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靜怡
只見唐家姆媽驚慌失措地扔下鵝毛扇,一路揮手追自行車,一路高喊著,“宋慶齡,等等我,宋慶齡,等等我……”
許多年以后,面對密密麻麻的爬山虎,我一定會想起夏日里在蠟燭街的那個午后。灰撲撲的綠電扇在頭頂吱嘎吱嘎地吃力地旋轉(zhuǎn),空氣里彌漫著那切開的半個西瓜的香氣以及燃燒著的李字牌蚊香的味道。南方夏日的午后,萬物都進入了休眠狀態(tài)。周遭安靜得無聊,只有祖母此起彼伏的打酣聲和窗外那只不倦的知了相映成趣,漫長的午后更加昏沉冗長。小孩子總是清醒而多動的,而大人的午睡卻總是遙遙無期,越發(fā)顯得夏日的午后巨大而空曠。無人相陪的辰光就連對爺爺收集來的各色香煙盒子都失去了興趣。不甘寂寞,又不甘睡掉夏日時光,我終于忍不住,拉開門栓跑到街上,頂著烈日,獨自游蕩。
隔壁的劉方堂佝僂著背在院子里煮南瓜,拿著殘破不堪的蒲扇悠悠地給煤爐扇風,小爐子里咕嚕咕嚕地翻騰著,煙熏火燎里帶著甜膩。路口的診所大門敞開,那個赤腳醫(yī)生卻不知所蹤,門前的大黃狗被艾草味熏得耷拉著眼皮,懶洋洋地趴在發(fā)燙的地上,張著嘴粗粗地喘氣。兩邊的香樟樹蔭底下,三三兩兩停了些黃包車,車夫大抵歪著身子把腳翹在車龍頭上打盹。整條街都像抽了鴉片似的。
蠟燭街,街如其名,窄得容不下兩車交匯,街尾甜酒釀的叫賣聲一直能傳到街頭,好像游擊戰(zhàn)的接頭暗語,各家各戶拿著搪瓷杯,等著賣甜酒釀的車子騎到自家門口。一聲爆米花的爆炸聲能響徹南北,如同上課的鈴聲,接著整條街的孩子從各個門洞里聚攏而來。隔壁小孩一哭,整條街都知道,他爸媽又打架了,就等了孩子他媽一聲呼救,鄰居們一呼百應(yīng)地打開門。蠟燭街就像是個通體赤裸的女子,藏不住一點秘密。
“……一天不讀問題多,兩天不讀走下坡……”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忽遠忽近地從巷道傳來。那聲音飄渺而堅定,讓人有種時光錯亂的不真實感。難道這寂寞的午后還有與我一樣孤獨的游魂嗎?我循聲而去,轉(zhuǎn)角處這座大門朝街的房子,是我認為的蠟燭街最有趣的房子,不是因為它有多豪華的造型,多別致的擺設(shè),僅僅是因為它的墻體長滿了鋪天蓋地的爬山虎,溝溝坎坎,翠綠翠綠的,無限情味在里面。瘋狂密集的植物總能讓人無端生出一種神秘感,而小孩子的心總是簡單而充滿好奇的。墻體已然千瘡百衲,那些爬山虎硬生生地長進斑駁的墻磚,雄心勃勃地吞噬整個墻面。木質(zhì)矮門邊種了兩株花,懶懶地趴在墻頭,粉紅落花里,撒了一地的細致和瑣屑。
然而我一走近,那斷斷續(xù)續(xù)的人聲卻消失了。我疑心是否真的有聲音,愣愣地望著爬山虎出神,忽地墻面出現(xiàn)一個毛茸茸的黑影,隨著爬山虎的搖擺而浮動,鬼影一般。我轉(zhuǎn)過身,順著影子抬起頭,原來是她!底下一雙蛋白色的鏤空涼鞋,一條白底湖藍碎花的裙子,上面是一件水灰色的綢衫。一頭銀白的短發(fā)燙成微卷,鵝蛋臉的面孔上架著一副褪了色的金邊眼鏡,兩頰微微散著些許雀斑,但是皮膚依舊白皙光滑,手臂上的肉松松垮垮的,隨著她搖鵝毛扇的姿勢有節(jié)奏地晃動。
“……一天不讀問題多,兩天不讀走下坡,三天不讀……”她搖著鵝毛扇,低著頭表情嚴肅,虔誠地重復(fù)低吟著這幾句話來回踱步。每次說到“三天不讀”便無法繼續(xù),冥思苦想也想不出,只得懊惱地又從“一天不讀”開始背。
“唉,大熱天的,唐家姆媽又要發(fā)病了?!薄翱熳撸熳??!眱蓚€半老的女人打著傘從我身邊匆匆走過。我來不及看清她們的臉,只聽到兩雙坡跟的涼鞋在炙烤的巷道上發(fā)出“嗒,嗒”的聲音遠去。
伊拉口中的唐家姆媽,男人姓唐,大家只知道她搬來時就已嫁給了唐頌,按鎮(zhèn)上的叫法“唐家姆媽”也就叫開了,至于她究竟叫什么鄰里不曾考證,漸漸也竟忘了,聽祖母說她娘家姓白又或者姓姚,誰知道呢!只曉得遠近老小都叫她唐家姆媽。
不知什么時候她已不再來回背誦,正站在我的面前,一動不動地看著我,讓我大熱天打了個寒噤,下意識地倒退了一步。她卻緊跟著上前,對著我開炮似地嚷著:誰敢反對毛主席,就砸爛誰的狗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斗的就是你這個牛鬼蛇神!叫你這資本主義毒草危害祖國花朵……”
“啊——”我尖叫著逃走。
我跑回家,祖母還沒有醒,我用勺子在那半個西瓜的中心挖了一塊,我看著被我挖了個大潭的西瓜納悶,唐家姆媽怎么就不認識我了?前些天,就在這個廳堂,唐家姆媽還穿著灑著竹葉的無袖綢裙,搖著鵝毛扇從天井里走進來,隔著褪了色的雕花窗欞,穿過擺滿茶花的天井,跨過斑斑駁駁的門檻,就像《紅樓夢》里面的太太拿著身段款款走進來。我簡直看得入了迷。祖母與她寒暄,用洋涇浜的普通話向她介紹著她的大兒媳婦、小兒媳婦、大孫女、小孫女。唐家姆媽樂得合不攏嘴,眼鏡褪到鼻梁中央,眼珠子反向上眼皮,細細地端詳我和妹妹,直夸我們是“俄羅斯的小姑娘”,笑呵呵地摸出兩顆包裝精致的巧克力塞到我們手里,我細細地咀嚼,那是松露酒心巧克力,我只有在等上海的爺爺清明回鄉(xiāng)祭祖時才能吃到,絕非鎮(zhèn)上那些蹩腳的金幣巧克力可比。我把包裝紙細細弄平,夾進語文書里,每當上課,還總能聞到書里散發(fā)著的一股子巧克力味兒。
就在昨天,唐家姆媽還在祖母家外間的庭院里與幾個搭子打麻將,我坐在祖母身邊,看著幾只手在八仙桌上打太極,在啼哩夸啦的洗牌聲中眩暈。唐家姆媽坐在祖母的對面,她只坐椅子的三分之一,腰桿挺得筆直,十個手指頭里全是表情,每一根手指上的招式都是婀娜多姿的旗袍女子扭動著的細腰,幽幽地散發(fā)著骨子里的味道。
春天的時候,太陽還掛得老高,低年級已經(jīng)放學,我拉著妹妹順著街沿石回家。在廟橋頭排隊買炸年糕,路過長滿爬山虎的屋子,唐家姆媽搖著鵝毛扇,笑話我們是小花貓,我和妹妹看著彼此發(fā)笑,相互擦去嘴角殘留的甜面醬。唐家姆媽從門口那簇粉粉的花中折下兩朵,插在我和妹妹的百腳辮上,我與妹妹一路樂一路跳回家,祖母說這是薔薇花。
知了叫個不停的季節(jié),媽媽不堪炎熱,豎起發(fā)髻,露出略窄的額頭,高高的顴骨,騎著車帶我回家。我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吹風,穿過爬山虎的房子,只見唐家姆媽驚慌失措地扔下鵝毛扇,一路揮手追自行車,一路高喊著,“宋慶齡,等等我,宋慶齡,等等我……”
雪花紛飛的時候,唐家姆媽總是穿一件半舊的斜襟黑呢羊毛大衣,衣角漿得筆挺,披著紅黑相間的格子圍巾,我想這一定是半個世紀前的時尚,但是卻引領(lǐng)了蠟燭街的風潮,但是小鎮(zhèn)上的女人穿起來不是像個柏油桶就是鄉(xiāng)下人出街上,不倫不類。圍巾也圍不好,一陣風過便七零八落,被包成狼外婆造型的婆子笑話。只有唐家姆媽在獵獵寒風中與眾不同。冬天的唐家姆媽總是行色匆匆,每天放學總能看到她板著臉從郵局回來,突然有一天,她欣喜地從郵局拿著什么。一路上高呼著,“我要去見毛主席了,我要去見毛主席了?!币粋€星期后兩個穿著制服的人帶著她回蠟燭街,她拿著個紅本子還在不停地嘟囔。唐頌一個勁地對著他們賠笑臉。我很想去問問她,見到毛主席沒有。
“怎么一個人吃了大半個西瓜,當心肚子疼?!弊婺复驍嗔宋业乃季w。
“唐家姆媽戴紅圍巾真好看?!蔽曳畔铝松鬃?。
“大毒日里頭,怎么說閑話沒頭沒腦的?可是吃壞了。”
“我剛剛看見伊哩了。
“熱昏,剛剛伊會戴圍巾?。俊?/p>
“伊剛剛在……奶奶,伊戴圍巾真的很好看?!?/p>
“嘖嘖,伊呀年輕的時候味道勿要忒好!可惜了這么個女人,竟也瘋了這么多年了。”祖母躺在竹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說著。
“伊是怎么瘋的?”我湊到竹榻給祖母搖蒲扇。
“怎么瘋的,還不是文革,唐家姆媽是個老師,是從上海下放到這里的,文革嘛,老師臭老九,天天斗,寫檢查。吶,同你外公外婆一樣?!?/p>
“那外公外婆怎么沒瘋?”
“你外婆苦出身要好點,唐家姆媽開始還頂?shù)米。髞碛腥烁姘l(fā)伊曾在學校的一次新年聯(lián)歡會上唱過那首靡靡之音《薔薇處處開》,那么好了,帽就大了,說她是資本主義毒草,毒害小孩,后來學生就給她戴高帽,雪地里讓她跪竹條,一日到夜背語錄,打她……作孽啊……”
“那后來呢?”待我還欲問時,奶奶又起鼾聲了。日光已經(jīng)落到院墻后面去了,傾斜的陽光打在窗棱,給斑駁的圍墻打上一個個幾何花紋的窗印子。劉方堂還在扇爐子,鍋里的南瓜還在噗通噗通翻滾,赤腳醫(yī)生的狗還在門口喘氣,黃包車也還在原地。
我疑心剛剛睡著的是自己,做了一個長長的夢。我按照原路尋找爬山虎的房子卻怎么也找不到了。我開始回想蠟燭街最初的模樣,炸年糕、爆米花、甜酒釀都已經(jīng)是十年前的回憶了。那簇薔薇花因為阻礙道路在早些年的拓寬工程中被挖掉,我老早不再梳百腳辮,媽媽的自行車也在十多年前就被偷了,就連祖母也已經(jīng)在四年前的秋天因中風而離世。
我走到一棟大門朝街的房子前,停下腳步,我似乎來過這里,但是沒有爬山虎,也沒有唐家姆媽。墻面被冷冰冰的灰水泥粉刷得嚴嚴實實,代替木質(zhì)矮門的是一扇嚴絲密封的鐵門。沒有爬山虎包裹的屋子變得這樣丑,像被剃了毛的狗。大鐵門細開著門縫,里面黑黢黢的,房子被分成一小格一小格,出租給了外地人,他們把音響開到最大聲,房子似乎都在跟著震動,操著我聽不懂的陌生的口音大聲笑罵。
后來……應(yīng)該就是這樣了吧,陳歌辛的《薔薇處處開》在那個低氣壓時代美麗綻放,然而晴朗的天卻沒有薔薇的容身之地了。曾有人把這首歌唱給海南島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受傷的戰(zhàn)士聽,戰(zhàn)士們無不感動落淚,怎么會是黃色歌曲呢?那個火紅的年代已經(jīng)過去,它就像一把火,所到之處,無不熊熊燃燒,最后連同自己也化為灰燼。隨著一個強制休止符,音樂停止了,夢也醒了,蠟燭街仿佛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醒時分,夢里的一切也被連根拔起,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就連劉方堂那鍋南瓜都還沒有煮熟。
我坐在街沿石上,樓上傳來震天動地的音樂聲,忽然在街沿石旁發(fā)現(xiàn)了一把灰撲撲的鵝毛扇,扇柄上分明地寫著:陳迪珊。我扇了一把,漫天掉毛,叫人咳嗆下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