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鳳
民以食為天,吃飯就要圍著飯桌轉,我對飯桌有著特殊的情懷。
我的童年是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昏黃的白熾燈間或暗淡的燭光陪伴下度過的。印象最深刻的吃飯場景是一個停電的夏夜,那盞黑乎乎的油燈已經(jīng)不用了,取而代之的是半截紅蠟燭。媽媽說白蠟燭不禁用,很少買。爸爸把一只豁了嘴的藍邊大碗倒扣在桌面上,劃了兩根火柴,點燃半截蠟燭,倒轉蠟燭,讓幾滴燭淚滴在碗底,再迅速地把蠟燭粘到上面,待燭淚冷卻,蠟燭就粘牢了,一只燭臺做出來了。桌子是那種兩個抽屜的辦公桌,是爸爸媽媽結婚時置辦的兩件家具之一,因為爸爸是老師,這張桌子既能當飯桌,又能備課,還很時尚——當時堡子里沒幾家有這東西。十多年后,我寫的第一首詩歌《八仙》,就是以它作為八仙桌的原型想象的,那時我還沒有見過八仙桌的實物或圖片。我清楚地記得那晚吃的是過水大米查子飯,菜好像是醬黃瓜。還沒等我動筷子,一只蒼蠅飛過來,我揮動筷子驅(qū)趕,它卻落在飯碗里爬來爬去。想到茅房里蒼蠅哄哄的樣子,我惡心極了,我一筷子削過去,連蒼蠅帶飯粒都掉桌子上了。啪!我頭上挨了一筷頭子,爸爸火了:飯都不夠吃,你還糟踐!埋汰!我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我那時太小,不知道九口人吃飯,一個人掙工分的日子有多難。但是,我很快就知道不該浪費糧食的重要原因了——我和姐姐喂二遍地,午后的烈日火一樣烤人,一筐肥料好沉好沉,玉米地里一絲風也沒有,及腰高的玉米苗,葉子長長的像鋸片。我必須深深地彎下腰才能把肥料準確地扔到玉米根部。兩條壟還沒喂到頭,我就像從汗水里撈出來似的,臉和胳膊被玉米葉子拉破了,火辣辣的疼。我在田間提前讀懂了“汗滴禾下土”,等到上學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感受到卻表達不出的,前人早已總結過了。
記不清從什么時候起,我家有了一張炕桌,兩塊長方形的木板拼成桌面,四條腿短短的。一家八九口人圍坐很擠,雖然常常是粗茶淡飯,但是媽媽總是等我們吃過再上桌;即使一起吃,媽媽也是直往我們碗里夾菜,她自己往飯里倒點菜湯,吃的又香又快,我們也想冒湯,媽媽卻不讓,不是說咸,會咳嗽,就是說小孩子脾胃弱,不好消化。逢年過節(jié),常常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媽媽把魚頭、雞爪、雞頭提前挑出去,說這些東西有滋味留給她自己吃,而把好肉給我們吃。雖然我們已經(jīng)大快朵頤,但看著媽媽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饞蟲,往往再去瓜分,媽媽忙碌半天,只落得幸福地看著我們小狼一樣饕餮。所以長大后覺得很對不住媽媽,加倍回報媽媽,可是,媽媽那口無堅不摧的牙老了,已不能幫我咬榛子,不能啃雞爪,甚至吃蘋果也得用羹匙刮……
這張方桌陪伴我們二十多年。我曾經(jīng)希望我和我愛的人也能靜靜地坐在它身邊,屋外陽光燦爛,屋內(nèi)愛情洋溢,無需對話,偶爾相視,分吃醬燜辣椒包,小根菜,無論吃什么,都可以品味到幸福。
即使無法握住愛情,至少也要收割親情,在飯桌旁。
媽媽的兒孫漸多,一個大大的圓形炕桌不夠用,媽媽買了一張“靠邊站”,大家都回來時,炕上地下兩桌也坐不下,媽媽還是最后吃飯。雞鴨魚肉擺滿桌,媽媽還是揀魚頭、雞爪、雞翅尖來吃。為了改變媽媽的習慣,我們總是買很多東西,等我們走后,爸爸媽媽就不得不把剩下的好魚好肉“咪西”掉。
我結婚后,丈夫買的實木飯桌下面還帶麻將桌,不過,我們一次也沒用過麻將桌,丈夫知道我聽不得搓麻將的聲音,從來不在家玩麻將。丈夫不吸煙,也買了個煙灰缸,倒是哥哥們時常來了使用。桌子大人少,有點冷清。丈夫像媽媽的兒子,身材像,脾氣像,連吃東西的口味也像。每當他買回烤鵝,一個人坐在飯桌前把翅膀、爪子啃完,把好肉的骨頭剔凈,說:好了,(你們)快來吃吧!雖然我已經(jīng)許多年不再吃雞鴨鵝肉了,可我的鼻子還是會被一些特定的記憶搞得酸酸的。媽媽罵人時愛說冤家,丈夫就是我的冤家,花了三十年光陰繞過千山萬水,終究繞進同一個屋檐下,合奏一段叮叮當當?shù)膰墙豁懬?/p>
后來,由于工作關系,一家三口一起就餐的機會少了,每當我獨自坐在電腦前,一邊看電視劇一邊吃飯,那張長方形炕桌就會閃現(xiàn)在我腦海中,那個陽光燦爛讓哥哥汗流浹背忍不住光著膀子刷窗扇的中午,總會晃得我的眼睛好疼好疼……
在歷史的長河中相濡以沫的兩條小魚多么勇敢,在現(xiàn)實生活中相忘于江湖何其艱難,縱然飯桌情結難以釋懷,縱然人生可以重來,我還是認為應該鷹擊長空魚翔淺底,平凡的我還是甘愿獨守艱難平平淡淡。一如媽媽家退居角落的矮腳飯桌。
我愛擋窗簾。
丈夫不愛擋窗簾。
只要我在家,每當暮色降臨,我總會停下手上的活計,把所有的窗簾拉上。丈夫生氣地嘲諷我,說我就這件事做得好,一天也不落?!罢f真的,拉上窗簾會讓我有安全感。”我認真地想了想,說,“我喜歡呆在密閉的空間里。”“有病。你心理有病?!闭煞蛉譄o奈七分惱怒,敞開房門拂袖而去。
一語點醒夢中人。我大概真的有病。從什么時候開始心生畏懼需要借助窗簾保護自己呢?我關好門,陷入沉思。
星移斗轉,記憶回溯。
老房子三間,東屋前一半是一鋪炕,兩扇窗戶,上面都是紙糊的木格窗,下面是“田”字格的玻璃窗,關好后有個能旋轉的木栓鎖住。可我總覺得不牢靠。后一半是磨坊,中間僅用一層薄板隔開。后窗也是紙糊的,掛窗戶的鉤子毛烘烘的,據(jù)說是狍子腿,我開關窗戶摸到它時,又恐怖又傷感。西屋與東屋不同,有南北兩鋪炕。東西屋中間是廚房,每間屋子的窗子的格局都一樣,前二后一。
東北三大怪我家都有。窗戶紙糊在外,屋里光線暗。奶奶的奶奶的陪嫁木質(zhì)炕琴,黑乎乎的遮住整面墻,奶奶穿著青布褲褂,扎著腿綁,坐在東屋炕上她的“黑墻”前面,叼一桿旱煙袋,時不時揉搓她那裹得尖尖的小腳。整個屋子黑得嚇人,只有奶奶的頭發(fā)雪白,挽在腦后,奶奶的臉像一張被揉皺了的上好的生宣紙,水汪汪的黃眸子望著她自己吐出的青煙。一般的老人牙齒掉光嘴就癟了,可奶奶不是,奶奶的牙床像牙一樣堅強,咬得動頭號大米查子飯、蘿卜條咸菜。也許這就是奶奶的嘴不癟的原因吧!我愛看奶奶,她那白皙的面皮,淡淡的柳眉,松弛的雙眼皮,清澈的眼睛,高挺的鼻子,淡粉色的薄唇……在我的童年,入目的都是畫,可我最喜歡的畫還是奶奶。哪怕我把奶奶脖子上的皮膚向前扯直,超過她的鼻子,她也不嫌疼。我很奇怪。奶奶淡淡的告訴我,她老了。長大后我才知道,奶奶得過“大氣脖子”,就是甲亢,解放后治好了,脖子的皮膚格外松弛。奶奶是一幅讓我心疼的畫,尤其是看著奶奶佝僂著項背,拄著一根拐棍向村口蹣跚走去的背影。奶奶去了伯父家,不久就去世了,享年八十七歲。奶奶帶走了她的衰老,留給我們她的美麗——她的兒女和她的兒女們的兒女們,無論高矮胖瘦大多生的白白凈凈,濃眉入鬢,雙眼皮,大眼睛,鼻直口方。
西屋的梁柁上吊著一架搖車,到我記事時,這架搖車已經(jīng)在我家悠大了六個孩子,花漆剝落,銅片暗淡,只有栓繩子的銅環(huán)金光閃閃。一天,我和姐姐搶著坐搖車,誰也不讓誰,就都擠進去坐著,把繩子壓斷了,搖車也摔到地上,爸爸媽媽很生氣,把搖車收起來了,直到五六年后,大侄子出生,搖車才重出江湖。
是怕黑嗎?
老屋真黑。沉浸于鄉(xiāng)村夜色的老屋更黑。點了十五度白熾燈的屋子昏暗,投射到墻上的影子像鬼怪,紙糊的墻壁和頂棚里常常有急促地奔跑,瘋狂地撕咬,凄厲地尖叫——老鼠競技,有時貓也會加入,于是西北角的頂棚就會轟然塌下。舞臺坍塌,受傷的總是演員,老鼠在人與貓的圍剿下壯烈犧牲,貓把老鼠的骨頭咬得咔咔作響……炕席下面的蟑螂飛到我熟睡的臉上,被媽媽篦出來的虱子在炕沿上蠕動,然后在媽媽的大拇指甲下爆出一點朱紅,這些都令人恐怖。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熄燈后那些怪異的傳說,殺不死的九頭鳥,會詛咒的豬食槽,深山里的狐仙,進村的狼——就算我緊緊地貼在媽媽的身上也甩不掉打心眼里產(chǎn)生的恐懼。不敢輾轉反側卻也無法入睡:媽,打燈。媽媽壓低嗓音:快睡覺,別吵吵,有老耗子哦!
那時我家沒有窗簾。所有的窗格子都像妖怪的眼睛或嘴巴,所有的窗格子都好像能鉆進可怕的鬼怪。
姍姍來遲的窗簾是一塊透亮的布,有點窄小,掛在兩根釘子上,上下左右都短了巴掌寬,夜風鼓動窗簾……我只好鉆到媽媽的胳肢窩下,從頭到腳都蜷縮在被子里。
應該還有……
所以直到今天我經(jīng)常會夢見沒有窗簾的老屋,關不嚴窗簾的媽媽家和我家。所以我長大后喜歡關窗簾。除了害羞,更多的是害怕吧?
我剛想嘲笑自己,扭過頭卻立刻從椅子上彈起,像子彈一樣飛了一圈,把客廳和臥室的窗簾都拉上——七點多了,外面黑漆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