出毛澤東五十年代代表作《關(guān)于正確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后者見于一篇相對不太著名的文章。此文有個十足的軍事風格標題:《機關(guān)槍和迫擊炮的來歷及其他》,好像是戰(zhàn)爭年代舊作,實則它和戰(zhàn)爭、軍事都無關(guān)系,而是1959年8月為劉瀾濤等人所編一本小冊子所寫批語。大概寫得太長,毛自己為它加上標題,變成一篇獨立文章,如今可從《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八冊讀到。
劉瀾濤等所編小冊子,名《馬克思列寧主義者應該如何對待革命的群眾運動》,其中“革命的群眾運動”指大躍進。當時正是廬山會議期間。會上,中共高層因大躍進發(fā)生嚴重分歧。見到小冊子,毛澤東很高興地稱道:“算是找到了幾挺機關(guān)槍,幾尊迫擊炮,向著廬山會議的右派朋友們,乒乒乓乓地發(fā)射了一大堆連珠炮彈?!彼裕皺C關(guān)槍”“迫擊炮”都是比喻,用戰(zhàn)斗比喻黨內(nèi)不同意見之爭。批語中,與“共產(chǎn)黨的哲學就是斗爭哲學”相關(guān)的完整一段話,如下:
廬山出現(xiàn)的這一場斗爭,是一場階級斗爭,是過去十年社會主義革命過程中資產(chǎn)階級與無產(chǎn)階級兩大對抗階級的生死斗爭的繼續(xù)。在中國,在我黨,這一類斗爭,看來還得斗下去,至少還要斗二十年,可能要斗半個世紀,總之要到階級完全滅亡,斗爭才會止息。舊的社會斗爭止息了,新的社會斗爭又起來??傊凑瘴ㄎ镛q證法,矛盾和斗爭是永遠的,否則不成其為世界。資產(chǎn)階級的政治家說,共產(chǎn)黨的哲學就是斗爭哲學。一點也不錯。
“資產(chǎn)階級的政治家”,指原國民黨將軍鄧寶珊??箲?zhàn)時,鄧任國民黨晉陜綏邊區(qū)總司令,而與中共頗多交往?!班囅壬以谟芰帧?箲?zhàn)期間,他看了一些馬克思主義的書籍,形成了這樣一種不確切的斷語。當他路過延安回家時,在同毛澤東同志談話中,說了這句話,給毛澤東同志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從毛澤東語氣看,鄧寶珊這番概括或評論,原意不盡正面,但毛澤東卻覺正中下懷,“一點也不錯”,他接過鄧的話題加以完全肯定。于是,這句原出于鄧寶珊的話,“文革”中虛其背景,由《解放軍報》作為毛語錄于1967年9月22日披露出來,而其原本的來歷,那時并沒有人知道。
回到1959年,可以說毛澤東的巨大權(quán)威遭遇建國以來第一次公開挑戰(zhàn),他油然地想起鄧寶珊舊話,一面有力將挑戰(zhàn)“粉碎”,一面寫下這個批語,教育全黨從唯物辯證法高度對今后類似事態(tài)有充分思想準備。核心意思,就是斗爭無止境。告誡至少還要斗“二十年”或“半個世紀”(這兩個數(shù)字,是他對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所需時間的估摸);甚至說,共產(chǎn)主義實現(xiàn)后仍會有斗爭。后來“文革”的時候,更明確地說:“到了共產(chǎn)主義就沒有斗爭了?我就不信。到了共產(chǎn)主義也還是有斗爭的,只是新與舊,正確與錯誤的斗爭就是了?!?/p>
他對“斗爭”,明顯地抱有信仰,以致奉為永恒。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認為,“到目前為止的一切社會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講的是基于生產(chǎn)關(guān)系條件的“階級斗爭”,并說到共產(chǎn)主義實現(xiàn)“在消滅這種生產(chǎn)關(guān)系的同時,也就消滅了階級對立和階級本身存在的條件”,“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彪A級斗爭非無止境,相反,階級斗爭因階級存在才存在,對無產(chǎn)階級革命來說,階級斗爭不單以消滅階級為目的,并且也只是為這目的服務(wù)的手段。概括起來,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里只有明確置于唯物史觀范圍下的階級斗爭命題,首先是有前提,其次既有始也有終,是指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的過程。而在毛澤東那里,“階級斗爭”命題則具有向一種單獨的“斗爭”命題發(fā)展的趨勢,亦即脫離或超越社會歷史學說的層面,演變成一個哲學命題。
1937年寫的《矛盾論》,是他一生重要的哲學論文。其中說:
一切事物中包含的矛盾方面的相互依賴和相互斗爭,決定一切事物的生命,推動一切事物的發(fā)展。沒有什么事物是不包含矛盾的,沒有矛盾就沒有世界。
事物都處在矛盾中,是辯證唯物論的觀點。但矛盾這概念本身,并不強調(diào)“對立”或以“對立”為主,實際上,是“對立”和“依存”并重,“矛”與“盾”隨時在轉(zhuǎn)化,而此為彼、彼亦此,是流動的甚至相孕含的關(guān)系。毛澤東的認識,重心則明顯置于“對立”一端,后來趨勢愈深,發(fā)展成帶有拜物性質(zhì)的斗爭至上思維。對于辯證唯物論,矛盾體現(xiàn)一種有關(guān)事物轉(zhuǎn)化的實踐性認識,不承認以至還反對單獨的“對立”邏輯;對于歷史唯物論,“階級斗爭”則有始又有終,有明確社會歷史內(nèi)容,不是抽象、思辨命題。而毛澤東的表述是,斗爭是“永遠的”,“否則不成其為世界”。他的確已把“斗爭”哲學化,抽象為事物不論條件、不問時間地點的本體論。
必須看到斗爭在毛澤東那里的哲學化和思辨化,這是眾多問題和現(xiàn)象的真正根由。我們普通人對斗爭的所見,都是實際的、形而下的;往大里說,如恩冤情仇、爭權(quán)奪利,往瑣屑里說,甚至是飲食男女、家長里短。而在毛澤東,“斗爭”二字已經(jīng)被抽象出來,作為萬物所循的規(guī)律,是“萬類霜天競自由”,是任何存在所不能外的方式、形式。換言之,對于斗爭的理解,庸人們與毛澤東有巨大的、霄壤般的差距,前者依己淺近、猥薄的心思,目光僅及于各種利害的格局和個人得失,雖然他們的觀察,從具體實例中總是能夠找到一些根據(jù),但若以為那便是斗爭的動因和內(nèi)涵,則確實將毛澤東的思維,和他領(lǐng)導革命、治理國家的抱負庸俗化。至今,對毛澤東畢生致力于頻仍斗爭,作為“權(quán)力憂患“來解讀的觀點十分普遍;然而,我們一日不能從哲學憂患而非個人角度認識問題,就一日無法取得那段歷史的真正教益。
說得透徹些,那段歷史的源津,不在政治,而在哲學和思維方式,政治上種種,只是哲學和思維方式所引出的果和表現(xiàn)。同樣地反過來說,這段歷史加諸中國的根本影響,也不是政治、社會的起伏動蕩以及個人在其間悲喜無妄的命運,而是全體中國人面對生活、歷史、文化、自然、人際關(guān)系等一切問題,所抱持的認識。通過改變我們的認識,它改變了我們的思維,改變了我們的心靈。那段歷史雖成往事,政治與社會的面貌或已有別,但中國人臨事處世的態(tài)度、反應、心理,長久雖不能言,至少迄于眼下仍保持著斗爭的思維和邏輯。人類歷史上的思想體系,多不以斗爭為美事。我們的儒家尚“和”、主“同”、講“恕”,老子認為“柔”“弱”較“剛”“強”為好:西方哲學從古希臘就開始談“和諧”,“和諧”生美,基督教講仁慈、博愛、勿以惡易惡……總之一般以為,人與自然以物我無間為佳,人與人則相安相近為妙;世界是太平的好,天地則要海晏河清。而當代中國,認識可以說顛倒了過來,人不再以為這世界上翕然相從是可求的目標,凡生存,總在于“斗”。
毛澤東教導人民,世界僅有“斗”與“不斗”兩種關(guān)系,而“斗則進,不斗則退,不斗則垮,不斗則修”,“斗”是唯一正確之選。類似意思,也表述為“破”和“立”:“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立也就在其中了”,“破”有唯一性,無“破”則無“立”,甚至“破”就是“立”??梢?,他對世界雖然取二分法,實質(zhì)卻只執(zhí)一端:從“斗”和“不斗”來說,“斗”正確,“不斗”錯誤;從“破”和“立”來說,無須單獨考慮“立”,“破”便是“立”。
上述思想,曾化為詩句“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薄O悟空是毛澤東所偏愛的小說人物,其最后的封號即“斗戰(zhàn)勝佛”?!犊谷諔?zhàn)爭勝利后的時局和我們的方針》有言:“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這里“灰塵”也即“萬里?!保皰咧恪眲t同“千鈞棒”。 “灰塵”與“掃帚”,“萬里埃”與“千鈞棒”,是他心中有關(guān)世界的基本圖景。
推崇斗爭,不限于人世。除“與人斗”,還要戰(zhàn)天斗地。像劈山引水、填海造田、“天塹變通途”等,當時并不盡因生產(chǎn)建設(shè)之需,也具有哲學的說明、實踐意義,是斗爭精神的象征和投放物。
哲學與美學相鄰。被提升到哲學高度的斗爭,很容易取得審美價值,從“世界觀”變成精神享受。所以,對斗爭的崇尚,也構(gòu)成生命體驗,作為幸福觀而指向充實、歡樂——信仰斗爭的人有福了,這是曾經(jīng)極力宣揚的“革命人生價值”。藉此,斗爭從抽象邏輯和理念,走入世俗生活實踐,近乎于和柴米油鹽醬醋茶并列,成為日常“開門第八事”。善于、勇于斗爭,能引起欽羨和仰慕的榮光,直至與生活美好與幸福緊密相連。這種理解也直接來自毛澤東?!恫匪阕印ぴ伱贰芬浴八趨仓行Α泵枥L了一種遺世獨立的快樂?!拔母铩敝凶⒔庹哧U其精神:“堅貞不屈,傲霜斗雪,不怕孤立,不畏強暴……”造反組織多有取名“叢中笑戰(zhàn)斗隊”者,而“與×斗,其樂無窮”一類標語隨處可見。今天我們談及“文革”熾熱的斗爭,只知道從政治著眼,完全忽視當時實則普遍含有生命審美體驗?;氐疆敃r,斗爭可致愉悅和充實,不是宣傳,是人們心頭千真萬確的渴求。由此想到前不久央視曾于街頭逢人問以“幸福”,這個答案擱在四十年前,恐怕泰半將與斗爭聯(lián)系在一起。
斗爭哲學鼓談最盛,約在1972、1973、1974年間。那時出了林彪事件,“571工程紀要”攻擊黨內(nèi)斗爭過于殘酷。隨即開展的“批林批孔運動”,圍繞這個問題反復駁斥,論述馬克思主義精髓即斗爭哲學,從而掀起一個談斗爭哲學的高潮。《人民日報》連篇累牘拋出標題包含“堅持斗爭哲學”字樣的評論和報道,諸如《堅持斗爭哲學 狠批 “克己復禮”》《堅持斗爭哲學
推動社會前進》《必須堅持斗爭哲學》《批判中庸之道 堅持斗爭哲學》《堅持斗爭哲學的好黨員》等等……初瀾的《堅持正確方向堅持斗爭哲學——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只是其中將斗爭哲學原理與文藝方面相結(jié)合的一篇。
毛澤東的斗爭熱情,保持到最后一刻?!拔母铩蹦┢?,他又有名言:“八億人民,不斗行嗎?!”當時播于人口,至今也常提及,但時過境遷,具體出處如今引用者都不能具其詳,連《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也將其遺漏。一番查閱,我才檢得它面世于1976年5月16日 《人民日報》:
毛主席在今年年初說過:“不斗爭就不能進步?!薄鞍藘|人口,不斗行嗎?!”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就是我們在斗爭中前進的十年,是我們國家發(fā)生巨大變化的十年。億萬人民在斗爭中學習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大大提高了反修防修、繼續(xù)革命的覺悟,毛主席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路線更加深入人心。我們的黨經(jīng)過吐故納新,更加堅強,更加朝氣蓬勃。
這是《人民日報》、《紅旗》雜志、《解放軍報》聯(lián)名為“文革”十周年所寫紀念文章,時謂“兩報一刊社論”。
據(jù)逢先知、金沖及 《毛澤東傳 (1949-1976)》,兩句話為毛澤東對尼克松女兒朱莉夫婦所談。新華社公布的會見時間為1975年12月31日。毛有深夜見客習慣,會見可能持續(xù)至翌日即1976年元旦的凌晨,這大約是社論稱兩句話為“今年年初”所說的原因。而張玉鳳談“1975年10月下旬”以后毛健康狀況云:“他講話困難,只能從喉嚨內(nèi)發(fā)出一些含混不清的聲音字句……當主席的語言障礙到了最嚴重的地步時,他老人家只好用筆寫出他的所思所想了?!鼻闆r應該是逐漸加重的,以此推之,與朱莉夫婦所談有可能是毛一生最后不多的清晰口頭表達之一,而他使之落于“斗爭”二字。
兩句話本身,也可以品味。一為判斷句,一為疑問句。前者是直接簡明的肯定,后者藉反問口吻更加強烈地表達了肯定?!安欢窢幘筒荒苓M步”凝結(jié)了毛澤東抱持一世的哲思;而“八億人口,不斗行嗎”則更富情感色彩,個性意味濃厚。
我們理這些頭緒,都是為了探賾鉤深。重要的是,通過搜 毛澤東胸中丘壑,認識那段高蹈著斗爭的歷史邏輯。我們說,但能窺小說真昧,皆知故事其表、敘事邏輯其里。歷史也相仿佛?!?71工程紀要”將殘酷斗爭歸結(jié)于“整人”,而受到不懂哲學的嘲笑,其實是對的。一多半個世紀,斗爭主掌中國歷史和社會,根須在哲學。見不及邏輯。只看故事,不但會把事情說淺,甚至訥口難言、舌撟不下。例如我們所知,紅衛(wèi)兵暴力大量施諸陌生人(老舍自殺前對他批斗的,便是北京某中學“小將”),作為故事看簡直覓不到因果動機。而這之前,同樣情形在反胡風、反右等運動中已露端倪,廣大“群眾”對被斗爭者,豈止談不上個人恩怨,甚至照面也不曾打一個,卻仍能怒火滿胸、口誅筆伐。還有一些斗爭,沒有現(xiàn)實對象,指向一種精神、觀念乃至遙遠的歷史與文化,然面對和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古墓、碑刻、雕像、書籍……人們卻顯出了苦大仇深的樣子。如此等等,作“形而下”之解,怎么講得通?
下筆千里,離題萬里。自云“文學史微觀察”,兜了偌大圈子還沒怎么講文學,真不免掛羊頭賣狗肉之譏。但在筆者卻屬不得已,那段文學史,不頂著這樣一只大帽子,根本無從談起。好在鋪墊可以告一段落,下面專心去談文學中的情況。
文藝,是斗爭經(jīng)常光顧的領(lǐng)域,本擬名之“重災區(qū)”,細心一想,實則哪個領(lǐng)域都不輕松,遂棄此顧影自憐的表示。不過,文藝處境相對特殊,是確實的。一來無產(chǎn)階級革命對意識形態(tài)格外高看,且視文藝為其前沿;二來毛澤東本人文武雙全,尤其能文,畢生以“槍桿子”“筆桿子”并重。所以文藝在斗爭史上所受眷顧,的確常置優(yōu)先。前有延安文藝座談會為新中國“文治”奠基,后有文藝方面“兩個批示”吹響“文革”號角,已足證之。
具體再看,以建國為界,文藝斗爭舉其著者,便有1951年批蕭也牧、《武訓傳》,1954年批舊紅學、胡風集團,1955年批?。幔╆悾ㄆ笙迹┘瘓F,1957年反右,1959年反右傾,1962年批 “反黨小說”《劉志丹》,1964年 “文藝整風”(批夏衍、邵荃麟、田漢、陽翰笙、陳荒煤等),1965年批 《海瑞罷官》,1966年初江青受 “委托”搞“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出籠《紀要》將整個“十七年”打為“黑線專政”、提出“黑八論”。“文革”正式發(fā)動(1966年5月16日)后更毋待贅言,文藝舍斗爭無其他。即“文革”已畢,縱觀八十年代,文藝領(lǐng)域斗爭仍意猶未盡,批《苦戀》、批人道主義、批現(xiàn)代派、“清污”、反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勢頭雖不及過去,常虎頭蛇尾,然就頻率言,短短十年而有這些斗爭,也相當可觀。
以上歷史,譚者甚夥。文學史、個人回憶錄、專題研究、訪談、紀念文集等,各種形式著述盈筐積案。近二十年,當代文學的史料有個暴漲期,而依粗概印象,七成以上與各種文藝斗爭、運動有關(guān)。這是那段歷史實際使然,反映了歷史自身面貌。不過另一印象是,無論當事人、講述者,還是運用材料的評論、研究者,角度視線甚少脫逸論人騭行,在個人的是與非上做文章。丁玲與周揚之間,就很典型。
1955年起,由周揚領(lǐng)導和實施,丁玲先后作為 “宗派小集團”(1955)和 “反黨集團”(1957)頭領(lǐng)被斗爭,打倒后發(fā)地方改造。1979年回京,撤銷其右派分子的政治結(jié)論、恢復黨籍,但1956年中宣部關(guān)于丁玲歷史問題的審查結(jié)論,未見取消。
歷史問題,即1933年至1936年丁玲被國民黨拘禁于南京這段經(jīng)歷。中宣部審查稱:其間,丁玲曾向敵人“屈服”,存在“變節(jié)性的行為”。相關(guān)問題,早在延安時期中組部有過一次審查,當時出具的《結(jié)論》為:“根據(jù)現(xiàn)有材料看來,說丁玲同志曾經(jīng)自首沒有具體證明,因此自首的傳說不能憑信”,但又指出:“丁玲同志沒有利用可能(雖然也有顧慮)及早離開南京(應該估計到住在南京對外影響是不好的),這種處置是不適當?shù)摹?,即拘禁期間丁本有機會脫身,卻未加利用,《結(jié)論》對此表示困惑,但因無事實材料可說明究竟有何問題,故未加判斷,而以“不適當”字句提出批評。
對比前后兩個結(jié)論,可見兩點:一、1956年明指丁玲有“變節(jié)性的行為”,1940年認為“自首的傳說不能憑信”;二、1940年一面指出“自首”是傳言、“不能成立”,然又強調(diào)是“根據(jù)現(xiàn)有材料看來”,似對進一步評判留有余地,次而對不“及早離開南京”表示微辭,故1940年結(jié)論總體態(tài)度也不鮮明,傾向于存疑,內(nèi)中一句真正明確的判斷“應該認為丁玲同志仍然是一個對黨對革命忠實的共產(chǎn)黨員”,原稿本無,是毛澤東審批時所加。需要說明,雖然1940年毛澤東為中組部審查結(jié)論加了那句話,但1958年他已將它完全推翻:“丁玲在南京寫過自首書,向蔣介石出賣了無產(chǎn)階級和共產(chǎn)黨?!边@是他為1958年第2期 《文藝報》“再批判”特輯,所親撰《編者按語》中的句子。
1979年6月8日,丁玲打報告,要求兩個“確認”。一是確認1956年中宣部對她歷史問題的審查結(jié)論“不能成立”,二是“確認1940年中央組織部所作的結(jié)論是正確的,應該維持這個結(jié)論”??傊?,廢除 1956 年結(jié)論,回到 1940年結(jié)論。但是,第二天中國作協(xié)復查辦公室立刻答復她,1956年審查結(jié)論“實事求是”,“應維持”。
從《丁陳反黨集團冤案始末》語氣(作者之一王增如為丁玲最后一任秘書)看,丁玲顯然認為是周揚作梗,在幕后阻撓。這很自然。1956年結(jié)論就是周揚主持下搞的,他不愿意被推翻可以想見,此其一。而中國作協(xié)是周揚領(lǐng)導下的單位,“應維持”的答復受到周揚影響亦可以想見,此其二。第三,周揚確有反對糾正結(jié)論的表示,據(jù)說當其舊部賀敬之流露不同態(tài)度時,周揚極不滿,“甚至對賀敬之說:你今后還想不想在文藝界工作呀?你是否認為‘叛徒哲學’還有理呀?你如果這樣看,就站不住了!”
周、丁矛盾眾所周知,推想周揚是丁玲恢復名譽途中的攔路虎,如以上三點所示也很合邏輯。然而,丁玲恢復名譽過程艱難,能否歸結(jié)于周揚阻撓,卻要單獨來看。因為有另外的線索。
經(jīng)丁玲進一步要求,復查正式開始,工作由中組部來做,最后報中央審批。其間,將聽取宣傳口方面意見,在此層面,周揚以其身份、地位,于事情確當發(fā)揮某種作用。但畢竟復查工作的本體與實體,是中組部,裁決權(quán)在中央,要說周可以一手遮天,左右中組部乃至中央態(tài)度,顯然不契情理。1979年末,中組部將問題上報后,翌年1月25日中央作出批復,基本維持1956年中宣部結(jié)論,具體表述是:“關(guān)于丁玲同志歷史上被捕中的問題,同意維持中宣部一九五六年十月所作‘在敵人面前犯有政治上的錯誤’的結(jié)論,對該結(jié)論中說丁向敵人寫‘申明書’‘是一種變節(jié)性的行為’一詞,可予改正?!本痛耍抖£惙袋h集團冤案始末》寫道:“這是中共中央的正式意見,頂天了?!睆亩崾締栴}的復雜性。
足足又過了四年,中組部最后拿出《關(guān)于對丁玲同志申斥的復議報告》。值得注意的是,在分辨相關(guān)事實時,對1956年中宣部結(jié)論所依據(jù)三點,即“(1)與叛變的愛人馮達同居;(2)國民黨每月給一百元生活費;(3)寫了一個‘申明書’”,均未否認,而是重新解釋。例如,認為國民黨的“優(yōu)待”,系因丁玲著名人士身份而發(fā)生的“特殊存在”的“情況”,意即可以理解;對于“申明書”,則認為“屬于為了應付敵人,一般性表示對革命消沉的態(tài)度”。換言之,復議的結(jié)果,基本事實無出入,突破在于如何解釋。
據(jù)此可見,丁玲歷史問題的癥結(jié)、難度,其實在于觀念,并非某人阻撓可致。簡而言之,革命倫理話語面臨變化與調(diào)整的過程。過來人都知道,丁玲南京所涉三種情節(jié),為往昔革命倫理話語所斷不容。從1956年來說,類似經(jīng)歷被目為“變節(jié)”,可謂必然,絕無例外。之前1940年未作“自首”論,是因當時并不掌握三種情節(jié)(它們是1955年才由丁玲在受審時交代出來),故以“傳聞”不足憑信具結(jié),但對丁玲南京經(jīng)歷仍不無保留和批評。1979-1984年的復議,是在1956年已有三種情節(jié)基礎(chǔ)上進行,困難也在此?!敖M織上”的難題,與其說是要否恢復丁玲名譽,不如說是怎么面對黨既往的倫理觀念。后者有些地方需要調(diào)整或突破,而“組織上”沉吟不已、頗費斟酌的是,既要照顧、銜接“過去”,又要使思想向“將來”打開。最后我們所見1984年復議報告,可謂交織著如上兩難話語而努力加以彌縫的文本:
關(guān)于丁玲同志寫“申明書”的問題,可以從兩方面看,一方面,只有她本人的交代,沒有直接證據(jù)?!吧昝鲿钡膬?nèi)容,沒有以共產(chǎn)黨員身份發(fā)表自首悔過的言詞,說“出去后,愿家居養(yǎng)母讀書”,是屬于為了就應付敵人,一般性表示對革命消沉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從丁玲同志整個被捕情況看,她被捕后拒絕為敵人做事,寫文章,曾想逃跑、自殺均未成,最后她終于想方設(shè)法找到組織,并在組織的幫助下逃離南京,轉(zhuǎn)赴陜北。被捕中并沒有危害黨組織和同志安全的行為。事實表明,她并不是“消沉下去”,相反是積極設(shè)法逃脫牢籠,繼續(xù)革命。據(jù)此,可以認定丁玲同志寫“申明書”問題,既不屬于自首性質(zhì),更不是變節(jié)性質(zhì)。
撰者用心是,避免傷及原有倫理話語,同時克服它的嚴苛,代以寬厚和容德。這顯出時代的進步,理當如此、原該如此,但顯然來得不易,為此耗掉五年時間。
不論周揚在丁玲恢復名譽過程中起何作用,我們主張不去辨識。因為不重要,事不取決于此。且不說周揚究竟何想迄今我們并不明了,即便假定已知周揚抱了完全徹底的反對,除了可讓我們對他鄙視一番,于確證和認識歷史,又有何益?
但當事人和圍觀者之所屬意,偏偏在個人恩怨,而非歷史認知。這當中有個場景,意味深長,卻受到忽視。1979年夏,周揚與丁玲見面,以極輕微聲調(diào)吐出一句蹊蹺的話,丁玲當時甚至沒聽見:
陳明聽到周揚仰著頭在沙發(fā)上輕聲說了一句 ‘責任也不能全推在一個人身上?!厝ズ笏堰@話告訴了丁玲,兩人一起猜周揚是指誰,是指他自己,指林默涵、劉白羽,還是指毛主席?
關(guān)鍵詞有二,一是“責任”,二是“一個人”。前者所指清楚,即丁玲案的歷史責任。至于后者,陳明說丁玲和他“一起猜”,似乎將它復雜化了。居間來看,既然談話只在周、丁之間當面進行,又明顯是商詢、自辯語氣,則“一個人”顯系周揚自指。因此,“責任也不能全推在一個人身上”,周揚想說的是,丁玲問題非他周揚獨自造成,話中后面或還含有“勿以為解決問題的真正障礙都在他那兒”的意思。周出此語,動機無非是為自己推卸責任,并求丁玲諒解。而他之可如是說,必定有事實為支撐,亦即丁玲問題前前后后,眾所周知情形之外,尚有唯他掌握的情節(jié)。問題是,對此他欲言而有所不能,只能以“責任也不能全推在一個人身上”作為微諷,指望丁玲心領(lǐng)神會。然而,丁玲與陳明“一起猜”的結(jié)果,卻是拒絕會意,堅持以周揚為她悲劇魁首??陀^來講,這在雙方都確為難局。周揚難在不便明說、指望丁玲意會,但丁玲又豈便貿(mào)然“會”意?從現(xiàn)實角度,她只有揪住周揚這位“執(zhí)行者”,向他追責,去爭取洗清名譽。
都知道丁玲對于周揚,不惟切齒當年的迫害,亦復惡其最終都不公開宣陳悔意;也都知道周揚“文革”后逢人道歉自責,卻偏偏、唯獨對丁玲吝此一語。這怪異的情形,曩時大家都覺無從解。從我個人來說,了解1979年丁、周這次見面經(jīng)過后,似乎有了答案。我以為周揚見面時所囁嚅的那句話,應該藏著雙方“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唯一契機。然而,這打著啞謎、充滿試探的“媾和”,只能歸于失敗。周應該暢所欲言,但他有其苦衷,做不到;而在丁玲,也絕無可能將那么一句藏頭露尾的話,笑予雅納。從周揚來看,丁玲不免揣著明白裝糊涂,甚至明擺著是要將責任“全推在一個人身上”。反過來,我們也替丁玲想一想:你周揚不愿擔責,讓我向何人追責?又有何人可追?況且,害人到這地步,縱非“一個人”全責,擔一擔又有何妨,莫非不該?雙方各有其難,態(tài)度遂成死結(jié)。
我們從旁而觀,于雙方相當理解。也許周揚那句話,意義大于他們之間的是非。周揚在文壇呼風喚雨、風光無限多年,但人們往往只見這一面而不知另一面。他另一面是,行事十分謹慎,防微杜漸、滴水不漏。身為“十七年”文壇總管,很多來龍去脈惟有他才掌握,當然這是我們的推想,周揚卻概不輕言。終其一世,生前不受個人訪談 (1978年趙浩生之訪似為僅有),身后無日記、回憶錄發(fā)表,能從他那兒了解的文壇秘辛,迄今微乎其微。實際上,“責任也不能全推在一個人身上”這句話,已是他所曾露出的最近“內(nèi)情”的口風。他既拒絕“一個人”承擔責任,必非虛言,必有十足依據(jù),可惜點到即止。
無奈,丁、周漫長糾葛,終未稍稍出離私人恩怨。最后收束,甚至在那情緒里陷得更深。1985年9月,丁玲住院,劉白羽探望。此時,丁玲恢復名譽,周揚因人道主義、異化理論問題得咎和病重,劉白羽則自四次文代會后與老領(lǐng)導周揚在主張、理念上分道揚鑣。丁、劉這番“在醫(yī)院中”談話,所涉周揚內(nèi)容如下:
丁玲說:1957年作協(xié)黨組擴大會閉幕后,我走的時候,周揚跟我談過兩句話,第一句話:以后再也沒人叫你同志了,你有什么想法?1957年那個時候,我當然無話以答。第二句話:我看,還是誰笑到最后,誰笑得最好?他很得意呀,他勝利了嘛,我是失敗者嘛,我是反黨集團,右派分子嘛!
劉白羽說:周揚現(xiàn)在得了腦軟化癥,說話很吃力,有人去看他,他還常常流眼淚。
丁玲說,天曉得,你要是不得腦軟化癥,那還是你笑到最后你笑得最好,我頂多只能翻身兒,我還有許多遺留問題在那里么,你沒有啊。說罷哈哈大笑。
這場景,讀得人五味雜陳。文壇兩位大僚,你來我往斗了半生,來爭一個“誰笑到最后”。那總有結(jié)果,非此即彼,必有一人。然而文壇四五十年的斗爭史,倘以個人“笑到最后”為收獲,豈止代價昂貴,簡直還是白白付出。
關(guān)鍵是,沿個人恩怨摸索,最終只能得到一段無厘頭歷史。斗爭如此普遍,大抵無人脫得干系。往往,被斗爭者曾是勇猛的斗爭者,斗爭者不知何時卻也淪為被斗爭者。丁玲遭遇不幸之前,建國后文壇首個較大規(guī)模斗爭——批蕭也牧——便是由她領(lǐng)導《文藝報》發(fā)動。周揚在“十七年”歷次斗爭中多為掌印撐旗人物,到“文革”不也未逃被斗命運,乃至“文革”后也在斗爭塵埃中落寞而終?除了很偶然的例子,十足的斗士與十足的羔羊,都難得一見。說到應該道歉、悔憾,五十年代以迄八十年代文壇,這種人與事何止萬千?1925年,魯迅以“兇獸樣的羊,羊樣的兇獸”喻國中之人,說:“他們是羊,同時也是兇獸;但遇見比他更兇的兇獸時便現(xiàn)羊樣,遇見比他更弱的羊時便現(xiàn)兇獸樣?!苯?jīng)歷了二十世紀下半葉,我們反倒沒有魯迅的把握,分不清誰是兇獸樣的羊,誰是羊樣的兇獸?;蛟S,既沒有兇獸,也沒有羊;兇獸或羊,都有點身不由己,是被斗爭“形勢”決定和支配,由它安排你做兇獸或羊,且隨時作角色的變化和轉(zhuǎn)換。郭小川1959年被斗爭時自是孱弱的羔羊,可是之前從丁陳集團到反右,他也曾斗志昂揚、沖鋒陷陣。老舍在生命終點,如走投無路的羊,被兇獸們攆趕著沉入太平湖,然而,過去當別的羊受著驅(qū)剿時他也參與其間,那些文章、發(fā)言,至今可查。類似還有巴金先生,以其素來賦性情懷,我們都覺他羊性十足,但千真萬確,他同樣加入過兇獸圍羊行動,向戰(zhàn)栗之羊發(fā)出恫嚇……這,都無法用品性來解釋。余者,馮雪峰如何?曹禺如何?茅盾如何?何其芳如何?艾青如何?甚至魯迅遺孀許廣平又如何?1957年8月27日《人民日報》,就中國作協(xié)對馮雪峰的批判活動報道說:
會議從6月6日起,到8月20日止,已先后舉行了十九次,在會上發(fā)言的共百余人。第十二次會議后,在會上繼續(xù)發(fā)言的有許廣平、老舍、錢俊瑞、夏衍、鄭振鐸、蔡楚生、邵荃麟、張?zhí)煲怼⒑纹浞?、周立波、趙樹理、王任叔、袁水拍、葛琴(十七人聯(lián)合發(fā)言)、馮至(和吳組緗、卞之琳聯(lián)合發(fā)言)、陳白塵、張光年、孫維世、臧克家、嚴文井、蔣天佐、沙汀、樓適夷、阮章競、李伯釗、菡子、王士菁、王蒙等。丁玲在會上先后共作了五次發(fā)言,態(tài)度極不老實。會上,大家一致對她的這種態(tài)度感到憤慨。大家對馮雪峰在第十八次會上避重就輕、吞吞吐吐的交代也極為不滿。會議仍在繼續(xù)進行。
類似名單,報上不時可見。無非,此時我為刀俎、人為魚肉,下一次則我為魚肉、人為刀俎。兇獸與羊,果可辨乎?
近閱嚴平訪王信先生談憶文學所 “文革”往事,涉多位有名人士,中有那樣的例子:后對“文革”確實厭薄唾棄,當時卻“調(diào)子很高”,“走到最前面”;而在文學所這絲毫不是特例,對斗爭的投入、卷入幾乎沒有例外,王信搜其記憶,“真正的逍遙派只有一個人”。
所以,四五十年文學斗爭史,癥結(jié)不在人性、人品,教益也必不在。惜乎文學史的當事人與研究者,至今多不越此窠臼。我們的思維或文化,有時極端忽視個人,有時偏又深陷個人障壁,不能到一己悲欣以外求更多認識。鑒此,這篇有關(guān)當代文學斗爭往事的專論,才決意排遣恩恩怨怨之論,拔乎個人視點之外,探這段歷史的所以然。
先前從哲學考察了毛澤東的斗爭觀,它怎樣化在文藝方面,落實為具體的文藝思想,還要單獨來看。為此引兩段論述,其一:
歷史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但在舊戲舞臺上(在一切離開人民的舊文學舊藝術(shù)上)人民卻成了渣滓,由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統(tǒng)治著舞臺,這種歷史的顛倒,現(xiàn)在由你們再顛倒過來,恢復了歷史的面目……
其二:
資產(chǎn)階級在近代文化、近代技術(shù)這些方面,比其他階級要高,因此必須團結(jié)他們,并且把他們改造過來。……音樂家中的許多人在思想上是屬于資產(chǎn)階級的。我們這些人過去也是這樣。但是我們從那方面轉(zhuǎn)過來了,他們?yōu)槭裁床荒苓^來呢?事實上已經(jīng)有許多人過來了。團結(jié)他們是有利于工人階級的革命事業(yè)的。要團結(jié)他們,幫助他們改造這,把他們化過來。
大家知道,毛澤東文藝論述是很豐富的,這里有意避開像《講話》那樣最經(jīng)典、人們最熟悉的著作,從相對偏僻出處引兩段。頭一段,出自1944年1月一封書信,而于二十三年后才首度公開。第二段,為1956年一次談話。這兩段話,各有一些特殊性,對于說明本文的問題,更有幫助。
前者特殊性在于,雖然發(fā)表很晚,時隔二十三年方才面世,然而人們初一讀之,都有耳熟能詳?shù)腻e覺,仿佛習之日久、早存胸間。藉此,我們可以明白這樣的道理:毛澤東文藝觀整體性很強,一以貫之;他的話,具體如何說、說于何時、何時方為人知,這些外在區(qū)別相對于精神和邏輯的內(nèi)在一致性,不重要,話語本身或為初見,話語后面的邏輯卻早就深入人心。
第二段引文,也有一點特殊性。它是1956年8月24日同音樂工作者談話里的一段,而1956至1957年初,是毛意識形態(tài)尺度最寬的時刻,我們所重者正在此。“斗爭”字眼本身嚴厲,因而我們反覺得一番和風細雨之論,興許比態(tài)度峻急所談更值得征引。一般來說,思想總是平和時比較近于本原。雖然毛澤東倡導文藝斗爭,說過許多相當激烈的話,但如果我們棄激烈就平和,以一段春風拂面的話語為憑察見他的胸臆,想必更為允切。
進而來看,兩段論述分別有其主腦。一個是“顛倒”,一個是“改造”。“顛倒”是對過去歷史的總裁判,“改造”則指出歷史舊貌變新顏的途徑和辦法。我們認為,毛澤東的文藝主張,或他通過文藝想要辦的事,基本濃縮在這兩個詞中。
“顛倒”的判斷,體現(xiàn)了毛澤東一貫的思維特色,包含“破”“立”并舉的邏輯。即,既曰“顛倒”,已經(jīng)意味著“再顛倒”。如何“再顛倒”?乃有“改造”為跟進。需要說明的是,“改造”代表了當時及其他大多數(shù)時候毛對思想、歷史和文化的思路,它有很多具體表述,如“排泄其糟粕,吸收其精華”、“古為今用、洋為中用”、“推陳出新”等。但到晚年或“文革”,情況發(fā)生變化。那時,他已認為“改造”無法達到目的,因而升級為徹底“革命”。相應地,先前立足于“改造”的提法,也代以“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砸爛舊世界”等,把過往歷史和文化,分稱“封”“資”“修”,概加擯棄,無所容留。隨之又應指出,這種變化亦即從“改造”到“革命”,只有程度的不同,并無邏輯的不同。它們的前提都在“顛倒”那里,“改造”對于“顛倒”效果不佳,便繼以“革命”;“改造”是“革命”的前奏,“革命”則是“改造”的躐進。
總之,過往及現(xiàn)有文藝應予“顛倒”,是毛澤東文藝史觀的出發(fā)點。文藝肩負斗爭使命,根本上是從這里而來。自1942年他開始親自、直接、集中過問文藝工作,這個領(lǐng)域幾乎可以說無片時“止息”斗爭。我們所引1944年這封信本身是個生動說明,不光是晚了二十多年面世、人們卻對其精神親熟之至、覺得早就化為文藝實踐的樁樁件件、點點滴滴,就連此信發(fā)表時所做處理——隱去收信人姓名(因已打倒)、改題《看了〈逼上梁山〉以后寫給延安平劇院的信》、刪去稱道郭沫若歷史劇之一語等,也是文藝斗爭不斷推進的活形象。
也只有找到這個落腳點,才能正確理解四五十年間文藝斗爭接踵不斷的表現(xiàn),否則難免以為是“折騰”。用“折騰”表述那段歷史,也許符合過來人的自我體驗和感受,但用來概括、認識那段歷史,某種意義上是失真的。在毛澤東,文藝應當“顛倒”,是他心中的重大問題。他以極認真和嚴肅的態(tài)度開展文藝各種斗爭,總的來說,不是“無事生非”,也不是借文藝的酒杯澆別的塊壘,雖然某些事件(如批《劉志丹》《海瑞罷官》)不乏那種成分,但他要將文藝加以“顛倒”的志向確實單獨存在。
這關(guān)系著那段歷史整體上究竟怎么認識。將文藝斗爭歸結(jié)于政治尤其是權(quán)力意圖,看不到毛澤東對文藝的單獨抱負,會大大降低、限制對那段歷史的解釋的有效性,甚而落至索隱的境地。像《武訓傳》事件、胡風案、丁玲問題、王蒙《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謎團、江青“京劇革命”和《紀要》出籠等等,都面臨這種情況。人們把注意力放在政治權(quán)力的機變上,過多從“陰謀論”角度看取,從而將事情神秘化,總想通過秘聞、內(nèi)幕挖掘原由和動機。而這種探尋方向,不知不覺等于用偶然性解釋文藝領(lǐng)域的斗爭,似乎都是陰差陽錯、無妄之災。殊不知“斗爭”乃是必有之義和不改的意愿,事不因人起,因理念、邏輯而起,沒有胡風亦將有“曷風”,沒有丁玲亦將有“丙玲”,沒有王蒙亦將有“侯蒙”……斗爭思維總會找到相應的對象和載體,無非具體落在誰的頭上,才顯出那么一點偶然性。
就此我想說,目前對文學斗爭現(xiàn)象的述論,基本麇集于“大事要案”,可能意味著一個重要不足。既造成很多盲點,也容易引向恩怨史、索隱趣味、道德論等誤區(qū)。人們忽視了幾十年文學中,斗爭無處不在、不舍晝夜,完全維持日?;癄顟B(tài),“大事要案”僅為當中極端形態(tài)的一小部分。它們因讓人神懾色沮的情節(jié)而吸引更多目光,非不可以理解,但假如四五十年文學斗爭,終于只被記憶為那么有數(shù)的幾件事,于歷史恐怕反而是遮蔽。
故本文擬置“大事要案”于不論,只從點滴、尋常物態(tài)入手,藉一些小細節(jié)看斗爭因素在文學中的各種作用。這倒不是刻意去切“微觀察”的題目,是情形自身真的遠比我們想象來得細屑,加上時湮日久,知道文學曾經(jīng)如彼的人少之又少,單單為此也很值得溫習一番。
建國后文藝的許多真情實景,不要說從一般的公開見報的文藝批評、報道、發(fā)言那里,就是作協(xié)、文聯(lián)各協(xié)會相對內(nèi)部的工作總結(jié)、會議文件,也不容易看到。這其實無法怪到任何人,不論作家、批評家乃至文壇領(lǐng)導人,談什么、怎樣談,都要緊貼政策口徑,實際都是“復述者”,無非把同樣的精神要領(lǐng)經(jīng)過不同人的口中或筆頭,各講一遍而已。
倒是有一種可能,對文藝的真實實際,有比較充分的接觸和反映。這種可能,又附帶兩個先決條件。首先是言談?wù)呱矸葑銐蚋?,其次,言談的時機足夠合適。前者意味著握有較大話語權(quán),至少高出文藝界層次之上,有資格對文藝工作提出指導性意見。然僅此也還不夠,即便這種言談?wù)?,也需要獲得一個合適的時機,才能夠相對如實、較少忌諱地對文藝實際加以評議。
就“文革”前十七年來看,這樣的文本主要有四篇,周恩來、陳毅各兩篇,都出現(xiàn)在1961到1962年初之間。時間點最重要,若非七千人大會前后短暫的“群言堂”局面,即以周、陳的身份地位,想從他們那兒聽到這些談吐,亦屬無緣。依我所閱,它們可稱“十七年”文學史最重要史料,對文藝現(xiàn)實的還原性,超過文藝界本身留下的任何文字——這確是有些怪誕的,但沒有辦法,我們知道那時文藝界絕沒有任何人可能突破話語屏障。
周恩來兩篇談話,分別是1961年6月19日的《在文藝工作座談會和故事片創(chuàng)作會議上的講話》,1962年2月27日的《對在京的話劇、歌劇、兒童劇作家的講話》。兩篇談話最重要的地方,是根據(jù)文藝現(xiàn)實概括出新“五子登科”現(xiàn)象:
幾年來有一種做法:別人的話說出來,就給套框子、抓辮子、挖根子、戴帽子、打棍子。
“五子登科”之說原出民國末期,諷刺抗戰(zhàn)后接收大員的搶位子、票子、房子、車子、女子,是當時典型的腐敗癥候。周氏將他觀察到的文藝現(xiàn)實,不避嫌忌,也括為“五子登科”,顯然是情形已極滋彰。對新舊“五子登科”的成因稍予分辨,會更有趣:舊“五子登科”由自貪腐,新“五子登科”則全因思想斗爭太過嚴苛,真是特色分明。
“五子”具體如下:“首先是有個框子,非要人家這樣說這樣做不可,不合的就不行?!薄耙粋€框子把什么都框住了,人家所說所做不合他的框子,就給戴帽子,‘人性論’、‘人類之愛’、‘溫情主義’等等都戴上去了。 ”“抓住辮子就從思想上政治上給戴帽子,從組織上打棍子,而這都是從主觀上的框子出發(fā)的,是從定義出發(fā)的,那種定義又是錯誤的,并不合于馬克思列寧主義。還有挖根子。一是聯(lián)系歷史。不論講了幾句什么話,都要聯(lián)系歷史檢查,這叫人怎么辦呢?二是聯(lián)系家庭,挖出身的根子。”
從來沒有人這樣概括新中國文藝,但揆以實際,堪稱僅有的寫真。真況明明如此,之前無人說、片紙不及,本身就是“五子登科”的證明。所以講話一開始,周恩來用很長篇幅談“現(xiàn)在卻有好多人不敢想、不敢說、不敢做。想,總還是想的,主要是不敢說不敢做,少了兩個‘敢’字”,呼吁 “要使人把所想的都說出來做出來”。拜特殊形勢所賜,終于有了這樣的對文藝真況無所粉飾的陳說。七千人大會上,周恩來在福建組發(fā)言,吐露了要“講真話”的心聲。那段時間,他確實做到了。比如,上面就“五子”中“框子”所舉之例,“‘人性論’、‘人類之愛’、‘溫情主義’等等”,都知道始于《講話》,他不避諱,相當可佩。
特別讓人感慨的是,1961年,周恩來用新“五子登科”勾勒了文藝現(xiàn)實,而多少年后,卻好像并無哪本文學史著作這樣敘述當時文藝的基本面貌。這樣的文學史敘述,又怎么站得?。?/p>
周也舉了新“五子登科”的一些實例。
電影《達吉和她的父親》被指“溫情主義”、“人性論”,周斷然不同意,認為從小說到電影,都是“一個好作品”。不過,下面的遺憾不滿,比贊揚讓人印象更深:“趙丹同志和黃宗英同志看電影時流了淚,我昨天看電影也幾乎流淚,但沒有流下來。為什么沒有流下來呢?因為導演的手法使你想哭而哭不出來,把你的感情限制住了。例如女兒要離開彝族老漢時,我們激動得要哭,而銀幕上的人卻別轉(zhuǎn)身子,用手蒙住臉,不讓觀眾看到她在流淚。思想上束縛到了這種程度,我們要哭了,他卻不讓我們哭出來,無產(chǎn)階級感情也不是這樣的嘛!”他說他不是批評導演,“聽說導演提心吊膽”,被“斗”怕了。
前說,文藝領(lǐng)域的斗爭和表現(xiàn)五花八門、匪夷所思,這里便有一例——“獻稿費”:“人家本來是按照規(guī)定的標準領(lǐng)得稿費,但你卻規(guī)定要獻出百分之幾十,這個規(guī)定又沒有經(jīng)過批準,而且,即便批準了,也不一定就合適?!敝鲃荧I稿費的事,過去我們有所聞,《收入》篇就曾談到。我們不知道的是,還有過強迫獻稿費的“規(guī)定”。這件事,我個人僅在周恩來這篇講話見到,他所提到的那個“規(guī)定”,其文件不知是否還能找到?甚望有人考掘出來。為什么強迫獻稿費?我可以作一點注釋:大躍進時,批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稿費入圍;于是造成拿稿費一方面合法,一方面又對你開展思想斗爭,使你拿了再“獻”出來。周恩來還提到有“平調(diào)了作家的房子”的現(xiàn)象,想必和逼人獻稿費一樣,理由都是限制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周恩來要求“退還本人”。
其他各種表現(xiàn)有:1.1959年后 “由于執(zhí)行總路線在具體工作上發(fā)生偏差”,“文藝上的缺點錯誤表現(xiàn)”主要是“產(chǎn)生了新的迷信”,“今的一切都好,古的一切都壞”,“中國一切都好,外國一切都壞,罵倒一切”,“又回到義和團時代”。2.創(chuàng)作公式化嚴重,發(fā)展到“一個階級只能一個典型”,“寫一個黨委書記,只能這樣寫,不能那樣寫,要他代表所有的黨委書記?!薄澳承h委領(lǐng)導同志”亂批評,“這個不能寫,那個不能寫,還要給人家戴帽子:右傾,保守”,帶來“公式化、概念化、庸俗化”。3.“作家但求無過,不求有功”,深受束縛。 舉曹禺為例,說他“入了黨,應該更大膽,但反而更膽小了”,“過去和曹禺在重慶談問題的時候,他拘束少,現(xiàn)在好像拘束多了。生怕這個錯,那個錯,沒有主見,沒有把握。這樣就寫不出好東西來?!?.就電影《萬紫千紅總是春》批評“張瑞芳演的那個角色,她那一家人把孩子送托兒所,自己去參加工作,也總有那么點不順”。但補充說這還算“好片子”,“好片子尚且如此,何況那些標語口號式的作品?!?.介紹曹禺舊作遭到質(zhì)疑:“為什么魯大海不領(lǐng)導工人革命?《日出》中為什么工人只在后面打夯,為什么不把小東西救出去? ”無奈表示“這種意見是很可笑的”。6.指出要求創(chuàng)作“反映時代精神”,導致許多作品“把黨的決議搬上舞臺”,“把時代精神完全解釋為黨的政策、黨的決議”,有如“科學分析文章”?!靶伦骷野选度嗣袢請蟆飞缯摪徇M劇本”。 7.不知何時,作品中英雄人物“臨危的時候似乎只能喊‘共產(chǎn)黨萬歲’,別的都不能講,否則就是動搖”;某戲烈士犧牲前對愛人說了句“我們要是有一個孩子該多好呵!”,被批寫“英雄的動搖”,周恩來嘆為“奇怪”,“是怪事”。8.只能歌頌、寫正面,諷刺劇、喜劇、悲劇等類型俱皆不容。9.舞劇《小刀會》“弓舞”一段,“女的站在男的身上”的動作設(shè)計,上海本來沒有,“北京演出時加上了”;問:“事實上在太平天國時代怎么能有這種動作呢?它同太平天國的歷史背景不符合。”建國后歷史題材都這么搞,讓古人古事符合“當代思想感情”。周恩來說“在這方面,也許我有些保守”。
陳毅兩篇講話,時間都與周恩來接近,分別是1961年3月22日、1962年3月6日。其中,后者講于“全國話劇、歌劇、兒童劇創(chuàng)作座談會”,和周恩來《對在京的話劇、歌劇、兒童劇作家的講話》確有銜接。會議在廣州開,周因故不能去,自己先在北京對文藝界講一次,把廣州的講話托付給陳毅,陳毅也事先與周恩來做過交流。1961年陳毅講話早周恩來三月,雖不確知曾否就商于周,但顯然,對建國后文藝兩人看法頗協(xié),所講內(nèi)容、主旨相通。
當然,區(qū)別也有。一是兩人身份與所居有差,二是性情及為人的風貌各自分明。陳毅才情縱逸,胸次亦極坦豁,稱得上快人快語、恢諧風趣。故而他兩篇講話,與周恩來相互生輝、作鳴鶴之應的同時,更顯率直、放達、銳利,使人有飲醪之暢。內(nèi)容上,陳毅講話沒有類似新“五子登科”那樣的全局性概括,而以信息海量、細節(jié)極豐為特點,對文藝景狀描摹鮮活,各種因“左”而生的奇聞怪談信手拈來、俯拾即是,就像明人野史筆記。
他講到《光明日報》“文學遺產(chǎn)”“哲學”這樣的著名欄目,“把古人罵得一塌糊涂”,“把李清照完全否定了”。講“音樂界有些同志,因為賀綠汀說黃自是他的恩師,就大整賀綠汀”。講“有篇文章講陶淵明,為什么當時不去和九江、鄱陽湖的起義軍結(jié)合,卻坐在那里喝酒?因此認為陶淵明的詩一無是處”。講有的作品搞“筆下超生”,“把曹操、武則天寫成十全十美的人物”(應指郭沫若歷史劇 《蔡文姬》《武則天》)。講“有些人要求什么東西都要有人民性,只是有人民性的東西才加以垂青,沒有人民性的就認為不值得去研究”。講讓古人穿“人民裝”,“賦予他們以現(xiàn)代的意識形態(tài)”,“現(xiàn)在有些人不僅在舊戲里找馬克思主義,而且要在里面找毛澤東思想”。講“很多人對遺產(chǎn)采取非常輕率的態(tài)度,一筆勾銷,還是‘五四’運動時期‘打倒孔家店’那種片面的東西在作怪”。講“有許多報刊編輯不登舊詩詞”。講為迎合當代意識形態(tài)亂改古典,如明傳奇《紅梅閣》本是鬼戲,而新編京劇“趙燕俠演的《紅梅閣》,李慧娘活了,沒有死”,陳毅諷道:“這樣就很麻煩了:將來裴生究竟同李慧娘是結(jié)婚還是同盧昭容結(jié)婚呢?如果討兩個老婆,豈不又‘違反婚姻法’?”批評田漢改編《西廂記》,“讓張生和鶯鶯兩個人‘開小差’,我不大贊成。 ”說《滿江紅》把岳飛作為悲劇人物處理后,卻硬加光明尾巴,“一定要岳夫人勸說牛皋把金朝打敗”,純屬“畫蛇添足”。講《寶蓮燈》“讓沉香和鐵精結(jié)合,把鐵精作為群眾,所謂‘走群眾路’。和群眾結(jié)合,就把二郎神打敗了”。 講川劇《荷珠配》戲改,“有什么藝術(shù)處的同志說,《荷珠配》要改,要趙旺同荷珠結(jié)婚,這樣才比較好,才有無產(chǎn)階級意識。又說,現(xiàn)在這樣是‘階級調(diào)和論’,為什么在城隍廟趙旺還要給老員外去討口?還有一點是‘人性論’,說趙旺同情地主的少爺,等等。我聽了這些話很緊張,如果這種意見流行,我們中國的舊劇就完蛋了。”講“有人說賈寶玉有什么‘同志愛’,說他是什么‘新人物’,我看這是瞎扯八拉”。(那是“兩個小人物”顛覆舊紅學后的時髦新說)講廣東批判 《說岳全傳》,“岳飛為什么不在朱仙鎮(zhèn)渡河北伐?為什么要跑回杭州殺頭? ”講“不要都是團圓主義……有些話劇,最后總是解放軍出來解決問題……悲劇還是要提倡。悲劇對我們青年人很有教育意義。并不是每一個戲都要有完滿的結(jié)局,實際生活中也不都是完滿的結(jié)局……這兩年來,我們遭到了大災害,所以實際生活并不都是那么美滿的”。
以上均見于1961年講話。
1962年3月在廣州,受周恩來委托,陳毅有兩個講話,先對科技界講一次,第二次給文藝界。陳是數(shù)得著的儒將,對文藝熟極,故這篇講話信息量比1961年有過之無不及,為后世留下大量文藝現(xiàn)象的直擊式描述。
如文藝大躍進中,喊出“兩年就要超過魯迅”、“一個夜晚寫六十個劇本”。如“我們有些黨的領(lǐng)導機關(guān),和科學家之間,和劇作家、導演、演員之間產(chǎn)生了矛盾,傷了感情,傷了和氣”。 如“有很多事情做得太粗暴、太生硬”,用“強迫的”、“搞運動的方式”搞思想改造,“讀《毛澤東選集》,這本來是好事情。毛主席的思想本身是真理,真理是可以吸引人的,《毛澤東選集》自然會有人讀的,而且讀的群眾已愈來愈廣大,完全用不著強迫,但我們有的同志卻用強迫的辦法叫人家讀。以后請同志們免動尊手,不要強迫人家讀?!闭f“那我們共產(chǎn)黨就很蠢了;人家住房、吃飯、穿衣什么都給包下來,包下來又整人家,得罪人家,不很蠢嗎?”“十年八年還不能考驗一個人,十年八年十二年還不有鑒別一個人,共產(chǎn)黨也太沒有眼光了! ”說斗得太厲害,斗來斗去,結(jié)果難免“光我們幾個人、幾個光桿將軍、‘空軍司令’”。說“一個作家?guī)敲匆稽c舊的東西,就要整得一塌糊涂,我看這不是黨的政策”,“為什么十二年后,這些人中的大多數(shù)又有了新的進步,而我們有些人還拿著‘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給他們作鑒定? 這不符合實際,傷人太甚嘛!”“這種態(tài)度,要喪失社會同情的,沒有什么人會同情我們這個態(tài)度的?!薄靶蝿莺車乐?,也許這是我過分估計,嚴重到大家不寫文章,嚴重到大家不講話,嚴重到大家只能講好,這不是好的兆頭。將來只能養(yǎng)成一片頌揚之聲,這對我們有什么好處?”談到對創(chuàng)作的政治審查不惟過苛,且毫不講理;他嫉之也甚,嬉笑怒罵,痛陳一番:
可以把人家的作品五年不理?動員人家寫了半年、一年,結(jié)果一分鐘功夫,就否定完了?對人家的勞動為什么這么不重視?一定要人家改,非改不可?!又是哪個給你的權(quán)?中央給你的?中央宣傳部給你的?憲法上載有這些嗎?都沒有。昨天我對一位同志說,中央沒有決定要審查文藝作品。你們寫的政治論文,送到我那兒,我有時改幾段,有時改幾個字,或者提點意見,第二天一發(fā)表,我看有時候是吸收了我一些意見,有時候也沒有吸收。吸收了我固然高興,沒有吸收也并不以為得罪我。因為作者有他的民主權(quán)利嘛!怎么能隨便糟蹋呢?作者不是你的馬弁,你又以不是軍閥,可以對人喚之即來,揮之便去,因此有同志跟我們最好是不要搞什么審查。今天我們有幾個人一起談,有同志說倒還是有個審查尺度還好辦,沒有尺度的審查是“無期徒刑”,更難受。沒有個框框,權(quán)力無邊大。一個黨委書記,一個什么處長呀、文教書記,他的權(quán)力可以無邊大。假如我當作者,恐怕還是愿意有個檢查尺度哩。規(guī)定出一些條件,我們作者還有辦法,我就可以適合你的套套,搞個東西,還可以出版嘛。有一個網(wǎng),我可以漏網(wǎng)求生,沒有個網(wǎng),到處都是網(wǎng),你哪里能夠生吶?。ㄐβ暎┦茄?,無網(wǎng)之網(wǎng),大網(wǎng)也。網(wǎng)死人啦,網(wǎng)哉!網(wǎng)哉?。ù笮Γ?/p>
自覺太尖銳,補了一句:“這個不好,今天我是出這個氣?!敝v以黨和政治名義,對創(chuàng)作干涉:“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我看,還是以作家的個人努力為主。集體創(chuàng)作,只是一種方式,它不是主要的,尤其是人家寫的東西,硬要安上五六個、七八個名字,變?yōu)椤w創(chuàng)作’,而且把首長的名字寫在前頭,這是很庸俗的,非常庸俗的。要我就不干。我發(fā)表的詩,我就是一個人,你要和我兩個人干,我不干。(笑聲)你比我地位高的,我不要沾你的光,你比我地位低的,你也不要沾我的光。 (活躍)這簡直是開玩笑嘛。 ”“我勸有些做黨的工作的同志,做行政工作的同志,你的任務(wù)是做黨的工作,你的任務(wù)是做行政工作,你不要去干涉科學家的內(nèi)部事務(wù),不要去干涉作家的創(chuàng)作。你可以提意見,只達到提意見為止?!闭f“目前就是整得有很多同志精神上不痛快,心情不舒暢,不敢寫,寫的時候也只能奉命作文”,“他犯了錯誤你再來批評他嘛!他還沒有犯錯誤你就整他”。說文藝已被搞成“領(lǐng)導出思想、群眾出生活、作家出技巧”,舉例:
有這么個故事,要人寫個作品,寫好了,這個說要加大躍進,作家便加大躍進;那個說要加大辦鋼鐵,又加大辦鋼鐵;這個說要加大辦水利,又搞了大辦水利,結(jié)果一加,這個作品根本就取消了。
諷刺道:“我想幸喜這個作品取消了,沒有拿出來演,拿出來演,一定是新中國‘最高’的水平。”問:“中國近百年的歷史、幾千年的歷史都可以寫,近四十年的革命實踐也可以寫,十二年來已經(jīng)很成熟的東西也可以寫,為什么要逼迫我們的作家,忙于去寫一些不成熟的東西?糟蹋精力,糟蹋勞動力?!闭f《洞簫橫吹》因批評了一個縣委書記挨批,“縣委書記為什么不可以批評?這一點批評都不容許?”說領(lǐng)導干部與作家藝術(shù)家“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應“截長補短”,讓創(chuàng)作繁榮,讓文藝繁榮,而不是以改造者自居,尤其是搞成這樣:
在有些人的思想里有這樣一種觀念:“領(lǐng)導領(lǐng)導,領(lǐng)而導之。領(lǐng)就是領(lǐng)袖,我就是領(lǐng)袖,要來教導你。我是青紅幫老頭子,收你為徒弟?!保ㄐβ暎┥踔劣谖揖褪歉脑煺撸憔褪潜桓脑煺撸晃沂莿倮?,你是我的俘虜兵。你這樣搞,知識分子就不理你這一套。我就是知識分子,我就最不理這一套。
談到兒童文學,“現(xiàn)在兒童看小人書,這是可以的,但是有些小人書有個很大的缺點,凈是些生硬的政治概念,把兒童的腦筋搞得簡單化,將來我們的兒童——下一代,恐怕也難免犯粗暴之病。(笑聲)兒童應該有很多幻想、很多美麗的故事、神仙的故事、很多童話故事——好像《天方夜譚》那樣的故事。兒童的幻想多,智慧就開闊,眼界就擴大。不能凈是一些政治名詞、斗爭故事?!庇嗳纭皩懹⑿廴宋锊荒軌?qū)懭秉c”、“為什么我們的劇作家不能夠?qū)懕瘎∧亍?、不讓文藝作品批評現(xiàn)實“一批評就是反黨,一批評就是反社會主義”及配合形勢寫任務(wù)“一個臨時任務(wù),就要寫個劇本,一個臨時任務(wù)就要寫部大的小說”等等。
陳毅無周恩來的精要凝練,僅以新“五子登科”就一舉概括文藝性狀,他是揮揮灑灑、長卷鋪展,描染一幅共和國文藝“浮世繪”,點點觸觸之間,建國后文壇眾生相百態(tài)畢呈。
但周恩來的高度簡括也好,陳毅的隨意摹寫也罷,在那所有情狀、現(xiàn)象背后,都或分明或隱隱地浮現(xiàn)兩個共同的字:斗爭。“五子登科”根源必在斗爭,文藝工作者因一部作品挨批挨整、作家不敢寫即便寫也只是“奉命作文”、李清照被完全否定陶淵明一無是處……哪個不是斗爭之劍高懸所致?連兒童文學和讀物義正辭嚴、聲色俱厲、咬牙切齒、被斗爭故事所充斥,豈不也是斗爭意識、斗爭思維不留死角的表現(xiàn)?
讀四篇講話,我們對斗爭之于建國后文學藝術(shù)的無處不在、抵于每個毛孔,才感到見微發(fā)幽,從而明了若抽去這兩個字,這段文學史就全然可謂丟魂落魄、沒了主心骨。一言以蔽之:斗爭,當代文學賴以之行。
這時,回頭再瞻“大事要案”,不能不覺著,它們充其量是文學斗爭汪洋大海上幾座浮出水面的礁島。當代文學與斗爭的依存、依賴,不在于個別文字獄,不在于時而搞點運動,而是根本處在“魚兒離不開水、花兒離不開陽”的狀態(tài),就如父母人倫、天綱地常、柴米油鹽,無時可缺、無日可少。設(shè)若某一天,居然不搞斗爭了,在那時文學而言,就無所事事、彷徨無地,不解自己還能做此什么??鋸埫??將四五十年文學清點一番,會知并不夸張。
我們過去所知文學史,中國或中國以外的,都以薪火相傳方式去進化和衍變,都在歷史師承基礎(chǔ)上求取發(fā)展,沒人想到用乒乒乓乓把先賢前輩遺產(chǎn)搗毀打爛的辦法搞文學。畢竟歷史是一條汩汩而來的不斷河流,人活在其中,字、句、文法、意象、技巧、審美認識也都在其中,想要拔乎其外,不單是不自量力的問題,從節(jié)約精力和體力的角度也是自尋不便。雖然傳統(tǒng)尤其像中國文學這樣深厚的傳統(tǒng),有時會讓當下的人們受到因襲與遮蔽的困擾,但根本而言,那即便是苦惱,也是一種幸福的苦惱,它有時會讓人有一些枉嘆,卻不會真的從中生出憎惡和敵視。
當代文學,曾經(jīng)卻恰恰對歷史和傳統(tǒng)陷入憎惡和敵視。它宣布以往文學是一種顛倒了的歷史,對它遞上“再顛倒”的戰(zhàn)書;先施以“改造”,“改造”不濟,再繼以“革命”。 總之,要像廢除“不平等條約”一樣廢除整個舊文學,憑一己之力開創(chuàng)史上所無的全新文學。它著迷般不懈地堅持著斗爭,都為實現(xiàn)這一宏愿。誓不與過去、歷史、傳統(tǒng)共容,是當代文學曾經(jīng)的死結(jié),抱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決絕,把自己逼向“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境地?!罢l說雞毛不能上天?”這豪言壯語底下,其實充滿了悲情與不平。我們不知中國緣何有這樣的悲情與不平,但可以感到,反思當代思想文化,恐怕得到此來找根源。
“文革”后人們提起過去,經(jīng)常用荒謬、荒誕等詞,還以“鬧劇”指那時代的可笑。確實,往事無不可笑,制造的怪胎亦復不少,但將認識落于荒謬、荒誕、鬧劇之類,真的也只表現(xiàn)了對于歷史的輕率。沒有任何歷史可以用夸張和丑化的方式來了結(jié),那不能了結(jié)任何東西,只是讓我們匆匆逃離不堪的記憶罷了。拿奚落代替思索,是對茍且、馬虎的掩飾,是精神勝利法。實際上,歷史都是嚴肅的,都必有其道理,再“可笑”的歷史也不可以付之一笑。
選“斗爭”為當代文學一大題目,在我們,態(tài)度實極鄭重,絕非以“出丑”為目的,把種種稀奇古怪之事歷數(shù)一番,與讀者共予嘲諷,就感到快意。我們希望的是,文章做完的時候,能將當代文學精神深處某種所以然的東西揭示出來。我們不滿足于看它做了什么,我們還將明晰它為何這么做,亦即如此行事的邏輯是什么。我們無須贊同那邏輯,但不能不知,更不能咬定它沒有邏輯,只是非理性宣縱。
以往,多認為文學斗爭由外部因素(例如政治)引起,文學是被動的接受體、傳導體。這樣說不無根據(jù),一些重大文學斗爭和整肅,確都不是孤立發(fā)生。但這有很大片面性。外部原因或可解釋一些大的文學動蕩,卻解釋不了斗爭在文學中的普遍性和日?;笳邩I(yè)經(jīng)我們詳細呈示。
導致片面的原因,是沒有從文學生產(chǎn)方式角度看問題。新的文學生產(chǎn)方式,萌生于《講話》后的延安。長話短說,內(nèi)中,經(jīng)常性開展斗爭,已是文學的內(nèi)置機制。它要達到的目的是,自我維護、使文學生產(chǎn)始終符合黨的思想要求、方向和利益。斗爭機制,具有控制、調(diào)節(jié)功能;基本手法在于,通過斗爭的間歇、起伏的節(jié)奏性變化,亦即寬嚴的交替,使黨對文學的領(lǐng)導穩(wěn)然可控、力度恰當,形成讓人印象深刻的效果。實際上,逐年觀察文學歷程,可發(fā)現(xiàn)斗爭明顯有規(guī)則性、周期性,張弛相濟、忽緊忽松,過緊則松、過松必緊。換言之,斗爭被作為一種文學管理手段和方式,有意識甚至是理性地運用著。這種規(guī)則性情形,整個“十七年”沒有例外。“文革”十年,作為一個極端化時期,表面看來規(guī)則全無、陷于混亂,細看則又不然?!拔母铩笨傮w保持斗爭高調(diào)、高壓態(tài)勢,但就在這當中,1971、1975年前后,仍出現(xiàn)兩次由緊到松、又由松變緊的變化。1971年,使停頓、癱瘓了五年的文學事業(yè)重新恢復;1975年,毛澤東對文藝狀況連續(xù)提出批評:“黨的文藝政策應該調(diào)整一下,一年、兩年、三年,逐步逐步擴大文藝節(jié)目。缺少詩歌,缺少小說,缺少散文,缺少文藝評論?!薄皩τ谧骷?,要懲前毖后、治病救人,如果不是暗藏的有嚴重反革命行為的反革命分子,就要幫助。 ”明顯可見,斗爭于文學,有哲學觀、意識形態(tài)一面,還有治理手段、措施、策略乃至技術(shù)和技巧這種以務(wù)實、實際為目的之另一面,所謂造化于心、妙乎自然,黨對斗爭方略的運用,頗倚為領(lǐng)導、掌控文學事業(yè)的法門。
而其原理何在?就是我曾歸納出的“以斗爭求繁榮”。
一般以為,斗爭對文學乃是破壞、毀傷;不然,對共和國文學來說,開展斗爭卻非為了自殘自傷,目的其實在于“繁榮”。但是,它所求的“繁榮”,是加了限制詞的“社會主義文學”的繁榮,是“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花”。故而它要斗爭,借斗爭為社會主義文學繁榮掃清障礙。此即第二次作協(xié)理事會上劉白羽報告所表的:“如果沒有在過去一段時間中和各種阻礙創(chuàng)作發(fā)展的思想傾向進行斗爭,那末,今天就不可能進一步來進行發(fā)展我們的文學事業(yè)?!敝軗P同樣指出:“兩年來,經(jīng)過思想戰(zhàn)線上的一系列的斗爭,特別是批判和揭露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斗爭,文藝界存在的反動的資產(chǎn)階級唯心主義思想和各種反人民的活動受到了致命的打擊,右傾保守主義的思想也得到了有力的糾正。這樣,就為我們的社會主義文藝事業(yè)的順利前進掃清了道路。”
應該說,爭取文學繁榮的觀點,從來是被堅持的。文學一邊不斷開展著激烈的斗爭,一邊始終追求進一步的繁榮;幾十年間文學一直如此,又要斗爭又要繁榮,以斗爭求繁榮,而不是只要斗爭不要繁榮。劉白羽報告標題就是《為繁榮文學創(chuàng)作而奮斗》,報告甚至說“作家協(xié)會的中心任務(wù)是繁榮創(chuàng)作”。它還很清醒地指出文學工作者的社會責任:“這就是我們能不能發(fā)展、繁榮文學創(chuàng)作,以適應社會前進的需要,滿足人民日益提高的文化要求?!狈环瓪v來的作協(xié)報告,這句話基本沒變,一以貫之。但有意思的是,對如何實現(xiàn)繁榮文學的任務(wù),劉白羽告訴我們,“毫無疑問,是在于作家協(xié)會的領(lǐng)導?!彼麑@個“領(lǐng)導”的具體描述是:“作家協(xié)會在第二次文代會到現(xiàn)在這一段時間內(nèi),作了許多積極有益的工作,使文學事業(yè)得到了進展。如果沒有這些工作,如果沒有在過去一段時間中和各種阻礙創(chuàng)作發(fā)展的思想傾向進行斗爭,那末,今天就不可能進一步來進行發(fā)展我們的文學事業(yè)的工作。”然后他歷數(shù)“我們在文學戰(zhàn)線上”開展的“一系列斗爭”,總結(jié)說只有當 “燃起了斗爭的火花”,“才形成了思想上的活躍,工作上的活躍,才使文學戰(zhàn)線成為生動活潑的戰(zhàn)線”,是斗爭讓文學充滿活力。整個報告讀完,我們清晰地得到兩個認識:第一、“繁榮”無疑是社會主義文學的訴求;第二,實現(xiàn)這種訴求,非單純抓“繁榮”可致,必得依靠并經(jīng)過斗爭不可,是“以斗爭求繁榮”。
故可知之,對從前的當代文學,斗爭乃是一種內(nèi)在之需,并且在它來言,斗爭本身還不是目的,斗爭是為繁榮服務(wù)的。不必說,這與我們看到的效果很對不上號,作為文學認識或知識講給古人或這時代以外其他人聽,也會茫然不解。但那時代確確實實誠摯認真地堅持這樣發(fā)展文學,并就所取得的成就引以為豪,不論前人、后人怎么看,總之當時文學自己覺得它通過“以斗爭求繁榮”產(chǎn)生出來的小說、詩歌、散文、戲劇等等,乃有史以來最光輝燦爛,以至登峰造極(例如“樣板戲”所得贊譽)的成就。它這樣獨持己見,是因為有自己的歷史觀、哲學觀。我們可不茍同,但要知道它的堅持很嚴肅、很悲壯。愈知其“嚴肅”與“悲壯”,我們才愈驚省反思的必要,歷史方為鏡鑒,而非白白付出。
注釋:
(1)胡喬木《當前思想戰(zhàn)線的若干問題》,中共中央書記處研究室文化組編《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論文藝》,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82,第283頁。
(2)同上,第 293 頁。
(3)同上,第 296 頁。
(4)同上。
(5)同上,第 296-297 頁。
(6)同上,第 302 頁。
(7)初瀾 《堅持正確方向 堅持斗爭哲學——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1973年5月23日。
(8)毛澤東《機關(guān)槍和迫擊炮的來歷及其他》,《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八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第451頁。
(9)胡義成《“共產(chǎn)黨的哲學是斗爭哲學”是誰最早提出的?》,《人文雜志》,1980年第1期。
(10)據(jù)《毛主席哲學語錄》,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政大學訓練部編印 《學習文件 (一)》,1970,第106頁。
(11)毛澤東《在外地巡視期間同沿途各地負責人談話紀要》,《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十三冊,1998,第249頁。
(12)馬克思、恩格斯《共產(chǎn)黨宣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3,第250頁。
(13)同上,第 273 頁。
(14)毛澤東《矛盾論》,《毛澤東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1,第305頁。
(15)毛澤東《沁園春·長沙》,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毛主席詩詞注釋》,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編,1978,第1頁。
(16)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 《通知》(1966年5月16日),《“文化大革命”研究資料》上冊,中國人民解放軍國防大學黨史黨建政工教研室編印,1988,第2頁。
(17)毛澤東《七律·和郭沫若同志》,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毛主席詩詞注釋》,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編,1978,第258頁。
(18)毛澤東《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的時局和我們的方針》,《毛澤東選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1,第 1131 頁。
(19)同上,第271 頁。
(20)《人民日報》,1974年5月30日。
(21)《人民日報》,1974年4月1日。
(22)《人民日報》,1973年1月5日。
(23)《人民日報》,1974年6月24日。
(24)《人民日報》,1975年4月3日。
(25)《文化大革命永放光芒——紀念中共中央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通知》十周年》,《人民日報》,1976年5月16日。
(26)張玉鳳《毛澤東、周恩來二三事》,《炎黃子孫》,1989年第1期。
(27)中共中央宣傳部《關(guān)于丁玲同志歷史問題的審查結(jié)論》(1956年10月24日),李向東、王增如《丁陳反黨集團冤案始末》,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第141頁。
(28)中共中央組織部《審查丁玲同志被捕被禁經(jīng)過的結(jié)論》(1940年10月4日),同上,第66頁。
(29)同上。
(30)毛澤東《“文藝報”編者按語》,《文藝報》編輯部編《再批判》,1958,第2頁。
(31)李向東、王增如《丁陳反黨集團冤案始末》,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第273頁。
(32)同上。
(33)同上,第286 頁。
(34)同上,第281 頁。
(35)同上,第284 頁。
(36)同上。
(37)同上,第284-285 頁。
(38)同上,第275 頁。
(39)同上,第289 頁。
(40)魯迅《華蓋集·忽然想到(七)》,《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第63頁。
(41)《馮雪峰是文藝界反黨分子》,《人民日報》,1957年8月27日。
(42)嚴平《曾經(jīng)的年代:對文學所“文革”的一些回憶與思考——王信訪談錄》,《甲子春秋——我與文學所六十年》,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第 173-203 頁。
(43)毛澤東《給楊紹萱、齊燕銘的信》,《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論文藝》,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82,第7頁。
(44)毛澤東 《同音樂工作者的談話》,同上,第19頁。
(45)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毛澤東選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1,第707頁。
(46)毛澤東《關(guān)于〈對中央音樂學院的意見〉的批語》,《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十一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第172頁。
(47)毛澤東 《為中國戲曲研究院題詞》,《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二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88,第 222 頁。
(48)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人民日報》,1966年6月1日。
(49)短評《砸爛舊世界,創(chuàng)立新世界》,《人民日報》,1967年1月15日。
(50)周恩來《在文藝工作座談會和故事片創(chuàng)作會議上的講話》,中共中央書記處研究室文化組編《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論文藝》,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82,第35頁。
(51)同上,第 33 頁。
(52)同上
(53)同上,第 34 頁。
(54)同上。
(55)同上,第 30 頁。
(56)同上,第 33 頁。
(57)周恩來《說真話,鼓真勁,做實事,收實效》,《周恩來選集》下卷,人民出版社,1984,第349頁。
(58)周恩來《在文藝工作座談會和故事片創(chuàng)作會議上的講話》,中共中央書記處研究室文化組編《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論文藝》,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82,第33-35頁。
(59)同上,第 38 頁。
(60)同上。
(61)周恩來《對在京的話劇、歌劇、兒童劇作家的講話》,同上,第61頁。
(62)同上,第 62 頁。
(63)同上,第 66 頁。
(64)同上。
(65)同上,第 62-63 頁。
(66)同上,第 67 頁。
(67)同上,第 68 頁。
(68)同上,第 69 頁。
(69)周恩來《對在京的話劇、歌劇、兒童劇作家的講話》,同上,第76頁。
(70)同上,第 72-73 頁。
(71)同上,第 74 頁。
(72)周恩來《在文藝工作座談會和故事片創(chuàng)作會議上的講話》,同上,第53-54頁。
(73)陳毅《在戲曲編導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同上,第92頁。
(74)同上。
(75)同上,第93-94 頁。
(76)同上,第94 頁。
(77)同上。
(78)同上,第95-96 頁。
(79)同上,第103 頁。
(80)同上。
(81)同上,第104-105 頁。
(82)同上,第105 頁。
(83)同上。
(84)同上,第106 頁。
(85)同上,第108 頁。
(86)同上,第111 頁。
(87)同上,第116 頁。
(88)同上,第118 頁。
(89)陳毅《全國話劇、歌劇、兒童劇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同上,第120頁。
(90)同上。
(91)同上,第121 頁。
(92)同上,第122 頁。
(93)同上,第125 頁。
(94)同上,第127 頁。
(95)同上,第128 頁。
(96)同上。
(97)陳毅稍后點出,是指鄭律成:“鄭律成同志作了一個樂曲,五年沒有給人家批準?!蓖?,第141頁。
(98)同上,第130 頁。
(99)同上,第139 頁。
(100)同上。
(101)同上,第 140 頁。
(102)同上,第 141 頁。
(103)同上。
(104)同上,第 143 頁。
(105)同上,第 144 頁。
(106)同上,第 146 頁。
(107)同上,第 152 頁。
(108)同上,第 154 頁。
(109)同上。
(110)同上,第 174-175 頁。
(111)同上,第 176 頁。
(112)毛澤東 《〈中國農(nóng)村的社會主義高潮〉按語》,《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五冊,1991,第526頁。
(113)毛澤東《關(guān)于文藝工作的談話和批語》,《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十三冊,1998,第446頁。
(114)劉白羽《為繁榮文學創(chuàng)作而奮斗》,《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二次理事會會議 (擴大)報告、發(fā)言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第75頁。
(115)周揚《建設(shè)社會主義文學的任務(wù)》,同上,第9頁。
(116)劉白羽《為繁榮文學創(chuàng)作而奮斗》,同上,第72-9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