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到底怎么辦

馬 海

男人是在菜地里干了半拉子活，扔下鋤頭進(jìn)的城。

臨走前他問女人：“家里還有多少錢？”

女人說：“就剩下二百了，留著為兒子交下學(xué)期的書費?！?/p>

“都拿上，書費再想辦法?！蹦腥诉呎f邊換了件半新的衣服。而后騎著自行車，向著縣城狂奔而去。

二閨女今天中考，全村只有三個考生，其他兩家都是家長陪著去的，本來男人也要去，可臨到上車的時候，二閨女說，去不去都一樣，該考好了不陪也能考好。于是硬是把已經(jīng)踏上車門一只腳的父親給勸下了車。男人在關(guān)上車門的剎那間就后悔了。“這叫啥事，這叫啥事情嘛?！蹦腥说椭^，嘴里不斷磨叨著這句話回了家。

天還沒亮，女人和兒子正睡著回籠覺。男人推門進(jìn)了家，女人一個激靈從炕上爬起，慌亂中摸了一個笤帚疙瘩，虎視眈眈地問道：“誰！”男人“撲哧”一聲笑了。女人拉著了燈問道：“怎么你沒去？”男人裝著沒事的樣子說：“女兒大了，不要咱陪著?！迸苏f：“陪不陪都一樣，咱閨女學(xué)習(xí)好，還怕考不上？”

本以為不去就不去吧，去了還不是聾子的耳朵，擺設(shè)？但是吃過早飯下了地的男人，心里總覺得有事，不斷地翻騰著翻騰著，像貓抓似的難受。好幾次鋤頭下去，砍到的竟然不是草，而是鮮靈靈的辣椒苗。男人知道，心已經(jīng)被孩子揪著進(jìn)了城，甚至進(jìn)了考場。與其在這里煎熬，倒不如進(jìn)城看看，不抵事是不抵事，給孩子壯壯膽總可以吧。

男人把那輛破“永久”蹬成了汽車，鏈條很不情愿地“咯叭叭，咯叭叭”響著。二十里路，要是當(dāng)年也就是半個時辰的工夫，可是，男人還沒騎一半，就喘起了粗氣。五十歲的人啦，不服不行。男人突然覺得自己這樣沒命地趕有點荒唐，就是立馬去了縣城，孩子也早已進(jìn)了考場。路邊有好幾棵大柳樹，柔軟的樹枝一條一條地下垂著，形成了一個個樹蔭，遮擋著火辣辣的太陽，他決定在陰涼處歇歇再走。

人就是這樣的怪，心勁一松就渾身懶散起來，男人把沒支架的車子靠在柳樹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習(xí)慣性地摸了摸衣袋，發(fā)現(xiàn)里邊空空的什么都沒有，這才又想起自己戒煙了。

男人和女人有三個孩子，大女兒出嫁了，老疙蛋兒子最小，在村里上小學(xué)。當(dāng)初就是為了生這個帶把的，才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被一罰再罰生了這么一大串，才有了沒完沒了的罪受。但是男人和女人并不后悔，老實巴交的男人說：“有人就不算窮。”念過幾年書的女人說：“人多力量大干勁高?！蹦腥碎_玩笑說：“在地里的干勁是高，躺在炕上就沒勁了。”女人撇了撇嘴笑了笑。

按照男人和女人最初的想法，孩子們都要好好念書，最好是能培養(yǎng)出三個大學(xué)生來，光宗耀祖是寡話，跳出農(nóng)門，過上城市人的日子才是真格的?？墒?，事情并不像他們想的那樣如意，老大學(xué)習(xí)成績不錯也很下工夫，在班里的成績數(shù)一數(shù)二，不幸的是自從有了小疙蛋老三后，他們不得不拽著老大看弟弟，一來二去把大閨女從好學(xué)生，拖成了坐紅椅子的。后來干脆輟了學(xué)，看孩子洗衣服做飯，成了家里的后勤一把手，再后來就早早地嫁了人。二閨女的學(xué)習(xí)成績更好，后墻上貼著各種各樣的獎狀，讓男人和女人很是驕傲了一把，他們在愧疚大閨女的同時，鐵了心要供二閨女上學(xué)。男人曾和女人說：“孩子考到北京咱就供到北京。”女人說：“考到美國就供到美國，砸鍋賣鐵也供?！倍|女小學(xué)畢業(yè)后，要去鎮(zhèn)里讀初中，兩口子毫不猶豫就答應(yīng)了。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學(xué)雜費書本費伙食費參考資料費班費補課費，甚至老師的生日教師的節(jié)日祝賀費，多如牛毛的費用，像一塊塊磚頭似的，沖著他們本是干癟的腰包砸呀砸呀砸呀，砸得他們有點招架不住了。盡管兩個人誰也沒說啥，咬著牙一掏再掏，心里還是有點后悔。男人和女人突然發(fā)現(xiàn)，供女兒去北京去美國，僅靠砸鍋賣鐵怕是不管用，就是把兩口子的骨頭磨了賣了，也未必能填滿這個窟窿。

學(xué)校離中考一個月就放假了，準(zhǔn)確點講是畢業(yè)了。臨畢業(yè)前，少不了同學(xué)聚會，湊份子舉辦謝師宴，照相留念，還要跑到南山跑馬梁上走兩天，野炊野營跋山涉水。二女兒早早就收拾行李回來了，要不是同學(xué)們來請，他們都不知道學(xué)校還有這么多活動。女兒說不去了，要再復(fù)習(xí)一下功課。做父母的知道她想去，是怕花家里的錢才這樣說的。男人問那位同學(xué)，這些活動要多少錢，那個孩子伸出三個指頭晃了晃，男人笑著說：“才三十元呀，去，一定要去的。”那孩子說：“叔叔，是三百。”男人的臉在不經(jīng)意間抖了幾下，然后狠了狠心，讓女人揭開柜蓋，打開那個紅布包袱，取出三百元，一轉(zhuǎn)身把錢拍在女兒的手里說：“去吧，好好放松一下?！蓖ｎD了一下，又從自己的上衣口袋摸索出一張皺皺巴巴的二十元票子，添在女兒手里，手心朝下向上擺了幾擺說：“去吧，去吧，別讓老師和同學(xué)干等著?！迸畠恒读算叮罱K還是和那位同學(xué)一起飛了出去，身影輕盈得像一只蝴蝶。

“那是買化肥的錢?！迸苏f。

男人說：“知道?！?/p>

“辣椒下一水就該追肥了?！迸说椭^又說。

“知道?！蹦腥擞只卮稹?/p>

“其實二閨女已經(jīng)很節(jié)省了。”女人有點歉疚地說。

“知道?！蹦腥怂坪跄X袋里只儲存著這兩個字。

“你把煙錢也掏給閨女了。”說著女人從包袱里取出一百元，遞給男人。

“戒啦?！蹦腥苏f。

女人笑了笑說：“別別，咱戒飯也不能戒煙?！?/p>

“這回真的戒了。”男人把兜里還剩下的半盒香煙掏出來，攥在手里揉成了一個紙團，而后用大拇指就那么一彈，那個紙團從他的手心跳出，掉在了地上，一滾一滾地鉆進(jìn)了灶下的柴火堆里。從那以后，男人真的再沒抽，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可是，男人現(xiàn)在卻很想抽煙，而且有很強很強的欲望。他從樹蔭下站起來，朝馬路兩頭掃了幾眼，在確認(rèn)只有自己時，就像做賊似的在馬路上踅摸起來。他想撲一只“螞蚱”，村里人把煙屁股稱做“螞蚱”。按照過去的經(jīng)驗，男人知道，馬路上總會有一只或幾只這樣的“螞蚱”。他轉(zhuǎn)著轉(zhuǎn)著，真的發(fā)現(xiàn)了一只“螞蚱”，而且是一只大“螞蚱”。一個還剩半截的煙頭，就那樣靜靜地躺在馬路中間。男人欣喜著正要上前撲那個大“螞蚱”時，突然一輛小轎車，摁著喇叭從身邊一閃而過。男人被汽車卷起的熱浪掀著朝后趔趄著，他趕緊轉(zhuǎn)過頭，把胳膊架成一個“7”字擋在腦門前。塵埃落定，男人放下了胳膊，朝著遠(yuǎn)去的轎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他回過神來再次尋那個大“螞蚱”時，卻發(fā)現(xiàn)“螞蚱”跟著轎車一塊飛了，飛馳而過的小轎車，不知道把煙頭帶到了哪里。男人很失望，曾經(jīng)聽說過煮熟的鴨子飛走了，看來還真是這么回事，眼看一只“螞蚱”就要到手，眨眼的工夫就化作泡影。他真的很想抽一支煙，哪怕抽一口也好。

男人想順著路再找找，他堅信馬路上一定還有別的“螞蚱”。 可是，身邊過去一輛汽車，又過去一輛，間或有幾個小伙子，騎著摩托車呼嘯而過，汽車和摩托帶起一股股煙塵，混雜著排出的尾氣，讓男人很難受，嗓子癢癢的干干的。他咽了一口唾沫，想潤一潤快要冒煙的嗓子，而嘴里根本就沒有什么唾液，只好伸出舌頭在嘴唇上舔了舔。男人懊喪地回到了陰涼下，他邊往回走，邊看了看太陽折射出自己的身影?！皶r間不早了，該趕路啦?！蹦腥俗匝宰哉Z地說。他放棄了撲“螞蚱”的念頭，推起自己的“永久”上了路。

人活著真難。夜里睡不著，男人曾想過自己這大半生，活了這么大，一直被生活的壓力包圍著，當(dāng)初連生兩個女兒有壓力，供孩子們讀書有壓力，莊稼收成好不好有壓力，這次二閨女考高中，壓力就更大了。他不知道是希望孩子考得上呢，還是考不上。男人真的很矛盾，不是他不想讓孩子讀書，萬一真考上了，又拿什么供孩子完成學(xué)業(yè)。披這張人皮真難！

男人還是趕在上午考試結(jié)束前，來到了縣一中門口，閨女的考場就設(shè)在那里。人真多，也很熱鬧。女人們都打著傘，花紅柳綠的，好看。男人們都站在馬路邊的樹蔭下，好多人都抽著煙。看得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人人都是一副焦急的樣子，脖子伸得很長很長，朝著一中的大門張望著。他繞過馬路邊的一排小轎車，把自行車靠在一棵樹上，鎖好了，然后湊進(jìn)了樹蔭下的男人堆里。

人們誰也不和誰說話，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男人在人堆里站了一會兒，感覺心里憋得慌，他想找找村里的那兩位家長，可是，串了好幾個人堆沒找著。人實在是太多了，多得如螞蟻窩里的螞蟻，紛紛攘攘的。

城里人真會做買賣，在人堆里穿梭著各種各樣的小商販，大都是賣吃食的。他們推著小車，或者就地搭一個涼棚，賣涼粉的、賣冰糕的、賣熏豬頭肉的、賣羊雜碎的、賣煮雞蛋的、賣炸油條的，還有幾家擺菜攤的。許多私立學(xué)校打著旗幟，散發(fā)著印得非常漂亮的學(xué)校簡介，男人隨手拿了幾份，看了看然后當(dāng)做扇子，扇著身上的熱氣。

口渴，渴得厲害。男人湊到?jīng)龇蹟偳埃氤砸煌?，問了問價錢要四元錢，就毫不猶豫地走開了，遭到了擺攤的那個胖女人一個白眼。還是吃一根冰棍吧。男人想，一根冰棍也就塊把錢，能解渴就行。到了賣冰棍的攤前，他沒敢問價，站在一邊等著別人交錢，等了一會兒，男人發(fā)現(xiàn)一根冰棍貴的要五元，是那種火炬形的，黑紫色。有三元的，最便宜的也要兩元，很像一塊小磚頭，剝開外邊的包裝紙，白白的冒著涼氣，咬一口一定很涼爽。男人捏了捏兜里的那二百元錢，咽了口唾沫，還是走開了。在考場里答題的閨女一準(zhǔn)很熱很熱，等孩子出了考場，一定要買根冰棍給她，就買五元的那種，對，就買五元的。完了再給她買一碗涼粉，那東西解渴也解饑，然后找個飯館吃飽了，再找一個小旅館讓孩子好好休息一下，這樣，下午才考著有勁。想到了考試，男人就有點泄氣，二閨女是考上好呢，還是考不上好？這個問題一直在男人的腦袋里繞著。他突然想到了一句俏皮話，背鍋子騎驢，前（錢）短。誰都說人窮志不短，屁話！沒了錢連氣都是短的，你還敢說閨女考到美國就供到美國嗎？賣涼粉的都沒好眼色給你，談何志氣！

內(nèi)急了，男人已經(jīng)憋了好長時間。他想找一個背人的地方痛快一下，可是，到處是人，再說還有好多警察在那里站著，虎視眈眈地瞅著人群，就那樣解開褲子掏出來，不把你當(dāng)流氓抓起來才怪呢。他在四周轉(zhuǎn)了一圈，沒見著一個廁所。城里人難道不解手嗎？實在沒辦法，他只好求助于警察，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再說不是有一句話嗎，有困難找民警。警察叔叔連話也沒說，沖著旁邊很漂亮的一排鐵房子努了努嘴。男人這才發(fā)現(xiàn)城市里的廁所原來是這樣子的，下邊還安裝著轱轆，能推來推去。

男人不識那些字母，他到了跟前問廁所前的一位老大爺：“大爺，哪邊是男的？”

“兩元一次。”老大爺指了指男廁所的位子。

“上廁所也要錢呀？”男人幾乎要把眼珠子瞪成了牛蛋子，十分驚奇地問。

“這是流動廁所，有投資的?！崩洗鬆斒殖忠豁承l(wèi)生紙，接著問道，“大的還是小的？”

媽的，不能冤枉了這兩元錢。雖然男人不想解大手，他還是很硬氣地說：“大的！”

老大爺給了他幾張裁好的衛(wèi)生紙，是那種黑黑的粗剌剌的，然后說：“大的再加一元?！?/p>

男人連腸子都快要悔斷了，面對一個比自己父親小不了多少的老人，他只好摸出了一張百元鈔票，交給老人家。老大爺問了聲沒零錢嗎？見男人搖了搖頭，就用兩只手把錢拿起，沖著太陽照了再照，還“咯啦咯啦”地來回揉了揉，在確認(rèn)是真錢后，把要找的錢數(shù)了好幾遍，才交給了他。男人也把錢一張一張地揉了揉，照了照，尤其是那張五十的，照了再照揉了再揉，盡管他著急著要放水，但仍然不敢大意。

開門進(jìn)去，里邊很干凈，可還是一股大糞味。男人解開褲子，很認(rèn)真地蹲在坑上，既然錢都花了，那就要把大的小的都解決了。蹲著蹲著，男人想到了前些日子在村里淘廁所。

把買化肥的錢給了二閨女后，為堵住這個缺口，男人跑到好幾戶不種地的人家里，幫著淘廁所，接著把一車車大糞拉到地里，再一筐子一筐子分到每個菜畦子。熱烘烘臭哄哄，弄得兒子一禮拜不和他在一塊吃飯。每次拉著糞車從村中走過，年輕人們都捏著鼻子，皺著眉頭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dāng)家。過去人們趕著馬車，跑到縣城里掏糞，沒見誰嫌棄過，有時候為了搶一車糞，會爭得面紅耳赤?，F(xiàn)在人們懶了圖省事，買上幾袋化肥一追了事，淘廁所反而要花錢雇人。為此，村里的光棍五蛋，專門找上了門，五蛋說：“我就指望著淘廁所活著，您行行好吧，別打了我這個臭飯碗?！逼饺绽镂宓柏?fù)責(zé)全村的淘廁所，誰家的廁所滿了，就把五蛋叫來，淘一個十元錢，一個光棍漢，只要能掙個零花錢，也不在乎別人說什么。男人知道和一個光棍漢搶飯碗不對，那樣會讓村里的人瞧不起，就賠了一大堆不是，末了，只好咬了咬牙花七元錢，給五蛋買了盒紅塔山，并表示以后決不會再出現(xiàn)類似的問題，才堵住了五蛋那張四處張揚的臭嘴。這些年，菜的行市好，種菜比種糧食合算，錢這東西，多一個總比少一個強，更何況家里用錢的地方實在是太多，眼下的窟窿，以后的窟窿多著呢，也大著呢，緊忙慢忙怕是也難堵上。去年秋天，賣完最后一車螺紋椒，男人看著又黑又瘦的女人說：“明年種一半大秋作物吧，那東西省人?！迸烁胶椭f：“種一半大秋作物吧，這樣沒白沒黑地受不了?！笨墒牵搅舜禾煺氐臅r候，男人和女人誰也沒再提種大秋作物的事，“吭哧吭哧”又把二十畝地都攏成了菜畦子。男人和女人笑了笑說：“再忙一年，再忙一年。”女人也和男人笑了笑說：“再忙一年，再忙一年?！蹦腥撕团诵睦锒记宄ν炅私衲赀€要忙明年，不到那兩只眼睛閉上就忙不完。

其實，男人也讀過幾年書，是兩年還是三年，他自己早忘了。男人只記得不去上學(xué)的第一天，一個人窩在家里哭，他喜歡當(dāng)班長的感覺，喜歡在學(xué)習(xí)中爭第一在考試中拿第一，要說學(xué)習(xí)成績比二閨女真的不差?？墒菍W(xué)習(xí)再好也擋不住一個窮字，家窮讓他輟了學(xué)。離開學(xué)校和同學(xué)們后，男人很失落也真的很傷心，那個戴著瓶底子的王老師，三番五次地找父母，每次老師到家，男人都低著頭像個悶葫蘆似的，一句話也不說。他不說話是不說話，但心里卻盼著父親松口，可父親終究還是咬緊了牙關(guān)沒有半點松動的意思。父親說：“莊戶人家，能識得頭朝上下就行啦，念書不能當(dāng)飯吃。”終究還是讓王老師失望了，最后一次臨出門時王老師說：“可惜了，可惜了”。

男人真的不想讓孩子們步自己的后塵，扛起了鋤頭就把認(rèn)識的字忘得一干二凈，活脫脫一個睜眼瞎。可是，他也擋不住那個窮字。

從廁所出來，迎面撲過一股熱浪。男人抬起頭瞧了瞧熱辣辣的太陽，熾白熾白的。太陽把大地緊緊地攬在懷里，就那樣炙烤著，吸吮著所有的水分。已經(jīng)半個月沒下雨了，連個雨絲都沒有，二十畝菜地都缺水了，蔬菜耍的就是一把水一把肥，老天不照顧，就要自己想辦法。這幾年籽種漲價，化肥漲價，水費漲價，漲價漲得都讓人害怕。水真的貴如油，澆一畝地從兩元錢漲到五元十元二十元，現(xiàn)在是三十元。二十畝菜地澆一水就是六百，盡管是秋后結(jié)賬，可秋后也是錢。男人一想起澆地就心疼，心里就憤憤然。不知道啥時候汗水順著他的臉龐滑落到嘴角，滲進(jìn)了嘴里，齁咸齁咸的，后味有點苦澀。

校園傳出一陣鈴聲，所有打傘的、蹲樹坑的人們都騷動起來。男人再次看了看太陽，他估摸著這是上午的考試結(jié)束了。家長們從學(xué)校的四面八方向著校門涌去，男人一愣神的工夫，就落在了人群的后邊。他想朝前擠，但又怕擠進(jìn)人堆里左右不了自己，萬一和女兒錯過了怎么辦。男人朝前跑了幾步，猶豫了猶豫，停下來又退回了原地。他找了一塊地勢較高的地方，踮起腳尖使勁盯著學(xué)校的大門。

警察們忙了起來，他們緊張地阻攔著涌向校門的人流，不知啥時候，在最里邊出現(xiàn)了一隊武警戰(zhàn)士，在校門前強行隔開一片空地。男人笑了，孩子能不能考好，湊熱鬧是沒用的，沒有誰相信，擠在最前邊的家長，自己的孩子一定能考好。問題是二閨女應(yīng)該能考上，考上了怎么辦？這個念頭一閃現(xiàn)，男人就又沒了底氣，踮起來的腳尖，有點發(fā)軟，就連兩條腿也是軟塌塌的。他想看著女兒出來，而見了孩子該說什么呢？不管怎么說，涼粉是要吃的，雪糕也是要吃的。他把手伸進(jìn)衣兜里，捏了捏那些整的和零碎的票子，回過頭看了看那些小吃攤。雖然攤主們不喊不叫了，但卻不緊不慢地轟著蒼蠅，或者整理著周邊的衛(wèi)生，顯然他們在積蓄力量，期待著新一輪的爭奪。

考生或者興奮或者懊喪，很有秩序地出來了。吵鬧的人群，突然靜了下來，大家不約而同地讓開了一條通道，讓這些流淚流汗，艱苦奮斗了三年的學(xué)子們，從容地走出考場。真像是一場檢閱，也不知是家長在檢閱自己的孩子，還是孩子們在檢閱自己的家長。男人想，考試對孩子們是檢閱，對家長更是檢閱，一場無情的檢閱。

隨著考生的向外流動，寂靜了一會的家長群又被激活了，人們尋找著自己的孩子，間或會出現(xiàn)幾聲女人一驚一乍的呼喊。男人突然發(fā)現(xiàn)在馬路邊，停著的那些小轎車，原來都是接考生的。汽車一輛接著一輛發(fā)動起來，像一只只甲蟲似的，慢慢蠕動著擠進(jìn)了馬路中的人群，過了一會兒就有一個學(xué)生跑到車跟前，拉開門鉆進(jìn)去，然后“砰”地一聲關(guān)上，一串“砰砰砰”的聲響過后，轎車摁著喇叭出了人群，東一輛西一輛飛了。男人知道，下午開考前，這些轎車會按時飛回來。就算是住在很遠(yuǎn)的山根下，也誤不了事。有錢真好。

一分錢逼倒英雄漢，這話一點也不假。男人和女人這些年累死累活，日子過得還是緊巴巴的，把一分錢掰成兩半花，也于事無補?？粗惠v輛閃耀著光輝的轎車，男人咽了口唾沫。他從來沒眼紅過別人，可是，看著那些開轎車接孩子的人們，他的心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像貓抓一樣的難受。二閨女若是投生到這樣一個家庭，會是什么樣呢？二閨女真是塊學(xué)習(xí)的料，不管是放假還是星期天，她能悶著頭抱著書本半天不說一句話，恨不得把整個人都鉆進(jìn)書里邊，只要是讀書就從來沒見她煩過。家里沒有書桌，二閨女就趴在那頂大紅柜邊，斜著身子連腿都沒地方伸，憋屈著憋屈了整整三年?？粗粋€又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輕盈地鉆進(jìn)汽車，又輕盈地飛走，男人覺得二閨女生在自己這樣的家庭，實在是太委屈，太委屈了。她怎么就轉(zhuǎn)生到我這個窮光蛋家呢！

家長們一個個拉著自己的孩子，邊走邊說著什么，大人們都有問不完的話，孩子們煩著，看得出煩著呢。也難怪，這大熱的天，已經(jīng)在教室里悶了一上午的孩子們，搜腸刮肚地做了一上午考題的他們，能不煩嗎？

男人很認(rèn)真地盯著學(xué)校大門，他把腳尖踮了再踮，還是沒捕捉到二閨女的身影。他在人群里掃了兩個來回，還是沒有，直到學(xué)校門前的人幾乎走光了，也沒見著孩子。男人有點著急，他急匆匆地跑到?jīng)龇蹟偳?，告訴那位胖女人說：“你別急著收攤?！迸峙艘娛撬擦似沧煺f：“收不收攤管你屁事，噢，吃不起想過眼癮呀?！蹦腥思t著臉說：“一會兒吃，你等著，一會兒吃。”見他朝著學(xué)校門跑去，胖女人大聲地喊了一句：“我等著，等到公雞長上牙！”胖女人放肆地笑了，周圍擺攤的人們也都笑了。

男人跑到了學(xué)校門前，正要進(jìn)去被門衛(wèi)攔在了那里。

“里邊還有沒考完的學(xué)生嗎？”他問著門衛(wèi)，同時著急地把脖子揪得很長很長，朝著門里張望著。

“你這人，鈴子都拉了半天了才來接孩子？你真合格！”門衛(wèi)有點詫異。

“我，我一直等著，可，可沒見她出來。”男人結(jié)巴著，臉有點發(fā)燙。

“進(jìn)來吧?！遍T衛(wèi)也許是同情了男人，他打開了側(cè)門，把男人讓進(jìn)校園里，指了指樹蔭下蹲著的幾個孩子說，看那幾個是不是。

順著門衛(wèi)的手指望去，一座大樓前的樹蔭下，四五個女孩正唧唧喳喳地說著考試的事，旁邊一根正在澆花的皮管子流著水，她們邊喳喳邊吃著干糧，二閨女就在那里，她一手拿著臨走前媽媽給蒸的包子，另一只手抓著皮管，把頭探在管口前，“咕咕”地喝著涼水。男人聽到了，聽到了，二閨女是“咕咕”地喝著。男人的眼淚像水管一樣，撲簌撲簌地掉著。

男人想走過去，又被門衛(wèi)攔下了。門衛(wèi)說，你進(jìn)去被領(lǐng)導(dǎo)發(fā)現(xiàn)，我的飯碗子就打了。他問：“是哪一個？我給你叫過來?！?/p>

男人不好意思地用袖口擦了擦眼淚說：“就是那個喝涼水的?！?/p>

縣城中學(xué)真好，氣派的大門，氣派的教學(xué)大樓，連戴著大檐帽的門衛(wèi)都很氣派。當(dāng)年男人輟學(xué)后，曾經(jīng)多次偷偷地去學(xué)校的門前流連，他怕同學(xué)們看著，總是在一早一晚，或者是星期天，趁著同學(xué)們放學(xué)的機會，一個人默默地站在學(xué)校門前，默默地流淚默默地哭泣。但是，在回家前，他都要把眼淚擦干，在父母面前，男人要裝出一副快樂的樣子，他清楚父母也是沒有辦法才這樣的，男人從沒怪過父母。若是二閨女考上了不能去上學(xué)，會不會怪自己呢？

二閨女聽說有人找她，回過頭發(fā)現(xiàn)了站在校門口的父親，扔下了水管蹦著跳著就跑了過來，一副頑皮的樣子。到了跟前抱住了父親的一條胳膊，把頭蹭在他的身上說：“爹，您啥時候來的？”

男人笑了笑，他沒想到二閨女會和自己撒嬌，也沒想到半天沒見會這樣的親切。是的，女兒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要是生活在富裕人家，正是無憂無慮花枝招展的時候，可是，遇上了自己這個無能的父親，孩子只能是跟著受罪，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呀。當(dāng)父親的第一次被女兒挽著胳膊，從全縣的最高學(xué)府走出來時，男人的心情好得就像一朵盛開的花。他一掃自卑畏縮的心理，挺著胸昂著頭帶著閨女直接來到了賣冰棍的小車前，男人花了五元錢，毫不猶豫地要了一個“火炬”，交給了閨女。

女兒仔細(xì)地剝開包裝說：“爹，你吃?！?/p>

男人咽了口唾沫說：“爹吃過了，快吃你的，這大熱的天?！?/p>

女兒咬了一小口，又咬了一小口，男人笑著咽了一口唾沫，又咽了一口。這不是嘴饞，是天實在是太熱了。男人在心里邊給自己不爭氣的喉頭開脫著，每咽一口唾沫，喉頭就從下到上，然后又從上到下蠕動一個來回。

女兒咬了幾口，硬是把“火炬”伸過來，非要父親吃一口不可。其實男人真的很想狠狠地咬一口，他很需要一絲涼爽潤一下干渴的嗓子。但是，在女兒撒著嬌伸過的“火炬”上，他只是象征性地咬下一點，而后十分夸張地咀嚼著，似乎嘴里塞得滿滿的。男人就那樣夸張地咀嚼著咀嚼著，那點奶油早已融化得沒了蹤跡，還在咀嚼著。此時此刻，幸福把他的心塞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做父親好，就算是累死累活也特別的好。

父女倆來到?jīng)龇蹟偳埃莻€胖女人攤主已經(jīng)在收攤了，板凳都裝在了小拉車上。男人笑著說：“說好的要你等等?！迸?jǐn)傊饕妬砹松?，趕快從車上拉下兩個小凳子，讓這一對父女坐下，接著就忙不迭地洗碗、擦粉、切豆腐干，還剝了兩顆煮好的茶雞蛋。攤主問了問吃不吃香菜，在得到首肯后，十分利索地把調(diào)好的兩碗涼粉分別端在了父女面前。本來笑得很開心的男人，一下就沒了主意，和吃冰棍一樣，他并沒有把自己列入開支計劃。這個胖女人，實在是精明，不僅要推銷兩碗涼粉，還外加了兩顆雞蛋，皮都剝了不吃也得吃呀。面對女兒陽光般的笑容，他只好把尷尬隱藏起來，十分大方地說：“吃涼粉了?！倍舐氏饶闷鹂曜?，從自己的碗里給女兒撥出一些，并把自己的那顆雞蛋也夾給了閨女。女兒要阻攔，還是沒攔住，父親說：“考了一上午了，多吃點，多吃點?！迸?jǐn)傊魉坪蹩闯隽四腥说男乃迹踔梁蠡跒檠矍斑@個老實男人設(shè)了圈套，胖?jǐn)傊鹘舆^男人的話頭趕忙說：“啊呀，閨女有這樣一個好父親真有福氣，快吃吧孩子，吃飽了考好了，你爹就高興啦?！闭f著，她拿出調(diào)羹，在盛香油的小罐里舀出半調(diào)羹油來，分別給父女倆的碗里滴了一些，又捏出一撮香菜，也加在他們的碗里。旁邊擺羊雜攤的說：“啊呀，太陽從西上來了。”胖?jǐn)傊鞒蛄四侨艘谎壅f：“誰像你那樣黑心。”吃完了涼粉，女兒說真香，父親也說是香。他把空碗朝前推了推問：“多少錢？”胖?jǐn)傊魉懔怂阗~說：“按理說粉是四元一碗，雞蛋是一元一顆?！彼ｎD了一下，看了看旁邊的羊雜攤主說：“今天我還就叫太陽從西上一回，大哥我看你也不容易，就給個半價五元吧。”男人掏出十元錢說：“你們也不容易，這份好心我領(lǐng)了，錢還是要收的?！蹦腥烁F是窮，可在做人方面他一直以為是不能含糊的，占別人的便宜不好。而胖?jǐn)傊饔彩菑亩道锓鑫逶X塞在了男人手里，她說，我也是村里出來的，供孩子上學(xué)不容易。

男人和女兒謝過胖?jǐn)傊?，問清楚附近提供休息的小旅館，女兒幫著父親推著那輛“永久”，離開了攤前。

父女倆默默地走著，父親想問問上午考得怎么樣，幾次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清楚，憑閨女的實力，考上縣一中一點問題都沒有，而有問題的是自己這個做父親的，考上了怎么辦？怎么辦？這個問題一鉆出來，男人又頭疼了，是那種隱隱的痛，真是道解不開的難題！

男人要帶著閨女吃午飯，女兒說，已經(jīng)飽了，很飽了。說著還調(diào)皮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父親沒再堅持，但是午休是必需的，休息不好就考不好，女兒點了點頭。

按照胖?jǐn)傊鞯闹更c，不多遠(yuǎn)就找到了那家小旅館，休息一中午，一個人要二十元。男人問能不能便宜點，店主說這是最便宜的了。父女倆互相看了看，男人掏出二十元，交給了店主。女兒說：“您不休息一會兒？”父親說：“你休息吧，我給你看著時間?！闭f完跟著店主把女兒送進(jìn)了一個大房間。

里邊已經(jīng)有好幾個女孩子躺在了床上，有幾個正捧著書翻著，也有幾個家長躺在那里。安頓下女兒，父親正要出去，閨女突然說：“爹，您回去吧，別等我了。有阿姨們看著時間，誤不了的?！蹦腥讼胝f什么，那幾個家長都說，沒問題的，我們也是帶孩子考試，誤不了事。男人看了看二閨女，和幾個家長點了點頭，臨出門時他掏出剩下的那張一百元，遞給了女兒說：“進(jìn)考場前要是餓了買點吃的?！敝笥终f：“好好考?！迸畠阂颤c了點頭。

出了小旅館，男人感覺肚子很餓，他想吃點什么，最終還是放棄了。

騎著自行車出了縣城，男人感覺很辛酸，不是為自己餓一頓難受，而是真的女兒考上了怎么辦，究竟怎么辦！考不上也還罷了，考上了怎么和孩子交代？大中午的，路上除了自己再找不到一個活物，連鳥兒都不知躲到了哪里，樹蔭下還是鳥巢里？他突然想吼幾嗓子，一個人痛痛快快地吼幾嗓子。男人真的扯開了喉嚨吼了起來。

晴天藍(lán)天熾藍(lán)藍(lán)的天，老天爺殺人沒深淺……

男人連自己都想不清楚，怎么一張嘴就吼起了小寡婦上墳?zāi)兀?/p>

男人就那樣仰著脖子，不管不顧地“哇哇哇”地吼著。

吼了一陣，不遠(yuǎn)處的一個村子里，也不知是誰家的驢，好像不服男人的氣似的，也“嗷嗷嗷嗷”地叫了起來。那驢叫著，從低沉到高昂，很雄性也很激越，讓所有的男人聽了都有點蠢蠢欲動的感覺。悲哀的是那驢噴發(fā)了一會兒，就開始一個八度一個八度地下降，到最后只剩下了無奈的“嗒啦嗒啦” 聲。

驢叫不是沒聽過，可從來沒有讓男人像今天這樣感受深刻，他突然想到了和女人的第一次，也是這樣激情洋溢，也是那么雄心勃勃，可是他還沒雄心幾下，就和驢叫一樣，“嗒啦嗒啦”得不成了樣子。他想，世上所有的事，都不見得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一個人不可以沒有雄心壯志，每個人在心中都設(shè)定著一個美好的結(jié)局，問題是每個人的雄心壯志不見得都能實現(xiàn)，好多事情面臨的只能是早泄的尷尬。

男人吼得淚流滿面，吼完了他氣憤地朝著驢叫的方向罵了一聲：“我日死你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