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萌萌
那樣的時刻,遠行的沖動像一波波海浪,溫柔而疼痛地拍打上我單薄的胸腔。從固有的生活中掙脫并消失,是我心底潛藏已久的欲望。
一道立交橋?qū)⑿〕且环謨砂雰海撼悄?,城北。但“城北”一說罕有提及,當?shù)厝硕鄦尽氨苯褍骸?。尤其老輩人,掌紋里盛滿秘密的青苔。在他們四面漏風(fēng)的言語里,小城葆有另一番樣貌——緩慢、從容、明凈的溝渠里流淌著活潑的水流,土坡上的蒿草遮掩著舊時典故。早年的風(fēng)聲呼嘯在耳,寒冬臘月時節(jié)。遠遠有人隔街相呼:“去哪兒啦?”這邊扯起嗓門兒喊:“北窖兒?!碧涔?,各自走出好遠。
現(xiàn)在,“北窖兒”一說似已不大分明。縣城的街道區(qū)域被重新劃分命名,代之以碣陽大街、韓愈大街這類更為響亮的名號。我家從前便住在北窖兒。我自幼在小城長大,完完全全稱得上本地“土著”,然而,我在內(nèi)心從未將此處認作故鄉(xiāng)。呵,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在父輩的回憶中緩緩呈現(xiàn)——遼寧省,一處盛產(chǎn)蘋果的城市,縱橫錯落著古塔區(qū)、小凌河、女兒河……一面幽深的銅鏡,映射出時光之遠。多么遼遠吶,隔著半生的時光,故鄉(xiāng)一動未動,連季節(jié)都忘記了更替,紅色的果子依然垂懸枝頭,繁密的枝葉里藏著灼人的日影與蟬鳴。遍地灑落大把的青春與故土風(fēng)物。但是,這樣的故鄉(xiāng),兩鬢繁霜的父母已然無法回去,何況作為他們的孩子,一個自幼在異鄉(xiāng)成長起來的我?然而,安身于此,我又多么地心有嫌隙。這些年,各式各樣的表格上,不止一次填寫過籍貫一欄。那樣的時刻,我總能輕松落筆,內(nèi)心毫無波瀾。籍貫?zāi)艽硎裁茨??蒼茫人世,一個人很難說清自己的來路和去向,籍貫不能,身份證不能,戶口簿也不能。內(nèi)心深處,我早已洞悉自己,此生注定是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倘若必定要對自己加以注腳,那么,我只能說,我的故鄉(xiāng)一直鐫刻在靈魂的內(nèi)里,既是來處,亦是去向。
我要說的,是城南。城南是我現(xiàn)在的落腳點。當?shù)厝肆?xí)慣以“城南”或者“鐵道南”稱呼立交橋以南的這片生活區(qū)域?;疖囌镜拇_坐落城南,在我童年時期它就在那里,直到現(xiàn)在。變化并非沒有,候車室由過去的簡陋平房改建成明亮的候車大廳,可以容納更多的旅客。站前廣場修葺一新,平整的水泥地面更適合拉桿行李箱輕松滑過。然而,在廣場的背面,火車鐵軌無限深入之地,仍然暗藏著破舊低矮的民居。只有一個從火車車窗里向外好奇打望的旅人,在陌生的光線里,才會發(fā)現(xiàn)那些散發(fā)陳腐氣味的平房,如同即將傾頹的夢境,遺落在時間的荒野里。在低矮的灌木叢和高高的蒿草后,在夏日的草氣與冬日的荒寒里,這些陳舊的房舍似乎已經(jīng)睡了過去,它們被時間遺忘,也就無須醒來。有時候,我甚至相信自己已經(jīng)看到它們一百年一千年以后的樣子——腐朽、遺棄,在一天又一天的日子上緩慢而迅疾地死去。
在深處,有些事物,從未改變。
冬天的傍晚,我從立交橋下經(jīng)過,目光透過橋上的護欄,偶爾會看到一列滿載的火車,飛駛向遠天的殘陽。瞬間,車輪的巨大鳴響仿佛被什么過濾掉了,行駛中的火車成為黃昏里一個安靜而遼遠的意象。我總是無法看清車窗里那些一閃而過的面孔,只有一扇扇車窗,像一幕幕倏忽即逝的往事,從眼前一晃而過。一列火車是一個巨大的謎語,從鐵軌上、立交橋上、從一個傍晚的光線里,帶著誘人的意味永遠地消失了。那樣的時刻,遠行的沖動像一波波海浪,溫柔而疼痛地拍打上我單薄的胸腔。從固有的生活中掙脫并消失,是我心底潛藏已久的欲望。
很多年過去,我仍在同一條街道的同一幢房子里出沒,過著早出晚歸的世俗生活。家門前的街道也像我十年前剛剛搬到這里一樣,安靜、無言,默默承受著人們帶來的喧囂和樹葉撣落的寂寞。這是一條狹長的街巷,一邊住滿了人家,門前清一色栽滿了樹木。無外乎椿樹、楊樹、梧桐,這些習(xí)見的樹種。某個初夏,我發(fā)現(xiàn)有一棵樹上居然開滿了粉紅的合歡花,在午后的微風(fēng)里,溫柔又旖旎。僅此一棵,也足以愉悅眼目。就像生活中那些稀罕的快樂,少少的一點,卻實實在在慰藉了孤獨的心靈。道路的另一側(cè),原是一處工廠。不曉得生產(chǎn)什么,只看見過那些年輕的女工,她們是一群正值青春的女孩,中午的時候,會從廠門里走出來,像一群喜鵲,嘰嘰喳喳地,很快就飛遠了。沒有什么快得過時間。說不清哪一天,這家工廠忽然關(guān)了大門,那些年輕的女孩子一個不剩地消失了。只留下一個昏昏欲睡的老者,終年守在傳達室里。有時候,他會走出來,坐在大門旁,斜倚著,在木椅里睡著了。再后來,守門人也不知去向,廠房被推平,成了樓盤,現(xiàn)在,這里矗立起一座快捷賓館。隔著茶色玻璃門,我隱約看見前臺服務(wù)員,有時一個有時兩個三個,無聊地坐在那里,表情空洞。我也見過賓館里的住宿者,在這些異鄉(xiāng)人那里,我并未嗅到令人迷醉蠱惑的新鮮氣息。我倒是看到男人肥胖女人庸俗,有時低聲私語有時高聲叫喊,而我從未聽清一句。他們的神情和隱藏在背后的身份一樣,溫吞而含糊。
一年當中,總有那么一些時候,我會拐出這條街巷,向著小城南部的更深處游走——城南之南。沿著這條道路,會一直走到飲馬河邊。那里有一片密集的樹林,林子深處有一條淵源頗久的河流。據(jù)說,即使現(xiàn)在,那里仍聚集著四百多種鳥類。很難想象,數(shù)百種鳥兒濟濟一堂,共同發(fā)聲,該是一部怎樣悠揚宏麗的合唱。然而,我一直不曾去過那么遠,那片傳說中的小樹林也就一直在我的想象里,閉合起蓊郁的枝葉與沉靜的倒影。事實上,我的腳步僅僅在半途就已停轉(zhuǎn),我要去往一座教師家屬樓,最北邊的一棟,住著D老師。認識D老師已有多年,他愛人是我中學(xué)時的老師。我們的聯(lián)系時斷時續(xù)。中學(xué)時,我曾和別人一起,去縣文聯(lián)里見過他,那時,D老師還年輕,黑黝黝的中年男子,戴著黑色鏡框的眼鏡,坐在滿屋子的報刊雜志中間,微笑。直到現(xiàn)在,那股濃郁的油墨味道,仍在記憶中彌散。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見到辦公室里的D老師。再次見面,D老師已是年逾60的老人,而我,也不復(fù)昔日的青澀。然而,彼此也不覺得詫異,似乎這些年,不曾有過生疏和失散。通常,我們的會晤正值盛夏。坐在老師的書房里,二面墻壁皆為書所掩,低頭,書桌下也碼放著成撂的書籍。老師就坐在這些書籍當中,絮絮地,和我閑散說話。數(shù)年下來,我的位置一成不變,永遠是書桌側(cè)面的一張幾凳。有時候,我在凳子上坐定,恍惚覺得上次來這兒,也不過昨天的事兒,如何也不像時隔一年之久。話題大多離不開我的文字,總是有一些困惑和煩惱,與寫作相隨相生。老師多是傾聽,言辭散淡,寥寥數(shù)語,卻可撥云見日。這間房間的書桌正對陽臺,背后則是一臺日日敲打文檔的電腦。去年,陽臺上掛著一只鳥籠,里面有兩只珍珠鳥。一雄一雌,身體不比一只鋼筆帽更長,在籠間跳躍鳴囀,頗為可愛。今年再去,兩只鳥籠空空蕩蕩。老師說,雄的那只去年冬天時凍死,而另一只雌鳥,則因那幾日趕稿子忘記喂食,生生餓死。文癡之惡劣,至此可以窺見。師生二人皆笑。走時,看到電腦桌旁的眾多書籍之上,擱置一只瓷碗,盛放著刀功粗糙的咸菜??梢韵胍?,無人到訪的早餐甚至午餐桌上,這個老人就是如此搪塞著自己的胃。我忽然記起,在書桌一角,堆放著的幾只藥瓶。我特別拿起其中一個,瞄了一眼,是“莨菪片”,有平息胃痛之功效。那一刻,竟然有些心酸。靈魂與肉體,猶如光潔脆弱的瓷缽,你更勤于拂拭哪一個?繁瑣冗長的生活里,我們總是難以將二者并置共舉。
初時,老師尚問及我的私人生活,流露長者的隱憂。時間久了,便也避而不談。他一定是覺察了我內(nèi)心的躲閃,或者,他漸漸看出我的冥頑不化,一個徹頭徹尾的務(wù)虛者。生活于我,不過是通往寫作的一扇門。我站在自己的傷口上埋葬往昔,借以歌唱腐朽中重生的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