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
尋木家遇到一樁大事,尋木的女人連同一個十歲的兒子被車撞死了。撞死他們母子的是一輛黑色奧迪,開奧迪的是鎮(zhèn)里一個領(lǐng)導(dǎo),當(dāng)時還喝了酒。領(lǐng)導(dǎo)知道撞人了,想踩油門逃逸,可一時緊張,把車開進(jìn)了水溝里,車門被卡住,人都出不來。
開奧迪的領(lǐng)導(dǎo)于是被抓到村里,關(guān)在尋木的家里。村里有賢人,說這次怎樣也要賠個一百萬,兩條人命,再說那是一輛奧迪,不是拖拉機(jī)。關(guān)鍵還酒駕,要坐牢的。關(guān)鍵人家還是領(lǐng)導(dǎo),不能坐牢……不給一百萬,不放人!尋木躺在床上,打著點(diǎn)滴,他心疼,心疼女人是一,更多是心疼小兒子,這個小兒子好,一出生就瞪著大眼睛,不怕人,連牛和狗都不怕,尋木找過瞎子算小兒子的命,瞎子半天才說:這命啊,富貴,怕是我都算不了。尋木便吹,說我那小兒子的命瞎子都算不了。如今說沒就沒了。太突然。那天尋木還眼看著他們母子前后出門呢,然后就沒回來了,一直到有人跑來門樓大喊:“尋木,出大事了——”
村里的賢人都來到了尋木家,村里的賢人平時都挺高傲,尋木很少與他們打交道,似乎也沒啥交道可打。不是一路子的人。他們命好,不干活,愛打麻將,說大聲話,說是賢人,其實(shí)也是閑人。尋木與他們合不來。尋木甚至背后說過他們不少壞話??扇缃瘢麄兌嫉搅藢つ炯依?,七嘴八舌,出著主意,幫忙處理事情。他們有的還是第一次踏進(jìn)這家門吧。尋木有些感動,畢竟是一村人,遇事才知道是自己人。尋木聽他們討論著,每個人都滿頭大汗。尋木自己卻插不上嘴,也不想插嘴,似乎遇到的是別人家的事,與他無關(guān)??伤宦犝f可以賠一百萬,便立馬坐了起來,看著一屋子的人。他心想,一百萬,這屋里,該怎么放?
尋木窮了一輩子,果然在這年夏天,時來運(yùn)轉(zhuǎn)——怎么說呢?按理不能這么說。村里有人卻偷偷在說,其中便是那些曾經(jīng)幫過忙的賢人。賢人們最終都有些怨言,畢竟出謀劃策幫了不少,辛苦費(fèi)沒得到不說,連酒都沒喝到一口。這理又是偏了說,如是沒有他們,憑著尋木的本事,能要到一百萬嗎?就算人家愿意給,他也不一定要得出口。確實(shí),尋木要不出口,這么大一筆錢。尋木還擔(dān)心錢沒地方放呢,最終拿到手的卻是一張銀行卡,尋木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那東西值一百萬。賢人說,錢在里面,銀行卡是你家建斌的,放心。建斌是尋木的大兒子,之前在深圳打工。尋木回頭看建斌一眼,建斌點(diǎn)了點(diǎn)頭。尋木這才放心。越到后來,尋木越懷疑的,他不是那么相信村里那些賢人了,怕他們使壞心眼,把一百萬給騙了去。錢既然到手了,尋木大氣一呼,安心睡覺,竟感到心情寧靜、生活幸福,完全忘了死去的女人和小兒子。
尋木成了富人,他家也成了富人家。如果說尋木的富是用人命換的,也對,確實(shí)是,但也有人家被車撞死找不著人賠錢,即使抓著了人一看也是一輛三輪車頂多也是面包車。一打聽家里還老少一群日子都難過還指望能賠多少……尋木不一樣,尋木運(yùn)氣好啊——后來竟然有人這么說他了,帶著嫉妒似的。尋木遇到的是一輛奧迪、一個領(lǐng)導(dǎo),可以說,尋木是一頭撞到了錢上面去了。當(dāng)然,話說到最后,都偏了,都帶著氣。村里人怎么就氣起了尋木來呢?主要還是個態(tài)度問題。自從尋木富了之后,他便有了富樣,以前他不和村里的賢人來往,多半還是因?yàn)樽员埃缃袼€不和賢人來往,卻是不屑了;以前他不和賢人來往,但和普通人家關(guān)系還好,相互借頭牛借把鋤什么的,從不二言,如今他不再和普通人家來往了。那尋木和哪些人來往呢?他就是不和人家來往,他獨(dú)立了,在村里。村里人的說法:尋木怕的便是別人家找他借錢。尋木的小氣在窮的時候沒表現(xiàn)出來,在富的時候倒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讓人厭恨。或者說,尋木在窮的時候還有幾個可以說話的人,富了反而一個都沒有了。尋木偶爾到巷口走走,背著手,看架勢像個村長,遇到有人說話,他在一邊聽,輕易不插嘴,要插嘴的時候則故意把聲音提高,“按我看,這事……”聽起來,他把自己當(dāng)賢人了,喜歡給人出謀劃策,好為人師。但人們不買尋木的賬,人們一聽他說話,就散了,也不言語,就把他當(dāng)空氣。尋木也無趣,漸漸地,他不再出去,整天待家里,要買煙啥的,就叫建斌出去——建斌不再去深圳打工,確實(shí)也不需要打工了。尋木要建斌尋思點(diǎn)生意做,這事父子倆一直在努力,可還沒有結(jié)果。于是建斌在村人看來,也是無所事事的人。
尋木沒事待家里,總得找點(diǎn)事做,于是,他愛上了數(shù)錢。把一沓一萬的錢數(shù)過來數(shù)過去,先是數(shù)了九十九張,再數(shù)是一百零一張,最后才數(shù)回到了一百張。尋木這么做似乎找到了樂趣,他喜歡聽鈔票在手里唰唰的聲響,也喜歡聞鈔票炒豆一樣的味道。數(shù)著數(shù)著,他會突然問建斌:“我們還剩多少錢?”建斌說:“還有九十五萬?!睂つ居谑求@訝:“花了五萬啦,都花到哪去了?沒看見東西啊,你不會到處給我亂花錢吧?!苯ū笪f:“爸,我的錢都是你十塊十塊給的,能花多少?五萬塊是弄媽媽和弟弟的葬禮,還有修墳,花的。”說到這,尋木傷感,說:“錢都是你媽和你弟的命換來的,不能亂花?!苯ū笳f:“知道啦?!闭Z氣中帶著不服。再說,那錢放著不花,干什么用呢?
“起個樓房吧。”建斌有一次說,“花個三十萬,還有六十五萬?!?/p>
“讓我想想,這是大事。”尋木說,“可不能亂花你媽和你弟的錢。”
建樓房的事,尋木想了很久,這事他真得好好想想,那么大的一筆錢,超出他能做決定的范圍,就像一個人以前只能在一百元的范圍里想事情突然讓他想三十萬塊的事情,便慌亂不已,不知從何想起。但尋木也在賭氣,他氣村里人不該那么對他,不該在他說話的時候全部散去……
當(dāng)尋木對兒子建斌說“起吧”,建斌還摸不清父親是什么意思。“起什么?”建斌問?!捌饦欠?。”尋木說,“總得留點(diǎn)可以看見的東西,別到時錢花完了,他們母子回家看不見東西,怪罪我們?!备赣H說得憷人。建斌說:“爸,那你先把卡給我吧?!便y行卡尋木就壓在枕頭底下,他得保管好。當(dāng)他把卡給建斌時,他心里還是有一些不放心的,仿佛,他連兒子都不信任了,都變得有些陌生。
在父子的張羅下,起樓房的架勢很快就拉開來了。這是尋木家一件大事,也是村里的大事。說什么話的人都有,有人嘲諷,也有人稱贊的。當(dāng)然,說到底,起房子,花再多的錢,似乎都對得住那死去的人。所以說閑話的人并不多,說也是那些沒事找話說的閑人。起樓房的事,自然不是尋木父子就可以搞定的,得請人,請建筑隊(duì),還得請零工,和沙土,打下手的。建筑隊(duì)倒好請,承包制,價格相差不多,建筑隊(duì)也不知道尋木起樓房的錢哪來的,沒訛人的意思。請零工時,就遇到了困難,按以前的價,一個零工一天八十,尋木是打聽好的,可建斌上門一請,人家卻開價一百,少一塊不動身,說現(xiàn)在物件上漲,工錢也漲了。人家似乎還想說人命錢不也漲了嗎,照以前,哪有一條人命賠五十萬的?建斌知道人家是橫了心了。但沒辦法,零工還得在村上請。一百就一百,請了。請了也就請了,可人家干起活來卻比一天八十的還要磨蹭。一座樓房起起來,三層,內(nèi)外裝修,有天井有門樓,還有天臺,算是村里最豪華的建筑,本來預(yù)算是三十萬塊,結(jié)果卻花出了三十五萬。尋木也沒辦法,沒少罵建斌,但既然已經(jīng)鋪出去的事就收不回來了,只好任著建斌一次次從卡里取錢。本來計(jì)算起兩層的,但那時建斌和村里幾個賢人打麻將,賢人就給建斌出主意,賢人們說:“要是你爸,我還真不想說這話?!笨磥碣t人們對尋木意見不小,意見不小還為人家著想,看的全都是建斌的面子。建斌便感激不盡,問:“什么?說。”賢人們便說,起兩層,不如起三層,材料差不多,多花不了幾個錢,再說現(xiàn)在也不差那幾個錢,不趁機(jī)弄,等何時,還有,以后這物價,只漲不降,就是等上一年,也不是今年這個價了……賢人們句句在理。建斌連連點(diǎn)頭。恰好手頭又是一個自摸。賢人們說:“哎,咱弄一輩子,也不及建斌走運(yùn)啊。一個字:命?!痹捖犞幸馕叮瑓s是實(shí)話,建斌不惱,他不像父親尋木。
建斌都差不多一年沒出外打工了,已經(jīng)習(xí)慣村里的生活。說是踅摸著做個生意,一邊也可以照顧父親,但生意一直沒做成,麻將倒是練得不錯。尋木擔(dān)心,他之前并不知道兒子跑去和村里的賢人們打麻將,以為建斌整天不回家真的是去踅摸生意路子。尋木很少出去,自然也沒人上門和他說話,說建斌的事。尋木是怎么知道建斌打麻將的呢?剛開始是猜的,有點(diǎn)瞎蒙,他怕兒子不出門在村里成了敗家子。誰知一蒙,把建斌蒙住了,建斌說:打得不多,就幾次。尋木怒目圓睜,喊:說實(shí)話。建斌又說:不打了,不打了,行了吧。已經(jīng)是二十多歲的男人了,那樣子認(rèn)錯,尋木也不好再發(fā)脾氣,再不能像以前那樣掄起木棒就往腰上砸了。
尋木說:“你出去外面找生意做吧。”
于是建斌又去了深圳,拿著父親給的五萬塊錢。建斌心里沒底,做什么生意呢?五萬塊錢在父親那里是筆大數(shù),到了深圳,啥都不算。沒幾個月,那錢在建斌的袋里就沒剩下多少了。建斌打電話回家,撒謊,對父親說,生意找到了,但錢不夠,還需要五萬。尋木在電話里沉默了一大會兒,說:“那你回來拿吧?!苯ū蟛幌牖丶?,他怕一回去,眉目間就讓父親看出了端倪,他是一個藏不住的人,尤其是在父親面前。建斌說:“忙啊,這樣吧,我在深圳取就行了?!?/p>
尋木疑惑:“銀行卡在我這里呢,床頭壓著呢,你怎么拿?”
建斌說:“我有辦法?!?/p>
等建斌掛了電話,尋木越想越不對勁,怎么可能,卡在我這里,他可以千里之外取到錢。他突然一驚,站了起來,壞了,卡里不知道還剩下多少錢?他又給建斌電話,說了警告的話,為的是先告訴兒子別玩陰的為父知道你玩的那一套。建斌感嘆父親精明之余,信誓旦旦,怎么會呢?我們是一家人啊。是哦,是一家人,沒必要這么想的。尋木事后責(zé)怪起了自己。但他往后,每每翻出枕頭下的銀行卡來看,心里總是無端生起一股焦慮,仿佛看見,什么東西總在消失,像煙霧一樣,一點(diǎn)點(diǎn)散盡。他想,要是能拿著卡去銀行查一下就好了,但他自己不懂,又不想叫人幫忙,再說人家也不一定肯幫忙。他有時也壯足膽,認(rèn)為自己行,決定搭個摩托車到鎮(zhèn)里去,找銀行的人查。銀行的人不會騙他吧。但也難說,這年頭,誰都不能相信了,在錢面前,誰都不可能是好人;或者說,誰都可以變壞人。那么多錢,在卡里,又是一個愣頭愣腦的農(nóng)民拿著,誰看了都會起歹心啊。聽說,最近鎮(zhèn)上亂得很,光天化日,還搶了金鋪呢。
三層樓房,就住著尋木一個人,太空蕩了。尋木有時半夜醒來,會精神恍惚,以為一家人還在,一個家庭還很完整。尋木喊小兒子的名字,叫他拿杯水來。房間里的回音,更顯空蕩蕩。以前住的是紅瓦房,似乎不存在這樣的情況。他便醒了,意識到是做了夢一般。他便躺在床頭想啊,要是一家子還在,該多好,女人肯定很開心,她在的時候就一直嘮叨著要翻修一下瓦屋的,如今瓦屋不在了,不用翻修了,直接就住進(jìn)了樓房,還三層,內(nèi)外都貼了瓷磚,裝修高檔,家具也是全新的一整套,整個看起來,油光可鑒;小兒子更是高興吧,以前寫作業(yè)是擺個桶,倒扣,再拉一個小凳子,坐著寫,桶站不穩(wěn),一搖一擺,如今不用了,如今有桌子,四個腳,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淖雷印肓撕芏?,想得自己都笑起來了。他也是有夢想的人啊,哪個男人不想給女人和孩子提供一個舒適的住所呢?可當(dāng)他一想到,要是女人和小兒子還活著,便沒有這樓房的存在,便只能住在那破敗的瓦屋里?!@是絕對的,改變不了。一想到這,尋木就很悲傷,像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他是不是還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完整的家庭?他今年也才四十五歲。
尋木這么想,但隨即就否定了,不敢再想。
偏偏又有人給他提了這事,事后尋木一想,一切就似乎是注定的。一個婦人,三十來歲,剛離婚,帶著一個五六歲的兒子,來到了湖村。具體是來誰家的,后來人們一直說不清楚,甚至有人說不是來誰家的,村里根本沒她的親戚,她本就是沖著尋木來的,估計(jì)也是聽說了尋木死了老婆兒子還賠了一大筆錢。當(dāng)然,后來人這么說,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使整個事情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有因有果的故事。村里人其實(shí)挺無聊,需要一些故事來增添滋味??傊翘?,有人來敲了尋木的門。尋木出來一看,是七嫂。七嫂之前和尋木家有走動,后來走動得少,但也沒鬧僵。七嫂有事,趴在尋木的耳邊,小聲說:“要老婆不?”
后來,尋木糊里糊涂就跟著七嫂到了巷口,看見了那母子。尋木一下就看出了好感,那婦人黑,但高大,有兩個大奶子,和一個大屁股。那小孩機(jī)靈,來別人家的村莊,跟他自己的村里一樣,還敢和圍過來的小孩瞪眼斗嘴。尋木仿佛看見小兒子回來了。尋木到之前,其實(shí)已經(jīng)圍著不少人了,其中有幾個賢人,似乎還在問著婦人的情況。見尋木一來,所有人都噤聲了,似乎就等著尋木來,一切好戲都等著他來開場,然后敲鑼打鼓,才能繼續(xù)。人們看著“男主角”一步步登場,嘴角帶著笑,但也都表情嚴(yán)肅——這真是一件嚴(yán)肅的事情。有賢人開口:“尋木啊,我看你可以考慮考慮?!闭Z氣似乎也誠懇起來,至少在尋木聽來是這樣的。尋木訕笑一下,說:“可以哦。”語氣松懈下來,有給自己一個臺階下的意思,他不能把這事弄得挺正經(jīng)的,一正經(jīng),就招人笑了,他想在半推半就,開玩笑似的,就應(yīng)該把這事給辦了。尋木下了決心。一個人在一件事上下了決心,事情立馬就不是個事情了。
尋木說:“到家里坐會吧,吃嘴茶?!?/p>
于是那個婦人真牽著兒子跟在了尋木身后,回家了。跟著一起回的,還有七嫂,以及一些看熱鬧、瞎起哄的孩子。這事后來能成,七嫂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好像她就是媒人一般,硬是把這樁婚事給撮合成功了。事后尋木還真給七嫂包了一個紅包,一切按媒人的禮數(shù)對待。七嫂也開心,從此動不動往尋木家里跑。七嫂說:“桃花啊,你命好啊,你看,三層小樓哦,像我,勞苦了一輩子,還不是幾間瓦房的命……”——婦人就叫桃花,她的兒子叫志武。
桃花聽著,笑。尋木聽著,也笑。
尋木有時問七嫂:“外面的人說什么沒有?”
七嫂咳了一聲,說,你怕什么,嘴巴長人身上,愛說什么說什么,你看你才四十來歲,年輕;再說,人家也是好姑娘,是吧?沒事。沒人說,誰說誰不安好心。
尋木聽著,點(diǎn)頭,在心里感激七嫂。
尋木卻一直沒把這事告訴兒子建斌,似乎是忘了,似乎還認(rèn)為建斌是個孩子,大人做什么事沒必要向孩子匯報。建斌突然從深圳跳回來,已經(jīng)是一個月以后的事情。建斌先是聽說父親娶老婆了,說給他聽的是以前一起打麻將的賢人,他們也不是有意告密,他們以為建斌是知道的,他們只是在三缺一的時候突然想起建斌,于是就打電話:
“建斌啊,什么時候回來啊,三缺一,等著你呢。”
“開什么國際玩笑……我爸不打我你們無聊是吧?!?/p>
“你爸現(xiàn)在可沒空打你了,你后媽可不省油……”
“我后媽?什么意思?”
“不會吧,你還不知道?”
……
建斌似乎就找到了一個可以回家的借口,以前他不敢,因?yàn)樗麚]霍掉了十萬塊,卻一事無成,回家肯定沒好日子過。如今好了,父親也做錯了事,父子平衡了,誰也怨不得誰一般??傊?,建斌當(dāng)天便坐車回家了。
一進(jìn)門,建斌看見天井里蹲著一個黑不溜秋的婦人在洗米,旁邊還有一個小男孩在噼里啪啦玩機(jī)關(guān)槍,還以為是走錯了門。他徑直來到客廳,腳步蹦蹦蹦踩得有點(diǎn)重。婦人聽到了,隨后跟了過來,“喂,你找誰?”他沒回答,甚至沒回頭。他把裝著幾件衣裳的包袱扔在排椅上,喊:“爸,爸,你在哪?”一聽說建斌喊爸,那個叫桃花的婦人便搶著說:“你是老大???”建斌還是沒回答,也沒看她一眼。這時,尋木從樓上下來了。尋木嚇一跳,似乎家里來了幾個陌生人,到這時,他才想起,這事是應(yīng)該跟兒子說一聲的,否則,湊在一起的時候就說不清楚了。
確實(shí)就說不清楚了,一是建斌不愛聽,無論尋木說什么,他就頂一句:你自己的事,你看著辦。到后來,尋木也就不愿意說了,他知道父子之間的怨已經(jīng)由一個叫桃花的婦人生起來了,無法彌補(bǔ)。這個家開始無規(guī)律地混亂起來,一切都不受尋木掌控一般,像是一個將軍,突然就在軍中失去了威信?!敖ū螅愀墒裁慈??”“你管不著?!苯ū笈ぶ^就出去了。尋木知道,建斌肯定又和村里那幫賢人打麻將了,不但打麻將,他們還喝酒,有時建斌半夜三更回來,吐了大廳一地,臭氣熏天,又開音響,大吵大鬧。尋木又管不了,慢慢有點(diǎn)管不動了,兒子在成長,再管,就只能打起來,關(guān)鍵是尋木打不過——關(guān)鍵還在建斌和桃花母子之間。他們自然不會吵,只是氣氛緊張,桃花叫建斌,建斌不應(yīng),而建斌卻從不叫桃花,就把她當(dāng)空氣一般,不存在;對志武,則不一樣,有一次志武拿了建斌的手機(jī)去玩,建斌發(fā)現(xiàn)了,一把搶過來,還送過去一巴掌,那一巴掌,就把志武打跪下了。志武哭著去找媽媽。桃花當(dāng)面也不敢說什么,背后只能跟尋木說、跟七嫂說。事情說一次是訴苦,說兩次是投訴,說到第三次的時候就帶著恨了。桃花咬著牙根,“老木啊,他整天那樣,不知道要花多少錢???”尋木也是明白人,桃花是在挑撥離間了,他知道父子的關(guān)系雖是僵了,但萬不能鬧到那一步,否則村里看笑話的人可是排著隊(duì)的,那些賢人肯定沒少在建斌面前說閑話,建斌不懂,尋木還能不懂,去挑那火藥頭嗎?尋木便說:“你別看建斌那樣,他骨子里不壞,以前在深圳打工,電子廠,一個月工資才八百,他寄回來五百。”尋木說的是實(shí)話。那時建斌很乖很聽話,他輟學(xué),便是為了讓弟弟繼續(xù)讀下去。說這些時,尋木心頭一熱,想起了不少往事。后來尋木在琢磨,是桃花給他提的醒,是啊,建斌回家說生意虧了,十萬虧空了。尋木心里一咯噔,最后也無奈??山ū蠡貋淼倪@些日子,花天酒地的,卻沒向?qū)つ疽^一分錢,可能是在慪氣,尋木更覺得建斌在撒謊,在訛家里的錢,謊稱生意虧了。
建斌這點(diǎn)倒老實(shí),他沒撒謊,他真的在半年里就花掉了十萬塊。至于回家后不再向父親要錢,很簡單,他把父親手里的銀行卡報失了,自己補(bǔ)辦了一張銀行卡。就是說,建斌已經(jīng)把全部家產(chǎn)牢牢掌握在手里了,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神不知鬼不覺。而尋木枕頭底下的那張銀行卡,其實(shí)已經(jīng)作廢。建斌干這事時,心里沒想過要奪父親的錢,他就是想著拿點(diǎn)錢花,他能花多少,卡里還有五十萬呢。起了狠心是回家之后,那些和他打麻將的賢人試著幫他分析形勢:你爸不給你娶老婆,倒是自己又娶了一個,還帶著一個小孩,也就是說,本來你家的錢是兩個人分,如今是四個人分,你家的樓房以前是兩個人的份,如今是四個人的份……你,懂嗎?建斌點(diǎn)頭,他真懂,于是他特意去了一次鎮(zhèn)上,把卡里的密碼給改了。他知道父親手里的銀行卡還寫著密碼,當(dāng)時也是父親要建斌寫上的,怕忘了。
事情發(fā)生在一個深夜。什么事呢?桃花帶著她的兒子志武跑了。按理說,跑了也就跑了,尋木娶她沒辦過酒席,也沒領(lǐng)過證件,甚至都沒花一分錢。等于是白養(yǎng)了人家?guī)讉€月,但也白睡了人家?guī)讉€月,還是不吃虧。尋木是明白人,說到底他還是防著人家的,他就想試試,看桃花提不提一個錢字,真不提,證明是有心跟著他過日子;提了,就另當(dāng)別論,說不定人家真是沖著錢來的。結(jié)果桃花真提了,說是一個兄弟得了重病,需要一筆錢,就不好意思向?qū)つ径嘁?,不多,要個五千塊。尋木沒答應(yīng)。那幾天便不見桃花笑過。接著有一天一覺醒來,尋木便找不著桃花了,他問七嫂,“桃花去你家啦?”七嫂說沒啊我也沒見著。尋木便確定桃花跑了。那一刻,他心里還是酸了一下,旋即又輕松起來,走了好啊——他其實(shí)是后悔過的,尤其是和建斌鬧僵之后。
尋木突然嘟噥一句:“不好。”
尋木回到床頭,掀開枕頭一看,果然,銀行卡被桃花拿走了。頓時天旋地轉(zhuǎn),尋木暈過去。事情一下子在村里炸開了,尋木娶了個老婆叫桃花,沒幾個月,桃花跑了,還把尋木的銀行卡帶走了,銀行卡上還寫著取款密碼,你說天下哪有這么笨的人?尋木用兩條人命換來的錢就這樣被卷跑了……天啊,多大一筆錢??;這女人,毒?。惶彀?,這女人,也厲害啊。大家說桃花厲害,其實(shí)就是在恥笑尋木。丟人。尋木躺在床上打點(diǎn)滴。盡管他沒聽到村里的人怎么說他,但他也能想到,他這次真他媽丟人。丟人倒是一方面,那么多錢,一下子不見了,那個心痛啊,如刀絞。心痛也只是一方面,關(guān)鍵是想起死去的女人和小兒子,對不住他們啊,死了都沒臉去見他們啊。
尋木隱約看見,女人和小兒子已經(jīng)站在門口,在指責(zé)著他的罪狀。
事情剛發(fā)生那天,建斌本想著把真相告訴父親,趁著那會說錢沒被偷走,還在,桃花拿走的其實(shí)是一張作廢的、密碼也不對的卡。那樣,尋木不但不會怪兒子,還得稱贊建斌的精明。但建斌最后并沒有說,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其實(shí)也不太捉摸得透。建斌是不是想著這樣一來,那筆錢就屬于他無疑了,誰都知道錢被桃花騙走了,誰也想不到錢竟然已經(jīng)在建斌的手里。多美好的結(jié)局。都有點(diǎn)天在助他的意思了。
建斌站在父親尋木身邊,說不清心里是啥復(fù)雜滋味。
只是建斌不知道事情會鬧得那么大,父親竟然選擇了自殺。
尋木喝了農(nóng)藥,是到了鎮(zhèn)醫(yī)院才死的。不知道為何,面對父親的死,建斌卻一點(diǎn)都不悲傷,他看著父親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