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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館

      2013-11-15 19:22:53薛喜君
      小說林 2013年5期
      關鍵詞:煤窯萬福黑臉

      ◎薛喜君

      馬玉翠開的酒館宛若絢爛的煙花,只有在夜晚時才綻放出妖嬈的嫵媚。所以,白日里,馬玉翠幾乎都是坐在吧臺的后面打盹。露出的半截身子,如一幅鑲在相框里的老照片。

      短發(fā)女人撩開沾滿油漬和蒼蠅屎的塑料門簾子時,驚動了吧臺后面打盹的馬玉翠。她瞇縫著眼睛打量進來的短發(fā)女人。短發(fā)女人趔趄地坐到靠窗戶的桌子前,肩上的背包也傾斜著滑落到另一把椅子上,發(fā)出了一聲沉悶的響動。

      “給我下碗面條吧?!倍贪l(fā)女人有氣無力。

      馬玉翠粗啞干澀地“哦”了一聲,隨著吊眼梢不停地往上跳動,高顴骨上的蝴蝶斑仿佛要振翅飛起來似的。她扭頭沖里屋吆喝,“三兒,煮碗熱湯面,再打兩個荷包蛋?!?/p>

      一陣刺耳鐵器的刮磨聲乍然響起,短發(fā)女人不由得打個哆嗦?!拔憧烧娌唤麌?。我家的排煙機沒叫油,耍小性子呢?!瘪R玉翠端來一碗熱水,“先喝碗熱水,我放了兩大勺白糖。”

      短發(fā)女人接過水碗,貼著碗沿噗噗地吹了幾下,就吱溜吱溜地喝起來。馬玉翠撇了撇嘴,又嚓啦嚓啦坐回吧臺里。她懶洋洋地抽出一支老巴奪點著,用力地吸一口,嘬著嘴饒有興趣地往出吐大大小小的煙圈。一看這個女人的苦瓜臉,就知道她不是跟婆婆慪氣,就是被男人打了。弄不好是被野女人占了窩,還被人家趕了出來。這年頭,男人都吃膩了家常飯,想方設法出去打野食兒。過足了煙癮,馬玉翠就覷著眼睛望房笆。

      落日噼里啪啦地燒紅了半邊天,碎金子似的霞光也反襯到窗玻璃上。短發(fā)女人鼻翼兩側的水泡,宛若螞蟻泛起的浮土。她很后悔,在小嶺時沒買兩包維C銀翹片。短發(fā)女人渴極了,她很想再喝一碗糖水。她望向吧臺,馬玉翠正對墻上的一面鏡子往臉上撲粉。粉撲宛若沒頭的蒼蠅,在她手里上嘬一口,下咬一嘴。馬玉翠蔥綠色衣裳的外面套一件玫粉色的馬甲,看來,這個女人不只臉上長著蝴蝶,穿著也如同一只花蝴蝶。難道這個女人以開酒館做幌子,干著勾引男人的勾當?短發(fā)女人知道這附近不但有煤窯,不遠處還在建高架橋。她瞟一眼對著鏡子擦胭抹粉的馬玉翠,女人若是能活下去,誰愿意讓男人糟踐身子。短發(fā)女人的眸光里閃出淚花。

      又是一串刺耳的吱嘎聲,排煙機停止了呼呼的轉動。一個剃著光頭,袒露著白花花肚腩的男人從后廚咚咚地走出來。他把一個白底兒藍花的大海碗砰地蹾在桌子上,口水也扯著黏涎滴落下來。

      短發(fā)女人微皺了一下眉頭,又不由自主地抽動兩下鼻子,一股豬油的香氣撲入鼻腔。

      “吃吧,我家三兒最會煮熱湯面,放的‘后老婆’豬油和蔥花,可香了?!瘪R玉翠喜滋滋地說。

      短發(fā)女人顯然沒弄清楚女人說的“后老婆”油是什么東西,她探尋地看著藍花大海碗。碗里除了掛面和兩個瑩白的荷包蛋,浮面上還飄著細碎的蔥花和一層大大小小的油珠。短發(fā)女人明白了,所謂的“后老婆”油就是出鍋后放的豬油。她急不可耐地夾起一個荷包蛋,一口咬下去,金紅色的蛋黃就裸露出來。

      “哈哈,她比咱家老黑還能吃……”站在桌前的三兒突然肆無忌憚地笑起來。

      短發(fā)女人羞愧得紅頭漲臉,她抬頭瞄一眼馬玉翠,女人也呵呵地樂著。三兒笑過之后,就抓耳撓腮地看著吧臺里的馬玉翠。短發(fā)女人瞥一眼三兒,難道他倆是一對野鴛鴦?廚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出頭,而女人怎么說也有三十七八了。看情形廚子不該是她男人,可這年頭,塵世上的事說不準也琢磨不透,公爹還爬灰呢。有錢的女人養(yǎng)貓養(yǎng)狗,養(yǎng)個小白臉也不稀奇。短發(fā)女人好奇地打量著這對男女。

      “我要摸咂兒?!比齼哼诉说刈叩桨膳_前,可著嗓子沖馬玉翠喊。

      短發(fā)女人愣怔地眨巴著眼睛。馬玉翠也下意識地瞥了她一眼,柔聲細氣地說:“三兒早就戒奶了,聽話,先把老黑喂了,喂完趕緊睡一覺。一會兒下四點班的人就都上來了?!?/p>

      三兒氣咻咻地噘起了嘴,轉瞬又樂顛顛地喊,“喂老黑去嘍,喂老黑——”三兒含混的聲音被繡著金魚荷花的布門簾隔開了。

      “喝口唄,正宗的高粱小燒,也有瓶裝的。后廚還有昨晚剩的芹菜熗花生米,紅燒肉燉干豆腐,下酒正好!”馬玉翠粗啞干澀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房梁上繞了一圈,才咣當一聲砸在短發(fā)女人的耳朵里。

      也許是被叫三兒的廚子嚇著了,短發(fā)女人癔癥般地搖頭。

      馬玉翠先是抻著長脖子“哦”了一聲,又撇著嘴說:“嘖,一個人吃飯,不喝一口多沒勁,又不收你錢。”她說著話,就嚓啦嚓啦地走到后廚,把一盤芹菜熗花生米和一碗紅燒肉燉干豆腐端上來。紅燒肉的大碗里,凝著一層黃白色的油。

      短發(fā)女人回過神兒,她猜想這個叫三兒的廚子腦子少根弦。女人活著真不容易,嫁不著好男人遭一輩子罪,再養(yǎng)個傻兒子就更沒有消停日子了。一大海碗熱湯面,吃得只剩下點湯水。短發(fā)女人肚子有食,心就不那么慌了。她盯著桌子上的酒杯出神,活這么大還從沒喝過酒。小時候,舔過爸的酒杯,被辣得抱起水瓢咕嘟咕嘟地喝涼水。想起死去的父母,短發(fā)女人的眼眶又濕潤了。她端起酒杯,試探地放在鼻子上——辛辣的味道宛若游走的魂靈,倏忽間就鉆進了她的鼻腔——她“哈欠哈欠”打起了噴嚏,鼻涕眼淚也趁機溜出來。她擤了一把鼻涕,不甘心地用舌尖兒舔了一口酒,舌尖兒一陣麻酥。她咧了一下嘴,使勁地揉著被辛辣刺激得發(fā)癢的鼻子。

      “嘖嘖,你可真挑剔,那么可口的燒酒咋像喝藥?秋風涼,喝兩口舒筋活血還治感冒?!瘪R玉翠上挑著修飾得如同柳葉的眉毛,伸手啪地拉亮電燈。

      電流“吱”地一聲響起來,瑩白色的燈光剎時就把灰突冷清的酒館照得一片溫暖了。短發(fā)女人瞄一眼馬玉翠,她發(fā)現(xiàn)燈光下的女人不那么黑了。究竟是剛才撲的粉,還是多情的燈光起了作用?她顧不上多想。短發(fā)女人抿住嘴唇搖晃著酒杯,呈微黃色的酒如同黏稠的漿液,被她搖晃出月色般的光暈。她終究還是沒禁住月色的誘惑,壯士般地喝了一口,又喝一口,再喝一口——淚水就如同秋風中的落葉,簌簌地落下來……

      “嘻嘻,這就對了嗎。女人就算死了男人,也不能斷酒啊。沒燒酒暖著,別說身子冷,連心肝肺都冰涼?!瘪R玉翠顴骨上的兩只蝴蝶又忽扇起翅膀。

      短發(fā)女人感激地看了一眼馬玉翠。

      馬玉翠上挑著眉梢,點著一根煙,她在煙霧后面窺視著短發(fā)女人。看她的穿戴,不像城里有錢借酒消愁又矯情的女人??礃幼?,她一定是攤上啥大事兒了,否則,她也不會只身到這荒郊野外的酒館里喝酒。馬玉翠莫名其妙地心疼起短發(fā)女人來。她仇恨城里人,特別厭惡城里的女人。若不是為了掙一條活路,這輩子說啥也不會開酒館。她對酒館的討厭程度不亞于對城里人和黑烏鴉。馬玉翠管烏鴉叫黑老鴰,她認為黑老鴰是自己的霉頭,只要聽到黑老鴰的叫聲,她就氣不打一處來,還“呸呸”地吐口水。酒館后面有一片楊樹,黑老鴰在楊樹上絮了無數(shù)個大大小小的窩。每次,馬玉翠到后院解手,都沖著被污濁空氣熏得黑黢黢的楊樹吐唾沫。系上褲帶,她便沖著圈里的老黑呵呵地笑,告訴老黑下輩子還做他的女人。聽她的口氣,她把黑豬當男人了。老黑占便宜似的朝她哼唧著拱嘴。

      馬玉翠家住在小北嶺的山凹里,三十多歲還沒嫁出去,十里八村都知道有一個叫馬玉翠的老姑娘長得奇丑無比,連媒人都不登門。父母暗地里沒少拎著禮物去求媒人,可是小伙子們一聽說是馬玉翠,都說不敢高攀馬玉翠,怕下晚黑兒睡覺被她那長臉高顴骨嚇死。找未婚的小伙子沒指望了,母親提著從嘴里省出來的雞蛋托付媒人,哪怕找個死老婆的男人,讓女兒做填房也行。不能讓女兒白托生一回人,還許諾事成之后,給媒人買一塊衣料外加五十塊跑腿錢。母親啜泣著把鼻涕眼淚抹到袖口上。馬玉翠知道父母的行徑后,不吃不喝地鬧騰起來,小伙子都不稀得嫁,別說填房了。就算老死也不要沾著別的女人身上臭味的男人。馬玉翠氣呼呼地把一碗飯倒在院子里,咕咕地喚雞,看著耷拉著膀子爭相跑來搶食的雞,她又跺著腳“哦矢哦矢”把它們轟走。雞們不甘心遺棄地上的美味,跑出去幾步又“咕咕”地叫著圍攏過來。

      “真是女大不中留,可誰留你了?還不是沒人要啊。”母親凄婉的哭訴聲讓馬玉翠更加惱火。

      尋個廟出家算了,省得父母老是唉聲嘆氣。馬玉翠一甩手走出屋門,“嫁到廟里去,讓你們天天給我燒香磕頭?!?/p>

      馬玉翠咬牙切齒地把院子里覓食的雞,踢騰地飛上了墻頭。西山凹附近有一座廟,最近幾年香火繚繞,紅火得不得了。每逢初一、十五母親都到廟里上香。母親一輩子只信鬼而不信神,她說鬼就在身邊,隨叫隨到,而高貴的神在天上,離人間太遠。為了女兒的婚事,母親虔誠地乞求鬼幫忙??墒牵韨兎路鸲际Я遂`性,吃了母親供奉的大魚大肉也都悄無聲息地瞇著。鬼不幫忙,母親只好去求神。馬玉翠也清楚母親去廟里上香,無非是為了把她快點嫁出去。

      馬玉翠找到廟里的住持,表明要出家的心意。住持雙手合十誦了佛號,問她家人同意嗎?還告訴她修行首先要能吃苦。若是施主是為了逃避紅塵或者來享清福,就請她另尋去處。馬玉翠被住持不軟不硬的話,嗆得抻著脖子“哏嘎”地打嗝。臨出門時,她賭氣踩在廟門檻上跺了兩下腳。出家沒成,馬玉翠還得照常跟著父母在地里撒種、鏟地、割地。她整天與父母慪氣,吃不香睡不著。半年下來,她就宛若一具干尸。

      馬玉翠三十六歲這年,說啥都要出去打工。興許外面的人見過世面,不會嫌她丑陋。馬玉翠背著行囊,趟起鄉(xiāng)間土路上的塵土,頭也沒回地上了一輛中巴車。她又重新燃起希望,她想憑著一雙手養(yǎng)活自己沒問題。等攢下一筆豐厚的嫁妝,再回村找個男人。她不相信,男人看不上她的長相還能不稀罕錢?不知道是命運捉弄馬玉翠,還是她捉弄命運,眼看連吃飯錢都沒有了,也沒找著工作。請保姆的人家,因為她的長相都退避三舍。招服務員的也擔心她的長相讓生意蕭條。為了吃飯,馬玉翠降低身價,在一家酒店里打掃衛(wèi)生。酒店還指定讓她負責打掃衛(wèi)生間。不就是掃廁所嗎?酒店的廁所里有上下水,再不干凈,也比老家雞刨豬拱的糞坑強。馬玉翠不屑地撇了撇嘴。幾天干下來,馬玉翠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兒。她實在受不了客人酒后的嘔吐物,由此,馬玉翠才知道無論吃進去的是什么珍饌美味,再吐出來的都如狗屎。馬玉翠賭氣地打開水閥門,幸災樂禍地盯著嘩嘩流淌的自來水。馬玉翠憤恨地罵城里人都是賤種,花錢減肥,也花錢長肉。一到飯時,就像一群黑老鴰似的“烏泱烏泱”地往酒店里鉆。特別是那些女人,把嘴涂得像喝了血的女鬼,貓叫春似的往男人身上撲。真是下流至極……馬玉翠還惡毒地咒罵城里人,早晚都撐死在酒店里。夜晚睡不著覺,她乞求老天把城里的女人都配給農(nóng)民工,省得她們吃飽喝足還淫蕩地矯情。

      短發(fā)女人已經(jīng)喝不出白酒嗆嗓子的辛辣,相反還有一股甜滋滋的味道。她蒼白的臉上泛起兩坨紅暈,手腳綿軟得不聽使喚。一只小鹿,在她的心頭蹦跳著踩出了無數(shù)朵梅花似的蹄印,她想訴說,她也想嚎啕大哭。她瞭一眼馬玉翠,眼前的女人是開酒館的老板,自己若不是奔走了兩天兩夜也不可能進來吃面。她急促地喘息,她想把心頭的那只小鹿驅趕走。她好不容易夾起一粒粉嫩肥胖的花生米,可還沒等送進嘴里,花生米就“啪嗒”掉在桌上。她罵花生米是搗蛋,是沒人要的苦命鬼?她被自己的話嚇一跳,心頭那只小鹿也倏忽間就沒了蹤影。

      門簾“呱嗒”落下的聲響,驚動了兩個女人。短發(fā)女人醉眼迷離地望向門口。進來的是長著黑黢黢臉膛的男人,一口整齊而又細密的牙齒,極不般配地在他黑臉上閃著光芒?!斑奏溃獠诲e啊,還有到這兒下館子喝燒酒的女人?!?/p>

      馬玉翠呸了一口,“就興你們男人下館子,可夠摟女人裹奶,女人下館子喝燒酒就稀奇了?”

      黑臉男人嘻嘻地笑著走到吧臺前,他從皺巴巴的工服里面拿出兩條煙放到吧臺上。說是下晌去小北嶺辦事,特意給馬玉翠買了兩條老巴奪。男人拆開一盒,拽出一根點著,吸了兩口又把煙摁到馬玉翠的嘴里。“我剛才說錯了還不行,女人能下館子喝燒酒還能讓男人舒坦?!焙谀樐腥嗽隈R玉翠的臉頰上刮一下。

      “算你識相。”馬玉翠嘬著嘴往出吐煙圈。

      黑臉男人盯著她,“唉,老黑喂了嗎?”

      馬玉翠使勁地吸了兩口煙,撇著嘴說:“等你喂,它就得餓死。”

      “我這不是盡喂你了。不管多累,我都讓你吃飽喝足。”黑臉男人發(fā)出兩聲怪笑。

      馬玉翠斜楞一眼跺腳搓手的黑臉男人,依舊不緊不慢地噴云吐霧。直到剩下最后一口,她才把帶著暗紅火的煙頭塞到廢舊的礦泉水瓶子里。被淹沒到污濁的水里的煙頭,宛若一個投到井里尋短見的女人,“刺啦”一聲就香消玉殞了。

      “大姐你慢慢喝,若是再想吃啥菜就叫三兒。他睡覺死,你得大聲喊。要是不走,我這兒還能住宿,一宿收你五十塊錢。”馬玉翠撩開金魚荷花的門簾子,閃到里間去了。

      “嘎吱、噗——”聽著沉悶的關門聲,短發(fā)女人想,里間的木門一定是變形了,非得抬一下才能關嚴實。相框里的相片消失了,酒館一下子就落寞下來??礃幼?,這個女人的男人是煤窯上管事兒的,怪不得她能在這地兒開酒館呢。短發(fā)女人看著還在忽扇的布門簾,唏噓地感嘆。頭上日光燈的電流聲,宛若樹上“吱吱”叫喚的蟬,在寂靜的酒館里聒噪著。短發(fā)女人無所適從地喝了一口酒,她悵然地回頭瞭一眼窗外。夕陽早已落盡,天地間落寞的寂寥讓她又沉浸到無邊的惆悵里……

      有著一口白亮牙齒的黑臉男人,并非是馬玉翠的丈夫。就在她的生活又重回到壟溝和雞鴨鵝鳴的叫聲的時候,她的婚姻卻出現(xiàn)了轉機。鄰村有個叫劉萬福的男人,老婆半年前得肺病死了。家里還有一個小兒子沒成家。劉萬福不嫌棄馬玉翠丑,就托媒人捎話,說只要馬玉翠樂意嫁給他,就以一枚成色十足的金鎦子做聘禮??吹街鲃由祥T的媒人,父母樂得合不攏嘴,他們?nèi)玑屩刎摰剡B連點頭應允,仿佛是給一口急著出欄的豬找到了買主。

      “啥金不金的,能給俺閨女一口飯吃就行啊?!备赣H臉上的皺紋都帶著笑意。

      “終于有男人要她了,她也不白托生一回人?!蹦赣H又啜泣著舊話重提。

      父母都躺進被窩里了,還興奮得喋喋不休地討論著馬玉翠的婚事。馬玉翠卻蒙著被哭了一宿。為了父母,為了不白托生一回人,就算劉萬福家是深淵她也要跳下去。再不跳,恐怕真要老死家中了。馬玉翠懷著一腔怨氣,大義凜然地走進了劉萬福的家。劉萬福的大兒子早已另立門戶,女兒為了給病重的母親沖喜,也在一年前出嫁,家里只有一個叫三兒的小兒子。劉萬福不讓馬玉翠干地里的活兒,他說一個女人把家把男人伺候好就行。劉萬福體貼的話,讓馬玉翠積攢了許久的怒氣瞬間就消失殆盡,她差點哭出聲。她不知道自己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等來這個知疼知熱的男人。

      “你不嫌我丑啊?”馬玉翠抽噎著問。

      “唉,這世上哪來的丑女人,只有病女人。再說,你都不嫌棄我身上三兒他媽的臭味……”劉萬福把馬玉翠緊緊地摟在懷里。

      逢集日,劉萬福就帶著她去買新衣裳。劉萬福喜歡亮堂顏色,尤其喜愛粉色。他給馬玉翠選的衣裳大多是以粉色為主,馬玉翠皮膚黑里透著青黃,再經(jīng)過粉色的渲染,就仿佛遺落在草甸子上掛著霜的馬糞球。馬玉翠才不管搭不搭,只要是劉萬福喜歡,她就往身上穿。村里的人都議論,說劉萬福對小老婆疼得沒邊沒沿,還把她打扮得如同一只野雞。三兒一出去,村人就把他團團圍住?!叭齼?,你爸夜里撒歡時,你在西屋能睡著覺嗎?”三兒狠狠地翻著白眼,橫沖直撞地跑出人群。三兒突然蹲下身子撿起一塊土坷垃,扔進人群里。人群中爆出一陣歡笑聲,四分五裂地跑散了。馬玉翠的臉漸漸圓潤起來,看上去就不那么長了,顴骨也不那么高了。劉萬福說等過了秋忙,自己就帶著三兒下煤窯挖煤,去掙兩個現(xiàn)錢。前些年攢下的錢都給三兒他媽看病了,得再攢兩個錢給三兒訂一門親。等三兒娶了媳婦,她想穿啥就穿啥想吃哪口就吃哪口。馬玉翠把黑亮的長發(fā)挽一個發(fā)髻,用一只粉色蝴蝶卡子別在腦后,嘻嘻地笑著到院子里喂雞。她把苞米粒撒成一道弧線,“咕咕”地吆喝著雞吃食。十幾只雞拍打著翅膀奔到她身邊,馬玉翠看著雞們呵呵地笑。

      臨走的前一夜,劉萬福極盡溫存地把馬玉翠摟在懷里。月光如一個好事女人,從窗口探頭探腦地窺視著這對男女。劉萬??粗鹿庀埋R玉翠的臉,想想這女人夠可憐的,都三十好幾了才嘗到男人的滋味。自己一定好好待她——男人響起輕微的鼾聲,馬玉翠卻怎么也睡不著。她宛若一只壁虎似的貼在男人的胸脯上,三兒他媽可真沒福氣,這么好的男人不守著,卻早早地死了。月光下的馬玉翠,知足地笑出聲……

      冷風刮了一夜,大地就像擦了胭粉的女鬼,白得瘆人了。馬玉翠是個手腳不得閑的女人,她聽著窗外呼呼叫著的風,點火打了一小盆漿糊。溜了東西屋的窗戶縫兒,還把房后的三扇窗戶釘上塑料布。防止門縫透風,又在門邊上釘了一圈毛氈。忙乎了兩天,三間房仿佛被穿上一件緊身棉衣,熱乎氣也不好意思往外溜了。馬玉翠從壇子里撈出一碗清脆嫩綠的咸黃瓜,切成薄片后拌上蒜片撒了香油。又用肉末炒了芥菜疙瘩絲,裝了滿滿兩大罐頭瓶子,托村里也在煤窯上干活的人捎給劉萬福。馬玉翠叮囑千萬要把東西交到爺倆手里,說咸菜下飯,爺倆就得意這口。馬玉翠臉上的笑容燦爛如花。冬月一過,她就發(fā)面蒸饅頭包黏豆包,三兒愛吃饅頭,一頓能吃五個。劉萬福卻愛吃黏豆包,他說黏豆包筋道還扛餓。馬玉翠把蒸好的干糧都放在倉房的大缸里凍上。怕老鼠溜進缸里把吃食禍害了,又在蓋缸口的木板上壓一塊青色的條石。三九天,西北風宛若一個怕冷的女人,直往人身上貼。馬玉翠殺了三只不下蛋的母雞,把雞雜都清理出來,還把雞腸子也翻出來擇洗干凈。雞腸子筋道又有嚼勁,用它炒小辣椒,保管劉萬福愛吃。干完了零雜的活,馬玉翠就專心地伺候那口大黑豬,一心一意地等著劉萬?;貋須⒛曦i??粗鴼H欻吃食的大黑豬,她呵呵地樂。

      “多吃,長得肥肥的,等萬?;貋砗贸阅愕娜?。只要你讓萬福吃高興了,我下輩子托生你都行……”

      冬天的夜長,馬玉翠思念在煤窯挖煤的劉萬福,她就坐在炕頭剪窗花,剪福字。她把兩只銜著雙喜字的喜鵲貼到炕頭的墻上,又把銜著福字的喜鵲貼到炕梢的墻上。窗玻璃上也貼著金雞報曉,臘梅迎春,還有各式形狀的雪花。馬玉翠還別出心裁地做了一頂粉色的幔帳,掛在炕沿前。傍晚,她關上燈點上一根蠟燭,羞答答地坐在幔帳里,想象著與劉萬福纏綿時的甜蜜……若不是怕蠟燭煙熏黑了幔帳,她會徹夜點著蠟燭睡覺。自從嫁給劉萬福,馬玉翠喜歡朦朧而又溫暖的情調。劉萬福也記掛著她,托人到佟二堡給她買件紫茄花色獺兔半截大衣。劉萬福給馬玉翠捎信說,實在沒買著粉色的,讓她將就穿。還說等他回來殺年豬,豬肉一斤不賣,都留著吃。馬玉翠穿著紫茄花色的獺兔大衣,回了三趟娘家。

      臘月二十六,馬玉翠等來三個陌生人。他們告訴她,煤窯塌方,劉萬福被砸死了。三兒住在醫(yī)院里,是死是活還很難說。馬玉翠翻著白眼,宛如一根倒木直挺挺的暈厥過去。人們七手八腳地把她抬到炕上,掐人中扎腳心,忙活了半天才把她救過來。馬玉翠來不及哭死去的男人,就揣著劉萬福用命換來的五萬塊撫恤金趕到醫(yī)院。醫(yī)生告訴她,病人若是再不醒過來,極有可能腦死亡。馬玉翠哇地一聲哭起來,她問醫(yī)生要怎么做才能喚醒三兒。醫(yī)生說,家屬要不斷地跟他說話,說他愛聽的話,用親情呼喚他。馬玉翠傻子似的站在走廊里,自己才給他當幾天媽呀,哪知道他愛聽啥呀?馬玉翠一跺腳走進病房,死馬當活馬醫(yī)吧!她給三兒擦身子,給他按摩,她拽著三兒的手撫在自己的胸口上?!叭齼貉?,你看我這心跳的,哪天我這兒不跳了,你可咋辦???你爸沒了,你活過來咱倆好有個伴兒。以后我天天給你蒸又白又暄騰的大饅頭……”馬玉翠每天如同和尚誦經(jīng)似的說著這番話。有一天,醫(yī)生給三兒做檢查,他搖著頭讓馬玉翠有個心理準備。還暗示她把病人拉回家,省得在醫(yī)院大把大把地花冤枉錢。

      馬玉翠淚水漣漣地把三兒的手放在胸口處,“三兒,你真狠心拋下我?留下我一個人活著有啥意思……”

      馬玉翠哭得極盡傷心,她哀嘆命運不濟,剛嫁了男人就守寡,前房的孩子還成了植物人,想死都死不起……馬玉翠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著,她沒心思吃午飯,尋思著如何通知三兒的哥姐。她淚眼婆娑地拉著三兒的手——她說自己不是不給他治病,實在是沒錢啊。要是哪有靈丹妙藥能治你的病,就是豁出命也去淘騰,只要你能醒過來……恍惚中,馬玉翠覺得三兒的手指抓撓一下,由于眼淚模糊了視線,她以為自己看花眼了。她抹去眼淚,盯著三兒的手看。

      馬玉翠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

      醫(yī)生說,病人能醒過來多虧她這個媽不離不棄的愛。馬玉翠呵呵地笑出了眼淚,她在醫(yī)院里伺候三兒半年。三兒要出院時,劉萬福的大兒子和女兒來到醫(yī)院,他們說只要馬姨能伺候三兒,爸的撫恤金都留給她。馬玉翠眼淚刷地下來了,她說窯上只給三兒拿一萬五千塊錢治病。為給三兒治病,他爸的五萬撫恤金花沒了,就連她和他爸結婚時收的禮份子錢,也被張著血盆大口的醫(yī)院給吞進去了。兄妹倆看著流口水,癡呆出一副傻相的三兒沉默了。大兒子一連氣抽了三棵煙,長吁一口氣,他說家里的三間房歸三兒,如果三兒不能動彈那天,就把房子賣了,送他去養(yǎng)老院。至于馬姨……沒等大兒子說完,馬玉翠賭氣地擤出兩條鼻涕。她質問他們,就算有三間房,三兒一個人怎么活?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們?nèi)绦乃退ヰB(yǎng)老院?馬玉翠嚶嚶地哭起來,哭了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盯著兄妹倆,說:“我管三兒,我就是再嫁也帶著他?!?/p>

      劉萬福大兒子和女兒再也沒說話,臨走時,他們?nèi)o她兩千塊錢。

      窗上的剪紙早被風吹得七零八落,鮮紅的顏色寡白得如同一張失了血色的臉。而蜘蛛們也把墻上貼著的喜鵲剪紙當成了家,在上面拉了密密實實的蛛網(wǎng)。粉色幔帳簌簌地落下灰塵,仿佛陳年裝面的袋子。缸里凍著的豆包和饅頭早已發(fā)霉變硬,豬圈那口大黑豬和院子里的雞鴨鵝也因為給三兒湊醫(yī)藥費,早就一命嗚呼了。院子的圍墻被夏天的雨水浸蝕得矮了不少,蒿草卻爭先恐后地躥出墻頭,在颯颯的秋風中,搖頭晃腦地訴說這個家庭的不幸。屋里院外荒蕪得令人悲涼,馬玉翠進屋轉了一圈,就走出來。她坐在院子里倒扣著的雞食盆上,絕望地嚎啕大哭。三兒拽著她胳膊也發(fā)出粗啞瘆人的哭聲,三兒的哭聲驚動了左鄰右舍。鄰居們都說,白瞎精靈的三兒了,撿回一條小命人卻傻了。剩下一個沒生養(yǎng)過孩子的后媽,傻三兒往后的日子可咋過呀……

      馬玉翠止住哭聲,一把摟過三兒。不知道是三兒明白了她的心思,還是到了該笑的時候。三兒笑得淌出一連串的口水。

      “我要摸咂兒。”笑得前仰后合的三兒突然止住笑聲。

      馬玉翠被三兒嚇得倏地站起來。鄰居們也都被三兒的話嚇著了,他們都盯著馬玉翠。馬玉翠咣當一聲靠在門上,臉紅得像一只要下蛋的母雞。

      “三兒啊,你都戒奶了。你去看看咱家豬圈里的老黑,是不是老黑餓了?”情急之下,馬玉翠想到豬圈里的老黑。

      誰知三兒氣咻咻地噘起嘴,轉瞬又樂顛顛地跑走了,“喂老黑去嘍,喂老黑去嘍……”

      鄰居們?nèi)齼蓛傻淖叱鲈鹤?,說劉萬福沒白對這個外村的女人好,也許他知道自己短命,給傻三兒找個依靠。另一個鄰居搖搖頭,說不能小瞧這個外鄉(xiāng)女人,誰也不能扒開她的心看。這個女人長這么丑,當姑娘時都沒人要,何況現(xiàn)在又被劉萬福破了身子。見識了男人的女人,很難把持得住,興許就和三兒就和了……

      馬玉翠沖著鄰居們的背影,使勁呸了一口唾沫。

      馬玉翠給三兒吃了藥,哄他上炕睡覺,還往三兒手里塞了兩個面包。馬玉翠花兩塊錢打一輛電摩托,她還依稀地記得劉萬福帶她趕集時,在集市北面的一趟紅磚房里住著一個批八字的瞎子。很快,她就找到窗玻璃上寫著周易算卦的人家,馬玉翠剛坐到凳子上,算命瞎子嘰里咕嚕地轉著白茫茫的眼珠,半天才說:“人都入土了,你還來干啥?”

      馬玉翠嚶嚶地哭起來,“他入土省心了,給我留下個傻兒子……”

      算命瞎子意味深長地笑了。他說劉萬福該死,他死鬼老婆是個醋壇子,跟他沒過夠,不甘心留在陽間的劉萬福娶了馬玉翠,就魂魄不安地招他去。若是在他們結婚之前給劉萬福扎個替身,結婚那天晚上在他老婆的墳上燒了,再燒上十刀紙錢,兩麻袋金銀錁子,他老婆的魂兒就消停了。劉萬福也不會死。算命瞎子惋惜地說,其實死人最好答對,死人不像活人那么貪得無厭,只要真心實意地給他們送些銀兩,他們就心領神會地走了。算命瞎子還算出馬玉翠前世是流氓,禍害了三個良家婦女,今生就該守寡。馬玉翠仿佛掉進冰窟窿里,從心里往外竄涼氣。算命瞎子總算給她一線希望,說她半路撿個兒子,雖然這個兒子癡呆傻氣,卻能死心塌地地給她養(yǎng)老送終。

      馬玉翠悵然若失地從鎮(zhèn)上回到家,她一頭扎在炕上睡了過去。

      “你活過來呀,活過來吧……”

      自從三兒在醫(yī)院里醒來之后,他就分不清死活。只要看到馬玉翠睡覺就嚇得哇哇大哭。在醫(yī)院的半年多,馬玉翠都是囫圇著身子靠在墻上或凳子上打盹。馬玉翠從沉沉的夢中醒了過來。原來,三兒給她炒了辣椒雞蛋,還炒了一盤土豆片?!叭齼海闵稌r候學會做飯了?”馬玉翠驚喜地拉著三兒的手。三兒沒回答她。哈哈地笑過之后,順理成章地提出了要摸咂兒的請求……馬玉翠擦干夢中流下的淚水,吃了兩碗飯,就背上劉萬福生前給她買的水粉色人造革挎包,裝了一瓶水和一袋饅頭去了煤窯,她要為三兒追討醫(yī)藥費。

      馬玉翠從里間走出來時,短發(fā)女人的酒已經(jīng)見底了。馬玉翠滿眼水色,顴骨上的蝴蝶斑也散發(fā)著紅暈。短發(fā)女人便知道女人剛才的經(jīng)歷了。

      馬玉翠呵呵地笑了,“一人喝多沒意思,我陪你喝一口?!?/p>

      馬玉翠的話音剛落,黑臉男人撩開門簾走出來,“少喝啊,我去窯上看看,今晚不能回來?!焙谀樐腥诉呑哌呄瞪弦碌募~扣。

      “別忘了,明天去小北嶺買十斤干豆腐,冰柜里只夠兩天的了?!瘪R玉翠給短發(fā)女人倒?jié)M了酒。

      “我喝不下了。”短發(fā)女人舌頭打卷。

      “嘖嘖,喝酒就跟男人睡女人似的,哪能有夠?!瘪R玉翠撇了撇嘴,又去后廚拿來一個小碗、一沓干豆腐、四棵大蔥、幾只火烤的干辣椒和一袋黃豆醬。她把醬袋咬一個豁兒擠到小碗里,又把蘸著黃豆醬的大蔥卷到干豆腐里。她心滿意足地吃起來。短發(fā)女人卻掰了一塊烤辣椒,放到黃豆醬碗里。她不愛吃酸菜湯里的烤辣椒,酸菜湯里的烤辣椒軟塌得失了糊香的味。只有蘸醬吃才又脆生又香。馬玉翠上挑起眼角,顴骨上的兩只蝴蝶又舞動了起來。她仔細地打量著眼前的短發(fā)女人,這個女人也就四十出頭,可她卻憔悴得像五十歲的女人。眼角細碎的褶子足以說明她過得不省心。

      “你男人可真疼你?!倍贪l(fā)女人抿了一口酒。

      “我男人死了?!瘪R玉翠下意識地瞭了一眼窗外,“我男人死之前給我買了好多漂亮的衣裳,只可惜,我天天窩在這荒郊野外。再說,我穿上他也看不著了?!瘪R玉翠抖摟著衣襟。

      短發(fā)女人咧嘴笑了笑。她也回頭看了一眼窗外,黑臉男人早已沒了影蹤。

      馬玉翠吃完干豆腐卷大蔥,就笑吟吟地端起酒杯,說:“酒是好東西,能勾男人的魂兒也能熨帖女人的心,我只要想我家男人了就喝一口,他就來和我說話。他這人一根筋,活著死了都對我好?!?/p>

      馬玉翠為三兒追討醫(yī)藥費的路極其艱難。她去了幾趟小煤窯,卻連人影都沒見著。后來,她就干脆日夜蹲守在煤窯上。每次去的時候都帶上三天的干糧和水,吃完再回家歇上一宿。去小煤窯要走三十多里地的山路,若是運氣好,還能搭個順路的驢車。有一次,馬玉翠剛拐上山道就搭上一輛摩托車。摩托車后面馱著兩個大筐,馬玉翠只好把雙腳放在筐里。柳條筐上粘著斑駁的綠色汁液,她猜想這個男人是販賣山野菜的。到了小煤窯,騎摩托車的男人雙腳插在地上,馬玉翠下來就直奔小煤窯。

      “你站住,讓我干一次,往后我還馱你?!?/p>

      馬玉翠被男人的眼神嚇住了。鉆山溝的男人都野性兇殘,荒郊野外被他毀尸滅跡都沒人知道。馬玉翠撒腿就跑,沒跑出幾步,就被男人拽住了。馬玉翠料定逃不出這個男人的手掌心了,她靈機一動地癱坐在地上大哭——她說不是不愿意陪他,而是自己那個死鬼男人在窯上挖煤時找小姐,染上了臟病。死鬼男人把臟病傳給了她,就被坍塌的煤窯砸死了。沒錢治病,只好在家炕上天天蹺起大腿讓太陽曬,沒想到卻招來一群又一群的蒼蠅。別說大哥干一次,就是看一回都得惡心地吐上個十天八天,以后再見到女人就軟得硬不起來……馬玉翠把自己都說吐了。男人疑惑地盯著馬玉翠,說認倒霉了,不能讓他盡興,就給錢。馬玉翠說要是有錢,就不來了這兒了。男人搶過粉色的人造革挎包,把包里僅有的十五塊七毛錢卷在一起,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以后,馬玉翠再也不敢搭摩托車了。來回往返,一來不安全,二來也耽誤事兒。萬一,趁她回家時煤窯主來了咋辦?馬玉翠就到批發(fā)部批發(fā)便宜的方便面,每次去窯上,都帶著十幾天的吃食。困了,馬玉翠就倚在黑黢黢的小黑屋門上瞇一覺,餓了,就著涼水吃一袋方便面。

      藍天宛若監(jiān)牢里的囚徒,被煤灰禁錮起來。就連樹和荊棘棵子也受到了牽連,黑黢黢的失去了綠色的鮮亮。一群又一群的黑老鴰從她頭上飛過,粗啞的叫聲讓她倍感凄涼。她看著黑老鴰發(fā)狠,等自己要回錢了,就買把刀把黑老鴰都閹了。見不著一個活人,馬玉翠就拿天上飛的黑老鴰撒氣。十幾天下來,馬玉翠又氣又累又無助。先前幾天,她還流淚,淚水把臉上的煤灰沖出兩道印痕。馬玉翠拿出包里劉萬福生前給她買的粉色塑料底座的小鏡子,鏡子里的她眼泡腫大,眼邊紅哧哧得如同兩個爛桃。她哀傷地收起小鏡子,沒拿到錢再哭瞎眼睛實在不值得。馬玉翠呸了一口唾沫,抹去流下來的淚水,開罵——“雜種操的,你們這幫縮頭烏龜,不得好死……”罵了一天“縮頭烏龜”,傍晚時她才尋思過味,讓黑心的煤窯主當萬年龜,豈不是白白便宜了他們。第二天她就改成了臭流氓,臭不要臉——

      天色一暗下來,馬玉翠就腰酸背疼,全身要散架子了。但只要看到太陽露頭,她就如一只斗架的公雞,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樹葉在她的注視下慢慢地變黃了,一陣微風吹來,就能聽到簌簌落葉的聲音。除了一群群的烏鴉,馬玉翠又見過五個活人??吹角八膫€人時,馬玉翠如同一條饑餓的狼見到羊,“哇呀”一聲撲過去,薅住了張騾子的脖領子?!俺袅髅ィ茨銈冞€往哪兒跑?”

      張騾子驚慌失措地拖著她,跑出去好幾步。

      “沒睡上寡婦,卻被一只狐貍精纏上了?!逼渌齻€男人圍上來,“這輩子還沒當過流氓,在這荒郊野外做回流氓也挺好,何況是她讓咱們流氓的?!蹦腥藗儑ハ嗍寡凵?/p>

      馬玉翠一看情勢不妙,就跌坐在地上故伎重演?!拔夷腥怂懒?,兒子傻了,你們不給我兒子治病,我男人變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三個男人面面相覷地互相看了一眼,原來是個剛死了男人的寡婦,被王寡婦潑一身尿水,又被不認識的寡婦抱住了大腿?;逇?,真晦氣。男人們懊惱地直吐唾沫?!拔豕褘D沒給你暖被窩,要不當著哥幾個弄一回,你那雞巴好使,以后就不叫你張騾子了?!?/p>

      張騾子瞄了一眼馬玉翠,“嘁,你們還是叫我騾子吧。我可不想沾染這么丑的寡婦……”

      四個男人住在西山凹子里,平時四個人總是黏在一起打牌喝酒。張騾子娶過三房媳婦,第一個過了半年,跟一個木匠跑了;第二個過門一個月,在一個夜色濃重的夜晚,跟一個來山里拉榛子的大貨司機走了;第三個女人是一個從來沒有結過婚,已經(jīng)四十歲的老姑娘。張騾子樂滋滋地想,沒見過男人的老姑娘應該不會跑了。誰知三天回娘家時,老姑娘哭啼啼地說啥都不跟他回來,她說新婚的夜晚被男人那東西嚇壞了。還聲言如果哥嫂逼她回去,她就一脖子吊死房梁上……張騾子形單影只地回家后,就招呼另外三個人來他家喝酒,他郁悶自己掙兩個錢都打了水漂,雞飛了卻沒留下一個蛋,他哀嘆老了得臭在炕上沒兒女發(fā)送。另外三個男人都罵他褲襠里玩意兒是廢物,半拉女人都睡不住,就留著撒尿。借著酒勁,三個人把他按到在炕上扒下褲子。看來看去,也沒覺得有啥兩樣。“奇怪了,難道你是騾子,這雞巴只是個擺設?!庇谑牵瑥堯呑拥木b號就被叫開了。

      張騾子再喝酒總是垂頭喪氣地打不起精神,玩牌時也十回有九回都輸。他發(fā)誓再也不玩牌不喝酒了,還是攢錢娶一房女人,老了也好有個伴。少了張騾子,牌桌酒桌都了然無趣,另外三個男人聚得也不那么頻繁了。這天,張騾子主動叫他們到家里喝酒,說是有一個羊頭四只羊蹄還有一盤水老鱉下酒。四個男人又興高采烈地聚在酒桌上。酒喝到半酣,張騾子神秘兮兮地說村里頗有幾分姿色的王寡婦對他有意思。三個人都不信,說王寡婦雖然死了男人,可小煤窯賠五萬塊錢呢。在這個村子里頂數(shù)王寡婦有錢。張騾子從牙縫里嘁了一聲,說不信今晚咱們?nèi)デ猛豕褘D的門,王寡婦一準燙好了燒酒,暖好了被窩等著。另外三個人哈哈大笑,打賭若是張騾子能和王寡婦有一腿,就請他去小北嶺喝酒吃肉。要是王寡婦心里沒有張騾子,他就請他們吃肉喝酒。張騾子信誓旦旦地應允了。四個人等到一輪弦月偏移時才溜出家門,越過王寡婦家的板障子。三個人貓腰蹲在窗戶根下,由張騾子叫門。張騾子敲了半天門,不見人聲也不見燈光。三個人窩得腰酸背疼地從窗臺下站起來,搖搖晃晃地來到門前,“敲門哪有這么敲的?!睅讉€人分別咚咚地給他做著示范,屋里還是死一般地沉寂。他們猜想,王寡婦一定是睡在哪個相好的被窩里去了。他們打著哈欠剛要轉身,隨著“吱鈕”一聲門響,一盆水迎頭澆向他們——四個人蒙頭轉向地撲摟從頭上滴落下來的水。另外三個人最先反應過來,他們一齊撲向張騾子,“你光請喝酒吃肉不行,還得請我們泡澡,把王寡婦的尿騷氣洗掉。”

      馬玉翠望著男人們離去的背影,止住了哭嚎?!疤靺龋植铧c遇上真流氓?!彼L吁了一口氣。

      山上的風涼,特別是夜晚的風更是透骨的冷。除了飛來飛去的黑老鴰,連一個人影都沒見到。看著不遠處的煤窯,馬玉翠氣呼呼地哼了一聲,煤窯主為幾個醫(yī)藥費錢不會連煤窯都不要了。煤窯就是煤窯主的搖錢樹,只要有煤挖上來,鈔票也會源源不斷地流進他們的口袋。她堅信煤窯主不會把一塊吃到嘴里的肥肉再吐出來。在自我的安慰中,馬玉翠決心就是等到頭發(fā)白了,也要為三兒討回醫(yī)藥費。沒錢吃藥,三兒這輩子就完了。馬玉翠把小黑屋旁邊裝著煤塊的倉棚收拾出來,夜晚有個棲身的去處。

      夜晚來臨,馬玉翠心力交瘁地躺在倉棚里的草墊子上,順著倉棚頂油氈紙的縫隙數(shù)天上的星星,她不知道家里的三兒能不能按時吃藥?有沒有人欺負他?再要不來錢,三兒的藥就斷頓了,不行就把手上的金鎦子賣了……馬玉翠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她被“咔噠咔噠”的聲響驚醒了。她側耳細聽,好像是小黑屋的門響。馬玉翠扒著倉棚齜牙咧嘴的板門往外看。一個人正從小黑屋里出來。馬玉翠接受上一次的教訓,她悄悄地爬起來,如一股旋風撲過去,死命地抱住那人的大腿。

      “臭流氓,你想趁著半夜偷偷摸摸地溜走,沒門?!瘪R玉翠順勢在那人的腿上咬一口。

      那人借著星光看見被一個女人抱住了腿,忍住疼問馬玉翠是誰?馬玉翠說,你可真能裝,你想賴掉我兒子的醫(yī)藥費,還想逃跑。我男人死了,我和兒子連飯都吃不上,你的煤窯修吧修吧還能挖出煤,只要車轱轆一轉,就有大把大把的錢到手……男人聽明白了,抱著他大腿的女人是討醫(yī)藥費的,而且還把他當做煤窯主了。他讓馬玉翠放開他,進屋好好說話。馬玉翠說不用進屋,有話就在這里說,讓星星月亮給評評理,你欠的醫(yī)藥費為啥不還?男人瞥了一眼倉棚,說那咱們到倉棚里去說。馬玉翠還是不肯,男人一只手就把她拽進了倉棚,還把她搡到草墊子上。

      男人一陣瘋狂的蠕動后,顫抖著發(fā)出狼嚎似的叫聲。男人心滿意足地提上褲子,說沒偷著東西,偷個女人也值……男人走時還照著馬玉翠的屁股踹兩腳,說今晚的意外收獲讓他很盡興。

      馬玉翠氣得七竅生煙,“雜種操的,我告你個臭流氓……”她嘶啞的喊叫驚動了樹上的烏鴉,烏鴉們呱呱地叫了幾聲,又“撲棱棱”地回窩里睡覺去了。錢沒要到,還被小偷占了身子。馬玉翠捶胸頓足地哭一陣,罵一陣。罵占了她身子的臭小偷,罵黑心的煤窯主——馬玉翠的哭罵聲宛若天邊的晚霞,漸漸稀薄了。后來,她就不再罵了,她要把嗓子省下來當著窯主的面罵。這天,馬玉翠只吃了一袋方便面,瓶底最后那口水也喝光了。如果下午再見不到人就該回家拿些吃喝了。正當馬玉翠起身要走時,遠處一個人影姍姍而來。人影越走越近,馬玉翠張著嘴看著走近的人,原來是一個臉膛黝黑的男人。她躥過去薅住男人衣襟,“不要臉的臭流氓,看你還往哪跑?!?/p>

      被她拽住的男人一個勁地往后躲。“你認錯人了,我不是煤窯主。是新煤窯主雇來把門望風的?!?/p>

      馬玉翠不依不饒地薅著他不放。

      “妹子,死男人的不是你一個,窯主早揣著錢跑了,連根雞巴毛都沒留下?!?/p>

      馬玉翠打著提溜坐在地上,“沒有錢,我和兒子咋活呀。別說治病,連飯都吃不上了……”

      黑臉男人把黑煤球似的馬玉翠從地上拽起來,讓她進屋先歇歇。馬玉翠從黑臉男人這里得知,煤窯主只是草草地賠付了死傷的人,私下里轉賣了煤窯后就消失了。黑臉男人的確是新窯主派來監(jiān)工的親戚。馬玉翠傷心不已,張著大嘴干嚎起來。

      “要不,你就帶著兒子再找個男人算了。”黑臉男人一棵接一棵地抽煙,抽得云天霧動。

      馬玉翠的干嚎聲更大了,“沒兒子時,我都沒嫁出去,帶個傻兒子你要我啊?!?/p>

      黑臉男人把煙叼在嘴上,仔細地端詳了一會兒馬玉翠。他撲哧笑了,還真沒見過這么丑的女人。嫁人的路被馬玉翠自個兒堵死,黑臉男人沒轍地望著房笆。他突然一拍手,說:“有了,你在馬路邊開一家酒館,挖煤的人喝酒。我聽說公路那邊還要建高架橋,你和兒子吃飯吃藥不就有著落了?!?/p>

      馬玉翠發(fā)現(xiàn)黑臉男人滿是污垢的門牙直忽扇,她伸手跟他要了一棵煙,呵呵地笑著說他的門牙太像門簾了。誰知馬玉翠這一笑再也沒收住,直到笑出了眼淚。黑臉男人被這個剛才還大哭,這會兒又大笑的女人也逗笑了。他想這個女人被兒子的醫(yī)藥費逼瘋了,難道晃悠的門牙真有那么可笑嗎?

      馬玉翠抱著劉萬福的相片,落寞地把房門鎖死。她站在院子里踅摸一圈,路過豬圈時她站住了,哀傷地說:“老劉,你放心,我會把三兒帶好。我以后只養(yǎng)黑豬。”馬玉翠自言自語地交代完,就帶著三兒住進了路邊的酒館。

      一場大雪過后,酒館就正式開業(yè)了。酒館里裝了土暖氣,有黑臉男人的照應,煤可夠燒。黑臉男人還上下打點,給酒館通了電。酒館開業(yè)后的第一件事,馬玉翠就到集上抓了一頭黑豬。她還讓黑豬放心,稱絕對不會讓它串種,等它長大只給它找一身黑的母豬。又過十來日,黑臉男人不明就里地在集上抓來一只黑白花的豬羔,他說只養(yǎng)黑豬太單調。

      馬玉翠歇斯底里地指著他,大叫,“送走,趕快送走。”

      三兒站在馬玉翠身邊哈哈地笑,“姨,他不知道黑豬是我爸哈?!?/p>

      “黑豬不是你爸,它是咱倆對你爸的念想?!瘪R玉翠把三兒摟在懷里。

      酒館開張一個月,馬玉翠就凈賺三千多塊。她和三兒躲在里間數(shù)錢,三兒的口水滴滴答答地淌到錢上,票子黏濕得粘在一起。馬玉翠拍著三兒的頭,說等攢夠過禮錢就給他說媳婦,還叮囑三兒不能有咂兒摸就忘了姨,算命瞎子說你能給姨養(yǎng)老送終。三兒哈哈大笑,笑夠了,三兒高聲大嗓地喊:“我現(xiàn)在就要摸咂兒?!?/p>

      黑臉男人在晚霞染紅透半個天際時分,來到酒館。他特意穿上一身黑西服。上個月開支,黑臉男人在集市上花六十塊錢買了一套黑色的西服,一直沒舍得上身。西服是化纖料子,輕薄得透出乳黃色的襯里。他把西服的扣子系串了,所以,當他披一身橘色的光亮走進酒館時,宛若一匹瘸腿老馬。馬玉翠撲哧樂出聲,轉身親自下廚做了老豆腐燉肉,紅燒鯽魚,芹菜炒粉條,青椒肉段。

      馬玉翠還燙了散白酒,“今兒個陪你喝一盅。”

      三兒吃了一小碗紅燒肉,吃得滿嘴流油。他啪啪地拍著鼓脹的肚皮,高喊,“我要摸咂兒!”

      馬玉翠呵呵地笑了,說:“三兒,快去看看老黑是不餓了,給它?兩瓢食?!?/p>

      “三兒可真好糊弄,一說喂老黑就不摸咂兒了。我要是三兒就不聽你的?!焙谀樐腥说拈T牙又忽扇起來。

      “廢話,他是我親兒子。”馬玉翠端起酒杯“吱”地喝一口,“黑哥,沒有你就沒有我們娘倆的今天,我替死去的男人敬你?!瘪R玉翠夾起一塊肥瘦相間的紅燒肉放到他碗里,說:“吃肉,這肉燉得可爛乎了?!?/p>

      黑臉男人“咕嘟”一口,喝下半杯酒,說:“妹子,往后咱倆喝酒時,別再讓你男人敬我了,這話聽著不得勁。我又不認識他——”

      馬玉翠白了他一眼,說:“那不行,我無論走到哪,他都是我男人?!?/p>

      黑臉男人再也不敢說不得勁的話了。馬玉翠和黑臉男人一直喝到月上中天,她喝得醉眼迷離。她告訴黑臉男人以后想吃啥就來,她都親自給他做。馬玉翠飄忽地站起身,黑臉男人上前扶住她,深情地說:“妹子,我就想吃你?!?/p>

      焦黃的燈光令馬玉翠的臉色更加暗黃,瘦削的她小腹扁平,只有胸脯一起一伏地隆起兩坨肉。兩個奶子如同沒使堿的面團,硬邦邦地挺著。黑臉男人仿佛被電擊了似的顫抖起來,他手心攥出了汗水,心慌耳熱地盯著女人的胸脯,雖然不大,可也是肉啊!這個女人長得丑,可她身上那股勁惹人憐愛。黑臉男人如同往河水里扎猛子,撲到馬玉翠的身上。

      黑臉男人從馬玉翠身上翻下來時,宛若一匹剛拉完車的老馬,呼呼地喘著粗氣。氣剛喘勻乎,他就伸出手,“來,讓我看看你的脊梁骨,咋老那么直溜?”黑臉男人側歪著身子,“嘖,你這屁股咋像煙熏火燎的灶坑???真是黑呀——”

      馬玉翠一動不動地趴著。

      “咋不說話,生氣啦?”黑臉男人試圖把她轉過來。

      馬玉翠倏地仰躺過來,噗地從嘴里吐出一顆沾著污垢的黃牙。黑臉男人拾起牙,拿到燈泡底下仔細地端詳。他用舌尖舔了舔稀松的門牙,確定少了一顆,就羞澀地笑了。黑臉男人惋惜地舔著上牙膛,本來就沒剩幾顆的前門牙,又在女人身上犧牲了一顆。黑臉男人不但把一顆牙落在馬玉翠的嘴里,也把口水淌在她的肩頭上。

      馬玉翠抹了一把黏濕的肩膀,說:“買牲口還得看牙口,何況找男人。再用幾次,你那口牙還不得掉個精光。再說,你真是燒包,占著我身子還嫌我黑?!?/p>

      黑臉男人匍匐下身子,向她保證再也不會掉牙了。還說等開支就去小北嶺鑲一口結實的牙。他又下意識地舔著門牙,說自己不是嫌她,只是沒見過煙熏火燎的屁股。馬玉翠沒好氣地拿開他箍在身上的手,“起來,我男人就稀罕那地兒??茨氵@德行,跟那個小偷差不多?!彼读艘幌拢R上改口說他跟小偷沒啥兩樣。

      黑臉男人愁眉苦臉地哀求馬玉翠,說咱倆在一起別老說那個男人,他都死了?馬玉翠“噌”地坐起來,“不行,劉萬福是我這輩子唯一的男人?!?/p>

      看到馬玉翠簌簌的眼淚,黑臉男人慌了手腳。“年底,咱去佟二堡買件黑毛衣裳?!彼テ鹫斫頌樗裂蹨I。

      “買真毛的?”馬玉翠撲哧笑了,“要是糊弄我,就扒下你這身黑皮做衣裳穿?!?/p>

      黑臉男人舉起手起誓,說自己若是說話不算數(shù),就讓煤窯把他埋了。

      清早,三兒倚在門框上盡情地淌著哈喇子?!耙?,昨晚我爸回來了,我聽到他叫喚了?!?/p>

      馬玉翠愣怔一下,隨即她撫摸著三兒的頭,“你爸沒回來,是你做夢了。”

      附近的民工都知道酒館的廚子是個傻子,還只會做紅燒肉燉干豆腐、芹菜熗花生米、酸菜五花肉、樹椒土豆絲。老吃這幾樣菜,早就膩歪了。民工們再來酒館喝酒時,就拎著東西自己做,只需付給馬玉翠加工費。民工們有時候拎來一只野雞,一袋榛蘑;有時候拎幾條鯽魚或者一條大胖頭魚,鯽魚紅燒,胖頭魚清燉。有時候還拿來幾只猴頭,吊一鍋猴頭湯……做好飯菜,民工們也熱情地招呼馬玉翠一起吃。她也不客氣,反正也得吃飯,人多喝酒吃飯還熱鬧。

      常年在外的民工,因為沒有女人可睡,身心荒涼寂寞。所以,心甘情愿地花兩個小錢到酒館里找家的溫暖,最起碼能飽眼福過嘴癮。民工們一端起酒杯就赤裸裸地講男歡女愛的葷話,講到動情處,就貪婪地盯著馬玉翠。馬玉翠喝得兩頰紫紅,一個民工就粗俗地要在她臉上摘兩朵雞冠花下酒。馬玉翠冷笑著說,你若是敢把我臉當雞冠花采,我就把你襠里的東西咬斷,漚肥澆到雞冠花上。馬玉翠的話等于扇了他們的臉,民工們面面相覷,尷尬地訕笑。

      馬玉翠不是善茬兒,弄不好都能被她送進監(jiān)獄吃兩年牢飯,民工們也知道她身后有黑臉男人撐腰。為一個這么丑的女人和黑臉男人結下疙瘩不值得,煤黑子們?nèi)遣黄稹C窆兿窦s好似的,再不來酒館喝酒吃肉了。冷清的酒館讓馬玉翠心慌意亂,她渾噩地坐在吧臺后面,一棵接一棵地抽煙。如果民工們不來,酒館就得黃。酒館不掙錢,她和三兒的生活就沒著落。第五天,馬玉翠再也坐不住了,把半截煙扔到地上,捻滅。親手做了一鍋紅燒肉燉粉條,蒸了兩鍋白面饅頭。在傍晚時分,挑著紅燒肉和饅頭來到工地。剛要吃晚飯的民工們都睜大眼睛,張著嘴地看著這個仿佛從天上下來的女人。馬玉翠宛若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似的,熱情地招呼他們,“咋都像螞蚱似的長長眼睛啊?好幾天沒吃肉了吧,特意給你們送來紅燒肉解饞?!?/p>

      民工們回過神兒,呼啦一下圍上來。馬玉翠看著吃得滿嘴流油的民工,撇了撇嘴,“哼,是貓還能不沾腥?!?/p>

      “翠姐,想俺們了?”

      馬玉翠在說話的民工的屁股上擰一把,“盡難為你姐。”她挑起吃得一干二凈的水桶,故意扭著腰肢走了。回到酒館,馬玉翠讓三兒切十斤凍豆腐,凍豆腐比干豆腐便宜,她要把今天白送去的損失補回來。馬玉翠知道民工們不是肯花錢的主,出來拼命,說不定哪塊磚頭正好落在頭上,家里的女人就說不上是誰的了。若是把血汗錢都花在吃喝嫖賭上,還不如在家等死算了。那以后,馬玉翠還是坦然地喝酒吃肉,偶爾打情罵俏是為了留住他們。吃慣的嘴,跑慣的腿,若是一塊骨頭都舍不得,再忠誠的狗也跑了。

      民工們再也不敢說在她臉上摘花的話,就起哄架秧子地讓她講笑話。馬玉翠咬一口干豆腐卷大蔥,撇著嘴說除了劉萬福,世上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民工們嘻哈地說現(xiàn)在的和尚都養(yǎng)私生子,難道劉萬福守著她的身子不碰?馬玉翠乜斜他一眼,抻了抻細長的脖子,聲情并茂地講了起來——有個男人死了,卻怎么也閉不上眼睛。他老婆和兒女想盡一切辦法都不能讓他的眼睛閉上。家人就出錢請陰陽先生想辦法,說啥都不能讓他睜著眼睛走,他若是睜著眼睛走,活著的家人就不得安生。陰陽先生說,我能讓他閉上眼睛,你們可不許不樂意。家人說,只要讓他閉上眼睛,多付一百塊錢。陰陽先生就走到死者的身邊,“開屌光,硬邦邦,上天堂還嫖娼?!彼勒吖毁亢鲩g就閉上了眼睛……

      民工們先是愣怔了一會兒,繼而哄堂大笑。

      馬玉翠慢條斯理地說,“其實,貪酒好色的男人才是英雄,煙酒不動的男人都是軟蛋?!?/p>

      “那你不是說劉萬福是好男人,難道他既貪酒又好色嗎?”

      馬玉翠狠狠地斜楞一眼說話的民工,“兩回事兒?!?/p>

      民工們?yōu)榱俗C明自己不是軟蛋,爭先恐后地來酒館喝酒吃肉,更是大包小裹地往酒館提溜東西。有一日,一個民工扛來一只羊,還說是正宗的海拉爾羊。馬玉翠讓黑臉男人找了一個銅火鍋,買來豆腐乳、韭菜花、芝麻醬。把羊肉切了薄片,涮火鍋。

      馬玉翠如一條修行得道的魚,只吃食,不咬鉤。

      “其實,他那天一說幫我,我就知道他要睡我。可我有啥辦法呢?在這荒郊野外沒有一個男人幫襯,就得賣身給所有的男人。還得賤賣——”馬玉翠端起酒杯喝下一大口酒,又說:“姐,不管遇到啥事兒都別灰心,馬糞蛋還有發(fā)燒的時候呢。更不要為拋棄你的男人犯愁,也別仇恨勾引你家男人的女人。他那東西能搞她,也能搞別的女人?!瘪R玉翠還問短發(fā)女人愿不愿意到煤窯上干活,煤窯上缺一個做飯的。

      短發(fā)女人長嘆一口氣,沒說話。

      “姐,可惜你那雙大眼睛了,一點都不水靈,像一口枯井。我要是長你那雙大眼睛就不至于和黑哥搭伙了。看他好像對我挺溫存的,可他對家里的女人也好。誰知道他哪一份溫存是真心呢?”馬玉翠說完竟咯咯地笑起來。

      “滾蛋。你也跑來占便宜,還專撿好吃的禍害。”一只蒼蠅扎到紅燒肉的碗里,馬玉翠舞著筷子攆蒼蠅。蒼蠅“嗡”地一聲飛起來,在她們的頭上盤旋一會兒,便落在屋角那盆帶死不活的柳桃樹上。纖瘦枯黃的柳桃葉兒仿佛受到驚嚇,顫巍巍地晃動起來。馬玉翠咯咯地笑了,說柳桃可真是個賤種啊,見到一只蒼蠅就得瑟個沒完。天下的蒼蠅多了去了——馬玉翠又到吧臺上拿過老巴奪,“啪”地點著一棵煙?!俺宋壹夷腥?,現(xiàn)在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睡女人都想要臉蛋漂亮的,還盡想要雛兒。這些挖煤修橋的窮人,也就在我這兒酒館里過過眼癮說兩句下流段子,痛快痛快嘴,只能眼巴眼望地看著那些有錢的男人睡雛兒。我跟我男人時,就是雛兒,雖然我這只雛老了,可他一點都不嫌棄……”

      馬玉翠自鳴得意地笑了起來。

      夜,宛若一塊幕布鋪天蓋地的罩下來。短發(fā)女人愁苦地看著黑黢黢的夜色,不遠處燈光下一個又一個渺小忙碌的身影,如同吊在門楣上的掛錢兒。她瞥了一眼馬玉翠,她趴在桌上睡了??罩木票岬乖谧郎希R玉翠的瞌睡聲,宛若一縷炊煙裊裊地竄到房梁上。

      “姐,你走?。恳遣辉敢馊ッ焊G,就留在酒館當服務員吧?!瘪R玉翠抬起的手把酒杯碰到地上,掉在地上的酒杯摔兩半了。她瞄了一眼兩半的酒杯,一低頭又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月光灑到地上,仿佛地上有一條波光粼粼的河,短發(fā)女人踉蹌得差點跌倒。她站穩(wěn)后,用腳試探地踩一下,卻發(fā)現(xiàn)河水在她的腳下魂飛魄散,并像鬼魅一樣隱遁了。她仰頭望天,原來是月光施的魔法。月光讓大地呈現(xiàn)出像河水一樣的假象,短發(fā)女人踢著月光河水奔著燈光而去——她想,有燈光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活路。

      月光如同一個魔術師,而酒館宛若魔術師拋在荒野中的月光寶盒,孤獨地閃著幽暗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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