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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巢穴

      2013-11-15 18:40:37吳偉劍
      清明 2013年2期
      關鍵詞:段長電瓶車

      吳偉劍

      上 部

      逃之夭夭

      “吱……嘎……”

      門不知道什么時候開了。門總是這個聲音。半夜里,一丁點兒的聲音都會被放大幾倍。門開了,風就從外面往里面灌。這時候是大約半夜十二點的光景。九歲的段世桃睡得正熟,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在墻角,在床尾,在門后,然后是袋子在水泥地面上拖動的聲音,重物輕輕放入停在門外的電動三輪車上的聲音??桃夥泡p了的腳步,在落地的時候還是有沾在鞋底上的沙子摩擦地面時微小的沙沙聲。應該是最后的行李被打包、挪移到了車上,幾聲短促的話語,幾乎聽不到內(nèi)容。之后,電瓶車快速啟動,出了弄堂,就拐向了大街,之后一路暢快地前行,消失在了橘黃色路燈光線的遠端。

      十分鐘之后,電瓶車急匆匆原路返回,在街道旁的一棵法國梧桐樹下剎住。一路細碎的腳步進入了弄堂,之后,就見著段世桃被裹在一床被子里,在一個結(jié)實的肩膀上扛著,來到電瓶車前,如扔下一根甘蔗,連同著被子一起,段世桃來到了車里。之后,車子很快再次啟動,在橘黃色路燈光線的遠端再次消失,直到消失在茫茫夜色里,直到再次看到路燈的光線。而每一個有路燈的地方就是一個城市,即使是不大的城市。

      這三輪電瓶車本來就不大。前面開車的位置除了爸爸段燈貴,還擠著媽媽李春梅。后面的車肚里則堆滿了行李,哥哥段長越和姐姐段婷分別坐在左右的兩個邊沿。他們的屁股坐著,雙手不得不緊緊抓住兩邊的簡易護欄。他們的腿腳都懸空著。那時候,夜晚的寒氣已經(jīng)上來了。天氣很好,夜空里甚至還有幾顆星星。如果不是黑夜,這沿路的風景一定很美。段世桃應該感謝家人起先的遺忘,他因禍得福,最終使得他能一路在被窩里待著。段長越和段婷就沒有這個福分了,他們一路瑟縮著,夜里的冷風吹進了他們還沒有換季的單衣里,因為走得突然,他們沒能來得及換上保暖一點的鞋子,段長越的腳上甚至還穿著炎夏里的涼鞋……一家人都沒有好景象,因為……因為這畢竟不是好事情——他們是在經(jīng)歷一場真正的逃亡。

      天亮之后,房東會第一個發(fā)現(xiàn)他們一家已經(jīng)走了。他們在欠下了大半年的房租、白白使用了三百多度電和一百多噸的自來水之后,逃之夭夭了。順便,他們還捎帶走了之前向房東家借用的一個煤氣罐。這一走,段長越賴去了初二開學時學校就要求交的服裝費、資料費、一個多月的伙食費,還白讀了這一個多月的書。段婷和段世桃是一個學校的,小學,一個讀五年級,一個讀三年級。他們的情況也差不多,雖然是義務教育,學費、借讀費和書本費都是不要交錢的,但像段長越那樣雜七雜八的費用還是有很多的。另外,他們花了大半年時間才熟悉了從出租房到學校的路,這意外的離開,要是提早知道的話,在他們心里一定是一百個不愿意的。

      電瓶三輪車無聲地在公路上行駛著,沒有人說話,耳朵里只有風的聲音和車輪滾過地面的并不太響的聲音。進入郊外的公路,前面的車燈早已打開,一束黃色的燈光投射得并不遠,也就三五米的距離。這一車的人和行李就像一只獨眼的天牛,趁著夜色在做一次必要的遷徙。

      兩個小時候以后,車子停了。一記突然的剎車,讓車肚子里的行李做了一次劇烈的慣性運動。段世桃在縮成一團的被子里醒來。他仰起脖子,睡眼惺忪地向周圍打量了一下,覺得與往常很是不同,隨之又閉上了眼睛睡去。他實在是太困了。這時候,段燈貴已經(jīng)在前面打開了一間房子的木門,李春梅則開始卸下車旁邊的護欄。然后,段世桃的耳邊傳來了李春梅低低的呼喚。

      仿佛做了一個很累的夢,醒來時,段世桃看到段燈貴和李春梅正在搬運他們平時的生活用品,他的哥哥段長越和姐姐段婷都用胳膊抱著自己的身體,在寒風里縮成一團。天空還是一團烏黑,上面散落著幾顆星星,一動不動的。

      將近一個小時之后,也就是離天亮還有兩個小時的時候,他們?nèi)椅蹇谌藬D在一張大床上進入了夢鄉(xiāng)。同樣是位于城郊結(jié)合部的出租房,同樣是石棉瓦屋頂?shù)拿穹浚ㄒ徊煌氖撬麄儞Q了一個縣城。那情形就像是幾只候鳥,趁著月黑風高的夜晚,從一個山頭飛到了另一個山頭棲居。

      鳥 巢

      “砰……啪……”

      這是兩個月后的一個早晨。段世桃看到段燈貴用斧子在砍一根木頭:他在門前的空地上,斧子在空氣中滑過一條弧線,從段燈貴的頭頂上落下來,之后落在了木頭的中間。段世桃看到木頭就像是一條魚,在鋒利的斧口下被開膛破肚,露出了雪白的肉。這木頭和魚一樣是有內(nèi)臟的。

      段世桃看得津津有味。

      木屑飛濺,彈射得很遠。段燈貴發(fā)現(xiàn)了門口的段世桃,就沖門口喊:“進——進去!”

      因為結(jié)巴,段燈貴即使是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一句很短的話也會分成兩句三句來說。段世桃眼睛盯著躺在地上的木頭入神,沒聽到。段燈貴就撿起一小塊木頭朝段世桃丟了過去。木頭不偏不倚擊中了段世桃的左臉。段世桃嚇了一跳,臉上劃破了一個小口子,一條紅色的細線便往下流。

      見段世桃退回了屋里,段燈貴嘴里吐出了一句罵,又繼續(xù)劈柴。不久,不算細小的木頭被砍成了一段段長短還算均勻的干柴,靠墻堆成了一堆。緊靠著墻壁的另一側(cè)是一個鐵皮鍋爐,連著一根筆直的煙囪。煙囪直插向空中,頂端還有個小帽,煙就從這小帽的檐邊撲出來,慢慢地升向了更高的空中,直到完全散布到空氣中,完全看不見。這便是開水房。

      李春梅在段燈貴將干柴將要堆好的時候,從屋里出來。她手里拿著一個洗菜用的塑料盆子,里面還有幾個一角的硬幣。一個一角硬幣,便是一壺開水的價錢。在漫長的一天里,她將守在開水房邊,等待著前來打開水的人們將硬幣投放在這個塑料盆子里。同時,她還將照顧著鍋爐的火勢,隔一段時間添加一次柴火和清理一次火膛,不能讓火勢太猛,也不能太弱,甚至熄火。在傍晚行將來臨的時候,要讓鍋爐里的水不斷地沸騰著,因為那時候是打開水的高峰時間。這開水房的開張滿足了周邊居民的需求,除了租住的外地人,不少本地的居民也會前來。

      而段燈貴這一天里,將開著那輛電瓶三輪車,前往城市的各個角落,為需要運載貨物的店鋪或工地跑運輸。最近,他找到了一個暫時固定的工作:他需要每天載著袋裝的水泥,在城市的東南角與東北角構(gòu)成的對角線上來回奔走。中午的時候,他可以在工地上休息兩個小時,順便將電瓶車的電瓶充滿電。

      兩個月來,段世桃已經(jīng)熟悉了這里方圓半公里之內(nèi)的環(huán)境。他喜歡在房子的周圍轉(zhuǎn)悠。一排的房子,有十多間,都是頂上蓋了石棉瓦的平房。他們租住的房子是最東邊的一間,一通間。房子的北邊,有一排兩米來高的香樟樹。香樟樹枝葉茂密,常有成群的麻雀來此棲息。他在每一棵樹下轉(zhuǎn)悠,希望找到一個鳥巢,可結(jié)果很是失望。有一棵樹下,斜躺著一個廢棄的浴缸,鐵質(zhì)的,上面的釉還很好,他爬了進去,躺在里面。他還看到不少遺棄在樹下的乳白色的塑料小套子。他不知道這東西的用途和來源,撿了兩只,用開水洗過,藏在了褲袋里,沒事干的時候他拿出來當作氣球吹。直到有一次被李春梅看到了,她正在往火膛里添柴。她手里舉起一段著火的干柴,沖著他兇狠地大喊:“扔掉!”他嚇得扔了那東西,跑開了。以后再不敢碰那東西。

      很多時候,段世桃會和姐姐段婷一起,走出蜿蜒的城中村的道路,來到大馬路上玩。早晨,他們會看到這里居民的孩子背著書包在人行道上走著;傍晚,還是這些孩子,背著書包原路返回。陽光照在人們的衣服上,讓人感到溫暖而倦懶,不久就會夕陽西下,一天又過去了。屬于段世桃和段婷兩人的一天也就結(jié)束了。

      而一整天里,段長越幾乎是看不到的,他一天到晚都在外面轉(zhuǎn)悠。他比段婷大了五歲,比段世桃大了八歲。三兄妹中,只有段長越是從老家出來的,段世桃和段婷都是在這邊出生的。因為出來的時間晚,段長越讀書就脫了節(jié),到現(xiàn)在還只是初二,實際上他已經(jīng)有十七歲了。段燈貴不知道從哪兒給他買到一輛八成新的自行車,還是賽車,可以變速的。段長越每天都騎著它出去。自從那天搬來新的地方住下以后,段長越本來就少的話越來越少了。有時候,段世桃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晚上的時候,段燈貴照例是提著一瓶七塊錢的白酒和一小袋鹽水花生回來了。所不同的是,這天晚上他在靠近城郊結(jié)合部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門口的熟食攤上買了半只烤雞。他的電瓶車在墻角那里轉(zhuǎn)了個彎,車子停下后,他開始往下卸從工地上撿來的一車廢木料。李春梅見了,上去幫他。之后,她看鍋爐那邊的生意正好是清淡下來的樣子,就將硬幣倒在一個塑料袋里用手拎著,把空盆子留在灌開水的龍頭上方。進了屋,她在北邊的窗臺那里找辣椒。家里人都喜歡吃辣的,沒辣子,飯吃著不香。房間里的三個床占據(jù)了房間的三個邊。中間是吃飯的桌子。她在他們夫妻倆睡的床上方的窗臺上取了幾只風干的辣椒,在角落里的一個砧板上剁成了碎屑,又去放在門外面一塊木板上的煤氣灶邊,點燃了煤氣灶,用油熬辣椒。等散發(fā)在空氣里的辣味讓人覺得快要流出口水的時候,她將烤雞倒入了鍋子。

      香辣烤雞端上桌時,段燈貴已經(jīng)喝下了這個晚上的第一口酒。他看著段世桃和段婷兩人吃飯,問李春梅:“你——你說以前來打開——開水的那個老師怎——怎么說?”

      李春梅說:“說了,說讓去報名好了。”

      她想了想,又說:“他說那學校初中和小學在一起的,要交學費的。”

      段燈貴說:“交——就交?!?/p>

      李春梅反問他:“你天亮出去,天黑回來,哪里有時間去?”

      段燈貴不再說什么,他在上衣口袋里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了他那部表面掉了漆的手機,給工地的老板打電話。他要向老板請假,明天一早陪孩子去學校報名讀書。剛接通,段長越從外面回來了。他將自行車推進屋,在靠近他的床頭旁邊的墻邊停好。李春梅問:“你到哪兒去了?天都黑了。你爸明天帶你們?nèi)W校報名……”

      段長越聽了也沒什么反應,他盛好飯,夾了塊雞肉,在一個小凳上坐下,吃了起來。

      “你為什么不說話啊……你總是不說話!”李春梅提高聲音說了兩遍之后,看段長越?jīng)]回應,就不再說話。段長越愈來愈像段燈貴了,身材同樣是高瘦的,話同樣也是很少的,雖然他說話并不結(jié)巴。

      段世桃因為第二天要去學校報名,很是興奮。夜里,他一直沒睡著。半夜的時候,段世桃聽到段燈貴他們的床吱吱嘎嘎地響了起來,響了一會兒之后,聽到了“撲通”一聲,是人結(jié)實地摔在地上的聲音,然后是重新爬上床的聲音。他想起來看看,但找不到電燈的開關。他和他姐姐段婷睡一個小床,是兩塊木板合起來拼搭成的,一人睡一頭。段長越現(xiàn)在是在房間的另一張床上一個人睡。他睡覺一點聲音都沒有,段世桃懷疑他半夜里可能已經(jīng)出去了,床上只剩下一床被子。

      已經(jīng)是十一月初了,江南的冬天雖來得遲一些,但畢竟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涼了。對于段世桃他們?nèi)藖碚f,新學期的開學才剛剛開始。第二天,段燈貴領著他們,帶著身份證、暫住證、幾年前從老家拿來的戶口本和計劃生育證去學校報名。段長越和段婷的報名沒有問題,他很順利地為他們交了費。在給段世桃報名的時候碰到了一點麻煩。因為段世桃是超生的,沒有報戶口。學校的領導說了,段世桃不收,因為沒有戶口就不能在學籍管理系統(tǒng)里登記。段燈貴不懂什么叫學籍管理系統(tǒng),他好說歹說,學校才勉強收下了。學校領導對段燈貴說,段世桃不算正式入學,只能算借讀。段燈貴想借讀就借讀吧,也給段世桃交了費。

      因為他們原先都有書本,加之學校離他們現(xiàn)在的住處并不十分遠,所以三人很快就適應了每天背著書包去學校的生活。

      “這孩子,這里壞了”

      “嘻……嘻……”

      段世桃發(fā)現(xiàn)媽媽李春梅開始喜歡上了笑。她笑的時候,眼角向兩邊的眉梢翹起來,上下嘴唇間露出了雪白的牙齒,讓他不得不盯著看。在段世桃看來,媽媽變得年輕了。不僅衣服穿得好看了,人也年輕了起來。

      沒搬家前,李春梅不是這樣的。她整天灰頭土臉的,沒上班的時候就在家里侍弄一家人的衣服和食物。她一個月?lián)Q一件衣服,而且還是舊的。而現(xiàn)在,她開始變得注重打扮了。體面的打扮,加上喜歡笑,經(jīng)常來打開水的人都喜歡和她聊上幾句。有時候在等水燒開的過程中,他們會和她聊很多的話。好奇的本地婦女們會到他們的租房門口往里看,問一些奇怪的問題。李春梅會一直耐心地陪著她們,回答她們的問題。她的臉上,因為笑而多了兩片紅暈,就像天邊的紅霞。這紅霞會在傍晚的時候在李春梅的臉上長時間地停留,因為那時候是前來打開水的人最多的時候。一鍋爐燒開的水,會很快地被第一撥人灌走大半,然后是打入冷水、添柴、鼓風,等著第二鍋水達到沸點。那時候,段世桃他們?nèi)藭谖葑永镒鲎鳂I(yè)。段燈貴的工作越來越?jīng)]有規(guī)律,有時候天黑了很久之后才會回來,第二天一早又開著電瓶車出去了。

      兩天以后,段世桃上學時忘記將語文書放進了書包。他在被他的班主任老師批評之后,要求他回家拿書。出了校門,他便跑了起來。家還離得很遠,他就看到他們家鍋爐的煙囪里冒起了一股不常見的黑煙。這一天,他平生第一次看到了煤。黑得發(fā)亮的煤,堆在鍋爐的燒火口下面的地上。而在他們的屋子里,一個年紀比段燈貴大很多的男人正在和李春梅說笑。李春梅坐在他的大腿上,就像一個孩子坐在大人的懷里。是那個男人最先看到段世桃的。男人最先看到了段世桃的眼睛,他嚇了一跳,松開了正環(huán)抱著李春梅身體的手。李春梅輕巧地從他的腿上下來,拍了拍手問段世桃:“你怎么回來了?”

      等段世桃拿好了語文書,李春梅指著他對那男人說:“這孩子,這里壞了?!彼氖种冈诳諝庵挟嬃藗€圈,然后指向了她自己的腦袋。男人的手再次想摟住李春梅的腰,被李春梅笑著打開了。她笑著,從兜里摸出兩個一元的硬幣遞給了段世桃。

      段世桃出門后不再跑,而是慢慢地走著。他的腦子里冒出了一個問題:媽媽怎么能坐在別人的大腿上呢?他想了想,沒有答案,便又跑了起來。跑了一會兒之后,又改成了慢走,腦子里又冒出了一個問題:媽媽怎么能說我的腦子壞了呢?他想了想,還是沒有答案,便又跑了起來。他的手心里緊緊地攥著那兩個硬幣。

      接下來的星期天,段長越照例騎著他的自行車在外面到處閑逛。到了下午,段婷也不知道到哪個新認識的同學那里去了。段世桃拿著李春梅給他的五元錢,在外面大馬路邊的小店里買了兩包辣條,一根火腿腸。他將火腿腸在中間攔腰一折后,兩邊向反方向轉(zhuǎn)了幾圈,然后兩只手左右一拉,火腿腸就從中間斷開了。他吃完了火腿腸,又吃完了兩包辣條。等嘴巴里再沒有一點味道以后,他打算回家去。

      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本來在家里的李春梅竟沒在家。房門關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他又沒有鑰匙。他聽到鍋爐里的水咕咕地響著,一根排氣的管子向外冒著白色的水氣。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進入了段世桃的耳朵,他發(fā)現(xiàn)聲音是從屋子里面?zhèn)鞒鰜淼?。他趴在門上聽了一會兒,判斷出是他們家的大床的聲音。他想進去看看,但門關得緊緊的,沒有一點辦法。他繼續(xù)聽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除了吱吱嘎嘎的聲音,其中還有幾聲低低的呻吟,仔細分辨了一下,發(fā)現(xiàn)是媽媽李春梅的聲音。他就叫了一聲:“媽——”里面沒有應答。他突然想到很久沒到屋后了,興許已經(jīng)有鳥在樹上筑巢了。在這一片地方,只有他們屋后的樹在這個季節(jié)里還是綠色的。結(jié)果他還是一無所獲。在屋后的窗下,他產(chǎn)生了爬上窗臺看看屋子里面的想法。但窗臺太高了,他才一米三的身高??吹降厣嫌幸恍啻u塊,他就搬了幾塊過來,靠墻壘成一疊之后,他終于小心地站了上去。

      透過窗玻璃,段世桃首先看到的是里面的大床。躺在被子里的李春梅,兩條裸露的腿高高地抬在空氣中,但在被子下面又露出兩只腳來。被子像波浪一般不斷地一浪浪地蠕動。隨著那蠕動,他們家的大床就像一頭疲憊的怪獸,發(fā)出一連串的呻吟,還夾雜著一陣嘿咻嘿咻聲、從李春梅嘴里發(fā)出的呻吟聲……段世桃想看得更仔細些,他在墊起來的磚塊上踮起了腳,想把下巴緊靠在窗臺上。下巴才貼上窗臺,想不到腳下的磚塊發(fā)生了倒塌,他一下子失去重心,摔了下來。身體往下倒的時候,他的下巴結(jié)結(jié)實實在窗臺上磕了一下。

      這一天下午剩下的時間里,他在那個樹下的廢棄浴缸里躺了很久。直到看見別的人家亮起了燈光,他才出來。他想:這個時候,段燈貴應該也回來了。結(jié)果,他看到在他們的屋子中央,哥哥段長越和姐姐段婷正圍著桌子吃飯,他的爸爸段燈貴的面前,酒瓶的蓋子已經(jīng)打開了。他還看到媽媽李春梅的頭發(fā)濕漉漉的,好像剛洗過,她正在挪開放在桌子上的一把熱水壺。

      是段婷第一個發(fā)現(xiàn)站在門口的段世桃的。段婷的第一個反應是大喊了一聲:“??!”大家都順著她的目光向門口看去——只見段世桃渾身是土,頭發(fā)一縷縷豎起,那雙奇大的眼睛向前瞪著,下巴鼓起了很大的一個包,腫得就像一個發(fā)酵的饅頭。

      中 部

      “POLO你知道嗎?”

      段燈貴想不到自己的電瓶車會再次出車禍。

      這個送貨的地點應該是之前工地老板的一個親戚辦的工廠。每次裝運的貨不多,要不然也不會讓他的電瓶車來承擔送貨。每次去之前他們會直接打段燈貴的手機。地點也不十分遠,處于城北東路快上高橋的一個并不顯眼的門洞里。有時候他將車直接開進去,有時候是將貨卸在大門里面的一小塊空地上。貨不重,有時候是一車紙箱子,幾百只疊起來的紙箱;有時候是幾百根一米來長的小竹竿;有時候竟是一車類似做蚊帳用的紗布。他搞不懂這老板在里面做什么產(chǎn)品。門口也沒有什么招牌,一些冬青樹長得茂密,掩映著不大的一個門洞。行人如果粗心一點的話,很容易忽略這里還有一扇曲徑通幽的門。

      那天卸了貨,老板和他結(jié)算了一個月的工錢。出來后,他將電瓶車停在門外的馬路邊上,在門房處坐了一會兒。那門房七十多歲,頭發(fā)斑白。他應該是找不著人說話的主兒,竟給段燈貴泡了杯茶。他給段燈貴說他的經(jīng)歷,說他年輕時候這地方的見聞。段燈貴也需要喝點水了,就相互敬了煙。門房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段燈貴卻沒聽懂幾句。

      門房告訴段燈貴,這廠里做的是一種捕捉昆蟲的網(wǎng)兜,是要出口賣到歐洲去的。門房還從里間拿出了一只來送給段燈貴,說是次品才送人的。段燈貴拿在手里,覺得實在不可思議,這網(wǎng)兜用來撈魚都不行的。一則網(wǎng)兜不結(jié)實,二則柄太短了,才一米來長。兩人閑聊的時間也就半個小時的樣子,就聽見外面吵吵嚷嚷的聲音響了起來。

      原來出了事故,三五個人正圍著一輛紅色的嶄新轎車說話,其中的一個女聲特別尖厲。段燈貴手里拿著門房送的網(wǎng)兜,擠了上去,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電瓶車。是自己的電瓶車的尾部撞在了紅色轎車的前擋泥板上了,刮掉了一些漆,還將車子的牌照給撞扁了。他想不通,自己的車子好好地停在門房外面的馬路邊上,怎么會自己跑下去撞的。他記得自己是將剎車閘拉下的。

      車主是個年輕女子,二十五六歲,和她的車子一樣,穿著一身大紅的衣服。她正對身邊的一個人說她這車子是她男朋友送給她的訂婚禮物。她的車子在這里停了才十分鐘,過來就看到被這電瓶車撞了。說著就指著肇事的電瓶車。

      嗓門最響亮的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婦女,她應該是穿紅衣的女人的媽。她聲音尖厲,本地的土語夾雜著她自認為說得可以的普通話。她已經(jīng)看到了段燈貴,并且從段燈貴的神情上看出了他就是電瓶車的車主:

      “誰讓你撞的?”

      段燈貴看到一根手指指向了他的臉,是這五十來歲婦女的右手的食指。眾人都轉(zhuǎn)過來看段燈貴。

      段燈貴不斷地眨眼:“我——這怎么——”他的左手放在褲袋里,緊緊地握住放在里面的手機。他往后看了看,想走到原來他停車的地方。這段路本來就是個坡,是從遠處的高橋下來的坡,如果沒有剎車的話,他的車子撞上別的什么車是有可能的。他腦子里回憶了一下自己是否拉下剎車閘,但毫無結(jié)果。他這電瓶車凈重有三百來斤,他對這車子的熟悉超過了對自己身體的熟悉程度,但就是不能確定自己是否拉下了剎車閘。

      “賠!必須要賠!”婦女尖厲的嗓門變得粗大起來,嘴角上涌出了白沫。

      他嘴里咕噥了一句:“我——我停的時候——剎——剎著車的。”

      那婦女皺了皺眉,看似聽懂了段燈貴的話,嘴里停了下來,看著他:“你剎著車的?那現(xiàn)在怎么撞在我的車上?你的意思是我們把你的車推下來撞我們自己的車?”

      段燈貴眨著眼,想辯解,但不知怎么說好。

      “P O L O你知道嗎?”紅衣服的女人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段燈貴一跳,“我這P O L O是最新款的,辦好全部手續(xù)要十二萬元,你知道嗎?十二萬!”

      那婦女的臉靠近了段燈貴,手指還是指著他的臉:“你說你剎了車的?你的意思是有人給你放下了剎車閘?你去把這個人找出來,找到這個人,我們不要你賠,我們叫他賠!”

      他再次握緊了褲兜里的手機,就像握住了一塊板磚。眼見著圍觀的人多了起來。起先就在看熱鬧的人群里有人插嘴:“這事簡單,報警吧。”

      “報警?”紅色衣服的女人跳了起來,“報警的話,我虧大了!我明年的保險費只要三千多塊,有報警記錄的話,明年要交五千多的。這多出的錢誰出?你幫我出?”插嘴的人吐了吐舌頭走了。

      要賠,但對方就是不說要賠多少錢。段燈貴左手的手指在褲兜里的手機上來回摩挲著,右手里還握著那個網(wǎng)兜。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只昆蟲,正要被人捕捉住了。

      他聽到紅衣服的女人扳起手指,開始計算她的損失:“牌照要換掉,牌照換的話,要換兩副的,最少三百;要噴油漆,也是要整塊面板重新噴,一千二百……最少要一千五百塊。”

      她說完了,轉(zhuǎn)身拿眼光看段燈貴,意思再明白不過:你出錢吧。她的話雖然沒出口,但段燈貴看懂了她的意思。

      他囁嚅,很久,說:“我——我也不是——不是故意撞的。”

      “誰說你故意撞了?我們說你故意撞了嗎?”

      “我們愿意讓人撞嗎?”

      “我——”他不知道說什么好。

      那婦女和紅衣服的女人一起嘀咕了一陣后,婦女對他說:“我看你是個外地人,沒有錢,就賠一千塊算了,放了你?!?/p>

      她提高了聲音,第二次強調(diào):“我看你是個外地人,才賠這一點的?!?/p>

      他又握住了褲兜里的手機,腦子里冒出了報警的想法,但終于滅掉了。他的上衣口袋里,正好有之前結(jié)算的這一個來月的工錢,一千兩百塊。他裝作用手搓揉胸口,按了按裝錢的口袋。婦女盯著他的一舉一動,車子那邊,紅衣服女人正在一個男人的幫助下將段燈貴的電瓶車在汽車前移開。于是,他將口袋里的錢掏了出來。

      “我看你是個外地人,才賠這一點的?!眿D女在他耳邊說。

      他掏出錢來,粗粗地數(shù)了數(shù),將手里的幾張一百元和三張十元的錢卷在一起,單獨拿著,剩下的塞回了口袋里。還沒往她手里送,她就一把搶了過去。

      當那女人大叫“怎么只有八百三”的時候,段燈貴已經(jīng)坐在了他電瓶車的駕駛座上了。那婦女還不依不饒地上來糾纏,他按住工作服的口袋。

      一片亂哄哄里,穿紅色衣服的女人大聲叫著她的媽。等她回頭走過去時,段燈貴及時地將鑰匙插在了車鎖里,扭動了一下。他把住車龍頭,車子動起來后,劃了一條曲線,便駛向了馬路的另外一邊。等耳朵里再次聽到那婦女的聲音“嗨,怎么只有八百三”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往前開去了。

      幸福的時光

      段世桃和段婷放學回家看到媽媽李春梅在門口的一張矮桌上剁肉。

      她已經(jīng)剁了一臉盆的肉末了,旁邊還放著鹽、味精和辣椒。她對段世桃說,快進屋寫作業(yè)去。段世桃看了兩眼,就進了屋。做好作業(yè),他又跑了出來,看李春梅正將剁好的肉末灌入一個細軟的套子里。他一抬頭,發(fā)現(xiàn)屋檐上已經(jīng)掛了很多串臘腸了。一圈圈的臘腸,套在一些鐵絲上,掛在屋檐下避雨的地方。

      來打開水的人逐漸多了起來,他們看到李春梅做的臘腸后,都要說上兩句。李春梅的臉紅紅的。等收拾好了,她去給鍋爐加了一次煤,還打開了鼓風機。早幾個星期前,鍋爐的主要燃料就換作了煤。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輛運煤的拖拉機開過來,將煤下在靠墻的地上,用一塊舊的塑料紙蓋著。

      火膛里的火勢大起來,不久水就開了。等第二鍋水將被灌完的時候,段長越也回來了。因為李春梅做臘腸的原因,晚飯的時間推遲了一些。已經(jīng)有兩個星期了,晚上段燈貴不再回家。

      兩個星期前的那個晚上,段燈貴回家意外地沒有買酒。等李春梅在鍋爐那里忙好,一家人就著一鍋大白菜炒肉吃起了晚飯。大白菜里的肉都是肥的,里面還夾著紅的辣椒。她開始變得心靈手巧,同樣的材料現(xiàn)在做出來的菜味道卻不一樣了。段世桃看著段長越和段婷將飯吃得呼呼作響,飯碗里不見菜,只有肉。他便也學著他們的樣子吃了起來,不久他的鼻子上、臉上都油汪汪的一片。

      段燈貴看著他們?nèi)顺燥?。他沒跟李春梅說車子賠錢的事。

      段燈貴對李春梅說:“我——我想去電——電廠那邊做?!?/p>

      李春梅說:“好啊。什么時候去?多久回來?”

      段燈貴說:“等——等老鄉(xiāng)的消息,他——他說立馬就可——可以過去?!?/p>

      李春梅說:“多少錢一個月?”

      段燈貴說:“少——少說也有三——三千塊。”

      李春梅說:“那你快點去吧。”

      他點了點頭,看著李春梅的眼睛,看得李春梅不敢對視他的目光。

      他還是在家里待了兩天。待得李春梅覺得家里多出了一個人,早晚都覺得不適。第三天一早,他五點起床,背了一床薄被子和簡單的行李,趁一家人還在睡著,出了門。走出城中村彎曲的小路,來到大街上,在約定的那個紅綠燈的轉(zhuǎn)彎口,等到了原先約好的兩個老鄉(xiāng),之后乘上了開往海邊電廠的公交車。一個半小時后,在位于海邊的電廠工地上他們找到了另外的一個老鄉(xiāng)。簡單地安排停當,領了工作服和工作帽,當天段燈貴就在電廠修建碼頭的工地上干起了搬運建筑材料和運輸混凝土的活。

      關于段燈貴,段世桃也沒問李春梅,直到李春梅自己說起。那時候,段長越和段婷都在,李春梅說:“你爸他到海邊做工去了。”

      段世桃的腦子里出現(xiàn)了大海。他已經(jīng)讀小學三年級了,還沒有見過大海。他想等放了暑假和姐姐一起去看海。段婷也很興奮,不停地問李春梅海邊的事。段長越?jīng)]問,就聽著他們的對話。他們都沒見過海。李春梅也沒見過海,搬來這邊的時候本來有機會到海邊去玩玩的,但隨即段燈貴就聯(lián)系到了一家轉(zhuǎn)讓鍋爐的,買下了這個鍋爐,開了開水房,她沒有多余的時間。

      她從床上的被子底下摸出一個手機,撥通了段燈貴的手機,讓段世桃、段婷和段燈貴說話。段世桃和段婷兩人都問了段燈貴幾個關于大海的問題之后,手機交回到了李春梅的手里。李春梅直接掛掉了電話。段世桃才發(fā)現(xiàn)李春梅新買的手機,紅色的殼子,翻蓋的,蓋子外面有一圈一閃一閃的藍色熒光,小巧玲瓏。他看了看段婷,發(fā)現(xiàn)段婷也在看李春梅的手機。這時候,李春梅將手機啪的一聲蓋上,又放回了被子底下。段世桃和段婷面面相覷。

      李春梅給段燈貴打第二個電話是兩個星期之后。她問他,電瓶車怎么處理?段燈貴的電瓶車總在屋前停著,來打開水的人里有個人問過李春梅,這電瓶車賣不賣?李春梅本想說不賣的,但想到段燈貴也許以后不再開電瓶車了,就說等她問了她男人再答復他。段燈貴不接電話。等到晚上,他打了過來。在電話里,段燈貴對李春梅說:“賣——賣——賣掉吧——”他結(jié)結(jié)巴巴,意思是電瓶車的電瓶時間長了會壞的,有人要的話就賣了。李春梅問賣多少錢?段燈貴說了個數(shù)字,但信號實在不好,加之段燈貴的話說三個字一停頓,李春梅就說知道了。過了幾天,前面來問的那人再次來問的時候,李春梅就說,六百塊。那人沒有還價,給了錢就將電瓶車開走了。

      先是段燈貴走了,接下來是他的電瓶車走了。段世桃覺得家里的很多東西都在慢慢地離開。半夜里,他總是會聽到李春梅出去。她在床上輕輕地起身,輕輕地穿衣和穿鞋子下了地,然后輕輕地帶上門。

      她會在桌子上留下十塊錢。早上的時候,段世桃看到了就想著去拿。但這錢在半路上就被段長越搶了過去。在他們轉(zhuǎn)向大街的那個路口的小吃店里,段長越買了兩碗肉絲面,四塊錢一碗。剩下的只有兩塊錢了,就買了一碗干挑面。前兩碗面是先上來的。段長越先挑了一碗吃了起來,段婷看段世桃發(fā)呆,也吃了起來。等干挑面上來的時候,段世桃用筷子挑起面看了看。干挑面里沒有肉,也沒有湯,將下面的面往上翻,只有一層醬油。他沒吃過干挑面。他埋頭吃了起來。

      這樣的日子開始不斷延續(xù),以至于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當他們?nèi)嗽诿娴甑拈T口出現(xiàn)時,里面的老板娘便藏起了桌上的辣椒醬。因為,每次他們?nèi)艘淮尉蜁萌ゴ蟀肫康睦苯丰u。

      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時光。那段時間里,段世桃覺得媽媽李春梅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一股香氣,說不上來是什么味道,就覺著好聞。他悄悄地對段婷說了自己的發(fā)現(xiàn),段婷也說好聞。她想了想之后,對段世桃說:“媽媽灑了香水?!泵看我姷綃寢專麄兌加X得媽媽李春梅好像做客回來,渾身上下穿的都是新衣服。段世桃還發(fā)現(xiàn)李春梅的眉毛和以前不一樣了,變得又細又長。頭發(fā)也變了,變成了金色的,就像電視里看到的外國人的頭發(fā)。他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心里覺得李春梅有點不再是他的媽媽了。

      “你們難道不熱嗎?”

      幸福的時光總是短暫的。當知道這時光是屬于幸福的時候,它其實已經(jīng)離去很久。不管是肉絲面還是干挑面,段世桃在后來很長的時間里,都能夠記得每次走進小吃店時候的情形和嘴巴里似乎還殘留的面條混合著辣椒醬的味道。

      李春梅走的那天沒有什么預兆。早晨,照例是段長越拿了放在桌上的零錢出門。他們出門的時候,李春梅還沒有起來。一條昨晚上不知道什么時候褪下的紅色褲子隨意地耷拉在床腳。她的床頭散亂地放著一些化妝品、小鏡子、眉筆、小鑷子等物件。一蓬濃密的金黃色的頭發(fā)露在被子外面。三人悄悄地帶上了門就上學去了。

      晚上,段世桃和段婷回家,看到鍋爐沒有點火。往常前來打水的人本來已經(jīng)不多,因為李春梅不正常營業(yè),這開水房已經(jīng)沒有了一開始的生意興隆。就連墻邊的煤也在逐漸地減少,卻沒有見到新的運來。這悄悄的變化,段世桃和段婷并沒有注意。他們做完了作業(yè),不見李春梅回來,等到段長越回家之后,李春梅還是沒有回來。段長越給電飯煲里加入了米,用水洗了一遍之后又加入了水,插上了插座。段婷自作主張地用竹竿從門前屋檐下夠了一串臘腸,像模像樣地用刀切細了放在電飯煲上面蒸。在段婷這么做的時候,段世桃一直在旁邊看著,并且悄悄地拿了一塊臘腸直接投入到米中。

      吃飯的時候,段長越坐在了段燈貴以前吃飯時坐的位置上。在同樣的位置同樣的時間里,這座位上原先坐的是段燈貴,所不同的是段長越不像段燈貴那樣喝酒。

      這是他們的晚飯。中飯他們都是在學校里吃的,午餐費段燈貴在他們報名的時候就一次性交清了。至于早飯,他們則很快就學會了省略。

      即使已經(jīng)成為家里年齡最大的一個人,段長越還是很少說話。只要他覺得很好,段世桃和段婷也覺得這樣沒什么不好。

      在李春梅離開家的日子里,對于段世桃來說并沒覺得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他心里想過媽媽為什么離開的問題,但想了之后就不再想了?;蛟S和段燈貴的離去、電瓶車的離去都是一樣的原因,或許不久李春梅就會又出現(xiàn)在他們?nèi)说拿媲?,時間可能就是第二天天亮。但實際的情況是,李春梅好像人間蒸發(fā)了一般。

      當檐下的第二十九串臘腸被三人吃完的時候,段世桃得到了李春梅的消息。李春梅沒有回家,而是在白天的時候到學校去了一趟。她找的人不是段長越也不是段世桃,而是段婷。她給了段婷一百元錢,給他們?nèi)速I食物用。聽段婷說,媽媽變得越來越時髦了。段世桃的教室和段婷不在一起,他就沒有見到李春梅。

      段婷從口袋里拿出錢說,這一百元錢是媽媽給的。段世桃看到一張紅色的一百元紙幣在段婷的手里晃動。他要過來看了看。段婷很快就搶了過去。他們兩人商量了很長時間,決定到城里最大的一家超市——大潤發(fā)超市去購物。段長越回來,他們告訴了他這個消息。段長越?jīng)]有反對?!澳钦媸翘昧耍 倍问捞液投捂每醋约旱南敕ǖ玫搅烁绺绲耐?,兩人都高興得跳了起來。段婷本來還要邀請她的一個同學一起去的,但段長越不同意。

      這是個星期六的晚上。城里的霓虹燈從高樓的頂端一直延伸到大街上,閃爍不停。段世桃和姐姐段婷,還有哥哥段長越三人,來到了大潤發(fā)超市。這超市大得令他們眼花繚亂。在街道的旁邊,段長越突然對段婷說他不想去超市了,讓她和段世桃兩個人進去,他在外面噴水池邊等他們。段婷說,好的。他和他們約好了等他們出來時會合的地方之后,就往旁邊的噴水池那里走去。

      段婷和段世桃發(fā)現(xiàn)進入大潤發(fā)超市的大門之后是一部電梯。他們發(fā)現(xiàn)電梯竟然是往下開的。他們乘上了開往地下商場的電梯。在進入購物區(qū)的時候,他們也像其他顧客一樣拿了個放貨的藍色塑料籃子。籃子由段婷拎著,他們穿過了堆得爆滿的衣服和鞋子的服裝區(qū),又經(jīng)過了連天花板上也在播放電影的家電區(qū),終于來到了食品區(qū)。

      段世桃看著琳瑯滿目的蛋糕和面包,偷偷咽了兩次口水。段婷模仿著前面買面包的人,也拿起了一個夾子,從玻璃柜里往外夾面包。她夾了一個胖子面包、一個三明治,還有一個提子面包。在賣牛奶的地方他們還選了幾包袋裝的牛奶。后來,段世桃看到一排火腿腸,就在那里不走了。段婷拿起一包,看了看價錢,放下了,又挑價錢便宜的拿了兩包放到購物籃里。做這些的時候,段婷一直在計算購買商品的總價。超市里的廣播不停地播放著音樂,空調(diào)的熱氣從不知道的地方傳過來。段世桃在超市里走了一圈就已經(jīng)出汗了,現(xiàn)在熱得背上都濕了。他都聞到自己汗臭的味道了,但他還是忍著。

      他們經(jīng)過水產(chǎn)區(qū)的時候,停下來看了很久。他們看到了從沒有看到過的海魚,放在冰塊上。段世桃還在一個水箱里看到了一只活的鱷魚龜,他一動不動盯著它看,覺得鱷魚龜就是水里的一只大象。

      這時候,段婷突然想起什么來了。她急匆匆地催促段世桃往外走。在食品區(qū)和水產(chǎn)區(qū)的中間是糧食區(qū),她停了下來。她要段世桃去卷成一豎筒的塑料袋上撕一個下來。她選了一元九角一斤的大米,由她撐開了一個白色的薄膜袋子,要段世桃往里邊舀米。段世桃很快喜歡上了舀米,還將鼻涕弄在了米里。等段婷喊停的時候他還沒停,段婷將袋子拎起來的時候,袋子就撐破了。旁邊有上來買米的人,在段婷他們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用奇怪的目光看了他們幾眼。他們走開了很遠還在用手捂著鼻子。段婷他們重新?lián)Q了袋子,到營業(yè)員那里稱好、貼上標簽,段婷看了一下,是二十三元二角七分錢。

      段世桃跟在段婷后面走著。在付錢的地方,收費的人盯著段婷和段世桃看了兩眼,才開始計費。他們?nèi)康纳唐匪愫昧丝們r,是九十八元九角。段婷將那張一百元錢取了出來,收費員找給了她一元一角。兩人就這么分別捧著面包、香腸、米等東西往超市外面走。上了電梯,不一會兒就出了超市大門。

      才出地下超市的門,段世桃和段婷就感到一股冷風吹在身上,不由自主都打了個寒戰(zhàn)。超市里面和外面比起來真是兩個季節(jié)。他們在噴水池邊找到了段長越。段長越?jīng)]說什么,他接過了段婷手里的米,三人便往回家的路上走去。段世桃冷得打了幾個噴嚏,段婷取笑了他幾次,但他還是很開心。

      這是冬天,離期末考試只有一個星期的時間了。學校的老師說:“冷空氣就要來了。同學們要注意保暖,保暖就是多穿衣服。如果誰發(fā)熱了,要到醫(yī)院里看病,在家里休息一個星期,要有醫(yī)生的健康證明才可以回到學校來?!?/p>

      想不到冷空氣真的來了。學校里,大家的課余時間做的事情都是圍繞著冷。進出教室要關門,上廁所要跑著去,寫字時手也沒有平時那么靈活了。但這一天段世桃穿的還是以前的衣服:一件還是秋天時候穿的長袖汗衫,外面沒有另外的衣服了。長袖汗衫還是段婷兩年前穿過的,不分男女。下課的時候,大家擠在教室前面的走廊上,陽光穿過教室前面圍墻的頂端,斜著照了過來。段世桃走出教室的時候,看大家都在跑跳取暖。他站在了幾個同學跑跳的范圍里了,大家就都停了下來,看著他。大家發(fā)現(xiàn)段世桃只穿了一件衣服。還沒等大家開口,段世桃就對大家說:“天這么熱,你們難道不熱嗎?”大家都一起大笑起來,有幾個還笑得彎下了腰。

      段世桃也笑了笑,又說:“天這么熱,你們難道不熱嗎?”

      說完話嘴里還發(fā)出了咝咝的聲音。

      下 部

      一個人的碼頭

      吃過中飯,霧就上來了。茫茫的大霧,起初從海面上看不見的遠處悄悄地起來,直到籠罩了整個海面,分不清海面和天空。霧氣升騰、擴大,挾裹著一股冷風,將碼頭完全地籠罩起來,并不斷地涌起,向陸地上漫延開去。隨著霧氣的升起,海水隨之開始漲潮了。海面上,海浪向海邊涌來的時候碰到回流的浪頭,海水相互撞擊發(fā)出一片嘩嘩的水聲,此起彼伏。天空中,偶爾傳來幾聲失群的海鷗沙啞的鳴叫聲,空曠的天宇顯得孤獨、寂寥。

      段燈貴想起了第一次來到海邊的時候。如果不是之前知道是海,他還以為來到了一個大湖邊上。那天到達這里的時候,風平浪靜,大海平靜得就像睡熟了一般。這里離內(nèi)河的出??诓贿h,海水混濁,不是電視畫面里經(jīng)常見到的蔚藍色的海水?;煦绲乃妫恢毖由斓娇床灰姷奶爝?,才知道這是海。頭兩個星期他還是打雜的,隨著運貨的卡車來往于碼頭和工地之間。后來他就留在了碼頭上工作。他所在的作業(yè)分隊聽從一個叫張工的頭目指揮。張工似乎是整個碼頭的副總指揮,他指揮段燈貴他們將建造碼頭的材料運抵到位。

      材料中除了水泥和鋼筋外,最矚目的是空心柱??招闹庑锡嫶?,有幾十米長,是要安插到海底去的。他們動用了大卡車、鋼索、吊臂,將空心柱轉(zhuǎn)移到靠近施工的碼頭一側(cè)去。進度很慢,一上午才轉(zhuǎn)移了兩根。打算轉(zhuǎn)移第三根的時候段燈貴和大家聽到了組長的喊話,就知道吃中飯的時間到了。飯是盒飯,兩葷兩素。段燈貴覺著菜很合適。不合適的是飯?zhí)倭?,每次就這么一小盒,即使要添也只能是同樣大小的半盒。他將菜和飯都吃了,將余下的飯盒和筷子都放到集中的地方。他的兩個老鄉(xiāng)看到海面上升起的霧,要回離碼頭兩百米遠的宿舍換防雨工作服。他懶得去拿。再說這霧是說不準的,或許過了一陣之后,太陽又會重新出來,時間才是中午的光景。

      “哐——哐——”天地間只有位于碼頭外側(cè)的打樁機發(fā)出的巨響。海天之間,巨大的機械船就像個怪獸,每一次的撞擊,都是在向地球的內(nèi)部擠壓一次。仿佛是一種前奏,隨之天空中的雨霧就密了起來。段燈貴堅持不換衣服,不久他的頭發(fā)濕了,后腦那里本來翹起的頭發(fā)耷拉下來,在安全帽的下邊,看起來就像鴨子的屁股被雨沾濕了的樣子。

      段燈貴來碼頭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再過一個多月,時令就會接近年關了。他已經(jīng)適應了這工地的工作和生活?;詈唵?,也并不累,都是機器操作,人只要配合好就可以了。

      兩個老鄉(xiāng)前一個晚上已經(jīng)在說起過年回不回老家的事情了。段燈貴沒想過要回去。碼頭上已經(jīng)發(fā)了通知,過年只休息五天,接下來的工作沒有休息時間。加班的話整個小組的人都要加班,報酬是會翻倍的。老鄉(xiāng)只是私下說說,還沒有正式提回老家過年的打算。段燈貴不想回老家去。前年,他回去過一趟,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又換了一天的長途汽車。他將段長越從老家?guī)С鰜?。他本想將段世桃的戶口報了的,但背地里打聽了一下,段世桃屬于超生的,要交罰款。他沒給李春梅說,段世桃的戶口也沒報,老家沒外人知道他外面又生了第三個孩子,還是個兒子。他過了年初八就又出來了……現(xiàn)在他不太想這些。他甚至不想回到那個城郊結(jié)合部的家。就這么一直在這碼頭上做下去也不錯。

      霧大起來的時候,水面上傳來“咔”的一聲刺耳響聲,緊接著是一片驚呼。段燈貴的第一反應是撇下手里的活,往傳來聲響的碼頭外側(cè)奔去。他看到吊臂上的一根鋼索崩斷了,空心柱一端就滑脫了,正搖搖欲墜??招闹x開地面有兩米開外的樣子,另一端已經(jīng)在海面上了。還沒啟用的管子要是提前落了水,那是要當做事故來處理的。段燈貴不知道哪里來的一股勁,他將腳邊的鋼纜拎了起來,在空中用力甩了一下,甩出一個圈,順勢套住了空心柱的一段。在柱子還沒吃上力的時候,他將手里鋼纜的一端和另一端一起,繞在了一旁的鐵柱子上。“砰”,空心柱往下墜去,驚魂未定的人們發(fā)出一陣驚呼。這個時候,段燈貴已經(jīng)攥著鋼纜的一端,牢牢地將它和鐵柱子控制在了一起。因為被鋼纜縛住,在離海水四五米的上方,空心柱停了下來。

      事后大家才看到,因為受力過大,鐵柱都變形了。是段燈貴開電瓶車時捆綁貨物的手法幫助了他。段燈貴知道,有時候,一個看似并不合理的結(jié),只要是受上了力,就不會松懈掉的。等將空心柱平安移到平臺上后,大家都噓了口氣,向段燈貴豎起了大拇指。

      傍晚收工的時候,組長和張工一起來看他,還專門帶著一個人過來。他們親熱地和段燈貴打招呼。那人很年輕,戴著副眼鏡,很客氣,稱他為段師傅。段燈貴笑笑。他覺得碼頭上的各種機器怎么操作,自己不懂,但除了這之外的活,他都能做得上手。

      碼頭開始向海中延伸開去了。岸上的混凝土攪拌車不斷地來回,眼見著本來堆成一座小山的空心柱也開始慢慢變少了,而新的空心柱還在源源不斷地運來。晚飯后,段燈貴接到了李春梅的電話。李春梅在電話里問他:“段燈貴,你什么時候回來?”

      段燈貴說:“我——”

      李春梅說:“回來我們就去把手續(xù)辦了?!?/p>

      段燈貴說:“我——我——”

      李春梅說:“你說我們還有什么意思?你這樣拖著也不是辦法?!?/p>

      李春梅不再說話,她在等段燈貴的回答。李春梅能從段燈貴結(jié)結(jié)巴巴的話里明白他的意思。

      但段燈貴什么也沒說。李春梅只聽到了一陣嗚嗚的聲音,是海邊風的聲音。之前,他接到過李春梅的幾次電話。段世桃和段婷問他關于大海的問題,他給他們說了,他知道他們不會知道大海的樣子的。等放了假,他會帶上他們到海邊來看看。他聽到段世桃說那真是太好了。他知道段世桃聽懂了他的話。他還想和他們說說海邊的事,但李春梅卻掛了電話。后來,李春梅打過他兩次電話,是關于電瓶車的事。他沒有細想就說賣掉算了。這車他是再也不想開了,以后即使要開電瓶車的話再買一輛就可以了,最多再配個新電瓶。他熟悉那些老鄉(xiāng)和認識的人怎么交易舊電瓶車。

      掛了電話,他咂了咂嘴,抬頭望了望暮色里的海平面,海天相接的地方霧氣蒙蒙,不知道這浪會不會起來。

      晚上,他睡不著。起初,他不適應這狹小的宿舍。兩個同鄉(xiāng)和他是睡一個宿舍的,半夜里,他們的打鼾聲驚天動地。一位同鄉(xiāng)就像在拉一把破舊的二胡,不太高明的手法,聲音低沉而綿綿不斷。另一位同鄉(xiāng)的鼾聲像是在敲一面破鑼,嘹亮地響著,在敲擊兩下之后,手柄好像壞了,發(fā)出“咯嗒咯嗒”兩聲,然后繼續(xù)敲。那樣子就像喉嚨里養(yǎng)著一只青蛙。后半夜里,還說夢話,長篇的夢話。段燈貴起初以為他在被子里找一粒掉了的豆子,但后來聽出來了,他們都是睡著的。

      失眠的時候,他會一個人靜悄悄地出門,靠在宿舍外的鐵欄桿上,點燃一支煙。夜半的大海也安靜地進入了睡眠?;秀遍g,他覺得自己是回到了老家。前面門外不遠處,月光下的一片銀白的海面只是月光灑在水田里的景象。夜靜得無邊無際,他想李春梅和孩子們一定睡得香。他還想到了以前開電瓶車和在這碼頭上工作真沒法比,他甚至還算起了工期結(jié)束他會拿到多少數(shù)目的錢。碼頭上給每位工人都造了表,他們會將錢直接打在各自的工資卡上。他和一起來的兩個老鄉(xiāng)都還沒來得及辦卡,工資都還在碼頭財務的賬上存著。他想這樣也好,以后領的時候就是一筆很大的數(shù)目。他想賺很多很多的錢。那樣的話,李春梅就會聽他的話,不會說他不喜歡聽的話,不會做他不喜歡的事了。

      “叫我段世桃”

      碼頭上抽調(diào)了一些有技術的工人到打樁部工作,段燈貴也是其中之一。本來輪不到他去的,他聽到過老鄉(xiāng)之前的話,說是打樁部的工資待遇比干運輸?shù)亩鄡沙?。他沒怎么琢磨就對組長說了。組長本來是不同意的,段燈貴的活干得好,他不讓他走。隔天,吃飯的時候,段燈貴看到張工與那個戴眼鏡的年輕人一起說著話,正從食堂門口走過。那時候他已經(jīng)將那兩葷兩素的飯菜都吃光了,手里還拿著飯盒就一路跟了上去。他對張工說了自己的要求,張工笑了,對戴眼鏡的年輕人說了兩句,那人停了下來專門看了看段燈貴。段燈貴突然想起來這人前幾天專門來看過他的。他就向?qū)Ψ叫α诵?。那人也笑了笑。下午開工的時候,組長就過來通知段燈貴不用參加運輸隊的活了,要他立刻就到打樁部報到。

      打樁機的聲音響起來的時候,碼頭上又忙碌開了。段燈貴換了工種,開始固定在在建的碼頭上工作。打樁機的聲音有節(jié)奏地響了起來,如一把匕首,刺破了空氣,在這響聲里,一根根長五十多米、直徑一點五米的鋼柱子硬是被筆直地打到了海底。這樣的樁要打一百多根,這些柱子在海底牢牢地扎根之后,它們的頂端離海平面還有二十多米。然后是將段燈貴他們之前轉(zhuǎn)移過來的空心柱安接到柱子上,固定后再在空心柱里澆筑上鋼筋水泥,直到露出海平面,那才是碼頭的平臺。這碼頭是電廠的取水口。

      有好幾次,在打樁機的聲音停歇的時候,段燈貴看到潛水員潛入海底作業(yè)。上面的人不斷地對著對講機喊話。后來海底冒起了混濁的水,還有水泡。等潛水員上來時,段燈貴看到他脫下臃腫的潛水服后連著喝了兩大口工地上專備的白酒。時令已是冬季,岸上的冷風就夠受的,下到幾十米的海底那溫度一定是冷得受不了。海底下的情況會是怎么樣的呢?他想了想,毫無頭緒。

      潛水員上來之后的一段時間里碼頭上有一個短暫的休息。段燈貴干的主要是混凝土的活,他接了別人遞給他的一支煙,叼在嘴里吸著。在這伸出海岸線幾十米的海面上的工地上,段燈貴的腦子里出現(xiàn)了李春梅。

      他想起李春梅,是因為想起了李春梅離現(xiàn)在最近的那個電話。他還以為他走了,李春梅不會再和他提起離婚的事情。

      那是在段世桃出生不到一歲的時候,那時候一家人還在隔壁縣城的城郊結(jié)合部住著。他開電瓶車送貨,李春梅在家里帶孩子。他開著車子,在路上分了神,硬是在環(huán)城路的紅綠燈那里闖了過去。想不到斜刺里沖出一輛大卡車,將他連人帶著一車貨,撞飛在馬路中央。人送到醫(yī)院后,斷了三根肋骨,還有腦震蕩。醫(yī)藥費是老板付的,也沒有大的損失。這本是萬幸。但麻煩的是,因為車子的慣性,他在飛向空中之后再飛向地面的過程中,有一塊扣板不偏不倚插在了他的下身。傷口本不大,也沒流多少血。醫(yī)生診斷的結(jié)果是良性的,不會有功能障礙的后遺癥。出院后的很長時間里,他都覺著自己不順暢。本來可大可小的器官現(xiàn)在只有小的狀態(tài)出現(xiàn)。日子持續(xù)到了段世桃兩歲多,本來他已經(jīng)有了復蘇的感覺。但就在那段時間里,有一天他回家看到李春梅扣著衣服的扣子從房東的房間里出來,她在看到段燈貴的時候臉上微微地不自然,隨后這不自然轉(zhuǎn)變成了一種不屑見到他的表情……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徹底不行了。那天晚上,他在外面用七塊錢一瓶的白酒一口氣放倒了自己??傻诙欤珠_著電瓶車在城市的柏油馬路上奔忙起來。

      他搬過六次家,從段世桃兩歲到九歲,期間還將大兒子段長越從老家接了出來。每次搬家的原因都不具體,但總和李春梅有關。他心里憋屈得慌。最后一次的房東是個戴金邊眼鏡的老頭,他們前后住了沒滿一年。這最后的房東老頭沒什么對不起他的,但他硬是賴掉了房錢和水電費,一走了之。李春梅是在第三次搬家的時候提出要離婚的。在老家,他們是經(jīng)人介紹認識的。雙方父母都是本分的莊稼人,沒怎么在意對方的條件。都窮,只要身體都是周正的。后來有了兒子,日子也不見得好,就學著村里人的樣子夫妻雙雙出來了。這些年他積攢了一些錢,除了給雙方父母寄去的和這邊生活的開銷,還有兩萬多。再能有兩萬多,在老家,就可以蓋一幢兩層的樓房了。他想過這些,但又不是很想。不知道回老家蓋了房子,以后怎么過活……

      在繁忙的工地上,沒有人會注意段燈貴心里的變化,他們知道他是個結(jié)巴,活卻干得出色。他滿面愁容,本不會順暢地說話。兩個老鄉(xiāng)都請假回老家過年去了,這境遇里,段燈貴更顯得落單。

      出事那天沒有什么預兆。有一根已經(jīng)澆筑了混凝土的空心柱底下出了點故障,需要工人下去底部清理。這是一根長近三十米的空心柱,柱子空心部分直徑約一米半,柱壁厚度約六到七厘米??招闹冻鏊娌课挥辛赘?,水下卻還有二十四米的長度。這鋼柱本不是段燈貴他們之前運的無縫鋼柱,它原為打樁用的,由一節(jié)一節(jié)的鋼管焊接而成,循環(huán)使用很多次之后就直接澆灌混凝土了。段燈貴下去的時候,下面已經(jīng)澆注了兩三米的水泥。

      段燈貴是第一次下到管子里。他需要清理完混入里面的水泥和磚塊。這活不經(jīng)常有,但有了的話,卻是打樁部的工人經(jīng)常干的活。他被繩索系著,下到空心柱的底部工作半個小時,最快的話二十分鐘就可以再次回到上面。他剛下到底部才兩分鐘不到,柱子就因為承受不了海水壓力,海平面以下大約五米處的一段管壁被壓扁了。本來他之前看到過工友下到空心柱底部,那時他心里還想了一下,萬一柱子扁了下面的人怎么辦的問題。他萬萬沒有想到輪到他的時候竟成了事實。

      段燈貴因此被困水下,他所處的位置是海底,距離水面大約有二十四米左右。在最初的時候,他沒感覺到有什么不妥。本來他可以有足夠的時間干完底下的活,但他才適應底部的環(huán)境,就隔著二十四米的高度,隱約聽到了工友的喊聲。于是他下意識地抬頭,發(fā)現(xiàn)上面的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原本圓形的天空已經(jīng)不再是原樣了。那一刻,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這個時候是上午八點十分左右,段燈貴不會知道上面的天空突然間陽光燦爛,天空結(jié)束了久日的陰霾,迎來了一輪蓬勃的紅日。陽光下的海面上濁浪滾滾,大海仿佛宣泄著這個冬季里最大的一次憤怒,以至于將鋼質(zhì)的空心柱都擠扁了。

      他本來穿的是平時的工作服,為了工作方便,在下去的時候脫了里面的一件夾襖,只剩一件薄的線衫,外面套了工作服,和平時不同的是,他的安全帽頂上多了一個照明燈?,F(xiàn)在,他沒有足夠多的衣服,沒有食物,空氣正在變稀、變薄,空氣中的氧氣正在減少。這個直徑一點五米的潮濕空間里,他不能夠躺,不能夠坐,只能這么站著。周圍是冰冷的鐵壁,沒有光線,手摸在上面有些毛糙,卻冷得和冰一樣。他工作帽上的電珠發(fā)出的光線有些微弱,照在鐵柱的內(nèi)壁上沒有一點兒反光,這燈光就成了他的救命稻草。好景不長,不久電池便耗干了,工作帽上的燈熄了,他陷入了黑暗。

      現(xiàn)在,這是個沒有光線的環(huán)境。海底的暗涌在二十四米的深度里撞擊著鐵柱,他分明感覺到了海底的力量。他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在胸腔里一上一下地起伏,突然覺得心里空了起來,一陣頭暈目眩向他襲來……他昏迷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上面?zhèn)鱽砹撕奥暎骸岸螏煾怠螏煾怠牭秸埢卮稹?/p>

      聲音很遠,并不真切,隱約傳到段燈貴的耳中。他醒了,抬頭看了看上面,趕緊挺起身來回應:“哎……哎……”

      兩個小時后,輸送氧氣的管子穿過壓扁后的空隙送下來,緊接著是一束電弧燈的強光從近八層樓高的海平面上照了下來。段燈貴起初不知道送氧氣的管子的用途,等感到整個人精神好起來的時候,他才明白過來。他讓自己的頭部承受著光柱的照射,不久渾身便變得暖和起來。

      他聽到了張工的聲音:“段師傅,你還好嗎?下面的情況好嗎?”

      他回答:“好……”

      張工說:“段師傅,你別擔心,我們馬上組織人救你上來……”

      他回答:“好……”

      張工還問了很多問題,說了一些話,他都一一回答了。

      張工最后問了一個讓段燈貴莫名其妙的問題,張工說:“段師傅……你的名字叫什么?”

      他愣了愣,想到自己來碼頭的時候就交了身份證,登記了姓名的,可平時大家都叫他段師傅,就說:“我……”

      張工重復了一遍問話:“段師傅,你的名字叫什么?”

      他猶豫了一下,報出了他兒子段世桃的名字:“叫我段——世——桃——”

      為了讓上面的人聽清楚他的話,他在三個字之間停頓了一下。喊完之后,他覺得有些異樣。他說話竟沒有結(jié)巴。于是他又喊了一遍:

      “段——世——桃——”

      海底二十四米

      周圍真是安靜啊。打樁機的聲音早已消失了。他不知道上面的情況怎么樣了。他想會不會這碼頭上所有的人都已經(jīng)撤離了,就剩下他一個人待在二十四米深的海底下。海水一定還在鐵壁的外面發(fā)怒,要不然風在鐵柱的頂端刮過時嗚嗚作響的聲音不會有。這聲音在二十四米的海底聽不真切,卻還是能隱約進入段燈貴的耳膜。他突然覺得這聲音是那么好聽。

      他什么都做過,但從沒有想過為什么要這么不停地勞作。他不愿意看到老婆的變化,不想有意外的出現(xiàn)。他和所有接觸過的人都相處得不錯,笑容滿面。如果不是結(jié)巴,他甚至可以是個幽默搞笑的人。他信奉按勞所得。如果沒有他的意外,就不會引起李春梅的意外。他很滿足于他的生活。三個孩子都在慢慢長大,他已經(jīng)在大兒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把老婆的事放在心里,從沒和別人說起過。他知道這事沒法和別人說。

      他不是天生的結(jié)巴。他原本是不會說普通話的。出來時,他在服裝廠里干過燙工,勉強做了一個月后結(jié)算了工錢,結(jié)果賠的和賺的正好相等;在電子廠里工作過,兩天后就被辭退;在工地上做過三年,老板拖欠了一年多的工資后他就不再干下去了;再后來他就找了開電瓶車的活。干這活就需要和人打交道,他的結(jié)巴就是和人交往時使用普通話養(yǎng)成的。

      他有個老鄉(xiāng),也是夫妻兩人來這邊打工,老婆認識了一個教育局的科長,兩人就離了婚。老鄉(xiāng)不認識字,每天在城里的各個地方穿街走巷收廢品,每個月中固定的一天到他老婆新買的房子里住一個晚上,然后又回到自己收廢品的小屋獨自一個人過日子。他每次看到這老鄉(xiāng)的時候都不敢看他的眼睛。他不敢想象這事放在自己身上會是什么樣子……

      他聽到他們在上面的喊聲。他們喊道:“段世桃,你還好嗎?”

      他的腳麻了,兩只腳重心不斷地交換,還是都麻了。聽到喊聲的同時,他看到上面有東西用繩子在往下放,到了底下發(fā)現(xiàn)繩子系著的是一瓶白酒。他取了下來,并不回答上面的問話,用手拉了拉繩子作為回答。當一口白酒從嘴里進入喉嚨,順著食道往胃里淌下去的時候,他覺得淌下去的是一條熱流,上半身的筋脈都活絡起來。隨著胃里熱起來,他渾身也熱了起來。

      氧氣很充足,他不再昏迷了。腳下的水泥正在變得硬起來,照這情形不久就會完全凝固,那樣的話,他可以在上面坐下來。而實際的情況也是這樣的。在他能夠在空心柱底部凝固的混凝土上坐下來之前,上面又送下來了巧克力、牛奶和火腿腸。并且隔一段時間就會有工友在上面往下向他喊話:

      “段世桃,你肚子餓嗎?”

      “段世桃,你覺得冷嗎?”

      “段世桃,你放心,我們正在制訂救援方案?!?/p>

      聲音穿過二十四米的距離,穿過那個被海水擠扁的空隙向他傳來。他本不想回答,但他不回答他們就會不厭其煩地一再問話。聽到他的聲音很正常,他們喊話的頻率就會放緩下來。后來,他煩躁起來,對上面說:“我在下面還好,你們不要太在意我,抓緊時間就行了?!?/p>

      段燈貴并不知道,在他被困海底失去時間概念的二十四小時后,上面才確定了營救方案。來自市里的消防隊起初想出了內(nèi)部液壓擴張的辦法,先從內(nèi)部將鋼柱恢復原狀再救人。在即將施行的時候,救援專家到了。由省能源集團聘請的現(xiàn)場救援專家組考慮到在擴張過程中鋼柱可能破裂而進水,這一方法遂被否決。第二套搶救方案是,在整根鋼護筒外再套上一個更大的鋼筒隔離海水,然后實施救援。后來經(jīng)過估算,這一方案進程最快的話也需要兩個星期,因此也被放棄。最后終于確定了從鋼柱已澆水泥的部位實施海底整體切割,然后將鋼管連同其中的水泥用吊車整體吊出水面,最終救出被困人員的計劃。這一方案得到了各方的一致同意。

      來自省能源集團的領導、專家以及市縣領導,一起組成了救援指揮部。救援指揮部聲勢浩大,下屬有碼頭的施工隊、電廠抽調(diào)的工人、市縣兩級的消防、公安、武警等組成的營救小組。據(jù)統(tǒng)計,營救人員達到六百多人,還不包括省市縣各電視、電臺、報紙、網(wǎng)絡等新聞媒體的記者。據(jù)說中央電視臺的記者已在路上,不久就會到達救援現(xiàn)場。

      本市、縣的電視臺實況播報了本次營救活動的全過程。為了讓觀眾及時了解救援的進展情況,救援指揮部每隔六小時就會開一次新聞發(fā)布會。

      當然,這些段燈貴都是不知道的。一個人在海底二十四米的地方,除了安靜,還是安靜,靜得連海浪的聲音都聽不見,靜得連白天和黑夜都不知道。世界上沒有比這海底二十四米更安靜的地方了。

      他想到過死,就這么在海底二十四米的地方,一個人靜靜地死去。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就這么等著將身體里的氣息一點點耗盡就可以了。在離開老家剛出來打工最艱難的那會兒他沒有想過死,在遇到車禍躺在醫(yī)院急救室里的那會兒他沒有想過死,在李春梅背著他亂搞的時候他也沒有想過死。當這一切都已經(jīng)發(fā)生,他已經(jīng)學會面對的時候,他覺得死還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死了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他又不想死。就這么死了的話,李春梅怎么辦?別看她氣傲得很,每次都頤指氣使地對待他,他知道她心里其實弱得很。真的離了他,不見得她會有好日子過。有了好日子過,心仍然是弱的。而他死了的話,雖然段長越已經(jīng)長大,可段婷和段世桃怎么辦?

      已經(jīng)二十四個小時?三十六個小時?四十八個小時?還是七十二個小時?起初他還在計算著時間,但現(xiàn)在,起初的恐懼已經(jīng)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地離他遠去了。

      工友再次和他對話的時候,問他需要什么。他幾乎沒多想,就說:“煙,我要香煙!”不久,他看到一根皮尺墜了下來,是一個紅色的塑料袋,里面裝著一條香煙、一個打火機和一個小手電筒。他點燃一支煙,吸了一口,讓煙氣在嘴巴里停留了一會之后才吐出去。煙霧久久不散,他咳嗽著。腳下的水起初是冷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冷的感覺了,只有木木的感覺。他感覺不到冷。如果這些不利的因素都不存在的話,能有煙有酒有吃的,待在這樣的地方也是不錯的。他心里胡思亂想著。

      不知道什么時候腳下開始出現(xiàn)了水。本來混凝土已經(jīng)凝固了,他盤腿坐著。水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現(xiàn)在他不得不再次站起來。因為站著的話至少臀部是干的,只有腳是濕的。這不知道從哪里滲入的海水沒有逐漸多起來,只是到了腳面的地方就不再漫起來了。他就這么站著。他對上面的人說了下面的情況。他們回答,沒事的,救援工作正在進行,很快他就會出來了。他不知道自己會怎么樣出去。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地方,除了等待,又有什么辦法呢?他想。一行冷汗順著脊背流了下來。他發(fā)燒了,迷迷糊糊地覺得自己被塞進了一個膠水池里旋轉(zhuǎn)著,有人對他說話。接著,他又覺得自己正躺在租房的床上答著話。

      和他對話的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他不熟悉這聲音。他不知道,這是救援指揮部請來的心理醫(yī)生。

      心理醫(yī)生問:“段世桃,你還好嗎?”

      段燈貴說:“好?!?/p>

      心理醫(yī)生說:“大家都在工作,你很快就會上來了,我陪你聊聊吧?!?/p>

      段燈貴回答:“好?!?/p>

      心理醫(yī)生說:“你知道大象怎么樣才能放進冰箱里嗎?”

      段燈貴想了想,造一個比大象大的冰箱就可以了,他就這么回答了。

      心理醫(yī)生說:“不對?!?/p>

      段燈貴說:“不對?”

      心理醫(yī)生說:“我告訴你啊,把大象宰了,一塊一塊放進冰箱。”

      段燈貴想,操,這么簡單。

      心理醫(yī)生又說:“你知道森林里開運動會,哪只動物沒參加嗎?”

      段燈貴想,這又是什么問題嘛,簡直就是考幼兒園孩子的。他還是認真想了想,是烏龜,烏龜爬得慢,錯過了運動會;要不就是蛇,蛇太邪惡,沒誰愿意讓它參加的。

      他說:“烏龜。”

      心理醫(yī)生說:“不對。”

      他說:“蛇。”

      心理醫(yī)生說:“不對?!?/p>

      他說:“老虎?!?/p>

      心理醫(yī)生說:“不對。”

      他說:“獅子。”

      心理醫(yī)生說:“不對?!?/p>

      段燈貴燒得糊里糊涂,說:“那是什么?”

      心理醫(yī)生說:“是大象!大象被宰了,放在冰箱里了?!?/p>

      ……

      后來他就聽到了切割機的聲音。

      重 生

      段世桃回家看到兩個多月沒見的媽媽李春梅正和一個男的在說話,他看到李春梅好像還在抹眼淚。之前他在弄堂口看到停著一輛黑色的面包車。媽媽會是乘著這面包車來的嗎?他想了想,沒有答案。但心里為媽媽的回來感到高興。

      他覺得沒有什么不同。他在屋后的小樹下閑逛。想在這個季節(jié)里找到一個鳥巢的想法一直在他腦子里閃現(xiàn)。在一棵大傘一般的香樟樹的樹杈間,他終于看到了一團黑影。他用了吃奶的勁爬到上面。真是一個鳥巢!以前怎么就沒有發(fā)現(xiàn)呢?可惜的是里面沒有鳥蛋。他很失望,將鳥巢取了下來,又放了回去。他聽到段婷喊自己的聲音和砰砰的腳步聲。他不吭聲。他不想被段婷知道自己的秘密。

      天快黑的時候,段世桃才從屋后走出來。他感到詫異的是,開水房那里上了鎖,他們家的房門也上了鎖。他急了起來。但很快就在門前的一塊磚頭下找到了家門的鑰匙。在屋子里,他看到電飯煲的保溫燈還亮著,桌上的菜還放著。媽媽李春梅、哥哥段長越、姐姐段婷都不見了。他害怕起來,跑到屋門口挨個呼喊他們,又跑到弄堂口去呼叫,但依舊沒有他們的人影。后來他回到了屋里,盛了飯胡亂吃了幾口,關嚴實了門,在小床上睡著了。

      半夜里,風在門外嗚咽,就像人哭的聲音。

      第二天,段世桃在床上醒來時,陽光從靠著窗戶的一個縫隙里射入,在他蓋的被子上留下了一個白色的光點。他發(fā)現(xiàn)段婷和段長越還是沒有回來。這一切似乎要從段燈貴的離開開始,然后是電瓶車,接著是媽媽李春梅,現(xiàn)在是段婷和段長越。他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離段世桃而去了。

      他想當初他是睡了一覺之后就來到了一個新的地方。如果他能再睡一覺的話,或許,爸爸段燈貴和媽媽李春梅,還有姐姐段婷和哥哥段長越都會一下子回到他的身邊。于是他又躺下了。他第二次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正午時分了。他看到被子上的光點換了一個地方。光束里,還有很多的灰塵在騰飛。他想,段婷他們是不會一下子就回來的了。他用竹竿夠下了屋檐下的最后一串臘腸。他將臘腸切細了,和米放在一起,在電飯煲里煮。煮熟了的臘腸和飯混在一起,飯里也是臘腸的味道。他吃著,很快鼻尖上就冒出了幾顆汗珠。

      李春梅的出現(xiàn),是為了找到他們?nèi)耍瑤麄兦巴挥诤_叺碾姀S碼頭。接他們的車子就在弄口等著,因為沒有找到段世桃,她只能帶著段長越和段婷兩人。他們在家里沒待多長時間,段長越和段婷就隨著她坐上了來接他們的面包車走了。他們直接去了電廠在建的取水碼頭。而段燈貴,在碼頭外側(cè)位于海底二十四米的空間里已經(jīng)被困快一個星期了。

      李春梅并不知道段燈貴出了什么事。是救援指揮部在段燈貴宿舍的手機里找到李春梅的手機號碼的。救援指揮部尊重了心理醫(yī)生的意見,認為要對段燈貴進行心理干預,以度過最艱難的時間。于是就有了李春梅帶著段長越和段婷三人來到碼頭。李春梅對著空心柱的下面喊:

      “喂,段燈貴,你在下邊嗎?”

      喊了幾句后沒有回音,李春梅哭了起來:

      “段燈貴,你他媽的,不能回一聲嗎?”

      段燈貴背上的汗干了,又濕了。高燒將他搞得神志不清。他聽到李春梅的聲音從二十四米的上空傳來,還以為是從地下傳來的。而他自己是頭頂著二十四米高的鋼筒。長時間的被困,他已經(jīng)接近失語狀態(tài)了。雖然最近的幾十個小時里,一直有人在對他說話,但他只是用“哦”、“嗯”、“啊”簡單的發(fā)音應付幾句而已。李春梅說:

      “我知道你恨我,你就這么恨我?我不再做那些事不行嗎?你就回一聲吧?!?/p>

      他感覺什么東西在往下掉,是水珠。他挺了挺身子,張了張嘴,但聲音虛弱。他的雙腿已經(jīng)無法長時間站立,只能跪在鋼柱內(nèi)浸了海水的水泥上。下體經(jīng)過海水的浸泡,已經(jīng)腫脹,雙腳開始出現(xiàn)凍傷,雖然電弧燈的光一直照著,但絲毫沒有改變冷凍的發(fā)生。

      段長越和段婷搞不懂為什么別人叫段燈貴為段世桃。他們趴在護筒上方,一起喊:“爸爸,爸爸!”他們喊了幾聲,似乎聽到了下面的回應,但聽不真切。李春梅的頭發(fā)散了,對著他們兩人嚎:

      “你爸爸還沒死!你們不能說點別的?”

      于是他們向著下面一起喊道:

      “爸爸,你再堅持一下?。∧阋欢〞钪鰜淼?!”

      五個小時后,海底的切割成功。當一艘海上專業(yè)起吊船廠的浮動起吊船將連同段燈貴在一起的鋼柱吊離海平面的時候正是午后。冬日里難得一見的陽光傾瀉在碼頭上、海灘上、密密麻麻的圍觀人群的頭頂上。眾人的目光、記者手里的攝像機、照相機都對準了離開海底的鋼柱。

      兩個小時后,當段燈貴從被困的空心柱里出來的時候,離農(nóng)歷新年的到來已經(jīng)不到四十八個小時了。在海底被困了整整一百六十八個小時的段燈貴,在他被救出鋼柱的時候,搶救人員將一條毛巾捂了過來,擋住了他的眼睛。其實他一點也不想這么做,他很想看一看地面上的情況。

      電視臺的記者將攝像機和話筒對準了段燈貴,畫面的背景充滿了喜慶和勝利的氣氛,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等段燈貴開口。段燈貴的話一點都不結(jié)巴,他說:“能出來,很高興。”

      盡管他的普通話仍帶著老家的口音,但經(jīng)過電視臺的播放,所有的人都清晰地聽到了他的話?,F(xiàn)在,響起了禮炮聲,是慶祝的禮炮。禮炮聲里,嚴重脫水、下肢浮腫、布滿了凍傷和浸泡傷、發(fā)著高燒的段燈貴將被直接送往市第一人民醫(yī)院,交由醫(yī)院成立的搶救組搶救和治療。

      誰也不知道其實真正的段世桃是被困者的兒子。

      不是巧合的結(jié)尾

      就在這一天的午后,段世桃在家里的大床底下找到了一只網(wǎng)兜。他拿著網(wǎng)兜,一路興沖沖地來到了位于城中村的一個大湖邊。

      在此之前,他在離他們家不遠的小巷里徘徊,他想找到突然消失的媽媽和哥哥姐姐。和他讀一個班的同學張?zhí)淄蝗怀霈F(xiàn)在他面前。段世桃看到張?zhí)椎臅r候笑了笑。但張?zhí)讻]有向段世桃笑,他問了段世桃一個奇怪的問題:“你真的叫段世桃?電視里放的那個困在海底的人也叫段世桃!”說完,張?zhí)撞判α似饋恚⑶姨哌h了。段世桃覺得這話很奇怪。他們家里的電視機只能收到三個電視臺。張?zhí)渍f的話什么意思,他沒搞懂。學校已經(jīng)放寒假了,已經(jīng)不需要每天早起去學校讀書。但段世桃每天還是早早地起來。他看到家里另外的兩張床上空空的。李春梅、段長越和段婷的去向,他已經(jīng)想了幾百遍了,就是沒有結(jié)果。每天段世桃都會到屋后的樹下去走走。他想把自己熟悉的地方擴大一點。后來他就看到了那個大湖。

      那是個處在城中村的天然的大湖。他看到了幾只灰色的水鳥在湖里的水草上走來走去。這么冷的天,水鳥一點也不怕冷。它們是要在水草上筑巢,生下鳥蛋來嗎?他看著這些水鳥想。他真的找到了一顆很大的鳥蛋。那顆鳥蛋大得就像一顆鵝蛋。它靜靜地躺在水草上,白得耀眼。

      現(xiàn)在,他覺得網(wǎng)兜的柄實在是短了些,在他舉起網(wǎng)兜往水草上伸去的時候,沒有夠到。于是他看看腳下,覺得還可以再往前跨出一步,站到只有一層淺水的土上去。是的,這樣,水鳥蛋就可以被網(wǎng)兜網(wǎng)住了。事實也正是這樣的。在鳥蛋進入網(wǎng)兜的那一刻,段世桃腳下的泥土發(fā)生了垮塌,他本來重心往前的身體一下子就栽進了湖中。他掙扎。這湖的水本不是很深,但離現(xiàn)在最近的二十年里沒有清過淤。在水最后一次吞噬他時,他恍惚間聽到了一個喊聲:“段世桃!”水面上出現(xiàn)了一個不小的水花。不久,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空氣里,飄蕩著一股過年的味道。是農(nóng)歷新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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