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不遇
噩耗的拍子把你打到半空,
那些被組裝起來的漂亮羽毛
無法讓你永不墜落。
每隔一小時,你就會徹底壞一次。
這是一個接近成人的黃昏,
孩子們的布谷鳥
把現(xiàn)在當成自己的黎明,
不厭其煩地啼叫……
你跌落,與對手回同一個家,
同一片掉光了羽毛的夜色——
此刻對死者的不祥了解
解除了你最后的武裝。
回家,接受一個悲哀的事實:
你的夢不再追蹤一個幽靈。
附近的那個建筑工地吵得你心煩,
使你不得不一次次走到窗前
眺望它。早晨,雨水剛停,
撕開濕漉漉草皮的挖掘機
似乎也深深插進你的身體。
有一次,雨水打在黃色安全帽上,
而高潮的摩天大樓
盤卷著你的身體昂然挺立,
像一條蛇,溜回你潮濕的心里。
夜里,一切重歸寧靜,
蓬松的黑色泥土包裹著你。
你突然變成一臺瘋狂的挖掘機,
縮回長臂,放在胸口——
給所有挖掘機作了一次徒勞的示范。
一條懷孕的魚在水中游動。
一些未出生者在石頭里。
它們露出凸起的肚皮,
上面布滿了危險的妊娠紋。
春天,我們把發(fā)情的土地
留給衰老的父親耕種。
秋天,城市長出一條條大魚,
我們把魚鱗貼在它們身上。
搖搖晃晃的家里,床像空氣
立在四只鞋里。地里長著紙錢,
河流正獨自在漩渦中分娩——
許多葉子突然離開枝頭,
偉大的時代,暗殺者們
被油乎乎的安全套吞沒。
這里黑得就像死囚室。
墻角的那些蛛網(wǎng)
捕捉著那個囚犯的氣味,
頭腦里黏乎乎的思緒。
黑夜正向我們募款:看守者睡著了,
行刑人則傳了一代又一代。
一個打瞌睡的老者倚靠著
一根即將枯朽的柱子。
我們的圣人是一只蜘蛛,
它早已不再吐絲,
而趴在一張痛苦的臉上,
向每一個游人傳授衰敗的知識。
像一只患了精神病的狗
我朝窗外狂叫。
月亮是我的主人,
一條明晃晃的狗鏈
拴住我的脖子,
沾滿了亮晶晶的口水。
當我嘶啞的喉嚨睡去,
我被允許
在黑暗的胃里多呆一會兒。
世界本應(yīng)該叫醒我,
給我一根骨頭。
深夜,他在十字架街頭
走來走去
從明亮的大街
拐進幽暗的小巷
又回到這條街
直到累得再也走不動
他的病
就像的士停在他身邊
把他載上,開往任何地方
(那里的夜比這里的更深)
最后把他踢下去時
還要他付錢。
背對著瀑布,坐在巖石上,
水流從脊背沖刷而下,
骨頭想哇哇大哭,
深綠的潭水
緊緊收縮著。
在別的女人的子宮里
我再也沒有聽見
兒時第一聲哭泣的回聲。
我成熟的肉體,
睡覺時依然蜷著。
在另一塊巖石上
一條蛇,猶如瑜伽大師。
當它直起身子,潭水
一陣猛烈陣痛,
一尾紅色的魚躍出水面。
宇宙是一塊巨大的巖石,
它有時發(fā)藍,有時變暗:
當暗的一面形成夢境,
我就直挺挺躺下,變得透明。
我夢見一個男人在巖石的
陰道口張望。一只鳥
停在我身上,我從它身上迅疾飛出。
我又飛進另一只鳥的身體,
在孤獨的巖石中飛行。
我始終在一堵藍色的墻里
寫一首白云般的詩。
我們之間有一個協(xié)議:
我不離去,它不飄走。
有時,這片白云
變幻出門和窗的形狀——
從窗戶可以望見河流,
門虛掩著,等待光把它推開。
在我死后,沒準
它會變成一朵烏云
在我的尸體上狂灑眼淚,
不是同情,而是就地消失。
就像一個42座的大搖籃
大巴搖搖晃晃地
穿過一堆白云。
可以聽見上帝的搖籃曲
越來越藍——
它慢慢滲入每個人的眼睛里
使我們忘記了語言
只能哭泣,或咿呀叫喚。
有人滿懷喜悅,
有人睡著了,在濃密的頭發(fā)里
突然發(fā)出高低不平的鼾聲,
猶如一陣一陣的緊急剎車聲
沖向擋風玻璃上爬著的那只蒼蠅——
它被驚嚇得飛了起來,
就像一位天使。
每個人都必須赴宴,
必須伸出刀叉和筷子
吃干凈自己的內(nèi)臟,
然后被指引著
在一個長長的隊列里
走向圣母的乳房——
一只鼓脹著甜蜜的乳汁,
一只裝滿干澀的塵土,
我們像初生嬰兒
閉上眼睛用力吮吸。
黎明在新的面孔中醒來。
沒有人感到饑餓。
拯救之物充斥著房間
和那個孕婦的肚子。
門縫仿佛一本書的雙唇
在光中開啟。那語言所有人都懂。
白色的走廊漫長
足以誕生又一個基督。
整晚,他夢見許多蛇咬他,
醒來后他去了花園。
在一夜的閉合后,
一朵睡蓮又慢慢打開了。
在紅色的大水盆里
只有這一朵藍色的睡蓮。
他站在那里,
天空卻蹲了下來。
第一次,他能準確區(qū)分
夢和影子。在他目光的鋼絲上
太陽搖搖晃晃——
一旦摔下,
就會被一條探出睡眠的蛇
迅速咬在嘴里。
隱逸史就是一部縫紉史。
松樹從隱者頭上
抽出一根線,
用白云給天空打補丁。隱者沉默著。
只有風
發(fā)出縫紉機的噠噠聲。
天空的帽子被風
刮到溪水里。如果松針說話,
連巖石也在水里
磨尖細小的耳朵:
魚的剪刀正順著隱者的波紋
剪裁水面。一個影子提起
石頭的熨斗。
雨從松樹冠上疾落。
當女人彎下腰
嘴唇輕輕觸碰著流水,
河底的石頭
突然融化成鹽。
游動的魚消失在她的
雙腿之間。
纖細的身體像一支吸管
含在風的嘴里。
世界沒什么改變。
河水沒有變淺,
泥土也沒有增厚,
只是風在慢慢變咸。
在我來臨之前,男人和女人正秘密集會,
夜壓低了聲音演說,一個聽眾走神了:
不,我不是一臺精密儀器,盡管
我的夢如此精妙。我跟蹤一個女人而來,
直到睜不開眼睛。我從她影子的裂縫穿過,
天空像商店黑暗的櫥窗。我經(jīng)過一家燈具店,
天花板掛滿了水晶燈——那么輝煌,沒有一盞
擁有光的裂痕。我赤腳踩著落葉的碎片
離開,只有心完整得像一個隱秘的地球儀:
旋轉(zhuǎn)。旋轉(zhuǎn)。旋轉(zhuǎn)。
我還活著。整個世界
像一個赤裸、黑暗的女人,
解開被燈光束起的長發(fā)
傾瀉著。當我來到鏡子前,
它突然變成柔軟的被子,
遮蓋著我的影子和她的皮膚。
此刻,我熱得像一顆黑色的太陽,
我的光使世界安靜,
萬物停止生長。只有一只無名的小鳥
在輕輕叫著:我灼熱地傾聽。
我的耳朵是蓬亂枝葉
構(gòu)筑的鳥巢,沒有門,
只有窗戶朝向天空——
聲音在飛翔,雙腳在眺望。
黑夜的心臟是狹長的。山谷。一座倒臥的高樓,
開著無數(shù)滅了燈的窗戶。
有人試圖用與眾不同的方式做愛,
用與眾不同的聲音呼喚對方;
有人準備長途跋涉,
從簡易床鋪的這一邊
爬到那一邊。只有剛剛更換的枕木
在下牙床上靜靜地躺著,
等待另一邊的牙齒用力咬合。
我是狹長的舌頭。我將重新滑翔在星空下,
或者相反,
在痛苦的鐵軌上猛烈搖晃,
像一個疲倦的醉漢不停地嘟囔——
而在人們看來,
我是在歡快地歌唱。
太陽渴望睡在黑夜的懷抱里,
把自己的光都熄滅,
和人們挨在一起。
或者,當一個25瓦的燈泡也好,
可以親切俯視燈下的面孔。
但它被關(guān)在門外。
它的眼睛因燒灼了一天而變瞎。
而這里有人在夜半工作,
像一股黑暗的呼吸。
把一位盲人軟禁在家,
就像把光軟禁在眼睛里。
把盲目的國度軟禁在家,
就像把眼淚軟禁在水簾洞里。
當斧頭在空中揚起下巴,
連鳳凰木也被軟禁在殺里。
把火軟禁在家。我是兩肋插刀的人,
我是看不見的火!
巨大的真相呈現(xiàn)……
它更像徹夜狂歡后
悄悄升起的黎明,
露出安靜、厚實的圓腿:
令人想抱著它沉睡。
昨夜它太小,小得猶如
大象的一根毛,一線月光,
但是堅硬——比悲哀更堅硬
探進你的瞳孔深處:
為黑暗掘墓。
把廢棄的磚頭重新砌起,
把柵欄一根根插上。
一口泉像盤腿的隱士
坐在門口。青草猶如風的鬃毛。
如果他想知道時間,
他就傾聽松針。
在漫長的一天中
云俯在松鼠的羽毛上痛哭過。
他像是流向心臟的血液
使一只鳥跳動不已——
那美妙的鳥叫聲
讓馬勃起。
石頭甕子里裝著什么?
云和酒。
松果像鐘錘搖擺
脫落,月亮豎起一個指頭。
我想成為一顆琥珀,
有著雙重的呼吸:
心,是一只熟睡的蟬。
幾點了?
我和他相逢在狹窄的山路上。
他遠遠踢來一只小石子,
我俯身撿起一個好名字。
我們避讓著,一人攀附在巖石上,
像鳥嘴掉下的枯枝。
沒有詢問和回答,天空
晃動著灰暗的鏡子。
深澗彎彎曲曲,石頭
使流動的時間泛起波紋。
松針縫著一件破風衣。沒有云
架起獨木橋,只有懸崖邊
滴著汽油的雷聲
催促我快點回去——
我承認,這首詩
是在轟隆的公共汽車上寫的。
這一夜,你睡得一點也不安穩(wěn),
像是睡在窮人的墳地。
在黑暗中呼吸的不是你的肺,
而是生存漏風的肚臍。
窗外,月亮敲響了三更的梆聲,
你的兩只耳朵正在打賭:
野草生長的聲音,馬的
幽靈的嘶鳴,哪個更清晰?
黑夜是一個庸醫(yī),一只蟋蟀
向你轉(zhuǎn)達死者的方言——
殘留的藥渣在你體內(nèi)干咳:
靈魂煎熬在漢語的藥罐子里。
你的詩滲出了鹽粒。
皇帝,士兵,渡口,孤獨的掌燈人,
在露水的薄被下睡去。
而你的衣服是眾多逃亡者穿過的,
你的鞋子比道路更懂得
這個國家為何誕生又拋棄你,
此刻它們在床腳下醒著:
卑微和苦難,哪個更像鞋里的沙子?
院子里,荒草穿過一把藤椅。
井蓋下壓著時間的家譜,
可以一直追溯到源頭。
漫游者的刀劍吟詠起風的警句。
衰老的秩序瞪圓了雙眼——
而你只看見那張尖臉。你走過的地方,
甚至冬天的白霧也化作宣紙,
泥土和枝條爭相流出墨汁。
在落日上,你敘事的腳
就像踏著一塊墓碑。今夜,
江水迅猛地長出糧食,喂飽了大地。
星星嗡鳴著,比人類更珍視你的血:
它們帶著鼓脹的腹部
在黑暗的天空,變成螢火蟲。
1
走進刀劍和風俗統(tǒng)治的國度,
一枚野果子悄悄滾落,
帶著最堅硬的核。
2
月光下,有人為流水把脈,
背著苦澀的藥方。
一只鳥帶著苦味飛起。
3
國家是一棵松樹,
樹皮干裂,苦難四季常青:
必須用針尖,才能表達破碎。
4
兵車行。麗人行。歲晏行。
新安吏。潼關(guān)吏。石壕吏。
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
5
骨頭,只是大地的一處閑筆。
*2012(紀念杜甫誕辰1300周年)
你把最后一句詩投入錦囊
就像捕捉蝴蝶。
它透著你血液的寒氣,
從陰間來到大地。
你瘦長的身影,一枝毛筆
在廢墟練習草書——
風的沙沙聲
使你的喉嚨枯澀。
居住著許多想象力家族,
不時有流星劃過。它的蹄子灰暗——
你的手指插進
裹著一陣陰風的外套里。
在那三年里,你像一根火柴
刮擦著巴黎咖啡色的磷。
火焰照亮天堂和地獄,
灰燼灑進面包和酒。
這就是你獨特的煉金術(shù)
在胃酸過多的夢里,洗滌著
瘋狂的食物,沾滿顏料的詞語……
那一個個聲音的氣泡。
黃昏降臨,陽臺上出現(xiàn)
生著梅毒的夜晚的面孔。
與其在這里觀察星象,
不如重回那星光寂寥的天空。
在你騎驢離開前,
向熟悉的風景揮手告別。
你從未在宣紙上寫過現(xiàn)代詩,
凝視一只烏鴉
沾滿暮色的淤泥。
你的道路被分岔的河流剪斷
一直剪進肉里,
詞語帶領(lǐng)著骨頭生長。
你探身而出的鬼魂
是一根陌生的枝條——
一枚野果子突然掉落,
像韻腳在地上蹦跳了六次。
。旋風停止在
你和非洲大陸之間,
盯著你孩子氣的背影。
在你頭上,一個原始洞穴
在天堂里睡覺,我的夢
是倒的:銀河往源頭
流淌,爬天堂的階梯
就像潛水,需要屏住呼吸。
我潛入水底撿拾星星——
每次,只能撿一個。
我自言自語,等我醒來
我可以拿它們填補夜空的漏洞:
在人間,我用小石子和棉花
塞住每個事物的耳朵。
為了滿足我的口袋,
我在水中潛得越來越深。
我摸到了天堂的拱頂,
我摸到了我正在做夢的身體,
一半漂浮,一半沉沒
在泛起裂痕的水的壁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