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朋
一
雪花紛揚的冬夜,我和老婆孩子擠上這趟回家的火車。
時值春運,臥鋪車廂,旅客爆滿。攢動的人頭,嘈雜的語音,逼迫著狹窄的空間,讓人陡然生出幾絲煩躁和壓抑?;疖嚲従忨傠x站臺,很快進入常規(guī)運行狀態(tài),車廂里才逐漸平靜下來,充盈耳畔的除了旅人的輕言碎語,就是車輪撞擊鋼軌的急促聲響。
老婆孩子早早爬到臥鋪睡下。我斜坐在過道臨窗的折疊椅上?;疖嚬?jié)奏分明的細微抖動,不時打在玻璃窗上的成簇雪花,釀成一種令人微醉的氣氛,思鄉(xiāng)之情慢慢浮上心頭,有一點兒甜蜜,有幾縷苦澀,隨后一陣鉆心般的痛楚接踵而至,壓過其他。那痛楚楔入內心已經多年,它一直沉睡著,現(xiàn)在它醒了,一下一下,蟲子般蠕動著,直往深處扎,心就“突突”抖著,揪作一團。
車窗外面什么都看不到。外面真黑。黑暗中,眼前恍然映出一片初秋的田野。藍天白云下,一望無際的莊稼隨秋風起起伏伏,發(fā)出一陣嘩嘩啦啦的絮語。媽背著六歲的我默默走在鄉(xiāng)路上,爸同樣默默走在一旁。他們倆誰都不說話。爸想背我一會兒,媽不讓,我也不愿意讓他背我。我有些害怕這個落落寡合、面孔白晳的城里人。他們剛從平房公社回來。爸是特意從省城東北有色金屬設計院趕到鄉(xiāng)里,解決他的婚姻訴訟案的。敗訴的結果使他顯得十分落寞,但也接受了現(xiàn)實,組織的力量重如泰山,他不可能做出有效的抵抗,即使抵抗,也注定沒有好果子吃?;橐鲈V訟耗盡了雙方的精力。爸灰頭土臉,媽萎靡不振。爸灰頭土臉只是表面,內心的沮喪才更可怕,那是一種情感的巨大坍塌和崩潰,這位春風得意的設計師額頭隱隱現(xiàn)出了魚尾紋,眼神也失去了以往的昂揚風采,帶有某種宿命的味道。媽萎靡不振,臉上沒有得勝的喜慶,似乎陷入一種困惑中無法自拔。
“別恨小文,要恨就恨我吧。”媽說。小文是舅舅的乳名兒。
爸嘆息一聲,抬頭看天,神情一片茫然。
“依了我,就認了,你愛在城里咋扯就咋扯,只是小文說,不能讓外甥以后沒爹?!眿尠г沟卣f。
爸臉上露出一絲愧疚,中分的頭發(fā)雜亂無章地耷拉下來。
寂靜的田野驟然響起一支鄉(xiāng)間小調兒,看不清唱歌的人在哪兒,侉里侉氣的腔調卻有力地鉆進人的耳朵:
一壺燒酒呀,喝了個底朝天
滿眼看月亮呀,總是少半邊
家中妹子日子苦啊
城里哥哥走路也難……
爸只在家待了一宿,第二天就回省城了,過年都沒回來。
那時,我咋會曉得爸媽在鬧離婚呢!我只是覺得小腳老奶不像以前那樣疼愛我了,好吃的東西她都藏了起來不給我吃。叔伯姐妹不再跟我一塊玩耍了,跟我一般大的秀春興致勃勃地跟別人玩起了過家家的游戲,單只把我拋在一邊,從前她是多么愿意讓我做她的小女婿呀。伯父家的兄弟瞅我的眼神也帶著一絲陌生了,那是一種有意的疏遠和冷漠。家中彌漫著寂寞和冷清。
只記得媽領著我一趟一趟地回姥家。姥家與奶家僅隔著一座山?;乩鸭业纳降缽潖澢?。媽走的很慢很累,她卻不肯停下腳步歇一會兒。直到走到山頂可以看見山那邊姥家的村莊了,媽才放松下來,她咬著嘴唇,回頭看一眼來時的羊腸小路,嘴里罵出一句臟話。山路下面,奶家的房子在槐樹叢中若隱若現(xiàn)。
苦蟬在姥家院里的棗樹上悲鳴不已,高一聲,低一聲。屋里,姥姥、姥爺愁眉不展,哀聲嘆氣。媽坐在一邊暗自垂淚。老姨要帶我出去玩兒。老姨會踢毽子。老姨的毽子上扎著兩根長長的大公雞的翅膀羽毛,五顏六色,煞是好看。老姨會好多種踢法,她兩條長腿非常靈活,踢毽子時能左右開弓,右腳一踢,彩色毽子像是活物一般,輕盈地飛至半空,抖成一片好看的云錦,老姨輕巧轉身,跳出一個好看的舞步,待毽子落下時,迅速踢出左腳,毽子扎煞著又朝空中飛去。
老姨不跟我玩踢毽子了。老姨空著手領我出去。
我問老姨,“毽子呢?”
老姨長瓜臉一凜,說,“丟了?!?/p>
我說,“白瞎了?!?/p>
老姨說,“毽子算啥呀,人要看不住,才丟人呢,丟到家了。”
我不明白老姨的話。我惋惜老姨丟失的毽子。
“玩藏貓貓呀?!蔽腋诶弦唐ü珊?,討好著說。
“不!”老姨冷著臉,使勁一甩頭,甩得羊角辮子一陣晃動。
“玩唄。”我央求老姨。不管用。
街上空地扔著兩根石匠未完工的石條,間距一兩步寬。十七歲的老姨跳到其中一塊石條上,又步履輕盈地跳到另一塊石條上,然后回頭示意我學她的樣子做。老姨臉上掛著詭異的表情。我想都沒想,就按老姨的做法重復了她的動作。我右腳踏空了,沒有邁到另一根石條上,身子失去平衡,腦袋重重地磕在另一根石條的石棱上,把左眉磕開一條大口子,鮮血直流。我看見老姨好像在笑。直到我哇哇大哭,她才過來把我抱回家。我躺在炕上依然哇哇大哭。我聽到姥爺罵老姨的聲音。老姨解釋著,跑到院里。我睜開被血蒙住的眼睛,看見媽朝我俯下的臉上布滿愧疚,她的眼淚“噼里啪啦”往下掉,落在我的臉上。
再回姥家,媽推不開娘家的門了。門被老姨從里邊關得死死的。老姨說啥不讓進門,口氣滿是怨言。媽不肯就此罷休,從門外敲敲打打。老姨進屋,從水缸里舀出一盆水來,來到院里,隔著大門就把一盆水澆到門外。老姨在院里兩手叉腰,長瓜臉憋得通紅,“自家老爺們兒都看不住,還有臉回娘家,痛快滾蛋吧,別回俺們家!”媽在門外滿臉淚水,一身涼水。她背著弟,折身再轉回山的這邊。奶家還有房子讓住,那是一座人情空虛冷清的孤島。
二伯家的大哥,一個十四歲的頑皮少年,以游戲為名,把我兩手抓起來掄圈兒,我身子飛旋到半空中,被他掄了一圈兒又一圈兒,他也許是有意也許是無意,一下子把我掄出去了,我身子高高地在空中飛行了一段時間,最后落到一個糞堆上,叔伯兄弟們拍手叫好,樂炸了。驢糞末子滾了我滿身滿臉,左臂的劇痛險些讓我背過氣去,我連哭帶嚎,不敢動彈,右臂摔錯環(huán)了。事件的制造者和鼓動者們嚇得一哄而散。媽知道后把我抱回家,我躺在炕上只是啼哭不已。媽氣得臉色發(fā)白,她出屋直接登到房頂上,兩手叉在腰間,潑婦一般,沖著房后高地小腳奶奶和伯父們居住處破口大罵,罵聲震天,響徹全屯子。街坊鄰居像看西洋景一般圍在遠處笑模滋地觀賞著,嘴里發(fā)出慨嘆,聲聲入耳。
在村人的眼皮底下,母親背著我,離家走了十幾里山路,去到鄰村一個遠房親戚家,央求那家蹩腳的鄉(xiāng)村郎中,把我手臂端回了原位。
那晚,月光把屋子照得一片白。夜半三更,我被恐怖的惡夢驚醒。大汗淋漓、心驚肉跳之際,一陣若有若無的哭聲傳到我的耳中。哭聲很小,細若游絲。我以為那是夢里的聲音,回過神來,豎起耳朵仔細傾聽,才發(fā)覺那是媽在被窩里小聲哭泣。我伸手推了她一下,她沒有反應。媽可能是在做夢吧?我翻身打算再睡,就要沉沉進入夢鄉(xiāng)時,媽那頭兒又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奇怪動靜來。我半夢半醒,迷迷糊糊。半醒的意識讓我不情愿地扭過身子,朦朧中,我看見媽好像在穿衣裳。借著昏黃的月光,她起身下地,輕手輕腳隔著炕沿為我把蹬開的被子細心蓋實。我閉著眼睛不愿睜開,就聽屋門“嘎吱”一響,媽出了屋子。我麻利地鉆出被窩爬到窗前朝外看。窗外明月光,就像地上霜。媽踩著月光凝成的霜花遲疑著走出院子。媽這是要干嗎呀?我心里生出一絲不祥。我趕緊起身,推開房門,一路小跑,奔向院外。村莊靜悄悄的,雞不鳴,狗不叫,一切都睡死過去了,沒有夜鳥的影子在灰暗的樹梢上飛掠而過。緊張環(huán)顧四周,我終于追蹤到媽就要隱沒在高坡草叢間的半個身影,她走路時身體前傾的動作幅度非常大,這讓我很容易就能辨別出她來。遠遠望著媽那越來越小的影子,我想扯開嗓子大聲喊她,卻被胸口莫名騰起的一股氣給憋住了。我緊緊咬著嘴唇,眼里噙著淚,快步登上門前土坡,順著媽走的方向快步追上山去。呼哧帶喘直追到半山腰,我也沒攆上她。
媽媽丟了。我把媽媽弄丟了。
多可怕的結果呀!這簡直是世界末日呀!我惶然失落。我六神無主。我呆若木雞。
驀地,左邊那片槐樹林子里響起媽無所顧忌的哭聲。我驚悚交加,身子不由地抖了起來。媽的哭聲非常大,也非常特別,在深夜里傳出去很遠。媽一邊哭,一邊在期期艾艾地哼唱著什么,非常奇怪的組合。媽哭時的“啊”音帶有節(jié)奏韻律的豐富變化,它忽高忽低,忽長忽短,深邃復雜,尤其是結尾時那悠長的拖腔,簡直飽含了一個屈辱女子無盡的委屈和辛酸,月亮和星星甚至都掉淚了。不過,這還不是高潮呢。精彩段落是媽的唱念部分。她唱時的曲調悲悲切切,委婉凄清,一唱三嘆之間,就把自己時運不濟、命運多舛的身世完整地表現(xiàn)出來,“可憐我紀淑貞啊,要多苦有多苦呀,拉扯孩子不容易啊,沒人管沒人疼呀”。媽的語速極快,吐字也清晰有力,電光石火之間,就準確完成了對負心漢和狐貍精們的徹底揭露和批判?!瓣愂烂馈⒑偩?,缺大德,損陽壽,豬狗不如,狼心狗肺”,她就這樣哭唱了好久。我想跑進林子,跑到媽跟前,叫她別哭了,腳卻不聽使喚了,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了,像被啥東西釘在地上了。
天色漆黑的夜晚,媽就時常那樣離開家門,一個人孤零零朝山上走,在槐樹林里哭上一場。她并不害怕黑夜,她畏懼的是人。小腳老奶對自己兒子負心行為的默許令她不解,家族老少退避三舍的疏離與冷漠使她寒心,娘家的閉門羹簡直讓她絕望透頂。媽在漆黑的山上悄悄走著,媽在無人的樹林里小聲哭著。媽煢煢孑立,媽形影相吊。她把沉默無語的槐樹和花草當做傾訴苦楚的對象。起風了,遠山林濤陣陣,近處樹搖草動。樹枝枯黃的葉子發(fā)出“簌簌”的嗚咽,與媽的哭訴形成一種呼應。她止住眼淚,怔怔地凝神細聽周圍樹葉發(fā)出的響聲,千瘡百孔的心似乎受到輕柔的撫慰,媽覺得好受一些,胸口不那么堵得慌了。她茫然坐在樹下,一聲不吭,與周圍灰暗的樹草融為一體。
媽在山中夜游的時候,媽在樹下哭泣的時候,媽看見野兔在月光下的草地上蹦來跳去的時候,或者,媽仰臉瞅見滿天星斗燦然生輝的時候,她都把自己看成是一個多余。她叩問蒼天大地,追問列祖列宗,也無法解開心底層層交織的疑團,她陷入到一個矛盾的怪圈之中苦苦掙扎。媽沒有文化,基本就是一個文盲,她怎會了解人性的復雜之處呢!與她相類似的故事自古至今就一直大量存在,經久不衰。她不是第一個,當然也不是最后一位。只是媽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竟然不幸成為這古老故事又一個新鮮版本中的人物。
山下村莊傳來一兩聲清晰的狗吠,把媽從冥想中喚回到現(xiàn)實。想起炕上還熟睡中的孩子,她擦去眼角殘留的淚痕,站起身,往家走。她走出林子,剛踏上山間小路,突然驚叫一聲,跳了起來。她遇到林邊呆作一團的我。媽嚇壞了,身子都嚇哆嗦了,直到我哭著喊媽,她才看清那個小小的黑影原來是她兒子。
播音員提示列車進入夜間行車之后,臥鋪車廂的燈滅了。我仍無睡意,起身去車廂連接處抽煙,那里已有一位中年男人在噴云吐霧。中年男人的手機突然響了,彩鈴聲是新疆民歌《大阪城的姑娘》。中年男人掏出手機,一邊接聽一邊轉身返回車廂。我心里一動,把《大阪城的姑娘》做了一個小手術:如果你要嫁人,就嫁愛你的人;如果你要娶親,就娶相中你的姑娘。
絲絲寒氣從火車縫隙往里鉆,兩邊的門玻璃都掛著厚厚的白霜。爸媽的影像交替閃現(xiàn)到眼前,先是爸的孤寂,后是媽的執(zhí)拗。爸的孤寂讓我愁腸百結,媽的執(zhí)拗令我十分辛酸。媽出嫁時,爸究竟喜不喜歡媽呢?或者說爸娶親時,媽到底相沒相中爸呢?
媽姓紀,娘家在公營子,與婆家的朱杖子僅一山之隔。在遼西,村名都是有說道的。蒙古人的村落叫營子,漢族人的地盤叫杖子。從村名來考證,外公家應該算是蒙古族才對,他們的漢族身份著實可疑。媽略顯突出的顴骨和卷曲的頭發(fā),也確鑿地驗證了她必是蒙古人后裔無疑。紀家勇猛、霸氣的性格也符合蒙古族人的特點,這與張家的內斂和低調南轅北轍。紀家后裔老虎豹子一般兇牙利齒;張家子孫則牛馬一般沉穩(wěn),只會不聲不響埋頭耕耘。紀家好比食肉動物,張家太像食草家族。媳婦鬧別扭,紀家兒子一個大嘴巴子就硬生生扇過去,媳婦都不敢吱聲。張家在外挨欺負,被人家打完右臉,一定要把左臉再遞給人家。
張家男人歷來倒也并不缺少雄性荷爾蒙。那些粗手大腳沉默寡言的先人們,既是白天莊稼地里的種田能手,也是夜晚炕席上的英雄好漢。他們在遼西平原播種并收獲著一茬又一茬的大豆高粱,也在漆黑的夜色中全身心投入到繁衍后代的事業(yè)中,兩方面的表現(xiàn)旗鼓相當,無可挑剔。漫漫歲月,家族的財產和人口規(guī)模幾乎以幾何級數(shù)般快速增長,張家就像一株不斷朝四周肆意生長的大樹,根須盤根錯節(jié),樹干古樸粗壯,枝條遒勁飛揚,形狀各異的豐盈葉片在天空中逍遙抖動,在大地上投下大片的濃蔭,那情景,那氣勢,倒也獨領一份風騷。他們后來的內斂與懦弱是時代雕琢的。半個多世紀以前,遼西大地掀起的那場土地改革的風暴,不僅讓張家的土地和財產頃刻之間蕩然無存,也徹底改變了他們的血性和氣質。出于對未來的恐慌,正當壯年的富農爺爺經過獨立思考之后,以一種極端的方式棄絕于人世。失去爺爺,家等于塌了;失去土地,小腳老奶只能獨自拉扯孩子夾著尾巴做人,茍延殘喘于荒村之中。
爸說過,“當初用一袋子紅高粱,就把你媽接到咱老張家了?!卑盅a充道,“那時家里成分不好,兄弟太多,沒有人家愿意給媳婦,你大伯三十多了才娶上媳婦,還是個寡婦?!卑值目跉鈳в幸唤z調侃和幽默,仿佛在戲說著別人家的事情。他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置身事外和身不由己。
1959年秋天的某個早晨,二十五歲的爸從洞房里慵懶地走出來,準備開始自己鄉(xiāng)村教師的粉末生涯之際,山外的城市給張家寄來兩張大學錄取通知書。爸考入東北工學院,老叔考入北京鐵道學院。小腳老奶喜極而泣,顛著小腳跌跌撞撞奔到爺爺?shù)膲烆^大哭一場,哭得險些背過氣去。山風嗚嗚咽咽,墳頭青草萋萋。睡在另一世界已然十一個年頭的爺爺做何感想,無人能知。在小腳老奶和伯父們依依不舍之下,在媽含義復雜的目光中,爸離開荒村,進入城市。九年后,這個省城設計院的設計師設計出和妻子離婚的方案,在實施的過程中頭破血流一敗涂地。舅舅一紙訴訟狀,把他給告了。輿論迅速呈一邊倒趨勢,爸被稱為新時代的陳世美。組織部門與老百姓對他予以嚴厲譴責,鄉(xiāng)村大喇叭不時對他的斑斑劣跡展開聲勢浩大的口誅筆伐。爸的名字湮沒在口水之中。
我把煙頭按到火車過道懸壁而設的鐵煙灰盒里掐滅,掉頭回到車廂,找到自己的鋪位,脫下鞋子,沿扶梯小心向上攀援到頂鋪,委著身子慢慢仰臉躺下。我閉上眼睛想睡,睡不著,眼睛又忽地睜開。媽的面影仿佛淡淡地映入在車頂棚壁上,仿佛近在咫尺,伸手可及。媽咬著嘴唇,凌亂的發(fā)絲可憐巴巴地垂在額頭,如一頭執(zhí)拗的傷痕累累的雌獸,眼里含著一絲冷峻的光,冷冷地瞅著我。我一下子想起來了,那是媽帶我遠走興安嶺時的情景。爸被組織以調動的名義發(fā)配到白山黑水的一座礦山去了。媽要領著我千里迢迢去尋夫。沒有人來送別。婆家娘家一個人都沒有。連太陽都躲在東山后面不肯露頭,直到我們走出村莊很遠了,它才羞答答地探出半張臉來。一抹光線迅即打在背井離鄉(xiāng)人的身上,曠野一片通亮。鳥兒們開始在槐樹林子里唱歌。我回頭看一眼朦朧的村莊,“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昂可??別往后瞧,朝前走!”媽的聲音嘎嘣溜脆,槐樹上一只棲息的灰尾巴喜鵲聽不下去了,“撲棱棱”離開枝頭,飛向蒼黃的遠山。媽神情凜然,虎視眈眈,冷峻的眼神刀子一般扎人。
我死死盯著火車棚頂,心口被媽的眼神傷著了,一陣痛楚戰(zhàn)栗著掠過全身。
二
火車駛過一座大站時,外面城市昏黃的光束透過車窗,一小塊,又一小塊,連續(xù)投映到火車棚頂上。朦朧中,一條升騰著霧氣的河流幻化在上面,那是一條時間之河。我置身于河流的這岸,河流那邊升起一座舞臺,一對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女正在上面進行糾纏與爭斗,場面不無慘烈,且已臻于化境。我無法跨過河流去阻止他們。我眼里滿是惋惜,胸中翻涌著憐憫的柔情。
那對男女時而橫眉冷對,時而惡語相向,他們一會兒面紅耳赤各自分開,一會兒又余勇可賈般再次跳上前來。他們糾纏爭斗時,一個孩子像從地里冒出的豆秧,夾在兩人之間,彎彎曲曲向上生長。男女的視線全都投在對方身上,無暇顧及面前的孩子。男女糾纏爭斗的話語刀槍箭鏃般鉆入孩子耳中,孩子極為驚慌,手足無措,在一波又一波語言風暴的摧殘之下,漸漸長高的孩子神情麻木了,呈現(xiàn)出與年齡不相關的未老先衰。男女滿頭青絲眨眼之間爬滿烏云,眼底一泓秋水蒸發(fā)殆盡。他們累了,倦了,不打算再糾纏下去了,兩人簽下停火協(xié)議,退到兩邊黑暗的角落里,像狗一樣默默舔著傷口。一位姑娘披著朝霞蹦蹦跳跳上場。孩子看見姑娘異常歡喜。兩人猶豫著互相走近。孩子雙手伸向姑娘。姑娘垂著頭,羞澀地看了孩子一眼,笑了一下,然后大方地把手遞了過去。兩人摟在一起。這時,女人搖著頭,從一旁暗影處走到場地中央。女人生硬地把摟在一起的兩人分開,女人劈頭蓋臉痛罵那姑娘。姑娘捂著臉哭著從場地左邊匆匆離去。女人指手畫腳指責著孩子。孩子羞愧交加,臉色發(fā)白,腳步踉蹌著后退,直退到場地右邊才轉過身去,消失在黑暗中。男人嘆息著上場。男人無語地看著女人。女人無語地看著男人。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住男人女人。
隨后出現(xiàn)的畫面與場景更像是注解,一幀一幀,也各有不同。
荒丘之上聳立著高高的豎井井架,那是礦山的標志性建筑。那里天高土黑,山深林密,奔流的河水浪花飛濺,一條蔥蘢的山谷屏風般徐徐環(huán)立。女人抱著孩子上場,男人從另一邊迎上。男人盡管神情有些孤寂和憔悴,然而額頭還光潔,發(fā)式也梳理得一絲不亂、亮光閃閃,矜持含蓄的眼神一如從前。女人帶著孩子出現(xiàn)在眼前,讓他多少有一絲慌亂。他尷尬地笑笑,從女人手中接過孩子抱在懷里,領著女人去他租住的農民馬架子房,房子簡陋又破舊。男人笨手笨腳點火做飯,讓柴煙嗆著了,不停地大聲咳嗽著。女人脫去外衣,把袖子挽起來,將男人推至一旁,動作嫻熟地蹲在灶臺前,用燒火棍撥拉幾下,火就呼啦著了起來?;鸸庵械呐孙@得從未有過的平和,旅途勞頓帶來的滿身疲憊頃刻之間煙消云散。女人的眼角眉梢綻出一縷不易察覺的喜悅。
他們跟別的夫妻差不太多。然而,怎么說呢,他們……他們還是跟別人家的兩口子不太一樣。他們從不一塊出門,在家里頭話也不多,都在小心翼翼地回避著什么。偶爾交談幾句,也驢唇不對馬嘴,令人掃興。男人愛講道理,他的好多道理對女人都不管用,女人往往一句話就把男人的道理噎了回去。讓人奇怪的是,一到過年,兩人總要大吵一番,似乎是成心跟年的喜慶過不去似的,或者說是他們天生就跟年的喜慶有仇,只有把年味兒罩上一層濃重的悲涼與愁苦,他們才過癮。他們會為了給老家郵不郵錢的問題上不快,會為了除夕夜餃子面和得軟硬問題爭執(zhí)。這都是芝麻大的小事啊,可兩人就是誰都不肯退讓一步,都以為自己站在真理一方。可真理哪有那么多呢,爭執(zhí)的結果只能是不歡而散。他們冷言利語相對之時,一旁的孩子嚇得大氣都不敢出。院里“咚”地一聲響,男人女人還在慪氣,沒做理會。孩子趴在窗上往外瞅,明白了是咋回事,趕忙起身下地,慌慌來到院中,蹲在他親手從山林里伐來的白樺樹制成的燈籠桿下,眼里涌出大滴的淚水。風把燈籠從桿上吹落了。墜落的紅燈籠躺在雪地上,摔得面目全非。透過碎裂的燈紙縫隙,孩子看到里面的燈泡依然完好,卻沒有光亮,里面的鎢絲摔斷了。
他們就那樣撐著,誰都不肯甘于下風。男人沒有撐下去,憑借一個誘因,他在家里無所顧忌地展示出悲情的一面。男人的親娘死了,死訊沒有通知他。一年之后,老家那邊才遲遲給他寄來一封書信,信上的內容讓男人大驚失色。冬夜里,男人五內俱焚,痛斷肝腸,趴在炕上哭得非常厲害,整個人簡直處于癲狂狀態(tài)。他折騰半宿,精疲力竭,才昏昏沉沉睡去,沒睡多久,又在夢中哭醒了。天亮時,男人兩眼紅腫,神情委頓,如遭重創(chuàng)一般。男人的悲情,女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她不會安慰男人,情急之下,她給男人遞條毛巾、倒杯開水,安慰的話語她沒說出來,她不善表達。男人看都不看女人一眼,他無力地朝女人揮下胳膊,絕望地說:“一邊待著去吧,從此以后我就沒爹沒娘了,求求你放過我好不好,別再管我?!?/p>
女人拎著柴刀去山上砍柴。男人不讓她管,那是男人的權利,然而她卻不能不管家。滴水成冰的隆冬時節(jié),北大荒的群山遠比遼西雄渾,蒼涼的山路上,女人走得不緊不慢,步子遠不是她在遼西山間夜游時的零亂不堪了,透著一種從容和凜然。寒冷奈何不了女人。冰天雪地在女人眼里全是擺設。女人不屑地瞧著橫陳在眼前的大山與林莽。女人在林中發(fā)現(xiàn)一株站干的楊樹,她走至樹下,揮起柴刀,女人神情專一,動作有力,刀鋒一次次鍥入樹身,樹上的積雪震得紛紛飄落。女人扛著柴火往家走?;氐阶约倚≡?,女人扔下柴火,進屋喝口涼水,拎出一把刀鋸和一柄兩米多長的斧子。女人用刀鋸把站干楊木按半米長短分節(jié)鋸斷,又把鋸好的每塊楊木立在院中,直立的楊木像一隊沉默寡言的士兵,女人揮起那柄利斧,手起斧落,一節(jié)節(jié)干透了的楊木就此一分為二變成柈子,齊刷刷先后倒在女人身前,女人很容易就肢解了它們。女人身上溢出的熱氣在圍巾上凝結成冰霜,遠遠看去,一片白。
男人在同事于工家里找到了樂趣。于工跟男人不同。于工婚姻美滿,愛人是大學同學。男人經常晚飯之后去于工家跟那對幸福的夫婦聊天,他們有很多共同的話題,男人還跟于工玩中國象棋,于工的愛人用茶水招待他。
“你家張嫂可真能干,在山上開了那么的地?!庇趮鸢巡杷f給男人,于嬸不無真誠地夸贊,用的卻是居高臨下的口氣。于嬸也是工程師,坐辦公室,面色白凈,不像她張嫂那么黝黑。
“你說她呀,嗨……”男人應對半句,另半句含義不清,聽不出是自豪還是其他什么,被男人咽回肚里。
“聽我家沙果說,你兒子和她一班呢?!?/p>
“哦,沒聽孩子說呀?!?/p>
“下回帶孩子來玩,你兒子學習好,我家沙果不行,讓你兒子幫幫她。”
“哎?!?/p>
“將軍!”于工“啪”地一聲把棋子拍落下來。
男人一愣神,仔細觀察盤面,見敗局已定,嘿嘿笑著認輸。
“承讓了,再來一盤?!庇诠ふf。
“算了算了,時間不早了,你們休息吧,我該回去了?!蹦腥丝粗直?。
于工夫婦客套地做著挽留,男人還是起身離開。
男人下回果真帶著兒子一塊去了于工家。男人的孩子,那個男孩一到了于工家,就被書架上的文學書吸引住了,目光留戀在那上面。于工問,“你喜歡?”男孩咬著嘴唇點頭?!白约喝ツ冒桑S便看!”于工大度一笑。
男人們開始下棋。男孩找到一本中意的文學書,埋頭翻看著。小沙果洗完碗,進屋坐在男孩身邊,兩手托著下巴頦,笑呵呵瞅著男孩。于嬸在織毛衣,她的目光不時從手中的毛線活上移到那兩個孩子身上。他們誰都沒有注意到,窗外還有一雙眼睛在朝室內窺視著,那是一雙無比孤獨的眼睛。那雙眼睛的女主人不敢進屋,她是偷偷來的,她偷偷地朝里邊看。屋內的溫馨令她陌生,讓她懼怕,她還感到一種酸溜溜的憤怒,因為那溫馨是她不曾給予,也無力給予男人和孩子的,她的文化水平注定了她缺乏那種本事。她對具有那種本事的于家懷有一種隱隱的敵意。更讓她揪心的是,男人和孩子在于家得到了那種溫馨。瞧瞧屋里,瞅瞅眼前,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可憐巴巴的孤家寡人。早年夜游時的憂傷,潮水一般襲來。她憋著一口氣,胸口發(fā)悶。她悄悄離開那里,孤零零回到冷清的家。
沙果長大了,男孩也長大了。沙果沒有考上大學,男孩榜上有名。男孩假期回來就往于工家跑。他跟家里說去看望于叔于嬸,其實他心里放不下的是沙果。男孩剛到于叔家,爸又尾隨其后跟了過來。男人們不再下棋了,于嬸放下手里的毛線活,他們全聽男孩講學校的事情。沙果聽得最認真,臉不時紅一下。屋里有溫馨,屋里有歡快。屋里不時響起笑聲。窗外又出現(xiàn)了那雙孤獨的眼睛。眼睛的女主人看了一會兒,就離開窗子,推門而入。
“喲,張嫂啊,真是稀客,快進來坐?!庇趮鹦θ菘赊涞馗舜蛑泻簦钦泻?,那笑容,依然是居高臨下。
“不了,孩子剛回來,肯定累了,得回家歇著了?!迸硕⒅腥撕秃⒆樱斑€愣著干啥呀,趕緊回家吧。”男人起身尷尬一笑,說,是該回去了。男孩不情愿地跟父母回家。沙果不舍的眼光跟了出來。離開于叔家院門,揮手跟他們告別,男孩還覺得后背熱得慌。
女人剛才邁進屋門的瞬間,心里就已打定主意,男人她是無力再管了,她也懶得跟男人再糾纏和爭斗下去了,但孩子必須抓在手里,她不能讓孩子朝于家越走越近而離她越來越遠。于家夫婦儼然視她兒子為姑爺?shù)纳袂榱钏蟾胁豢臁K滤肋@條路,她要讓除她之外的所有人徹底死了那條心。她有這個決心和意志。她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男孩怎會離開沙果姑娘呢!他和沙果可是青梅竹馬?。?/p>
男孩畢業(yè)了。男孩回家。男孩有個短暫的假期,然后要去外地工作了。男孩和沙果抓緊一切時機去林中幽會。男孩其實還是個大孩子,他沒有和沙果生米煮成熟飯?;蛘哒f時間緊張,他們沒有來得及把生米煮成熟飯。這個時候,女人果斷出手,不給男孩和沙果生米煮飯的機會了。她站在當街,潑婦一般含沙射影地破口大罵,不堪入耳的罵聲傳出去很遠,傳到當街對面的于家,于家夫婦走出自家院子,他們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面色通紅,詞不達意地反駁著。左鄰右舍的鄰居自然又出來,像看西洋景一般瞧熱鬧。男孩聽到了當街發(fā)生的事情,他窩在家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狠狠地摔東西,想找個地縫鉆進去。當街很快又響起爸媽那種熟悉又久違了的糾纏和爭斗聲。那晚,女人一哭二鬧三折騰。天亮時,男人女人終于達成一致,男人像押犯人一般,把兒子押往汽車站。父子倆登上開往省城的汽車,顛簸了兩個小時,到了哈爾濱站。男人看著孩子登上開往遠方的火車之后,才離開站臺。
三
“鏗鏘鏘——鏗鏘鏘——”火車在黑暗的長夜中前行。我茫然注視著輕輕搖晃的列車頂壁。眼皮有些發(fā)沉,疲憊的意識是一根燃至盡頭的檀香,最后掙扎著亮一下,迅即化為幾縷輕煙裊裊散去。我睡著了,進入混亂不堪的夢鄉(xiāng)。
夢境1:一座巨大的地下迷宮??諝饣鞚?,光線晦暗。無數(shù)張灰色吊床高低錯落,密密麻麻,幾乎占據(jù)整個空間。一張張尸布一般的吊床無一例外地被面目不清的男人、女人所占據(jù),他們赤身裸體,摟成一團,有的像巨形的蛆蟲,不停地蠕動著,發(fā)出一陣陣劇烈的喘息;有的昏睡不已,男人張著腥臭的大嘴,發(fā)出節(jié)奏分明的鼾聲,女人驕傲地腆著隆起的腹部。我沿著彎曲幽暗的通道往前走,行至盡頭,被一道黑色鐵柵欄門阻擋住。我試圖從那里過去,卻發(fā)現(xiàn)鐵門無法開啟。門邊墻壁上方,有一個發(fā)亮的窗口。我踩著柵欄,向窗口攀援。攀至一半,鐵門“咣當”一聲啟動了,像電梯一樣徐徐向下滑行,把我送回到地面。我加快攀援的頻率,仍無法抵達窗口位置。鐵門不斷下移,那個發(fā)亮的窗口越來越小,很快就被陰影吞沒了。我回到迷宮里。吊床上的人被我驚動了。有人從吊床上翻身瞟我一眼又掉頭睡下,有人沖我詭異一笑,還有人在我身后嘀嘀咕咕,說這孩子怎么造的跟叫化子一般呢,也不洗一洗。我想,肯定是攀援的時候,衣服蹭著灰了。迷宮里里找不到水,我看到身邊剛好有一袋發(fā)白的細沙子。我用細沙子使勁搓著雙手,輕輕拍打衣上的灰塵,覺得很不好意思。
夢境2:一間很大也很雜亂的屋子,像是一個酒吧。有好多人在高聲喧嘩。我悄悄找到一張靠墻的桌邊坐下。抬頭一看,對面坐著一位戴著面具的女人,她似笑非笑,亦嗔亦喜,眼睛眨也不眨,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在凝神細細打量我。從身材上看,她長得算是漂亮的那種女人,有一種若隱若現(xiàn)的風騷。我好像早就認識她,卻叫不出她的名字。
怎么,不認識了?女人笑笑,我能聽出她的揶揄。那聲音聽上去非常熟悉,我還是想不起來她是誰。誰呢?
能不能摘下那東西,我看不到你的臉。我對那女人說。
女人拒絕了,埋怨著說,你可真行啊,把我忘得這么快,我曾經是你的激流與小河啊,我曾經是你的荒林與廢墟啊,我曾經是你的草屋和云朵啊,你不記得那桿灰色的破旗了?
沙果?你是沙果?我愕然一驚。
女人笑笑,我早不叫沙果了,沙果早死了。女人搖著頭,輕蔑地俯視著我說:瞧瞧你這條傻魚吧,真是呆鳥一只,青春不再的枯藤,馬上沉沒的夕陽。
女人口若懸河:我現(xiàn)在南方S市,二十年前身無分文來到那里打拼,經過血與淚的洗禮,終于成功了,把家人統(tǒng)統(tǒng)弄到這邊來了,十年前買了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五年前嫌小,又換了一套二百多平方米的,我開的車是銀灰色日產尼桑,我喜歡它的穩(wěn)定與協(xié)調性,我在S市某房產公司做財務總監(jiān),年薪么,剛好二十八萬。
女人喋喋不休。女人滔滔不絕。
夢境3:一條幽靜的山谷。夜幕四垂,蛙聲陣陣。月牙在夜空中偷笑不已。山坡草叢中,沙果姑娘小聲給我背誦詩歌:我愿是急流,山里的小河,在崎嶇的路上、巖石上經過,只要我的愛人是一條小魚,在我的浪花叢中快樂地游來游去;我愿是荒林,在河流的兩岸,對一陣陣的狂風,勇敢地作戰(zhàn),只要我的愛人是一只小鳥,在我稠密的樹枝間做巢,鳴叫……沙果姑娘情意綿綿,語調輕柔,眼角眉梢粘滿甜蜜。我對她的浪漫之舉心存一絲歉意,這種電影中才會出現(xiàn)的情景讓我心理明顯準備不足,我一時間陷入沉默之中。
呆子,你可真是個書呆子!沙果柔軟的肩膀輕輕撞了我一下。
四
黎明時分,火車停在外省一座大型中轉站。我和老婆孩子要從那里換乘另外一列慢車,完成余下的還鄉(xiāng)之旅。媽懼怕山谷的寒冷,一直鬧著要回老家,在媽爸的糾纏和爭斗中,媽又贏了,爸退休前把工作調回到遼西縣城。
慢車人更多。由于臨行前事先在網(wǎng)上預訂好了車票,我們沒有像那些返鄉(xiāng)的農民工因搞不到座位統(tǒng)統(tǒng)站在過道上?;疖囻偝稣九_。樓群、街道、沒有葉子的樹木從車窗向后移動。車速漸快。車窗外的景色呈現(xiàn)出了大片的原野和起伏的荒山,它們一會兒被快速掠過的樹林擋住,一會兒又露出來。
家越來越近了……
除夕之夜,兒媳翠花端上一盤熱氣騰騰的酸菜餃子。
爸品嘗后說:“餡有點淡啊?!?/p>
媽搶白道,“我讓翠花放一把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