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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鉤住紅加吉

      2013-11-15 14:34:06
      雨花 2013年9期
      關(guān)鍵詞:坨子方平黑魚

      水 邊

      玉竹用筷子頭戳開加吉魚,奇妙香味立刻逸出,飄滿小屋。玉竹說,她就加了點兒鹽、蒜頭、蔥、姜,燉出來就這味了,原始的味道。

      連隊小船釣的鲅魚太多,吃不完,把頭跟連長打個招呼,星期天倆打漁兵不出海了,休息。把頭叫上方平,乘小船趕早去大坨子釣高級魚。

      方平下山到船塢,發(fā)現(xiàn)把頭的女兒玉竹也在小船上。方平正疑惑著,把頭告訴他,大坨子那兒岸礁陡峭,浪水兇猛,一般的人一般的船靠不上去。也正因為靠不上進(jìn)不去,沒人去釣,那兒海底才存住了稀罕金貴的魚。釣這些高級魚,船上機器是不能開的,柴油機轟隆轟隆的怪異響動,會嚇得它們躲在水底礁洞里不出頭。想釣它們,必須關(guān)車熄火,走船只能靠人工搖櫓。

      把頭說,幾個打漁兵會搖櫓,但只是在好天的平靜海面搖搖。大坨子周圍的急流,他們還應(yīng)付不了。就是漁家兒女,也只是極個別的人能將小船用人工搖櫓撐在那兒。

      玉竹有力氣搖櫓?方平擔(dān)心地瞧著玉竹。這搖櫓得有一把臂力,櫓印要能鎮(zhèn)住櫓支子呀。

      機靈丫頭早看懂了方平眼神里的意思。待方平一跨進(jìn)船沿,她就抄起櫓板架在船尾,櫓陰洞鉚準(zhǔn)了櫓錐小雞頭,那漁民口里的櫓支子。方平差點兒笑出聲。

      把頭坐船中,愛撫地說:“別忙,閨女,前面這節(jié)骨路不用搖櫓,到大坨子再搖櫓?!?/p>

      玉竹撂下櫓柄,坐船尾掌起舵。方平知道要開柴油機,便將搖把插進(jìn)機身軸孔,握住搖柄,掄膀子猛搖。轟隆隆,船機著了,小船啟動,開向塢外。玉竹坐后面穩(wěn)把了舵,使船向東邊的大坨子駛?cè)ァ?/p>

      “玉竹還會使船把舵,真挺行啊。”方平夸贊著。把頭愜意地笑笑說,玉竹丫頭自小就沒媽,一個人在家里呆不住,經(jīng)常上船跟他去釣魚,船上活計都會,一點兒不比小伙子差。

      在大學(xué)生面前被夸獎,玉竹臉泛紅了,圓亮的眸子,嬌羞怯人地忽閃著。

      “那玉竹也會釣魚嘍?”方平羨慕地問。

      “平常的魚能釣,稀罕點兒的還不行?!卑杨^說。

      “那啥是平常的,啥是稀罕的?”

      把頭沒吭氣,玉竹伶牙俐嘴道:“平常魚就平常老百姓能弄到的吃到的,賤點兒的唄。鲅魚、剝皮魚、鮐鲅、六線黃魚、老板兒魚啥的,都稀爛賤的,幾毛錢一斤,這不是老百姓吃得起的魚嘛。”

      “那不平常的,稀罕的,是本來就少,還是難釣,出產(chǎn)少?”

      “也少,也難釣。少了就金貴。像牙鲆、鏡魚啥的,出產(chǎn)少,一般人就吃不到買不著了。那不就跟人一樣嗎,文化低的人多,稀爛賤;文化高的人少,金貴,大學(xué)生在俺島上不就你一人兒么。”

      這句話把方平給說愣了。方平傻傻地不知怎么回話,玉竹卻在一邊開心地笑,笑得嗓音顫顫的,那種調(diào)皮小丫頭的笑。

      說笑間,船已駛遠(yuǎn)無帽島,向東越過柴坨子,行至柴坨子和二坨子之間。晨曦中,東邊更遠(yuǎn)處的大坨子已清晰可辨。

      方平在無帽島俯瞰海面時,柴坨子是個大圓盤,二坨子像個假山,最遠(yuǎn)的大坨子隱在水汽霧影里,也像個假山。眼下從海平面看,柴坨子變成了饅頭包丘陵,二坨子成為一座真實的小山,大坨子則是一片巍峨的峭壁懸崖。

      從西往東一線排列的這三座獨立荒坨,從曲線形柴坨到鈍角的二坨子,再到直角般垂立的大坨子,一個比一個陡峻,一個比一個險奇。就像是地質(zhì)模型擺在了海上:丘陵、小山、懸崖,一字排開,對比鮮明,讓人驚嘆。

      小船擦過坨邊,驚起了成群的海鳥。白色的,灰色的,黑色的,一撥撥一片片地飛來飛去。海鷗,海燕,海鴨,海鸕鶿,發(fā)著各不相同的叫聲,高高低低,滑翔盤旋,在大海藍(lán)天之間表演著優(yōu)雅的空中動作。

      船近二坨子,方平注意到一個現(xiàn)象。從西往東的三座坨子,隨著坨子坡度增陡,海鳥越發(fā)密集。柴坨地面平緩,草叢厚密,海鳥只有幾群。大坨子峭壁如削,處處裸巖,卻海鳥云集,簡直是個鳥島。

      方平問把頭,是不是因為柴坨子坡緩易于攀登,人們驚過海鳥,而大坨子險峻,人們難于涉足,海鳥覺著安全。把頭高興地說,大學(xué)生真聰明,一下子就碼準(zhǔn)了。

      方平被夸得正舒服呢,把頭狡黠一笑道,大坨子海鳥多還有一個原因,那底下魚多。

      “為什么?”方平好奇地問。

      “為啥?坨子是啥?坨子就是海底石頭山的尖尖冒出了海面。它們水上那一堆兒平緩,水下的一堆兒也就平緩,溝溝坎坎少,魚沒啥地方藏。坨子水上尖聳的,水下沒啥兩樣,也陡陡峭峭的,溝坎多,石縫多,魚蝦能躲的地方多,漁網(wǎng)還不容易來拖。魚多,海鳥當(dāng)然樂意住那兒啦,能吃飽肚子嘛。”

      船過二坨子,逼近大坨子,從平靜海面忽然跌入浪濤之中,小船上下顛簸起來,越近大坨子,顛得越厲害,忽悠忽悠,一會兒被水溜子推向浪峰,一會兒又墜落浪谷。方平站不穩(wěn),趕緊蹲坐下來,降低重心,扶緊船幫。

      小船這時不單是上下波動,左右也在搖晃,兩舷被波浪推來搡去,縱有機器動力,船也走不直了,像個跛子一樣,左歪一下,右崴一下。

      方平有了暈船感覺。大坨子刀削一般的峭壁頂上,成百只海鳥盤踞,嘰里哇啦叫著,瞪眼瞅著崖底水中飄忽的小船,似在發(fā)表議論。方平頭暈暈的,瞅著峭壁上花白一片的水鳥,像在跳舞。

      “舵把緊了,不能松手?!卑杨^叮囑玉竹,他自己手里操起一根竹篙。那竹篙頂端嵌著鐵鉤,可撐礁石,也可搭岸巖,借力行船。

      “大學(xué)生你再頂一刻兒。這坨子南邊浪大溜急,水底賊拉深,賊拉陡,有暗溜子,俺把船調(diào)到北面去,那邊浪小,船能靠岸,送你上岸等著,消消暈勁?!?/p>

      說罷,把頭父女倆將船向大坨子西北角駛?cè)???炜堪稌r,玉竹停車熄火,小船借著慣性挨近岸邊。把頭的篙桿探出,篙鉤依次鉤住一塊塊臀胯狀岸巖的裂縫陰凹,然后順勁兒收篙,使小船穩(wěn)穩(wěn)傍住巖棱,泊住了。

      “知道這篙桿兒么,大學(xué)生?船靠邊,水淺不吃櫓,機器船擺的勁太大,就使篙桿兒。這竹竿子身世可憐呀,‘少嫩時青枝綠葉,離家后面黃肌瘦。一輩子撥弄咸水,老變個干筋屌鉤’?!?/p>

      “嘮埋汰嗑兒了吧?”玉竹在旁拽了一下把頭衣角。

      “大學(xué)生暈船了,嘮點兒笑話,提神?!?/p>

      把頭教方平抓緊巖裂,攀上巖岸,告訴他剛上岸還暈船,不能往坨子深里去,大坨子心兒里有一座刀山,那兒全是刀片巖,像千萬把鋼刀一樣豎著,腳踩不穩(wěn),摔倒了,身子和拄地的手就會被千百個刀片石割得血肉橫飛,叫作千刀萬剮。把頭逗笑話尋開心么,刀山?挺好玩哦。歇會兒,頭不暈了,一定去瞧瞧,割一下試試。

      方平登上坨子,腳踩實地,昏暈的腦袋感到輕快些了。他坐在岸邊石上,看著把頭用篙桿抵住巖岸,使小船撐離坨子,向旁邊一片石灣劃去。

      把頭撂下篙桿,哼起了小調(diào),“蕓豆兒開花,俺撈魚摸蝦。心想孩兒娘,撈著個蝦爬?!毙〈诰嚯x大坨子二三十米的海面穩(wěn)住了。

      把頭從艙洞里摸出魚鉤和釣絲,在小桶里捏起一條活的小光魚,掛在魚鉤上。方平看準(zhǔn)了,這次不是無餌空鉤錨鲅魚的釣法了,是跟大陸淡水河湖里一樣的餌釣,而且是活餌。

      把頭將鉤子拋進(jìn)海里,拎著釣絲,蹲在船幫內(nèi)側(cè)。船釣不用魚竿,靠手指上釣絲游移的感覺,判定魚可曾咬鉤。

      日頭半升海面,斜斜地照著。海面飄起一層薄薄霧氣,輕紗一樣掩著水面,罩著海波的反光。把頭細(xì)瞇著眼睛,似乎打瞌睡了,一副幸福愜意的樣子。瞌睡勁兒大了,他干脆把釣絲掛在手指頭上,躺倒睡下了。

      玉竹輕巧地將櫓印套上櫓支子。她一手松松攥起櫓柄,一手蕩著櫓繃?yán)K,悠著勁兒,搖一下,停一下,讓櫓板在水中緩緩地?fù)軇?,像柔滑的蹼掌在搧劃?/p>

      玉竹搖櫓,瞅著老爹趾拇頭扯出的釣絲。白色半透明的尼龍釣絲在陽光下垂直了,灼灼反光。方平在岸上看不清釣絲,卻看明了釣絲白熾的反光,仿佛一截電燈鎢絲,懸吊在船舷外的海面上。

      釣絲的反光,映照著玉竹的粉臉和黑眸子。玉竹不說話,怕驚著水底的魚,只用眼睛傳遞著心思。她不時地朝坨岸上方平這邊瞅一眼。平靜小灣里沒了船機聲,也沒有人聲。稍遠(yuǎn)的大坨子南邊石崖上的鳥喧,伴著陣陣海風(fēng),斷續(xù)飄過來。

      方平正遐想著,忽見把頭大腦袋撥浪鼓似地朝一側(cè)晃了晃,拎釣絲站起來。那釣絲繃緊了,反光直直的,像細(xì)小的閃電。

      “鱸子,八成是條鱸魚。在水下追著攆著釣餌,鉤還挪動它就上口吞?!卑杨^高興地嘀咕著。魚已咬鉤,說話無妨了。釣絲閃了幾道弧光,把頭兩手倒線往上提鉤。機靈的玉竹怕?lián)趿朔狡揭暰€,低坐進(jìn)艙洞。

      銀白色的梭形大魚飛出海面?!笆撬?,咬鉤那股子死擰勁兒,就它有。你拽鉤跑,它都攆來咬?!卑杨^拎住魚,撂船板上。魚不停地?fù)潋v、翻跳,尾巴弓來弓去,似一片白手帕在飄。

      把頭拿桶扣住魚,摘了鉤,撕下一條子黃魚肉掛在鉤上?!皠偛攀菞l白的,這回要逮個黑的,黑鲪,黑魚?!卑杨^說著,將餌鉤丟進(jìn)海里。他沒有再躺下打瞌睡。黑魚慣常躲石旮旯后邊,暗候餌食靠近,猛地偷襲,一口叼住,是咬呆鉤的,鉤一到底就可以拉線,不用等。

      釣絲反光又呈直線了。把頭兩手倒線,勒疼了,嘴上罵道:“媽巴子的,驢進(jìn)的,驢支子進(jìn)的,跟驢子一色兒?!?/p>

      玉竹笑了,嗔老爹:“釣魚就嘮魚唄,嘮驢子干啥。扯那埋汰話,丟人不的?”玉竹一邊批評老爹,一邊摸出塊膠布,給老爹纏住食指。

      把頭接受了女兒批評?!安粐Z那嗑兒了。俺是瞅黑魚那色,跟驢皮似的,丟口就出來了。這嗑兒嘮得不好,不嘮了。都嫌黑魚丑,其實黑魚味最美,賊香賊香的,外號黑老婆,香死人饞死人,享過就忘不掉丟不下了,總念著那一口?!?/p>

      食指不疼了,把頭麻溜地提起一條黑魚。把頭撂黑魚時格外小心,沖著大坨子方平這邊嚷嚷。“黑魚腚圈的刺有毒腺,拾掇這黑老婆要瞅準(zhǔn)屁股沿,別使毒鰭棘子給扎著了。扎著了,就得按摩它,撫弄它,抹它小肚子,把皮底的騷水子拍出來,去解那刺毒。這騷老婆黑老婆,刺麻了你,要你疼它,胳肢它,逗它肋巴冒漿呢。不的,人家咋叫它黑老婆債呢。”把頭摘鉤后再掛餌食,摔鉤海里。

      不大會兒,第三次提鉤了。把頭嘰咕著:“不對勁兒呀,啥玩意頭這么個咬法?魚鉤住都拼命甩尾巴,甩鉤,這回的家伙挺老沉的,一點掙勁沒有。拎它,就跟著鉤子走。海王八,再不就是蟹子?!?/p>

      說話間,一頭紫色帶白斑的槍蟹,已拎出水面。足鉗攫住鉤頭魚餌不肯松開,身體團成橢圓,有一個小盆兒大。

      “這笨家伙,地根俺不是釣它的,自個樂意上鉤,鉗著魚喂兒就不撒把了,送了自個小命噢?!卑杨^嘿嘿笑著?!斑@東西不好晾干帶走,晾干就一層殼沒啥肉。得,得,大學(xué)生,下晚烀著吃了吧,這一個頂一頓飯,胃口小的人一頓都吃不了?!?/p>

      把頭接著又釣了兩條鱸魚和一條黑魚??纯床畈欢嗔耍瑔痉狡饺ゴ筵缱永镞呁?。來一趟不容易,去瞅瞅刀山,看過了就上船回家。

      方平爬過幾道石棱,攀上大坨子北部的巖石坡。站在巖坡上南望,大坨子全景盡收眼底。大坨子從北向南三部分,北巖坡,南峭壁,中間一片開闊地。

      這北部巖坡,溝溝坎坎,高低不平,但可以攀爬穿越。南端的峭壁,是一座天然石崖,有如一段殘缺的城墻。而橫陳于北坡南崖之間的開闊石地,卻比坡、崖更加驚險,更難攀越。

      這片開闊地上布滿了刀片巖。千百年的海風(fēng)吹蝕,腥咸鹽霧的浸潤,使巖坡被鑿蝕出一道道溝槽。溝槽積下的雨水,和著鹽分,侵入巖石縫隙,將巖石表層分解研磨,不斷卸下巖粒細(xì)沙,致溝槽越蝕越深,最后被磨削成一片片的直立刀形巖,刀片巖,如千百鋼刀,排排相連,鋒刃指天。

      方平從未見過這種千刀萬劍的巖石地表。讀大學(xué)時在西南地區(qū)見過喀斯特地形,那里石山遍布溶巖溶洞,卻沒有這樣割切齊整的鋼刀巖陣。

      方平仗著運動平衡技能較強,大膽跨進(jìn)刀片陣。腳下軍用解放鞋的厚實橡膠底子,被巖刀割得“茲啦茲啦”直響。

      腳底沉重,舉步艱難。方平停住,想脫鞋瞧瞧鞋底的割痕,卻無法站穩(wěn)。附近地面全是菜刀形的巖片,一柄柄刀子,刃口鋒利,使他無處擱手,無處扶臂,也無法席地坐下。

      方平試探著緩緩蹲下,想靠著蹲腿支撐,脫一只鞋瞧瞧。無奈腳底刀片的著力點太窄太狹,沒法蹲穩(wěn),身子歪了一點兒,屁股便挨了一刀,“嘶”地一聲,結(jié)實耐用的“的確良”軍褲連同內(nèi)褲被劐開了口子,皮膚留下一道粉紅的血痕。

      太厲害了,不能碰啊。方平趕緊站起來,穩(wěn)住身子,不敢再大意。他小心試了幾次才發(fā)現(xiàn),單只鞋底,單腳,必須踩住至少兩片巖刀,才能踩穩(wěn)行走。每片巖刀之間相距一拳寬,腳要橫對刀鋒踩,踩夠兩刀或三刀。如不橫踩,就只能踩一刀,順長的一刀,腳底就不穩(wěn),就會偏重,崴向一邊,將踝骨撞到相鄰的刀片上去。

      低頭小心看準(zhǔn)了刀鋒方向,方平兩片刀三片刀地橫踩刀鋒慢慢行進(jìn)。實在扭不過方向,就斜著踩兩刀,調(diào)整方向。平常只要走幾分鐘的路,方平走了十多分鐘,終于跨過巖刀陣,來到大坨子南端的峭壁下。

      方平覺著,這個坨子地形真怪,南端峭壁如同一道擋海的巨大石門,石門背后掩著一片刀山,一座萬刃刀的刀山。這個鬼斧天工的絕版刀山,深藏海中荒坨,幾乎無人知曉。要是放在大陸上,那肯定是一處天下聞名的景觀,定會引來無數(shù)的英雄好漢,以身試刀。

      方平從大坨子南端再過刀山,返回北端泊船處,才得便坐下來查看膠鞋。嗬,經(jīng)過千刀萬剮,鞋底黑色橡膠已割出無數(shù)深痕,像被老鼠啃過。

      方平坐岸邊脫鞋,聽見玉竹在船上“吃吃”地笑。這丫頭眼太尖,瞅見了方平割爛的褲子,那臀部裂開的洞。真他媽倒霉,晌午直射陽光,剛好照到那個地方,綠色褲縫里,白皮膚直反光。

      “栽跟頭了吧,你們軍隊叫什么來著,掛彩?”把頭笑問。

      “真厲害呀。刀山不能坐,坐就割后座?!狈狡酱嗽捯怀?,自己先笑了,把頭父女也哈哈大笑。

      “今兒個算你運氣好了,就蹭了一下后座。要在刀山上摔一跤,那你就下不來了,要抬你下來啦?!卑杨^瞅著方平褲洞,壞笑著?!按髮W(xué)生,沒傷著就好,海邊有句嗑兒,‘露了腚股,奪了媳婦’?!?/p>

      “爹你嘮啥呢,又當(dāng)人家大學(xué)生嘮碦磣話埋汰嗑兒?!?/p>

      “丫頭你知道啥,這不是碦磣話。這嗑兒的意思是,人有倒霉事,也有樂嗬事。一件霉事緊跟就有一件好事。大學(xué)生你整整衣服,掖掖褲頭,俺等你,這邊再提一鉤,還能撈條金貴魚?!闭f著,把頭將剛才閑蕩在水底的鉤子往上提。“下最后一鉤,完事就靠岸接你上船?!?/p>

      話剛落,把頭手上釣絲就繃緊了,繃直了,尼龍線成了一根錚亮的小電棍。

      把頭拎緊了釣絲,眼睛盯緊水面。水皮兒泛起幾個小漩渦,接著“啪——啪啦——啪啦”拍水響聲,一條鮮紅大魚蹦出海面。

      大魚足有一臂長,半臂寬,銅盆大小,掙扎時鱗光閃爍,就像一片火燒云,燃燒的紅云。比銀鱸和黑魚漂亮多了。

      釣上來鱸魚黑魚槍蟹時,把頭丟進(jìn)艙底,拉倒。這條紅魚落船板上,把頭撲上去,雙手抱懷里,一骨碌身子趴倒船艙肚里,用駝駝的老腰板兒,壓住它不肯撒手,仿佛抱住個大金塊,生怕它溜滑了,從鉤上脫逃。把頭的身手堵滿艙口,屁股撅老高的,小船中央就見一個大后座子拱起來。

      “露了腚股,奪了媳婦?!狈狡娇窗杨^那滑稽相,開心地喊著。

      “這回是真?zhèn)€奪了媳婦啦。加吉,紅加吉!”把頭用胸脯罩著紅加吉,口里“嗬嗬”地連笑帶喘,旁邊玉竹也興奮地叫起來。她丟了櫓,撲過去和老爹一道,用手膀子封攔著一切空當(dāng)。她和老爹,頭頂頭,撅跪船板上,立起倆后座子沖著天空。

      “紅加吉!大學(xué)生你聽人嘮過嗎?是加吉魚,紅加吉,海底最金貴魚,紅加吉!”這是玉竹喊的。

      “馬上過來接你啊,大學(xué)生,待俺把它整牢實了,就過來?!卑杨^拿起鐵棍子搖把,壓卡住加吉魚,這才放心地站直了,讓玉竹搖櫓靠船。

      船泊岸,方平迫不及待地跳進(jìn)船艙,顧不上后腚褲洞大開,蹲下來細(xì)細(xì)打量紅加吉。

      紅加吉通體鮮赤如血,鱗片虹光閃閃,珍珠般透剔,像一片雞血石紅玉雕成的,只在腰線處雜有藍(lán)色斑點,尾梢轉(zhuǎn)了點兒黑。乍一看,模樣有點像內(nèi)陸河里的紅毛大鯉魚,但個頭兒要比紅毛鯉子寬大得多,色澤更為嬌艷。

      “紅加吉這么漂亮,味道不錯吧?”方平問。

      “最最好逮啦。這邊海里沒有比它更香的魚了?!卑杨^回道?!凹t加吉漂亮,逮著香,名兒也吉利,有皇帝那會兒,這魚要進(jìn)貢皇上,是貢魚,清朝官兒都不敢吃。俺年輕那陣兒,日本小鼻子橫行霸道,中國老百姓吃糧只準(zhǔn)吃苞米高粱,吃粗糧。細(xì)糧大米白面不準(zhǔn)吃,偷吃大米白面是經(jīng)濟犯,要砍頭槍斃。打漁的誰敢偷吃加吉魚,抓住了一樣砍腦袋吃槍子?,F(xiàn)在沒人攔了,碰巧捉著了,反正也不犯法了,該俺們嘗嘗了。中國海里的好嚼呱,就不許俺中國人嘗嘗???”

      “小鼻子不許咱老百姓吃紅加吉那陣,不給他們釣不就得了?就說釣不著?!?/p>

      “紅加吉是不好釣,也釣不到。小鼻子那時饞,想吃,漁民說不會釣,驢進(jìn)的小鼻子就使船往礁石底下扔手榴彈、炸彈,瞎炸一氣,一次炸死上百上千條魚,不定能炸住一條半條紅加吉。那陣?yán)陷吶诵奶?,心疼那么多魚陪死。經(jīng)常是小鼻子一通火藥炸完,死魚漂起來,海上白花花一片。成群海鳥、鯊魚圍著拖,幾天拖不光逮不完,連幾百里外遼東大陸的野鴨子,鴨綠江的魚狗子,都聞到腥味飛來叼魚了?!?/p>

      “釣不到,那你怎么釣的?”方平發(fā)現(xiàn)把頭在兜圈子,七繞八繞地,始終沒講怎么釣加吉魚。

      “俺不會釣,不會釣加吉。這條魚是鉤上來的。不是釣上來的。”

      “鉤上來的?不就是釣上來的嗎?”方平剛才清清楚楚看見把頭用魚鉤將紅加吉提出水面。

      “釣,是魚咬鉤,魚嘴咬住鉤被拽上來。鉤,是魚沒咬鉤,鉤子在海底下晃蕩晃蕩,碰巧掛住了旁邊游動的魚,鉤住魚身上哪一旮兒了,是瞎貓抻爪兒搭著了活耗子。”一直不開腔的玉竹插上話。

      方平不信,把頭接茬說:“加吉魚能釣到么?這龍王小老婆嘴刁著呢,你魚鉤上掛啥喂兒它都不咬,不吃鉤。這小老婆不啃草,不吃魚蝦,專愛吃波螺。波螺平時吸附在海底巖礁上,身子藏螺殼里,誰也吃不著它。”

      把頭見方平聽得入神,頓一下繼續(xù)說著。

      “紅加吉這小娘們兒漂亮又聰明,精得不得了。它發(fā)現(xiàn)波螺,先悄悄游近去,用嘴巴撥弄一下巴在石頭上的波螺。波螺受驚,蝸牛樣收縮身體,減了吸力,加吉魚趁勢猛撞一下,拱得波螺掉落沙礫海底,然后加吉魚就一動不動守在旁邊。過一會兒,波螺尋思沒事了,探腦袋準(zhǔn)備二回爬上石壁,肉身子剛從螺殼里伸出來,加吉魚突地一口叼住螺肉,三甩兩甩,就把螺肉從殼子里活拽出來吞掉了?!?/p>

      “這么說,必須用活螺掛餌釣加吉了?”方平緊迫不舍問道。

      “那咋釣?咋掛喂兒?波螺的硬殼子,鉤不動也鉤不住,去了殼子掛肉,那就是死肉。死魚喂兒,加吉魚地根不碰?;盥輶煳箖菏遣豢赡艿难剑髮W(xué)生。”

      看著方平失望的表情,把頭安慰道:“俺不會釣加吉,可俺鉤到一條,今晚燉加吉魚,吃,好逮。告訴你大學(xué)生,就是海蠣子海島人,一輩子能吃一回野胚紅加吉,也夠加吉的啦?!?/p>

      方平還不死心,湊近去,扒了扒紅加吉的魚身。那魚皮上果然有一處鉤傷,紅鱗松脫了幾片?!袄项^兒沒撒謊?!?/p>

      把頭覺著方平看夠了也問夠了,遞搖把過來。方平搖著了火,小船轟隆隆地開回?zé)o帽島。

      進(jìn)塢后拋錨靠岸,方平用鐵絲穿了鱸魚、黑魚、梭子蟹,拎著往山上走。玉竹悄悄對他講,那紅加吉確是鉤上來的。不過,她爹以前還搞到一條紅加吉,不知是釣的還是鉤的,爹不告訴她。海上頂尖的釣魚技術(shù),漁民也是傳子不傳女的。傳女等于傳給了外姓,等于給自家本姓的后代子孫增加了外姓敵手,那是絕對不行的。

      “你爹秘密不少呀?!狈狡匠蛑裰裥Φ?。

      “他是秘密挺多的。大坨子刀山上的故事沒聽過吧?哪天喝酒高興了,把不定他會跟你嘮嘮?!?/p>

      方平向玉竹道謝說再見。

      把頭拎走了加吉魚。方平回連里營房,把幾條魚稱過重量,付錢,算是跟連里買的。因為船和把頭都屬于連隊公有。他按照把頭的吩咐,拾掇黑魚時先齊根剁去腚圈外圍魚鰭尖刺,然后剖開鱸魚、黑魚的肚腹,剔腸去腮刮去魚鱗,抹上鹽,掛在晾衣鐵絲上。大梭子蟹則交給炊事員燉了,分割成小塊兒,端上桌給大家品嘗。

      晚飯時,把頭上山來喊方平去他家吃魚,燉的紅加吉。方平把賀連長也拖上了。到了把頭家,把頭徒弟五毛子也來了,四個大老爺們兒圍坐炕上,玉竹在地上跑來跑去,遞水端菜。

      加吉魚上桌了。配菜是一盆鲅魚,一碟海兔子小魷魚。五毛子拿來一瓶地瓜燒白酒。幾個人開懷暢飲。

      玉竹用筷子頭戳開加吉魚,奇妙香味立刻逸出,飄滿小屋。玉竹說,她就加了點兒鹽、蒜頭、蔥、姜,燉出來就這味了,原始的味道。連長說,他駐島十年了,頭一次見到嘗著加吉魚,高興地連連舉碗致謝。把頭推說有胃病,不喝白酒,連長就抓住五毛子喝。五毛子得臉猛灌,不一會兒就喝個半暈。連長又和方平喝,五毛子趁機開溜,跑到灶間去和玉竹搭茬兒。

      連長故意問,五毛子干啥去了?五毛子大大咧咧說,他瞅瞅玉竹在灶間吃的啥,有沒有吃到加吉魚。

      “挺關(guān)心嘛?!边B長逗他。

      “咋的?不行啊?”五毛子跟誰都是一個德性,沒大沒小。

      “甭操心啦,給她留了一塊兒。”把頭說。

      方平琢磨著,島上人說過,五毛子在追玉竹,他們真要是表親,這事就不能扯。五毛子是粗人,頂多小學(xué)文化吧,他懂不懂優(yōu)生學(xué)?知不知道近親不能婚戀?玉竹明白這個嗎?

      方平有點兒惦著玉竹了??稍傧胂耄@事跟自己沒關(guān)系,用不著他瞎操心。

      酒喝過,紅加吉吃光,連長和方平向把頭致謝,轉(zhuǎn)身往山上走。

      行了兩步,方平聽著玉竹在她家灶間喊了聲“爹”,隨后把頭叫住方平,說還有兩句話跟他說。連長要準(zhǔn)備連隊晚點名,前頭先走了。

      方平踅回把頭家。把頭將一舊報紙包塞給方平,說里面是半片紅加吉,早上鉤的那條紅加吉有十大幾斤,一頓吃不完,就剖下來半片吃了,另半片給方平帶回去晾干,寄家人嘗嘗鮮。這魚金貴,大學(xué)生家人有這種魚逮,讓他把頭長臉,讓無帽島人長臉。

      方平覺得禮太重了。紅加吉太金貴了,難以接受。把頭不高興了,嗔怪著:“咋著,瞅不上?”

      “不是不是?!狈狡竭B聲解釋?!斑@么稀罕金貴玩意,是貢品呢,咱受之無理,沒有資格,不應(yīng)該呀?!?/p>

      “咋就沒資格不應(yīng)該?就該大辮子皇帝短腿小鼻子享受?俺老百姓中國人不能嘗嘗?俺這無帽島就一個大學(xué)生,有人住島以來頭一個,最有文化的,嘗嘗咋的啦?好東西貢好本事的人,今兒個俺就貢大學(xué)生,旁人俺還不貢呢,縣長都不貢,就給文化高的?!?/p>

      “好好好,我謝謝了。”方平不忍逆著把頭好意,接過了紙包。

      “拿回去,這魚不能腌,一腌那香氣就全跑了。這魚要么現(xiàn)燉了吃,要么晾干寄回家后清蒸了吃。它肉厚,晾時候在身上多攔幾刀,多幾道口子,兩宿就吹干吹透了。”

      方平道謝,退出把頭家。他上山回首,驀地瞥見煤油燈下灶門倚著的姑娘身影。玉竹在朝這邊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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