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松爽
這些草木、鷗鷺、樓房、人群,親人、父母、孩子……都像是灑在人世巨大雪野的墨跡。我看到他們灼熱的肉身(將自己燒成點點灰燼),看到肉身中隱藏的冰雪,它們永不消融(頭頂?shù)镊龅浅剑?/p>
有時候,望出去,錯落的城池,高低的樹木,起伏的山岡,走動的羊群,奔忙的人類……在陽光下閃光或陰云下沉默。你會忽然在僻靜的街角的屋脊,或一個迎面走來的臉龐上……發(fā)現(xiàn)雪。是的,雪,無處不在。人世的無數(shù)枝條,都隱藏著化不掉的積雪。一個被雪淘洗的世界,你隨時會在偶爾的光和哭聲里看到它的形狀,看到它正在融化的沙盤和針尖。仿佛時光的綿羊,留下點點的蹄跡……
我不相信,那些雪真的消失了,消失于墓碑、樹背、野地、狂風(fēng)……它們只是進入了它們的身體內(nèi)部,在另一段時光,另一個地方,它們會重新長出來:老樹生出苔蘚,墓碑生出陰涼,大地生出青草,狂風(fēng)生出火焰,父親生出白發(fā)……
曠野中最后余下的,在野溝底部,墓碑座后,老樹背部……它們?nèi)诨萌绱司徛瑵嵃椎娜怏w里有一根骨頭在支撐著。白天,它們被陽光的野狗舔舐,越來越單薄;而在夜晚,星空墜下的寒意給它們結(jié)了一層硬痂,讓它們更難以吞咽。這些剩余的白,遠遠望去,像是誰褪下的一件白衣。而脫下衣衫的人呢?混入了人群,走入了泥土。聳立的碑石可是他們講臺或書桌站立的姿勢?這些剩余者有時會一直撐到春天。這時候,花朵已經(jīng)綻放,它們忽然消失了蹤影。它們站立的地方,一層細細的土粒保持著原來的形狀。
在清晨的胞衣里,世界和每一個人,都會出生一次。
每天人類都要死亡一次,裝進黑夜的棺木。
人啊,無邊的痛苦與歡欣。
在白晝,烏鴉的翅尖在頭頂扇動,它們掠過稀薄的空氣,仿佛一道亮光自大地一閃而過。
一只鳥,緊貼長河的水面疾飛。傾斜的翅膀,吹翻的羽毛,在宏大的波瀾之上。
春天,水綠如軟玉,里面有薄冰滑行。
烏云蓋頂,或大霧漫天的日子,大河會從大地上消失,我們甚至聽不到它的喘息。
那么多腳步紛亂,尸骨枕籍。黑土之上,秋白茫茫。
多少年,我們看不到那只鳥。我們的身軀笨重,與陰影牢牢捆在一起??耧L(fēng)吹起沙塵,吹爛字紙,黃沙磨亮了鐵,磨白了骨頭。
今夜,浩瀚的大河之上,水波像明鏡緩緩流淌。一只鳥沖出來,展翅飛翔,那么近,那么低,貼緊水面。
一個小小的墨點。
河流開始了自己的磨骨之旅。
滾石在懷中翻滾、碰撞,碎裂。在陡厲的中游,濁流渾黃,日光混在里面,猶如血漿。
接近下游,河流緩慢,寬闊,連細碎的骨粒也化為了渾濁的滔滔江水(誰胸中流淌著這樣一條河流?失心之人,喪家亡國之人。他的心已被摘去,只留下空空的胸腔,裝著一江春水的濁淚)。
而江海相接,水天一色,吐出了一輪明月。
冬雨里裹著一段段的指節(jié)。
和雨水一起落下來,敲擊著封鎖的堅硬之門。
指節(jié)在地上跳躍。
比大地硬,比雨水白。
它們發(fā)出碎裂的聲音。
大地上沒有風(fēng)聲。冬雨落的時候沒有門縫。
春風(fēng)將樺樹的葉子吹翻,露出白色的背面。
宿醉未醒。莫蘭迪的瓶子,灌滿了二鍋頭。風(fēng)吹我,滿懷的破棉絮和碎銀。
不敢登高。風(fēng)撥開云霧,河流閃閃流淌。我看到人世間我的形狀:一枚回形針,向塵土屈膝。
星辰流轉(zhuǎn)。人世的鋼針向上,挑起頭顱的朝露!
五月五日,午后二點,驕陽直射。參加完一場葬禮回家,路口恰遇兩位負責(zé)續(xù)家譜的老鄉(xiāng)。一個自老家來(衣上粘著泥土),一個從縣城的建筑工地出來(腳上有沙灰泥漿)。我們一戶戶敲開門,打聽那個叫薛建舉的人。一個同姓,有著共同的祖先,將一起留名在發(fā)黃的家譜上……炎陽炙烤著三個同姓同祖的人。三株低矮的植物,影子纏住腳跟,在水泥地上移動……薛,雪?太陽要將影子融化,滲入泥土。大街上車流呼嘯,塵煙彌漫。遠處故土,原野寧靜,墓草青青。雪,在看見看不見的地方,相連相牽,相濡以沫,融在一起……漫天的一場雪,會落在低處,大地之上,卷冊之中。此刻大地上奔波流汗的三個續(xù)家譜者,分手告別,念著那個姓薛的名字,分頭到各處的人群中尋找……
白亮的雨點赤裸、渾圓、熱烈,從天上跳下。一顆與另一顆擁抱、融合,成為更大更亮的一顆。更加飽滿而沉重,砸落地面。
暴雨是脫去衣服的雨。暴雨撐破了自己的衣服,撕裂了自己的衣服。白亮的身體從烏云里裸露出來。暴雨露出了自己光潔的乳房,在大地上奔跑。
我想掙脫枷鎖,在雨水里舞蹈,吟唱。我想與另一個赤裸的身體相擁,成為一個龐大的軀體。
生下一群圓潤光潔的孩子。
落日與我們對應(yīng)。
我們不再幼小,新鮮,當(dāng)我們滿臉疲憊,帶著銹跡、空洞、暗傷,躺倒大地之床,誰為我輸入血液、沸泉、濃黑的藥水?
明亮的大理石柱廊和臺階下面,那群圍著烏棺靜坐的黑色人群,頭上都包裹著白布。
日光里有大片的黑暗。野草,山川,白鷺,人群,都有同等的黑暗。我看到了這些。詩人是將根須扎到黑暗中的人。吸取著里面的痛楚、血液、毒素。沒有黑暗中的掙扎和迷惘,不會成為一個真正的詩人。他說出,或啞默。
頭顱暴露在風(fēng)中,裂開,一束蘭草的蕾。
蘋果花一開放,就永不凋謝。
粉紅的花瓣,在日光里,黑暗中,微微透明。
果實長出,它們打坐在果實里。
在傷口,夜空,孩子、女人、男子、老人的體內(nèi),都有一朵蘋果花綻放。
在枯枝、洞窟,肉體、寺廟,山崖、河流,雪、血,腳尖、歌聲,空碗、獸骨,廢墟、日光之城,在另一朵蘋果花上,它們熠熠綻放。
一朵朵,一樹樹蘋果花,風(fēng)中顫動。
外面的世界隆隆作響。走出來,我們上車,回轉(zhuǎn)頭。
北山輕輕晃動,一件青色的胞衣……
剛才,我們坐在里面。
南山在地平上蜿蜒,一抹蔚藍,仿佛氣體凝結(jié)而成。小時,天晴,我會對媽媽說,我看到一個采藥人,背著竹簍,螞蟻般爬動。這么多年,在大地上穿梭,一次次,我都想走進它,卻始終沒能夠。
現(xiàn)在,我坐在老家的墻頭,又一次看到它蔚藍的殿堂和屋瓦。這么多年的大風(fēng),都沒有將它吹走。
大雪中一具巨大的馬首!
絳紫如深厚土地。它的眼睛深邃,濕潤,像黑色的井。紛亂的鬃毛垂下來。它一動不動,四蹄立于雪地。紛紛的雪花穿過馬首的陡峭山巖。
每一粒雪花都提著一盞小燈,像一個個白色的靈魂。馬首的內(nèi)部也嘶嘶燃燒著一盞馬燈。紅光從薄薄皮膚內(nèi)透出來,將熱汽傳遞到漫天風(fēng)雪之中。
趕車人在大地上沉沉睡去。那么平靜,仿佛睡在風(fēng)暴的眼中。
馬首一動不動,紛紛大雪要將馬首包裹!
每一株草木內(nèi)都流淌著一條河流。
根須深入大地,吸取血液。沙粒與雪粒,穿過脈管的峽谷,輸往春天的青空,也吸取了深厚的黑暗。黑暗從草木中升騰出來,彌漫了整個大地和天空。
帶著星辰的雜質(zhì)。
有時,在黑暗的頭頂,會呈現(xiàn)草籽,魚籽,沙石,舍利,獸骨與人骨的亮影。
同時,一條向下的浩浩蕩蕩的河流,光明和燦爛沿著黑色的根須,輸進無限的泥土。
我們踩在大地的皮膚上,腳下一條璀璨的光輝河流。
如果……
如果我是火鍋店門口拴著的那頭驢,尾巴趕著灰白腹部的蒼蠅,大眼睛的淚痕沒有干過;
如果我是站在破爛講桌旁的教師,小兒子病著,干癟的土豆尚未削完,下面的臟臉孔一齊揚起盯著我;
如果我是爐子里捧出的一把仍熱的骨灰,裝在黑盒子里,蒙著一塊紅布,被兒女緊緊抱在懷里;
如果我是黑暗地底升起的魂靈,在草叢中尋找一副潔凈的骨架,尋覓干凈的血肉,饅頭,一縷揚塵的南風(fēng);
如果我是一只蜻蜓,被石子擊中,漆滿鮮血的身體被螞蟻啃食,透明的翅子獨自在蔚藍下閃耀;
如果我是黃昏蜿蜒向遠方的白色小路,在呼嘯的北風(fēng)里,大雪降臨的昏暗天底,在枯草上瑟瑟有聲……
萬物向我顯露了牙齒:樓房、鋼鐵、夕陽、流水、烏鴉,草木、羔羊,人群和親人……
鋒利的,遲鈍的,柔弱的……我被刺傷,被緩緩咀嚼。我的皮膚,骨骼,被慢慢帶走。而我最終余下的,肯定是一顆心。它柔軟而堅韌,充滿溫暖和淚水,令萬物無法入口。它在寒霜的大地上游蕩,裹著單薄的陰影袈裟。身邊的萬物蓬勃,它們的牙齒如此執(zh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