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望朝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和余麗影是在電梯里認識的。我們局是一個不小的機關(guān)局,可局辦公樓里卻只有一部電梯,每天上下班時間電梯里總是人滿為患,大家擠在一起甚至相互間能夠嗅出昨天晚上或者今天中午是不是喝了酒。有一天早晨因為路上意外地沒有堵車,所以我提前半小時到了單位,而余麗影剛好因為什么事也來早了半小時,于是我們在電梯里相遇了。當時我以為余麗影是來我局辦事的外來人員,因而對她就沒怎么在意,后來幾天接連在電梯里偶遇,我才意識到她是村里來的新人。直到有一次,我的處長叢山東吩咐我加班,給局長寫一篇很重要的講話稿,而總務處配給我的打字員是余麗影,我才知道這個總是笑得很自然、很甜美的年輕女人是我們局新招來的打字員,也才知道她叫余麗影。要知道我是經(jīng)常加班給我們局長起草講話稿的,因為我有一種能把空話寫得很充實、把假話寫得很誠懇、把大話寫得很低調(diào)、把廢話寫得很有用的本事,這樣我就不得不經(jīng)常和余麗影一道加班。很快我發(fā)現(xiàn)給局長起草講話稿的時候,打字的總是余麗影而絕對不會是別的打字員,這就隱隱地使我感覺到余麗影非同一般,于是我調(diào)動起全部對付女人的解數(shù),以最快的速度縮短了與這個年輕女人的距離。我認為縮短同余麗影的距離就是縮短同局長的距離。
如我所料,就在這一年的秋天,準確地說是在枯黃的樹葉滿城亂飛的美好時節(jié),余麗影正式換崗了:從打字員變成了局長辦公室工作人員。這當然是總務處副處長老許的手筆。老許這人很有意思。就是這個人,寫個會議通知都很吃力,卻奇跡般地擁有碩士學位,傳達上級文件只要語句稍長就不知道怎么斷句才好,卻奇跡般地深得我們的局長器重和賞識,總之我認為這人是個奇跡,當然我也可以認為他的發(fā)跡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奇跡。他從部隊一轉(zhuǎn)業(yè)就帶著一身的兵痞氣息來到我們局,并且直接進了工作上距局長最近的總務處,而且很快當上了副處長。更絕的是老許當副處長沒多久正處長就退休了,而局長就讓正處長的位置一直為老許空著,只等時機一到由老許穩(wěn)穩(wěn)地坐上去。人在才能上各有千秋,老許的絕技是能夠精準無誤地掌握局長工作上或者生活上需要什么,并且能夠永遠及時而自然地讓局長某些不可言喻的需求變成斬釘截鐵的現(xiàn)實。局長身邊的人員安排自然由總務處負責,于是老許就讓我們局長有了余麗影這樣一個稱心的女秘書。當然對外不能叫女秘書,得叫局長室工作人員,雖然這個稱謂有些飄忽、有些不倫不類,但它能讓余麗影輕盈而婀娜的身影飄忽于局長辦公室,并且在不倫不類中向人們透出一種神秘感。
這一切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關(guān)系重大啊。和老許一樣,我也正想把自己從副處長變成正處長,而局里馬上就要從我們這些副處長里提拔出若干的正處長來。也就是說我正處于相當緊要的一個歷史關(guān)頭,在這樣一個歷史關(guān)頭,真正決定我命運的不是上帝不是真主不是如來,而是我們偉大的局長。我說到這里你應當明白,如果余麗影能夠不失時機地在局長跟前說我?guī)拙浜迷?,那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可以說這個時候把握好這個叫余麗影的年輕女人,對我來說比把握好身邊任何一個女人都重要。
余麗影的具體工作是什么,包括老許在內(nèi)沒有人說得清楚。我所知道的也僅僅是局長的講話稿,或者以局長個人名義發(fā)出的文稿,還是由余麗影親自打字,這就讓我這個局長講話的真正作者沒有失去跟余麗影共同加班的大好機會。我的問題出在一個月圓風清的夜晚。那個夜晚真的是月圓風清,滿城的落葉都安靜地躺在地上,不肯發(fā)出任何聲響,讓我覺得很是反常。那個夜晚完成了局長第二天某個會議上的一篇重要講話稿之后,我就筆直地站在打字室窗前,欣賞起窗外天空中的月亮。因為風是清的,所以月亮格外的亮,它甚至讓我默誦起那首著名的《春江花月夜》來。余麗影就坐在我身后的電腦前噼里啪啦地敲著鍵盤,屋子里彌漫著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芬芳。因為局長明天就要講話,所以稿子打完后余麗影馬上把稿子通過電子郵箱發(fā)給局長,并且同我一道等待局長的修改。出我意料的是沒等局長拿出修改意見,老許突然幽靈般地出現(xiàn)在打字室。
老許說,局長剛才打電話給我了,說講話稿寫得不錯,不用改了,讓我過來犒勞你們倆一下,走吧,想吃點啥?說!
我說那得謝謝局長了,吃點什么呢……讓麗影定吧。
余麗影說我可不敢定,你們都是我領(lǐng)導,你們想吃啥我就跟著吃啥。我是希望余麗影推掉局長的這次犒勞,因為我不想跟老許一塊吃夜宵,可余麗影硬是沒有表達出這樣的意思,我又有什么辦法呢?最后我們?nèi)チ艘患倚麻_的火鍋店,在一間小包房里涮了頓羊肉。我之所以不想跟老許一塊吃飯,是怕吃飯的時候跟他發(fā)生語言沖突。為了順利地從副處長變成正處長,在這么重要的歷史關(guān)頭我不想跟任何人發(fā)生沖突,包括老許。其實我一直覺得自己有很多地方不如老許,因為老許這個人雖然是個小人,卻又是一個很純粹的小人,也可以說是一個很磊落的小人,單憑這一點我就得承認他比我強,因為我這人總是一邊想得到小人的實利,一邊又想擁有一份君子的情懷和風度,跟老許比我顯得特別不倫不類。寫到這里我認為我有必要更具體地向您描述一下我們的老許了:老許有一張短而黑的臉,他的那張臉看上去很像是某種熏醬出來的副食,不過五官在相互搭配上還算自然,總體上一看,很憨厚,像個樸實的農(nóng)民,還多少有些東北大野地的氣息。有意思的是他老婆的臉很長,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驢或者馬,這就與老許的臉形成強大的反差。我和老許的矛盾不是發(fā)生在老許的臉上,而是發(fā)生在他老婆的臉上。具體而言,老許做小人做得很純粹很磊落,讓我曾經(jīng)對他有過這樣一句評價:老許是個為了升官可以把老婆獻出去的家伙,可惜他老婆那張臉實在讓男人反胃。我忘了我是在什么場合說的這話了,反正有人把我的這句話傳到了老許耳朵里,從此我們就結(jié)下了梁子。不過先挑釁的是老許而不是我,挑釁的話題來自我的離婚。對于我這樣一個對老許既構(gòu)不成威脅也沒什么用處,而且注定還要打骨子里瞧他不起的人,老許一以貫之而又光明磊落地要在我身上尋找不幸,以解其心頭之恨。有不幸要尋找,沒有不幸創(chuàng)造不幸也要尋找。得知我離婚的消息老許大喜過望,盡管他知道我的離婚對我而言不是悲劇而是喜劇,可他還是堅定不移地試圖把我的喜劇制造成悲劇,堅定不移地試圖把我塑造成一個被女人拋棄的不幸男人。在食堂共進午餐,當著同事的面,當著我的面,老許總要把話題扯到他老婆身上,先說他老婆如何疼他愛他,如何給他洗襪子洗腦袋之類,接著便瞇起兩只狗一樣的眼睛望著我,說一些對我表示同情的話,并以此暗示包括我在內(nèi)所有餐桌上的同事,我在這方面是多么不幸。有一回,他說,老弟,你現(xiàn)在很痛苦吧?我笑笑說,再痛苦,也總比天天面對一張驢臉過日子要好吧?他愣了一下,繼而明白了我說的驢臉是他老婆,就不知道再說點什么好了。為了能讓自己順利地從副處長變成正處長,這一回我不得不向老許揚起一張充滿親和感的笑臉,不得不讓這頓火鍋像余麗影那張笑臉一樣散發(fā)出自然、親切而且溫度適宜的氣息。老許當然不傻,這個時刻同樣不想激化跟任何人的矛盾,盡管他深知那個空著的總務處長位子就是局長留給他的,可他還是做到了小心謹慎,還是一直邊吃火鍋邊沖我很憨厚地笑著,說的那些不咸不淡的廢話,也都顯得很憨厚。整個吃火鍋過程是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進行的。
余麗影坐在我和老許兩個男人中間。以她的聰明當然看得出我和老許絕不是能尿到一個壺里的人,尤其看得出我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在瞧不起老許,可她硬是表現(xiàn)得就像對一切毫無感覺,并且把我和老許都稱作領(lǐng)導,還不時地敬酒,兩位領(lǐng)導,來,咱們干一個,我祝您們二位榮升。我說“您”字后面是不可以加“們”的,她就忙說你看我沒文化讓領(lǐng)導見笑了,云云。我和老許都喝到暈暈乎乎的時候,余麗影去了趟衛(wèi)生間,酒桌上就只有我和老許了,這時老許沖我咧開他那憨厚的嘴唇笑了一下,然后問我喜不喜歡看清宮戲,比如,《還珠格格》什么的。我說不喜歡看,我說我的智商沒低至看那種戲的程度。聽了這話老許搖了搖頭說,還是應當看看的,接著問我,皇宮里最重要的人物是誰?你說是誰?我說當然是皇上啊,老許說除了皇上呢?我說那就是皇后了吧。老許又搖了搖頭,說,除了皇上,最重要的人物是太監(jiān),太監(jiān)為什么總是得寵?就因為他們既能侍候好皇上的女人,又對皇上的女人,沒有什么非分之想。哦,我明白了,我說。我當然聽得出老許在暗示我要掌握好跟余麗影的距離。這個距離不能太近也不能太遠,遠了不便于工作,因為局長的講話稿畢竟得我來寫嘛,而近了可能影響局長的心情,那就更不便于工作了。老許希望我跟余麗影保持一種皇帝最信任的太監(jiān)與皇帝最寵愛的嬪妃之間那樣一種關(guān)系,這樣局長才能對我對余麗影都格外滿意,同時對老許也格外地滿意,因為余麗影畢竟是老許親手安排到局長身邊的。最后我和老許都喝得紅頭漲臉,余麗影兩頰微紅看上去生動而嫵媚,但三個人頭腦都保持著十分必要的清醒,因而自始至終沒有誰說一句荒腔走板的話,一句也沒有。這樣的酒,喝著累呀。
走出火鍋店的時候夜已經(jīng)深了。老許說,老弟呀,喝了這么多酒,別開車了,打車把麗影送回家吧。余麗影說都不用送了,我自己打車回家,沒事的。說著她一伸手還真就攔下一輛飛奔而來的出租車。這么晚這么黑我能讓她一個人走嗎?我跟著也就上了出租車和余麗影并排坐在后座。車啟動后我們就等于把老許拋在了身后,路燈普照的大馬路上任由他去哪。沒有老許在身邊,或者沒有局里別的什么人的時候,余麗影是敢于向我表達某種親近的。坐在車上她說,我知道你會上來的,你不可能讓我就這么一個人回家。我沒說話,心里升騰出一絲絲的煩躁。這些煩躁想必跟酒精一樣竄到臉上,讓我的臉色難看起來。黑暗中余麗影看不清我的臉,卻能感受到我的情緒。她說,你怎么了?我說,你看我像個太監(jiān)嗎?余麗影莫名其妙起來,出租司機也抬頭在鏡子里看了我一下。我向余麗影轉(zhuǎn)過臉又說了一遍,你看我像個太監(jiān)嗎?這回余麗影完完全全暈了,她那閃著聰慧之光的眼睛告訴我,她實在想不明白我為什么要問這樣一句話。
出租車停在一條小街的街口。街口雖小,但要是沒有兩根專門用來擋車的石柱子擋著,還是可以開進車去的。很明顯,這條小街拒絕車輛進入,我和余麗影下車后只好再步行一段。步行幾步我就發(fā)現(xiàn),這條小街不僅拒絕車輛,而且拒絕光明,越走越黑。要知道,這座城市到處都是道貌岸然的各種路燈,我沒有想到居然還存在這么黑、這么靜、這么一條連路燈都照不進來的小街,而且這條小街莫名其妙地連月光都照不進來。小街的黑暗讓余麗影有些發(fā)抖,并且不斷地向我貼近,酒精的作用加上某種憤懣讓我突然停下腳步,緊緊摟住黑暗中這個向我不斷貼近的女人。余麗影沒有退縮,更沒有反抗,只是被接下來的狂吻弄得喘息不止。對于一個未凈身的太監(jiān)來說僅有狂吻是不夠的,必須把身上全部的野性和雄性釋放到這個似乎只屬于帝王的女人身上,才能滿足他的復仇欲。就這樣我把手伸進了余麗影的后背,很利落地解開了她的胸罩。我知道男人攻破女人都是從胸部開始的,只要那兩座陣地被男人掌握了,那么整個戰(zhàn)場就屬于男人了。讓我意外的是,余麗影的乳房豐滿而堅挺,而且很有熱度,不像平時顯現(xiàn)得那么低調(diào)、那么平坦、那么冷漠。這個年輕的女人啊,一切都是那么深藏不露。
當晚我夢見那條黑暗的小街在我和余麗影的腳下無限延伸起來,一直延伸到我們看不見的茫茫遠方。第二天早上一醒過來,先是感覺頭疼如裂,接著感覺渾身發(fā)冷,之后突然意識到自己昨天晚上做了一件蠢事。昨晚的空氣很清新但是很冷,一個無恥的男人在這樣的空氣里,豎著完成了本應在屋子里橫著完成的事,而且出了一身薄汗,你說他能不感冒嗎?我認為不能。感冒對于我來說無所謂,有所謂的是此后如何面對那個叫余麗影的年輕女人。權(quán)衡利弊之后,我決定就當這件事沒發(fā)生過,就當酒精讓我產(chǎn)生沖動的同時也讓我失去了記憶,只有這樣才能在此后的日子里同余麗影保持一種絕對正常的交往狀態(tài),才不至于被心細如絲的老許看出什么破綻并利用這個破綻,在我身上做什么手腳。做出這樣的決定之后,我才想余麗影現(xiàn)在是不是也感冒了,她那滾燙的胴體會不會因為昨夜的月靜風清和我的風狂雨驟而更加滾燙了呢?這不是月亮惹的禍是我自己惹的禍,更是那條無限延伸的黑暗小街惹的禍,我必須中斷它的延伸。
到了單位,一切如常,只是整整一天一次也沒見余麗影。她沒來?因為發(fā)了高燒?再就是她來了恰好我沒有機會遇到?能打個電話問一下嗎?當然不能,因為那件與小街與黑暗有關(guān)的事本就不曾發(fā)生。而除此之外我又找不到別的什么理由打電話關(guān)心她。又過了一天,我終于看見她了,在局長室,我送一份文件請局長審批,一敲局長的門就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說請進,我就進去了。當然是余麗影的聲音,而且局長室里只有余麗影沒有局長,余麗影正在整理局長辦公桌上的文件,見進來的人是我,她就很自然地笑一笑,叫一聲,張?zhí)庨L。眾所周知,在機關(guān)單位里稱呼不能有“副”字,就是對張副處長也得叫張?zhí)庨L才行,就這么回事。我也點點頭,笑一笑問,局長呢?她說,有事出去了,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就把文件放在局長辦公桌上,然后轉(zhuǎn)身走出了局長室。一切就是這么自然,這么正常,好像那不該發(fā)生的事對我對她都真的沒有發(fā)生過。生活在這個世道里的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是這么奇妙。
干部競職終于以動員大會的方式拉開了帷幕。動員大會自然是由副局長主持,而局長要做的是動員講話。局長講話的時候,余麗影拎著暖壺走上臺去給臺上的每一位局長沏了一回茶。局長簡單地把這次競職的規(guī)則、參加競職的條件一一做了說明,號召所有符合條件的同志都要參加,同時又強調(diào)了一些紀律,諸如不得拉選票,不得找領(lǐng)導送禮行賄等等。跟我一樣,包括老許在內(nèi)還有另外五個副處長,也要在這次競爭中當上正處長,而空著的正處長職位只有兩個,也就是說形式上我有五個競爭對手,我必須干掉這五個人中的四個人才能如愿以償。細分析一下這五個人,首先可以排除老許。如前所述,老許是局長的親信,明眼人都知道總務處處長的位子就是給他留著的,老許參加競爭也就是走個形式,我的真正對手是余下的這四個人,也可以說這場競爭就是除老許之外我們五個人的競爭。好在我們五人中沒有誰具備特別的經(jīng)濟實力或者特殊的政治背景,都得憑著自己那點本事死打硬拼,我的勝算就相對多了一些,因為我在這五個人當中是最會給局長寫講話稿的人,而且我最有條件讓余麗影在局長跟前說我的好話。想到這里時我又看見余麗影幽靈似的出現(xiàn)在主席臺上,準確地說是出現(xiàn)在正在講話的局長身后。余麗影很會倒水,她把暖壺里的開水倒進局長們的茶杯里時一點聲響都沒有,而且一滴水都不會濺出來。一個叫孫曉桐的副處長就坐在我身邊,他也是我們五個人之一。他神態(tài)淡定得好像這個會跟他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更好像臺上倒水的這個女人他根本就不認識。我欣賞他的這份淡定,我欣賞他的修養(yǎng)、城府和文化底蘊,甚至可以說,如果這場競爭是公平的,那么有資格做我對手的人只有這個孫曉桐。把這個人跟我做個比較的話,那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大約只有兩點不同,一是我沒有他那么深的城府,我的性格太過張揚,二是他沒有我善于玩弄文字和搖唇鼓舌,所以他沒有機會同我一樣的經(jīng)常給局長寫長篇講話稿。就這么回事。
大會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聽見窗外響起了雨聲。雨到了我們快下班的時候也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下午沒什么事,我和處長叢山東一邊聽雨一邊閑聊,處長室里當然只有我和叢山東兩個人。叢山東是處長,我是副處長,正副處長之間能像我和叢山東相處得這么融洽,在我們局甚至在整個權(quán)力機關(guān)都不多。這得益于叢山東和我都有點文化底蘊,都沒那么多卑卑瑣瑣的習性。叢山東大名叢忠梁,大我兩歲,五短身材,山東壯漢,軍轉(zhuǎn)干部,屬于走到哪里都是憑本事吃飯的那種人,因為說話殘余著一些山東口音,做人做事都有些山東人的倔脾氣,故全局上下都叫他叢山東。叢山東幫我分析了一下形勢,對我這次競職抱樂觀的態(tài)度。他說除了老許以外沒人競爭得過你,我說我可不敢這么說,起碼曉桐就是我的勁敵。他說曉桐業(yè)務能力不比你低,但考試考不過你,尤其是面試,他哪有你能白話?再說你一直給局長寫講話稿,他沒有,這都是你的優(yōu)勢。他還說,要是我判斷不錯的話,這次的結(jié)局,勝出者,一個是老許,一個是你。其實我心里也是這么判斷的,但我無限地希望勝出者是我和孫曉桐而不是我和老許。叢山東極聰明,他能看出我的一些別人看不出來甚至別人根本就不能理解的心思,他說,你小子跟我剛當兵那時候一個屌樣,老是胸懷天下,老是替別人抱打不平,這個世道哪來那么多公平!接著又說,你只許勝,不許??!說完叢山東站起來走出處長室,大概是去了衛(wèi)生間。我把臉轉(zhuǎn)向窗子看窗外的雨。雨是大雨,對面的樓被雨水擋得已經(jīng)看不清了,好像上帝把手里的淋浴噴頭調(diào)到了最大的水量,他是非要把這個世界洗得干干凈凈不可。這時有人敲門,喊了聲請進之后,我就把搭在桌子上的兩只腳撤了下來,撤回到地面上。進來的居然是余麗影。余麗影見叢山東沒在,便一直走到我跟前。我忙站起來,因為我發(fā)現(xiàn)余麗影的臉色不太對勁,甚至比外邊的天氣更不對勁。
怎么了麗影?我問。
我給人家罵了。
???誰敢罵你?因為什么?
因為你。
因為我?
你是不是在電臺里做過什么節(jié)目?
業(yè)余時間我經(jīng)常在電臺電視臺做節(jié)目啊,這都知道啊。
你是不是在節(jié)目里談到過潘金蓮?
是啊,我說潘金蓮是個不錯的女人,比現(xiàn)在那些傍大款的女人強多了……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有個聽眾,好像是個老太太,打電話找你,也不知道怎么會打到我那屋去了。我一接,她說找你。我說你不在這屋,她向我要你電話,我聽她說話氣呼呼的,就沒給,她就罵我,罵得好難聽啊,她說你就是一流氓,要不怎么能說潘金蓮的好話,還說我也不是什么好東西,要不就不會不向她提供你的電話……
說到這里,余麗影臉就忽地漲紅起來,眼淚跟著涌到臉上。這么回事啊。我笑了。我伸過一只手去拭她臉上的淚,她卻慢慢地抬起一只手來,握住了我伸過去的那只手。我一時忘乎所以,就輕輕地把余麗影拉到我的身上,并用我的肩膀托起她那張淚光瑩瑩的臉,任由她的淚水染濕我的雪白衫衣。一剎那間,我又想起了那條黑暗的小街,想起了曾在那條小街上發(fā)生的一切,我意識到我已經(jīng)沒有能力中斷它而只能任由它在我的夢里無限地向前延伸下去了。就在這時,半開著的門后閃出叢山東健壯的身影,見我正把余麗影依在自己身上,叢山東就沒進來,也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吃驚,只是咧開嘴沖我笑了一下,然后嘟噥了一句什么就轉(zhuǎn)身離開了。根據(jù)口型和他的習慣用語,我判斷出他嘟噥的五個字是:這個屌操的!
業(yè)務考試定在某一天的上午,地點設(shè)在單位食堂。平時吃飯用的餐桌改作臨時書桌,參加競職的六個副處長一人一桌,以避免相互抄襲。有意思的是局里還請了紀檢委的人來監(jiān)考,意在顯示這一次考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正規(guī),都更嚴肅,都更像那么回事。因為有了紀檢委的人背著手在考場上來回晃動,整個考場確實多了些肅穆,但依舊洋溢著紅燒肉的味道。要知道我們單位食堂兩位廚師最拿手的好菜就是紅燒肉,因而食堂里無時不洋溢著紅燒肉的味道。考試時間定為兩個半小時,而我用一個半小時就把卷子答完了。很明顯,坐在我前面的孫曉桐也是在這個時間內(nèi)把卷子答完的。題,出得太簡單了,食堂做飯的那兩個廚師都能答,顯然是局長為了照顧老許,才要求出題者把題出成這樣的。此外,還不能排除有人考前把試題透給老許,或者判卷的時候由判卷者有意給老許提提分數(shù),總之一切為了老許,而我與孫曉桐之流不過是跟著蹭蹭光,如此而已。誰出題?誰判卷?不知道。因為這一切都由以局長為核心的局領(lǐng)導班子內(nèi)定。我們這些外人怎么可能知道?對于這樣的考試有必要抱以一種很認真的態(tài)度嗎?我認為沒有。況且我已經(jīng)預測了這次考試的成績排名:第一名是我或者孫曉桐,因為我和孫曉桐是公認的業(yè)務骨干,而第二名一定是老許。為什么不讓老許考第一呢?因為那么做就太不要臉了——局里這些人基本上都知道老許基本上是個文盲,而我們局長基本上還是個要臉的人,所以做事基本上不能太過,就這么回事。
考試成績下午就公布出來了。如我所料的是,我第一老許第二,而出我所料的是孫曉桐也第一,也就是說我和孫曉桐并列第一。這讓我長舒了一口暗氣,并且對著窗外天空中的流云狠狠伸了一個懶腰。叢山東對我伸懶腰的動作很不欣賞,因為他堅定不移地認為伸懶腰是老娘們才有的動作,我卻不這么認為。我認為固然顯得有些柔媚,但后期還是很陽剛的,特別是把腰挺直的那一瞬間,雖然身子還扭著,但氣血上下貫通,而且貫通得很突然,很生猛,通體透著說不出來的舒坦和暢快,再說伸懶腰也不是給別人看的,因而無需在外觀上有什么欣賞價值。不過這一次叢山東沒有批評我伸懶腰,相反還笑著鼓勵我多伸幾下,他說你穩(wěn)操勝券了,伸吧,愛咋伸就咋他媽伸,我不管你也不罵你。我坐回到我的座位上,我說我怎么就穩(wěn)操勝券了呢,叢山東說,你看啊,現(xiàn)在,你和孫曉桐并列第一,可這是筆試,還有面試對吧?面試,比的是口才,他是你對手嗎?你小子經(jīng)常跑到電視上電臺里耍嘴皮子,你怕誰呀?唉,可惜了孫曉桐啊,這個屌操的世道!叢山東罵得很有激情,而且眼睛一直瞪著窗外的天空,好像決定這世道的上帝就在那里。后來叢山東又說,你最近得老實點啊,關(guān)鍵時刻,別出什么問題。我說我能出什么問題,我沒你想得那么復雜。叢山東慢慢地坐下來然后用兩只野豹子一般的眼睛看著我說,我敢說,包括你在內(nèi),這幾個小子都想通過余麗影在局長那兒討點好處,你最有條件這么做,你可以做,但我希望你對余麗影也要負責,別他媽光為了你自己那點政治利益去忽悠一個年輕女人,那可太不叫個揍兒了,你聽見沒有?嗯?聽見沒有?我說聽見了聽見了,我一定做到叫個揍兒。
大約十七點一十分我的手機響了一下,是余麗影發(fā)來的一條短信:“開車了嗎?方便送我回家嗎?”我回復:“可以?!奔s好停車地點后,我匆匆走出了局辦公樓,走到單位停車場,鉆進了我的灰色私家轎車。車子開動不到三分鐘,我就望見余麗影立在人行道上的一根電線桿子跟前,身材纖秀而豐滿。我把車在余麗影身前慢慢停下來,余麗影警惕地四周張望了一下,才拉開車門鉆進來坐我身旁。正是堵車的高峰時段,我的車只能以牛車一樣的速度前行。我們說了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之后,我忍不住問她,你怎么不祝賀一下我昨天的考試?她說,有必要嗎?你本來就應該考第一呀。聽了這話我很欣慰。她又說,明天上午的面試,你肯定還第一。我就更欣慰了。最能讓男人欣慰的東西,都莫過于女人的贊揚,尤其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揚,不是嗎?欣慰可以,但要清醒。于是我說,考第一有什么用?最后的勝負,可不是全憑考試。她說,是啊,這個我也懂,可我想再怎么樣也不能把你這考第一的拿下來吧?那樣也太說不過去了。這時我想說我需要你的幫助,可這話分明不怎么好說出口,于是我就把求助變成了試探,我說,其實啊,這事兒也簡單,就是局長一句話的事。聽我這么一說,余麗影扭過臉看了我一下,然后又把臉扭回去了。接下來我們半天沒說話,我看見有幾片枯黃的樹葉落在我前車窗上。半天之后,余麗影突然嘆了口氣,說,你們啊,都把我看得太高了。我馬上有了某種失落感,因為她說的不是“你”而是“你們”,也就是說她把我和別的什么人打到一處去了。我覺得我有必要把話拉回來了,拉回到我所認為的某種高貴狀態(tài)或者說她所希望的那樣一種狀態(tài)。我說,好了,不說我的事了。我又說,我也就是隨便那么一說。余麗影說,你可不是隨便那么一說,你有點讓我傷心了。傷心?我愣了一下。這時車剛好開到一個十字路口,而正前方剛好出現(xiàn)了紅燈,我就把車子停了下來。我看見離紅燈不遠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座新教堂,棕紅色的墻體上也掛著一些枯黃的樹葉。
因為堵車,我們到了那條小街的街口時天就黑了。我把車停在路邊的某個地方就跟余麗影一道下了車。我說過這條小街是這座城市最黑暗的一條小街,而這個時候天又這么黑,天上連個月亮都沒有,我怎么忍心讓她一個人走進去?一走進小街,我就用一只手摟住余麗影的肩膀,然而跟上次不同,余麗影沒有做出任何積極回應,這讓我更真實地感覺到她對我有了一些不滿和抵觸。一直走到她每天都必須走進去的那個樓門口時,她轉(zhuǎn)過身正對著我,對我說,我到了,謝謝你。說話時她用眼睛亮亮地看我,這就更讓我的心里發(fā)虛。我說你剛才跟我說我讓你傷心了,我怎么讓你傷心了?她說,你們太高看我了,我跟局長的關(guān)系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我沒有能力幫你們什么。我說,我們?她說,是啊,有你這樣想法的人不光你一個。我說,你別把我跟別人混為一談好嗎?她說,可是你剛才的表現(xiàn)讓我沒法不把你跟他們混為一談啊,他們都以為我跟局長怎么回事似的,都希望,我能幫他們跟局長說點好話,幫他們撈個一官半職,我可沒那么大的本事啊。我說,對不起麗影,我剛才就是隨便那么一說,對你我沒有這個想法。她說,我一直覺得你跟他們不一樣,你是個憑本事吃飯的人,別人不了解我你應當了解,沒想到你也……沒等她說完,我就重又把她抱在懷里,并讓她的額頭貼在我的臉上,我發(fā)現(xiàn)她的額頭很燙。
她把嘴對著我耳朵,輕輕說,你別看我平時笑呵呵的,跟誰都處得挺好,我有我的難處,你說有些男人吧,大小也是個科長處長什么的,我以為他們都是挺有素質(zhì)的,可有時候他們……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說好。
我說,不用說了,我替你說吧。
她點點頭。
我說,她們對你,有時候表現(xiàn)得不是很規(guī)矩,是嗎?或者說,他們中,有人打你的主意,是嗎?
她點點頭。
我又說,所以你想辦法去了局長辦公室工作,你天天跟著局長,他們就有顧忌了,就不敢過分了,是嗎?
她點點頭。
我接著說,可這次,又有人想利用你跟局長的關(guān)系做文章,想讓你在局長那做些對他們有利的工作,好讓他們得到提拔重用,是嗎?
她點點頭。
我長嘆了口氣說,我的寶貝,看來你也不容易啊。因為心生愧疚,我重重地把嘴唇壓在她的嘴唇上,長時間一動不動,直到她和以往一樣把舌頭探進我的兩唇之間。最后她說,我不是拜金主義者,我什么都不要,我就是覺得你應當比他們高貴一些,我希望你保持你的高貴,可以嗎?這時突然有電光一閃,接著就是一聲悶雷,繼而又有雨水嘩嘩的從天上落下來。這是一個多風多雨的秋天。
回到車里時,我全身上下都已經(jīng)被雨水澆透,而且皮鞋里都灌滿了雨水。車子啟動時我才發(fā)現(xiàn)雨刷器上一張白幽幽的東西在風雨中向我戰(zhàn)栗,毫無疑問那是一張違章停車的罰單。操他媽的,這么黑的天,這么大的雨,哪位警察大哥這么敬業(yè)???雖然冰冷的雨水緊貼著我的肌膚,而且我要面對著一張死死掛在雨刷器上向我戰(zhàn)栗著的鬼畫符一般的罰單,我的心里還是有了一種近年來絕少有過的溫暖和快慰,因為一個叫余麗影的年輕女人看到了我殘存于靈魂深處的某種高貴,并且希望我保持這種高貴,對于我來說這太難得了,甚至可謂彌足珍貴。路過十字路口那座新教堂的時候,我把車子慢了下來,因為我看見一個男人拎著一個挎包橫穿馬路,腿腳飛快,而他身后是個緊緊追趕的女人,點開車窗后,我更清楚地聽到了那個女人的慘叫:打劫啦——這么黑的天這么大的雨,而該打劫的打劫,該貼罰單的貼罰單,看來國人真是個個都在敬業(yè)。如在以往,對此我會視而不見的,但今晚不同,今晚有一個叫余麗影的女人希望我與眾不同地保持某種高貴,你說我能辜負她嗎?趁余麗影的體香在我身上還沒有散盡,我要彰顯一下我的高貴和與眾不同,于是我一踩油門開車向前面那個無恥的劫匪猛撞過去,在路燈的照耀下,我的車輪濺起一片分外明亮的水花……
第二天面試效果不是理想而是很不理想,其中原因我不說你也能想見,那就是昨晚給大雨澆得落水雞一般,況且又闖出那么一件讓我早晨一醒來就心生慌恐和悔意的禍事,你說我在面試過程中可能做到平心靜氣嗎?可能發(fā)揮出理想效果嗎?當然,就算是效果不理想,我的面試成績也還是第一名——正如叢山東所言,我大小也是多家電臺電視臺的主講嘉賓,我的業(yè)余生活除發(fā)表一些歪詩拙文外,就是在一些媒體上搖唇鼓舌,不謙虛地說,對付這樣的面試是非常小兒科的事情。所謂面試,就是相對于筆試的一種考試,具體而言,就是單位請來的幾個所謂專家學者,以評委的身份坐在臺上,全局所有上下人等坐在臺下觀戰(zhàn),參試的人站在臺上面對專家用嘴而不是用筆回答問題,最后由幾個專家當場對你亮分,就如電視里一些什么大賽那樣,去掉一個最高分,再去掉一個最低分,沒去掉的分一平均就是你的分,就這么回事。好在全局上下都在臺下坐著,一個個大睜著眼睛盯著我們,也盯著那幾個專家評委,搞得幾個專家評委誰也不好意思當眾耍不要臉,因而面試總體上是公正的,至少相對于筆試而言水分不是很多。這樣一來,老許的面試成績在我們六位參試選手中悲慘地排在了第五位。老許這人就是有意思,這人平時吹個牛逼應酬個酒局兒什么的,說話一套一套的,可是你要讓他到正經(jīng)八百的地方說點正經(jīng)話,他就怎么也說不明白了,甚至什么也說不出來了,哪怕是提前背好臺詞,可上去以后他還能說得跌跌撞撞,給自己說出一腦門子汗珠。他那一腦門子汗珠肯定讓局長看著心疼。老許答題的時候余麗影也坐在臺上,她是負責宣布分數(shù)的,因為她的聲音好聽,所以領(lǐng)導把這么重要的任務交給了她。我發(fā)現(xiàn)余麗影望著一腦門子汗珠的老許時,眼神里并沒有如我期望地充滿了同情和無奈,她的神態(tài)平靜極了,而且她對每個上來答題的選手都給予了相同的平靜,包括我也包括孫曉桐。是什么題把老許難為成這樣?其實很簡單,就是如果你這次競爭成功了你怎么做,而失敗了你又怎么做,無非要你回答,成功了我決不辜負領(lǐng)導和同志們的希望,如何努力工作報答領(lǐng)導和同志們對我的信任,而失敗了呢,我則視其為領(lǐng)導和同志們對我的鞭策,同樣努力做好今后的工作云云。其實這就是個表態(tài)性的發(fā)言,并不要求你有多么高深的學識和多么利落的舌頭。可以說專家出這樣的題,也是經(jīng)過某種授意的,是成心要照顧老許的,可就是在這樣的照顧下,老許還是拿不出一個良好的狀態(tài),還是只能拿出一腦門子汗珠來,我真都不知道說他點什么好。除了老許那一腦門子汗珠,本次面試還有一個亮點,那就是一位我不必提及姓名的副處長的故弄玄虛。此老兄試圖把一個很簡單的考題上升到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法學和哲學的高度,結(jié)果說得包括專家評委在內(nèi)所有人都如墜霧中,都王八二怔地怎么也聽不懂他到底要說什么。他開始說的時候,我看見余麗影的嘴巴微微張著,而等到他說完時余麗影的嘴巴已經(jīng)完全張開了,并且一動不動地張了許久,也就是說,他能讓余麗影這么有城府的女人,忍無可忍地把某種難以抑制的心情宣泄了出來,你說這哥們兒有多了不起。此老兄平時也是這樣,就愛玩?zhèn)€高深,就希望別人都認為他是個有學問的人。這人真有學問嗎?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次局長就讓他起草一份重要文件,等他把起草的文件交給局長過目后,局長差一點沒背過氣去,據(jù)說是因為他起草的這份文件里,連一句通順的中國話都沒有,而且出現(xiàn)了只有不好好學習的小學生才會寫出來的錯別字,此后再也沒有哪個局長有膽量讓他起草任何文字材料。文字上的挫敗感迫使他改了招法,他決定在眾人面前把自己打造成一位法學和哲學專家,于是天天苦讀司法考試教程,并且常就法律問題發(fā)表哲學性的高論,然而,后來接連參加司法資質(zhì)考試,卻沒有一次能夠考過去,甚至我們叢山東靠自學都考過去的那回,他還是沒有考過去,他就是這么義無反顧地困惑著我們。這次他不僅困惑了我們,也困惑了專家評委,所以他的面試成績在我們參試的六個人中當仁不讓地排在了第六。余麗影宣布,去掉一個最高分,再去掉一個最低分,某某的得分是多少分時,嗓子里似乎拖著哭腔,我想我親愛的余麗影,一定是在為自己有幸聽到這么高深的演說,卻又無論如何聽不明白他在說什么而激動和慚愧。
孫曉桐的面試成績是第二名,排在我后。顯然,孫曉桐不是我這種口若懸河之士,但他語調(diào)平和,神態(tài)自然而內(nèi)斂,觀點、措辭也都順暢得體,因而給了專家評委不錯的印象,特別是他的聲音清亮并富有磁性,而且沒有絲毫的緊張和造作。余麗影表情平靜地望著答題的孫曉桐,她的神態(tài)與孫曉桐的風度相映相襯,令臺上充滿了平和與從容。一時間我忽然覺得孫曉桐和余麗影才是所謂天生的一對,因為他們的形象、氣質(zhì)、心機、風度都很相像,余麗影似乎更應當屬于孫曉桐。
當天下午樓里停水了,所有的自來水龍頭都死活也不肯流出一滴水來。叢山東作為我們局有名的大茶壺,魚一樣的離不開水,你想沒有水他用什么沏茶呢?再加上處里暫時沒什么事,叢山東就一氣之下提前走了,走之前連罵了幾聲屌操的,我也沒搞清楚他是罵我們局是屌操的局,還是罵我們局自來水龍頭是屌操的龍頭,反正他是罵罵咧咧地走了。這樣一來,辦公室里就又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一個人沒有水喝,也沒有什么事做,就又沖著窗外飛舞著的枯黃樹葉發(fā)起呆來。呆了沒多一會兒,余麗影就來了,她先是敲一敲門,聽到我喊請進之后先把腦袋探進來,見屋子只有我一個人才走進來,把一瓶娃哈哈純凈水立在我的桌子上,沖我笑一笑,什么也沒說就走了,就這么簡單。我不渴,沒想喝水,我就讓這瓶純凈水在我桌子上筆直地立著,我繼續(xù)觀察窗外飛舞著的枯黃樹葉。過了一會兒,我又聽見了敲門聲就又隨口喊了一聲請進,進來的這個人是誰我還沒搞清楚,我就先聞到了一股人身上的酒味。酒這個東西真是奇怪,它直接向你散發(fā)氣味時你會覺得很香,至少你不會覺得很難聞,可是它從一個人的嘴里鉆進去與這個人的血液發(fā)生了某種關(guān)系以后,再從這個人的身體上散發(fā)出來,那氣味就說不出地令人惡心了。我這一惡心就不得不轉(zhuǎn)過臉來,看見進來的人居然是趙建河,便不由更惡心了。我心想怪啊,這個屌操的到我這里來干嗎?心里這么想著嘴上還得說,來啊老兄,請坐,呵呵呵,沒少喝啊……
趙建河坐下了,一臉壞笑,眼神很怪地看我,讓我很是莫名其妙。趙建河比我大好幾歲是肯定的,但具體大我?guī)讱q,或者說趙建河到底多大歲數(shù)了,卻是沒人能說得清的,因為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他總是根據(jù)實際需要改動自己的年齡。有一年,我們局從別的局調(diào)進一批干部,要求這批干部年齡不能超過四十三,當時正在某局工作并且非??释M我們局的趙建河,不知道用什么手段,馬上把年齡從五十來歲改成了四十二,就這么他進了我們局。因為沒有老許那樣的經(jīng)濟實力,更沒有特殊的政治背景,再加上做人做事都不怎么著調(diào),來我們局以后,趙建河就一直也沒干起來,來前是副科長,來了以后還是副科長,而且一副科長就多少年,哪一次提拔干部也輪不上他。反正就這么回事了,人要是一無所求自然就一無所懼,他趙建河還在乎什么呢?他真的是誰也不在乎。他曾在社會上自稱是我們局的副局長,并以此混吃混喝,還曾無恥地糾纏一個我們局臨時招來的一個徐娘半老的女清潔工,直至把人家嚇得不敢再來上班,至于在同事間挑撥離間無事生非,就更是家常便飯了。對此老兄我一直是遠而敬之,所以,讓我搞不明白的是,趙建河一身酒氣滿臉醉相地跑到我跟前來干嗎?而且手里還拎著一瓶跟我桌上那瓶一模一樣的娃哈哈純凈水。趙建河馬上就看到了這瓶水,他終于說話了。他說,娃哈哈?跟我的一樣,也是娃哈哈,哈哈。他這么一說話,引起了我的一點警覺,我沒好眼神地看著他,看他還要說什么。他又說,你看,一停水,余麗影下樓給我買了一瓶水上來,這女人啊,就是善良。趙建河說出這句話以后,我以為趙建河是來我跟前賣弄這瓶純凈水的,或者說是來賣弄他的女人緣的。我發(fā)現(xiàn)生活中總是有這么一些男人,只要在女人那里討到一分好臉便要拿出十分的氣力賣弄他那點可憐的幸福,對此,我只能隨口附和,必要時還不得不表現(xiàn)出一點艷羨。這個時候我有必要對趙建河也表現(xiàn)出一點艷羨嗎?有。要知道,這場競爭接下來就是群眾投票環(huán)節(jié)了,趙建河完全可能因為我的這點艷羨而投我一票,多得一票是一票啊。我忙說,那對呀,大哥你就是有魅力啊,你看我就不行,停水的時候我要是渴了,我得自己下去買水,呵呵呵。趙建河似乎對我的表現(xiàn)并不滿意,晃著身子站起來,白了我一眼,又白了我桌子上的娃哈哈一眼,張開嘴夸張而用力地笑了一下,說,實話告訴你吧老弟,我手里這瓶水,是孫曉桐的,是余麗影下樓專門給孫曉桐買的。我也就站了起來,也笑著說,那怎么到你手里了?趙建河說,我操,這個屌操的拿著這瓶水跑我跟前來得瑟嘛,意思是他多么可愛,女人多么惦記他,正好我喝完酒剛回來,正渴著哪我就搶過來了。我說,哦,那是該搶,搶過來你就把它喝了吧。趙建河又開始用那種很怪的眼神看我了,他說,我他媽是來提醒你的,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我說你提醒我什么,這事跟我有關(guān)系嗎?這一下趙建河急了,明顯地急了,嘴角泛起了白沫,說,行,兄弟,你還能進步,你太有城府了,你太能裝了。說著一甩袖子走了,走門時還一摔門,咣的一聲。
這回我可真是有了一種比喝多了酒還要暈的感覺了。我感覺趙建河剛才的表現(xiàn)不是喝醉了酒而是吃錯了藥。趙建河看不上孫曉桐,這是局里包括我在內(nèi)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據(jù)趙建河自己說,他看不上孫曉桐,一是因為孫曉桐太虛偽,二是因為孫曉桐太好色,他說孫曉桐特別喜歡乳房大的女人,而且不管老少美丑,只要長著兩枚碩大的乳房,只要給孫曉桐一點好臉,孫曉桐立馬就上。對趙建河的這些說法,我一向是不以為然的。要知道,趙建河與孫曉桐同處一個辦公室,就像兩口子同在一個家里過日子一樣,很容易出現(xiàn)矛盾,而出現(xiàn)矛盾的主要表現(xiàn),一般就是你說我的壞話,我說你的壞話,如此而已。我想這對于有著悠久內(nèi)斗傳統(tǒng)的中國人來說這沒什么奇怪。再說孫曉桐作為副處長,攤上趙建河這么個不成體統(tǒng)的部下也實在是值得同情,應當說,孫曉桐做得還是很不錯的,至少我沒有聽到孫曉桐說過趙建河一句壞話,換了我的話,我跟趙建河還不一定鬧出什么亂子來。至于趙建河剛才說的孫曉桐因為余麗影的一瓶水而表現(xiàn)出的所謂得瑟,似乎不是趙建河的虛構(gòu),但也不是孫曉桐的風格,唯一合理的解釋是孫曉桐具有多面性,他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風格表現(xiàn)。問題是趙建河王八二怔地跑到我這里來說這事干嗎?他還用了“提醒”兩個字,他要提醒我什么?我想如果趙建河是想利用余麗影在我與孫曉桐中間制造矛盾的話,那么這就意味著趙建河已經(jīng)知道了我和余麗影的事,這對于我對于余麗影可都不是好事。是不是應當馬上把這件事告訴余麗影呢?又一想,還是等我這次競爭處長職位有了結(jié)果以后再說吧,再重要的事還能比我當處長更重要嗎?我認為不能。
終于有一天電梯里貼出了一張雪白的公示,上面是這次競職勝出者的名字,一個是我,一個是老許。之所以把我和老許貼在電梯里,是局長要在這出戲的最后一幕顯示一下這次提拔干部的民主與公正,再說這也是法定程序,不得不最后再來這么一下子。在我和老許的名字下面有這樣一行小字:“如果對提拔這兩位同志任處長有不同意見,可于本日起七日內(nèi)向局領(lǐng)導班子提出,書面與口頭皆可,不接受匿名意見。”此前還有兩幕戲,我認為沒必要細說,簡單說說就可以了,那就是群眾投票和領(lǐng)導審議。所謂群眾投票就是全局公職人員以投票的方式表達對我們這六個人的態(tài)度,具體而言,就是一張雪白的選票上印著六個人的名字,你希望誰勝出,就在誰的名字旁邊畫個對號,如此而已。其實同一單位每個人相互間都是競爭對手,所以我認為,這樣的投票是一件很滑稽的事,因為這相當于評選優(yōu)秀醫(yī)生需由醫(yī)生之間相互投票而不是由病人來投票,而這恰恰就是中國的投票制度。沒有人相信我在我自己的名字旁邊畫了個對號之后,又在孫曉桐旁邊畫了個對號,因為誰都知道事情到了這一步,就只剩下我和孫曉桐的競爭了,就是余麗影也不會相信我會投給我的競爭對手一票。沒人相信就沒人相信,我是做給自己看的,我希望以后照鏡子的時候,能在自己這張人模狗樣的臉上看到一點貴族精神,哪怕是一點點,而這也正是余麗影所希望的。投票結(jié)果不是公布的,據(jù)說這是為了照顧得票太少的同志的面子,是對他們的一種人文關(guān)懷。然而即便是有不透風的墻,也沒有不透風的事,據(jù)可靠消息透露,我和孫曉桐得票數(shù)量最多而且相等,老許得票最少,數(shù)量不到我和孫曉桐的三分之一。雖然這并不意味著我和孫曉桐一定勝出,而老許一定落敗,但我還是深感欣慰,而且說不出的那么痛快,因為這讓我看到了大家的一種態(tài)度,一種對局長和對老許的態(tài)度。雖然在我們局幾乎每個人見到局長都是一臉的媚笑,見到老許都是一臉的不外,但每個人心里都有一種對公正的渴望和對現(xiàn)實的不平,一有機會人們就會把這種不平用不計名投票之類的方式委婉而強烈地表達出來。這個投票結(jié)果讓我真想站在局大樓前對著大樓高呼,同志們,我愛你們!
至于領(lǐng)導審議,就是局領(lǐng)導班子全體成員召開專門會議,根據(jù)我們六個筆試、面試、得票等情況,最終討論決定誰是勝出者,當然,這樣的會議是秘密進行的,是不需要讓班子成員之外的人知道其中詳情的。說實話,這才是這出戲最關(guān)鍵的一幕,前邊那幾幕筆試面試投票之類都是一種不得不進行的表演,如果不那么表演一下,在法定程序上是說不通的。誰說中國不講法治?至少我們局在形式上是很講法治的。還好,我勝出了。這個時候我要說我心情不好那就顯得太矯情了,也太不真實了,是的,我的心情好極了,那幾天我的心情就像窗外秋風中飛舞的樹葉一樣輕盈而熱烈,并自以為在飛舞中找到了自由和快樂,我全然不知死之將至。
有一天早晨,我和老許,還有孫曉桐,還有余麗影,歷史性地同時出現(xiàn)在電梯里。當時那張雪白的公示還貼在那里,而且恰好懸在孫曉桐的頭上,上面只有我和老許而沒有孫曉桐。孫曉桐還是那么自然而平和地微笑著,好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好像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而且腰身一如既往地拔得筆直,面容也是俊朗如初。這份修養(yǎng),我?guī)讜r能練到?想想不由心生慚愧,并且對孫曉桐又多了一些敬佩。老許呢?其實我很想把老許塑造成一個頗具城府的人物,可老許硬是不配合我,他義無反顧地表現(xiàn)得那么沒有檔次,他的臉上抑制不住地洋溢著粗鄙而下作的喜悅和傲慢,甚至用眼角不時地瞥一下我和孫曉桐??梢哉f,這么多天來暫時偽裝出來的謙和與淡定在老許臉上身上都已經(jīng)一掃而空,他那張極富小農(nóng)氣息的臉看上去得意洋洋,比懸在孫曉桐頭上那張雪白的公示還要無恥。老許的這副嘴臉讓我對一個問題的答案又在心里沒了底——中國人可以無恥到什么程度?你說你老許用不正當手段搶走了本屬于孫曉桐的東西,你不慚愧也就罷了,你還有什么可得意的呢?或許在老許這類中國人心里,世上本就沒有是非,只有利害,而能搶到本來屬于別人的東西才是一種光榮。這實在讓我怒火中燒。余麗影巧妙而自然地站在與我們?nèi)齻€男人等距離的位置上,臉上的微笑同孫曉桐一樣地自然而平和,似乎她一點也看不出眼前這三個男人各自復雜的心理狀態(tài)。電梯里一時悄無聲息,誰跟誰都沒說話,電梯在短暫而可怕的沉寂中勻速上升。
我終于忍無可忍了。
我對余麗影說,麗影我問你個問題,你說如果這個時候電梯突然掉下去了,誰最有不被摔死的可能?
余麗影對我的這個玩笑毫無準備,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說,當然是老許,因為老許做人沒有斤兩,一個沒有斤兩的人當然是摔不死的。
沒等余麗影以及老許和孫曉桐有所反應,我又拋出第二個問題。我說,如果我們都被電梯關(guān)死在里邊了,你說誰的尸體最不好辨認?
余麗影意識到我就是要跟老許過不去了,而眼下她還得罪不起老許,就一扭臉不再看我,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說,還是老許,因為我們幾個人當中只有老許沒有臉皮,沒有臉的人怎么辯認哪?
開完了這個冷酷的玩笑,我就再也沒看老許一眼,也沒有再看余麗影和孫曉桐一眼,我用一種譏諷的表情望著那張雪白的公示,直到走出電梯,我也不知道老許是一副什么表情,反正在我電梯里的時候他什么也沒說。是啊,他能說什么呢?
我和余麗影最后的幽會發(fā)生在我的辦公室。當時叢山東回山東老家探親去了,處長室里又只剩下我一個人。這一天宣布我和老許正式任命為處長的文件下發(fā)到全局各個部門,讓我產(chǎn)生了某種程度的興奮,我就給余麗影發(fā)一條短信:“我的電腦出故障了,你能下來幫我看看嗎?”余麗影進來以后,我輕輕地把門關(guān)上,鎖死,然后開始剝余麗影的衣裳。余麗影這回不得不掙扎而且一邊掙扎,一邊喘著粗氣,極力地壓低聲音說,你瘋啦現(xiàn)在是上班時間,滿樓都是人啊!我不管她說什么,只是惡狠狠地一路剝下去,因為我知道越危險才越安全,這個時候恰恰沒有人能想到大樓里會有這種事發(fā)生的,何況我的門是反鎖著的,給門外的感覺就是門里沒人。最后我把余麗影剝光了,按在我平時午睡的沙發(fā)上,做完了我想做的事,同時記住了她身上每個部位的特征。世界有很多事科學解釋不了但確實存在,比如預感。我明顯地預感到這是我和她的最后一次了,所以我莫名其妙地把自己變成了照相機,把她身上每個部位的特征拍進我心里的底片。說實話,余麗影身材挺拔而豐滿但皮膚不是很白很細的那種,也沒有別的什么地方需要我特別渲染,但是直到今天,你要是讓幾個女人脫光了把臉蒙上,我還是能一眼認出其中哪個是她,甚至我閉著眼睛去摸都能摸得出來。最后余麗影赤裸著躺在沙發(fā)上,淚水從眼睛里慢慢流出來,我同樣赤裸著蹲在她身旁,我跟她說我有天生的逆反情結(jié),我就是喜歡在不應當?shù)臅r間和地點做不應當做的事,你有什么好哭的。余麗影幽幽地說,你還有臉說哪?上次你在電梯里親我,就給趙建河看見了。我說怎么可能,電梯里就咱倆啊,再說那天是星期天啊,她說電梯里有監(jiān)控探頭啊,探頭連著值班室,那天正好趙建河值班,聽余麗影這么一說,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也終于明白趙建河這個心理極度變態(tài),看熱鬧絕對不怕事大的家伙,為什么一身酒氣地來我的辦公室了。我迅速穿好衣服,并讓余麗影也迅速穿好衣服,可她不肯,她說你不是愛看我光著嗎?這回我讓你看個夠。我說我的姑奶奶,這兒是辦公室??!她說,你還知道這是辦公室???你還知道要臉???你不是有逆反情結(jié)嗎?我就不穿,反正我就是一工勤人員,我在乎什么?你可是政府官員啊你!我只好半跪在沙發(fā)前,我說姑奶奶,穿上吧,有些事我得跟你好好說說了。她瞪了我半天后才起來悄無聲息地穿好衣服。一見余麗影已經(jīng)穿好衣服,我就像正要逃離現(xiàn)場的小偷那樣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外邊動靜,斷定走廊里沒有人后,我才輕輕擰開門鎖,再悄悄把門拉開一道縫隙,然后衣冠楚楚地坐到辦公桌前,打開辦公用的電腦。余麗影則站在我身后,擺出一副正在指導我如何排除電腦故障的樣子,其實我的電腦什么故障都沒有,我的窗外是一片空闊的藍天。
我一邊在電腦上胡亂地翻閱文件,一邊問余麗影,我怎么不知道電梯里也有探頭?
她說,按規(guī)定你們副處長以上級別的干部從來不需要值班,你當然不知道了。
她又說,一開始我也不知道,趙建河主動告訴我的。
主動告訴你的?為什么?
他想拿這事敲詐我,想讓我跟他好,順從他。
那你就跟他好吧。
余麗影站在我身后打了我一巴掌之后說,我沒慣著他,值班室我又不是進不去,我早進去把咱倆的鏡頭全刪除了,他什么證據(jù)也沒有。
我這才長舒一口氣,而后我把那天趙建河拎著一瓶娃哈哈到我辦公室來的事說給了余麗影,余麗影就靜靜地站在我身后,又是好長時間沒說話。終于我忍不住了,我說你怎么不說話了,她說你想不想知道我和孫曉桐是怎么回事,我說不想,她問我為什么不想,我站起來轉(zhuǎn)過身捧起余麗影滾燙的臉。我說,寶貝,第一,我不想占有你全部的空間,也不想把你的一切都看透,都看透了就沒意思了,第二,我很欣賞孫曉桐,我不認為你在他渴的時候送上一瓶水有什么不對,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用意都沒什么不對,第三,如果趙建河說的是真的,那說明孫曉桐比我更在意你,否則不至于被一瓶水支到趙建河那里去賣弄,你要知道一個人只有特別在意一個人時才會連她的一瓶水都特別當回事兒。我沒想到我的話讓余麗影臉上聚起對我的全部憤怒,她一字一句地說,還有第四,那就是孫曉桐想通過趙建河把我給他買水的事告訴你,為的是叫你別太得意。我搖搖頭,我說不可能,曉桐沒那么無聊吧?再說他也不知道咱倆的事。余麗影說,咱倆的事,我告訴他了,就算我不告訴他,趙建河也會把你在電梯里親我的事告訴他,這一點你會想不到嗎?你想不想知道我和孫曉桐到底是怎么回事?想不想知道我為什么買水給他?我說,不想。余麗影眼睛里又噙起淚花,她說你以為你這樣對我是你的瀟灑是嗎?你心里還是覺得我是那種跟什么樣的男人都可以周旋的女人是嗎?你回答我是不是!
我知道孫曉桐對余麗影有過某種表示,因為余麗影曾經(jīng)就此向我做過非常明確的暗示,但我認為我和孫曉桐最好是成為政治上的對手,如果成為其他什么方面的對手那對于我來說就太沒意思了,沒意思的事如果沒有辦法從客觀上消除,就只有從主觀上回避,我以為。我沒有回答余麗影,而是伸過嘴去想親她一下可是沒有親到,余麗影一閃身一扭頭,躲開我那張?zhí)癫恢獝u的嘴之后,就抬手打了我一個耳光,然后留給我一個憤怒的背影就摔門而去了。那是她留給我的最后背影,我到死都會記得那背影是多么的沉重,又是多么的飄逸。
過了一會兒,我的手機里飛進來一條短信:“我發(fā)現(xiàn)了你的高貴,可你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高貴。”這是她發(fā)給我的最后一條短信。
我發(fā)現(xiàn)了你的高貴,可你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高貴。
這句話直到今天還清晰地保存在我的手機里,并且雷鳴般回響在我的心頭。
第二天,又一件跟探頭有關(guān)的重大事件發(fā)生了,而且我可以負責地告訴你,這件事絕對重大:不知道哪個王八蛋把一個探頭偷偷放進了局長室的套間里,也就是局長睡午覺的地方,因而局長與一個年輕女人的事,被這卑鄙的探頭錄成了視頻,掛到了互聯(lián)網(wǎng)上。誰干的呢?直到今天我還在思索這個問題。當時局里很多人堅定不移地懷疑趙建河,趙建河干工作一向稀里糊涂,但值班特別積極特別認真,而我們單位不管是休息日值班還是夜間值班,都一定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打開局長室檢查是否存安全隱患,比如燈閉沒閉,煙缸里的煙頭是不是還在冒煙等等,以保證局長的安全,這就是說只要值班就有機會把探頭放進局長室,不管是誰。更重要的是趙建河對局長有著刻骨銘心的仇恨,因為趙建河是前任局長調(diào)進來的,而局長在位這幾年他一直沒有得到提拔重用,相反還多次作為素質(zhì)低下作風散漫的典型,受到局長點名或者不點名批評。應當說懷疑的理由很充分,但終究只是懷疑而已,所以我認為,這個問題有待于進一步考證。還有一種觀點認為是視頻里那位女主人公受了局長政敵或者仇家的重金指使,對局長設(shè)下了這樣一個狠毒的圈套,依據(jù)是視頻里局長全身赤裸,動作語言都十分的不堪,而她卻幾乎只顯露出一個單調(diào)的側(cè)影,如果不是對她十分熟悉的人,根本就辨認不出那是她來。當然這也只是一種觀點而已,同樣并無實據(jù)。也有人懷疑這事是老許干的,理由是局長因為這件事被撤職查辦以后,老許馬上又得到了新局長更有力的重用,但我認為這個理由是不成立的,因為種種跡象表明,老許對這件事同樣驚訝,他也沒想到余麗影不過是局長用來轉(zhuǎn)移視線的一個影子,而局長心中真正的血肉之軀是另一個更年輕更性感的女人??傊@件事至今仍然是個謎。
那么,視頻里這個年輕的女人是誰呢?
這個比余麗影更年輕更性感的女人叫聞一朵。余麗影走進局長室之后,打字室里就少了一名打字員,局長安排老許不知從什么地方把聞一朵招來了,并且讓她坐在了余麗影曾經(jīng)的位置上。一直以來,大家對聞一朵沒怎么在意,因為都認為她只是一個普通打字員,沒什么值得特別在意的。起初她給人的印象是心理上過于年輕,具體而言,她總是是非分明而又情感外露。要知道這樣的人是不適于在我們這樣的單位工作的,雖然我們單位年輕人也不少,但他們在心理上絕不年輕,有的甚至比我們這一代人更加成熟老到,更加善于利用各種不合理因素成就他們的欲望和野心,聞一朵則完全不同,至少表面上完全不同。據(jù)她自己說,這個單位里她唯一瞧得起的人就是我,原因是我在她眼里不只是個處長,而且是個作家和學者,她在一些刊物上看到過我的名字,并且在一些媒體上聽到過我的一些所謂文化講座。這讓我欣慰也讓我有些哭笑不得,因為我發(fā)現(xiàn)聞一朵和我認識的另外一些年輕而又自以為是的女孩兒一樣,對文學、文化一類的東西極感興趣卻又極其無知,她推薦給我看的那些她喜歡的書,大都出自網(wǎng)絡寫手,不僅檔次上極其的小兒科,而且語病連篇,在里面找出一句較為通順的中國話都難。于是相互交流時我盡量避開文學、文化一類的話題,而是多說生活和工作上的事。這我才發(fā)現(xiàn)她有著比余麗影更豐滿的身材,卻沒有余麗影那樣幽深的城府,甚至可以說她在風格上跟余麗影完全是兩個極端,她要是瞧不起誰,那就一定是瞧不起誰而且一定要表現(xiàn)出來的,似乎要是不表現(xiàn)出來她就得活活憋死。她瞧不起老許,她認為老許就是個沒有文化的小市儈,雖然對此我一直表示贊賞,但出于對年輕人的愛護,我也不得不提醒她,在機關(guān)工作,說話要注意分寸,而且我特別提醒她,在做人上多向你麗影姐學習,豈料我這么一說,她馬上又表現(xiàn)出對余麗影的不屑,她說,我向她學?我學她什么?她能混出什么來呀?就她那點小心眼啊,別看她現(xiàn)在跟你們這些處長啊局長啊什么的處得怎么回事似的,將來呢?將來她人老珠黃那天呢?她到頭來就是個兩手空空什么也混不出來,不信咱就走著瞧。她這么一說,搞得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我承認她說的不是一點道理沒有,因為余麗影跟聞一朵一樣,并沒有國家公職人員的身份,只是一個臨時工,她們就是混得再好,也不可能改變身份,因而也就不可能從根本上改變命運。我想問聞一朵,你最后又能混出什么來呢,但終于沒有問。后來聞一朵說她要報考公務員,并要希望我給予她相關(guān)的功課輔導,我才意識到眼前這個看似膚淺的女孩兒,有著余麗影所不具備的野心和志向,我當即表示支持??晌疫€沒來得及對她做任何輔導哪,她就一絲不掛地和我們局長一起出現(xiàn)在網(wǎng)絡視頻上,這實在讓我大跌眼鏡而又百感交集。不過這件事讓余麗影與局長的關(guān)系不言自明,因而局里還有一些人大罵局長,他們說你他媽的要搞哪個女人就搞哪個女人啊,怎么還把余麗影拉過來替你的女人擋箭啊?你也太他媽的不是東西了!云云。那些誤以為余麗影跟局長怎么回事的家伙們,特別是想通過余麗影在局長那買好的那幾個小子,都發(fā)自內(nèi)心地有了一些慚愧,當然更多的是后悔,因為以前對余麗影的巴結(jié)等于白巴結(jié)了,早知道還不如巴結(jié)聞一朵。就這么回事。至于我,我當然欣慰于我沒有看錯余麗影,但對這樣的結(jié)局卻略感失落——內(nèi)心深處我似乎隱隱地更希望局長的女人是余麗影,因為只有這樣我對余麗影的占有才構(gòu)成對世道的某種反抗。請注意我說的是對世道的反抗,而不是對局長個人的反抗,因為就個人而言,局長對我一直是相當不錯的,我不敢保證下一任局長能否同他一樣習慣于我的文筆,能否同他一樣總是讓我來寫他的講話稿。
很快,另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發(fā)生了,這件事的主要人物是我。某一天,兩個制服筆挺的警察走進我的辦公室,經(jīng)過一番簡短而又內(nèi)容清晰的交涉之后,我被這兩個警察帶走了。后來我聽說這件事的震動比局長和聞一朵那事還要大,可謂驚天動地,因為我們局有史以來還沒有誰因為人命案被警察抓走。還記得我開車送余麗影回家的那個夜晚嗎?我在返回的路上開車撞飛了一個劫匪,我以為僅僅是撞飛了怎么沒有想到他被我撞死了。你說你這么不禁撞你當什么劫匪呢?你媽的!這都怪那座該死的教堂,不知道哪個說了算的混蛋,認為教堂跟前是不需要安裝監(jiān)控探頭的,因為那里有上帝的眼睛,所以那個罪該萬死的劫匪打劫的時候沒有任何人看見他在打劫,也沒有任何探頭把這起劫案鐵證如山地記錄下來,只有上帝看見了,而上帝唯一的優(yōu)點是他根本不存在,這就讓我倒了一回天大的霉——他在教堂跟前打劫沒人可以證明,而我在大馬路上開車把他撞飛,卻被大馬路上的交通監(jiān)控探頭記錄得清清楚楚。更可惡的是那個被劫的女人,非但沒有及時報案而且在我撞飛那個王八蛋之后,撿起她那只被搶走的挎包一道煙兒地跑了,跑得無影無蹤,留在探頭里的只是一個模糊得根本無從辨認的黑影。兩個制服筆挺的警官來到我們單位以后,本是先要找局長溝通情況的,可這個時候局長正關(guān)在紀委接受審查,局里一個主事兒的也沒有,警察就不得不到總務處尋求支持。總務處長老許聽警察說明情況后,毫不掩飾其大喜過望的心情,如同一個給鬼子帶路的漢奸一般引著兩個警察直撲我的辦公室,之后就竄到其他辦公室迅速把這一重大消息傳播開來。還好,看在我也是國家公職人員而且大小還是個處長,警察很給我面子,向我說明了來意并出示了相關(guān)法律手續(xù)之后,他們給我一段時間讓我處理一下需要處理的事情,又給我一點時間平靜一下自己的心情。當時辦公室里除了警察只有我一個人,叢山東回山東老家探親還沒有回來,我站在窗前望了半天窗外的天空。那天的天空萬里無云,一片湛藍,漂亮極了。我望天空的時候,兩位年輕的警官筆直地站在我的辦公桌前,很耐心地等著我,這讓我終生感激。終于,我說,可以了。于是一個警察上前把一副涼得透骨的手銬銬在我的手上。那一刻我本該放聲大哭的可我偏偏放聲大笑了,因為就在那一刻,我突然領(lǐng)悟到,人生其實就是一出莫名其妙的滑稽戲。
起初他們試圖定我一個交通肇事逃逸的罪名,被我斷然拒絕。我認為就是犯罪也得犯那種光明磊落、氣壯山河的罪,哪能犯這種下流無恥的罪。我說我撞的是劫匪,而且是故意撞上去的,你們要么定我正當防衛(wèi),要么定我故意殺人,反正我不是交通肇事,更沒有逃逸。不管怎么說,人是我撞死的,最后法官還是定了我一個故意傷害致死的罪名,判了我十年有期徒刑。五年以后,警方終于找到了那個被打劫的女人,而那個女人最終指認了被我撞死的那個王八蛋就是劫匪,我的罪行就不再是單純的故意傷害致死,我是防衛(wèi)過當,這使我得以減刑。走出監(jiān)獄大墻那天,居然又是一個落葉飛舞的秋日,我一個人步行從監(jiān)獄一直走回家,一邊走一邊體會自由的真諦,思謀今后的人生。一個剛剛走出監(jiān)獄的落魄男人,寂然獨行于紛亂飛舞的落葉中,那情境一定十分凄愴而富有詩意。為了這份詩意,我強令我的親友,任何人不得在這一天來監(jiān)獄大門前接我,否則我當場跟他翻臉。這五年來,叢山東不止一次地拎著老酒燒雞之類的東西來監(jiān)獄看我,我們曾經(jīng)隔著鐵窗對飲。從他嘴里我得知我被抓走以后,老許就又牢牢抱住了新來局長的大腿,并且從總務處長躥升為副局長,競爭中非正常落敗的孫曉桐,因為我的出事非正常地走上了本來屬于我的處長崗位,后來他直接歸老許領(lǐng)導。據(jù)叢山東說,孫曉桐在工作上對老許配合得非常默契,沒有讓老許感覺出一絲一毫的不服或者蔑視,這又一次證明了我對孫曉桐的佩服是不需要撤銷的。至于余麗影,叢山東大約是怕困在鐵窗里的我心生思念而又苦于再難相會,所以從不提及。他不說,我也就沒問。就這么回事。
出獄以后我就只能以賣書為生了。你要是在冰城的某個街角的某個書攤上,發(fā)現(xiàn)一個胡子拉碴揚了二怔一臉倒霉相的中年男人正在賣書,而且他的書攤上還擺著他自己寫的書,那個男人十有八九就是我。某個雪花飄零北風透骨的冬日黃昏,我正要收攤,一位全身裘毛、滿臉香艷得幾乎讓我透不過氣來的女人出現(xiàn)在我的書攤跟前,她的身后是一臺送她來的大奔,大奔烏黑锃亮的身軀散落著一些雪花,看著很是氣派。我問她你需要什么書,她卻用很怪的眼神盯著我看,讓我心里直發(fā)毛。終于,她說,大舅,你不認識我了?我被她一聲大舅叫醒后馬上就更暈了,聞一朵!當初她就是這么稱呼我的。
我說,你?
她說,我!她又說,沒想到吧大舅?
我說真沒想到。
她說大舅啊,別的話咱以后再說,我來,是要告訴你一件事。
我說,什么事?
她說,你知道是誰救的你嗎?
我說,救我?沒有誰救我???
她說,是余麗影。
我說,我不明白。
她說那我告訴你,麗影姐本來是要嫁給孫曉桐的,因為孫曉桐為了她把婚都離了,可為了救你,她嫁給了公安廳的一個副廳長,她讓她那位副廳長老公找了個女人做替身,也就是冒充那個被搶的女人做假證,證明你撞死的那小子確實是劫匪,這樣你才定成防衛(wèi)過當?shù)?,其實那個被搶的女人根本就沒有找到,哪兒找去呀?沒有麗影姐,沒有她老公,你現(xiàn)在還在監(jiān)獄關(guān)著哪,這回你明白了吧?
明白了是明白了,可我并沒有因此而感激涕零,相反我倒認為,如果這是真的,那么余麗影你這么做實在是多余。對于我來說多坐幾年牢少坐幾年牢又有什么區(qū)別呢,而嫁給孫曉桐對你來說是多么合適的一件事啊。雖然我也早就離了婚,可我離婚是在認識你之前跟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人家孫曉桐離婚,可完全是為了娶你。再說我平生最怕的事,就是對某個女人必須感恩和報答,因為那樣的話,我的心就必須活著,而且還要活得很累。我認為不是哀莫大于心死而是樂莫大于心死,心一死,人就徹底解放了。
我問聞一朵,你是怎么知道的?
聞一朵說,我考上公務員了,就在麗影姐老公手下工作,本來我想穿警服來見你的,怕嚇著你,就沒穿,我現(xiàn)在跟麗影姐處得非常好,我們無話不談,你很奇怪是吧?
我說我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事情值得我去奇怪了。
聞一朵把余麗影現(xiàn)在的電話號碼說給我,并強烈要求我給余麗影打個電話,被我拒絕。
我說,不再打擾她是我對她最好的報答。
聞一朵急了,罵道,你混蛋!
我一邊把身上一件厚而且黑的大棉襖扎緊,一邊說你要買書就抓緊買,不買就走,我要收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