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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人者(中篇小說)

      2013-11-23 18:22:26甫躍輝
      文藝論壇 2013年1期
      關鍵詞:嚴正

      ○ 甫躍輝

      艾文握住刀子的手早已感覺到了一陣一陣的溫熱,他知道那是嚴正飛身體里涌出來的血。他感覺到了說不出的恐慌,然后是厭惡,他很想把手挪開,但他又擔心自己放手后嚴正飛突然反擊。他只好強迫自己緊緊攥住刀柄,使勁往嚴正飛心口插進去,這讓艾文獲得了極大的復仇快感。

      嚴正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后,張開的嘴合不上了,恍如一只扔在馬路邊豁著大口的破鞋。生命的氣息如一縷輕煙,從他的身體上飄遠了,消失殆盡了。他的身體是一堆焰火熄滅的柴堆,頹敗而丑陋。

      艾文抽出了刀子,松開握刀子的汗津津的手,舉到胸前,在蒼白的月光中仔細地察看。血像是一條一條黑紅色的小蛇,不言不語地爬伏在手背上。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嚴正飛,不由得笑了。蒼白的月光把他的笑映照得空空洞洞的,虛空的毫無內(nèi)容的笑,連他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笑。他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但說不上快樂,說不上滿足。之前他曾無數(shù)次想過這件事,想過做了這件事后自己的快意??涩F(xiàn)在預想中的快意絲毫沒有出現(xiàn)。他想,過去之所以覺得做這件事會讓他深感快意,是因為他潛意識中覺得自己不會做這件事,他是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給自己的行為添加上快意的,現(xiàn)在他明白這種快意完全是虛構(gòu)的。艾文現(xiàn)在所產(chǎn)生的只是完成了一件事后如釋重負的感覺。他覺得一切都很妥貼。

      突然,門篤篤篤地響了三下。

      艾文握著刀子的手即刻停了下來,手心滲出的汗水混合著鮮血滴滴嗒嗒地往下滴。他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豎起耳朵,屏息凝聽門外的動靜。他清楚地感覺到熱烘烘的血液從他的胸中驟然涌起,全身的每一根毫毛都在血的澆灌下豎立,活像刺猬的尖刺,刺得他身上的衣服都鼓起來。他的心跳得越來越快,幾乎要蹦出來了。他又擔心心跳被門外的人聽見,故而憋住了氣,想減緩一下心跳,不想這樣一來心跳得越發(fā)厲害了。

      篤篤篤,門又敲了三下。

      艾文,睡了?

      這是誰?這是誰的聲音?艾文的聽覺靈敏得像一束強光,足以清晰地洞察周圍的一絲一毫,可他竟沒聽出這是誰的聲音。他的心跳得越來越快,身上熱一陣冷一陣,他感覺自己渾身的肌肉繃得緊緊的,繃得酸痛,快要撐不住了。他焦灼地盼望著那人快走,快點走,可他沒聽見那人挪動腳步的聲音。那人并沒有離開的意思。他為什么不走?他是誰?一個個念頭剎那間閃現(xiàn)又熄滅,艾文熾熱得巖漿一樣翻滾著的腦袋把這些念頭攪和在一起,幾乎使他散失了思考的能力。必須鎮(zhèn)靜下來,鎮(zhèn)靜下來。他對自己說。如果他繼續(xù)敲門,我就把門打開讓他進來,然后給他一刀,也給他一刀。艾文忽然在混沌成一團的腦中辟出一條路來,條條大路通羅馬,這條道路使他紛亂的思緒迅速從高空降落下來,迅速地寧定。也給他一刀,也給他一刀。他幾乎要自言自語了。他似乎看見白蒼蒼的月光中自己野獸般血紅的雙眼,這一感覺進一步給予了他力量,他真地平靜下來了,汗?jié)竦氖职训蹲舆镁o緊的。

      門卻沒有再次敲響,再次響起的是那個聲音:

      艾文,睡了沒?

      艾文不禁有些失望,攥著刀子的手松了下來,在月光中微微顫抖著。失望之余,艾文聽出了那是誰的聲音。他的思想急速轉(zhuǎn)動,這個人不能殺。艾文想起了幾天前的一個早上,自己唯一的一雙鞋子給自己繃壞了,如果不是周捷給了自己一雙鞋子,自己恐怕只能赤腳去上課了。雖然那只是雙半新不舊的鞋子,但除了周捷,沒人會給他一雙鞋子。嚴正飛只會穿著嶄新的耐克在自己面前搖來晃去,說什么這就是買假名牌的結(jié)果活該活該的風涼話?,F(xiàn)在這雙鞋正穿在他腳上,他低下頭,瞥了一眼腳上的鞋子,心想這個人不能殺。

      我睡了。我頭有點暈,有什么事明天再說好嗎?艾文高高地提起一口氣,平靜地說。

      不好意思,打攪了。你沒事吧?

      沒事。艾文強忍住極大痛苦似的說。有事明天再說好嗎?他幾乎是打著哭腔的、憤恨地拋出了這句話。

      那你睡吧,感覺嚴重了就去校醫(yī)院。

      聽到周捷這句話,艾文又重復了一遍剛剛的想法:這個人不能殺。如果周捷再不離開,他可能就不這樣想了。一會兒,門外傳來了周捷遠去的腳步聲。艾文高高提起的一口氣一下子泄盡了,他虛弱地歪在尸體邊,攥著刀子的右手顫抖得厲害,一把血淋淋的刀子在蒼白的月光中搖晃,晃成一片瘆人的紅光。艾文盯著自己的右手,竭力想鎮(zhèn)定些,好教手停下來??伤嚵藥状我稽c用處沒有,手顫抖得越發(fā)厲害了。刀子仿佛有幾十上百斤重,手卻猶如忽然給抽掉了筋骨,軟塌塌的使不上一點勁。他跟自己較著勁,心想一定要握緊刀子。但這個想法剛剛出現(xiàn),他就認輸了。他把刀子放在尸體上,他望著血淋淋的刀子和血肉模糊的尸體,忽然有點兒想吐。

      門外遠遠的又響起了腳步聲,吧嗒吧嗒的腳步聲每一下都如鋼銼銼在艾文的腦皮上,艾文木木地呆在原地,忽然,他抓起刀子站了起來,他站了起來卻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渾身都軟了,整個身體沒有一根筋骨支撐著。刀子在他手中顫抖得像一片風雨中的枯葉,刀子耷拉著,刀尖垂直向下,刀子隨時都有可能滑落在地。艾文一驚,如果刀子掉在地上,門外的人聽見了就糟了,他趕緊把刀子放在尸體上,胡亂摸過一件衣服,蓋住了尸體。可這又有什么用?他問自己,又伸出手把刀子從衣服下拖了出來,兩只手勉強捉住了刀柄,手心出了汗,刀柄滑溜得像水田里的泥鰍。

      當艾文慌亂地做著這一切的時候,門外的腳步聲近了又遠了。周圍又安靜了下來。艾文呆呆地站著,不知道做什么好。一會兒,他拖著腳步坐在自己床上,望著對面床上的尸體。月光白蒼蒼地照在上面,尸體被衣服蓋住了,看不見臉。艾文害怕起來,他想站起來去把蓋在上面的衣服掀開,可他忽然害怕起來,他不敢走過去,更不敢掀開衣服看一看。他忽然覺得如果他掀開衣服,衣服下會蹦出什么嚇他一跳。衣服下掩藏著一雙他看不見的眼睛,那雙眼睛時刻盯著他,他怕極了,他害怕那件衣服從尸體身上滑落。

      他背靠著墻,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盯著尸體讓他很害怕,可不看讓他更害怕。他只能膽戰(zhàn)心驚地盯著。他時時覺得有什么在向他靠近,無聲地靠近,用一雙可怕的眼睛盯著他,盯著他。他嚇得微微地顫抖起來,上下牙咯吧咯吧地打架。他兩只手握住刀子,背緊靠著墻。忽然,他又覺得會不會有什么東西穿墻而過,墻上會不會也有一雙眼睛?這一想,他嚇得連墻都不敢靠了。他失去了任何屏障,只好拼命地握緊刀子,那片像枯葉一樣顫抖的刀子。

      他不停地環(huán)顧四周,不停地轉(zhuǎn)身看自己的身后,他只覺得自己已經(jīng)被包圍了,時時刻刻都有東西靠近他,時時刻刻都有眼睛盯著他,滿屋子的影子,滿屋子的眼睛。他并不相信這世上有鬼,但此時容不得他不相信,一種看不見的東西時時刻刻威脅著他,看不見的東西是最可怖的。

      忽然,他轉(zhuǎn)身看見了窗上一雙瞪得大大的眼睛。他嚇得幾乎哭出聲來。再一細看,那是一輪白蒼蒼的月亮。月亮像小寡婦的臉,臉色煞白地望著他犯下的血淋淋的罪惡。

      窗外小鳥的鳴叫給艾文壯了膽,繃緊的神經(jīng)緩緩地松弛了。他沒事人似的從嚴正飛冰冷的身上摸出了錢包,打開,拿了里面的錢??烧彦X揣進自己兜里的時候,他一猶豫,又把錢放在了桌子上。他鄙夷地看了看那幾百塊錢,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仿佛那錢很臟。

      艾文有條不紊地換了衣服,把那套沾了血跡的衣服塞到自己的床下。他并不想掩蓋自己殺人的事實,可他還是下意識地把沾了血的衣服藏了起來,盡管藏得很不好。潛意識中他似乎明白自己做的是一件極不光彩的、邪惡的事。換好衣服后,他又用屋里的飲用水洗干凈了手上的血跡,想了想,他又照了照鏡子,洗干凈了臉上頭發(fā)上濺的幾滴血。他又翻出了自己的幾件衣服,打了包,從抽屜里拿了自己的銀行卡,他本來把身份證和學生證也拿上了,想了想又扔回去了。他譏嘲地笑笑,現(xiàn)在只求證明不了自己的身份。做好這一切后,他站在屋子中間轉(zhuǎn)了一圈,看看還有什么事自己忘記做了。

      艾文又想起了放在桌上的錢。其實他心里一直在想桌上的錢,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把它忘了,其實是想得越來越厲害了。那是錢。錢!他現(xiàn)在很需要錢。如果沒有錢,他幾乎寸步難行,又如何離開這個城市?而他自己沒多少錢,銀行卡里那幾塊錢做得了什么?可這是嚴正飛的錢,如果他拿了嚴正飛的錢,那他成什么了?一個強盜?一個窮瘋了的強盜?他怎么能成為一個強盜?!他之所以殺嚴正飛,完全是出于正義的考慮,他想的是為這個世界減少一個禍害。他忘了自己雖然無數(shù)次想過要殺嚴正飛,想出了無數(shù)冠冕堂皇的理由,可那不過想想聊以自慰罷了,自己真正把刀子捅進嚴正飛身體里那一刻腦子里完全一片空白,那一刻他根本沒想這一番大道理。可是現(xiàn)在他不這么認為了。我不能拿他的錢,我不能拿他的錢,拿了他的錢我就是一個謀財害命的強盜了。他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他的目光卻忍不住緊緊盯著桌上的錢,仿佛那堆錢發(fā)出了強大的吸引力把他的目光釘在上面,又仿佛他不那樣盯著的話,那堆錢便會越窗而逃。他盯著那堆錢,那應該有五六百塊吧。這混蛋,他兜里的錢都都比我一個學期從家里得到的錢多。這混蛋,他忍不住要罵。既是罵嚴正飛,又是罵那堆錢,這混蛋!他盯著那堆錢盯得眼睛都發(fā)酸了,他仍然無法確定自己對那堆錢的感情和取舍,是鄙夷還是向往?是取還是舍?

      這時候艾文下意識地往窗外瞥了一眼,天又亮了一些。東山頭的幾片薄薄的云略微現(xiàn)出一絲淺紅,時間不早了。艾文嚇了一跳,他想也不想地拿了桌上的錢,飛快地數(shù)了數(shù),比他想象的還要多些,總共有八百多塊?;斓?!他又在心里罵了一句。他轉(zhuǎn)身又看到了門后掛著的那幾件衣服,走過去摸了摸那柔和的布料,霎那間他又想到了嚴正飛抱著自己的樣子,不由得退卻了,并使勁甩了甩摸過衣服的那只手,像要甩掉上面的一塊粘液。

      艾文臨出門時走到嚴正飛的尸體前看了看,他忽然不記得嚴正飛長什么樣子了,他很想掀開衣服看一看嚴正飛的臉,他的手剛觸到衣服又縮了回來,一股強烈的厭惡從心底油然而生,他幾乎嘔吐起來。

      艾文走出住處的時候看了看表,已經(jīng)六點鐘了。他鎖上了門,門鎖上的一瞬,他感到過去的生活已經(jīng)向他關上了門,他一步跨出去后再也回不去了。隱隱的失落襲上了他的心頭,但很快如云翳般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忐忑不安的心情。

      宿舍樓的門已經(jīng)開了,如果昨晚不是宿舍樓的門已經(jīng)關上,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知道跑到哪兒了。天剛麻麻亮,校園里靜悄悄的。偶爾有一兩個晨跑的人從艾文身邊經(jīng)過。艾文覺得他們都用好奇的、困惑的眼光注視著自己。他避開他們的眼光,低著頭走自己的路。他得快點走出校園。他走了幾步后就跑了起來,剛跑了幾步又停下,那太像逃跑了太倉皇失措了,那樣更容易被人察覺。他剛慢走了幾步,卻又跑了起來。他受不了人們的目光了,盡管他知道人們并沒有特別注意他,但他受不了。他快速跑出了校園,上了一輛到火車站的公交車。終于上車了,他暗自安慰自己。等車的時候他都快瘋了,只覺得等了幾個小時了那車還不來,他總覺得有人突然從后面抓住了他,他不時地回頭看,卻什么人都沒有。他隱隱感覺到火車站的車不會來了,永遠不會來了,他等在站臺上,等待的是自己已成定局的命運,他已經(jīng)逃不脫。可出乎意料的,車竟然來了。上車的時候,司機看了他幾眼,每一眼都仿佛一把刀子,一刀一刀捅進他的心窩,疼得他想捂住心口蹲在地上。車上一個人都沒有,他走到車屁股才坐了下來。一路上司機和他都沉默著。沉默給了他安全感也讓他心驚肉跳。

      到火車站后,艾文買了離開車時間最近的一張車票。他蜷縮在候車大廳一角等候開車,警惕地窺測著身邊來來往往的人,看有沒有誰走近他,他時刻準備著撒丫子跑人??嗫喟さ搅碎_車時間,他把車票遞給檢票員的時候,手簌簌顫抖,怎么也捏不穩(wěn)車票。女檢票員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他一驚,臉上擠出了一個青毛桃子般的苦笑。檢票員杏眼微豎,沒說什么,讓他過去了。

      艾文癱坐在座位上,臉緊貼著冰涼的窗玻璃?;疖囬_動的那一瞬,他激動得差點兒哭出聲來。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十幾個小時了,他的神經(jīng)一直繃得緊緊的,像有無數(shù)根粗硬的電纜穿過腦袋,無數(shù)根電纜扯過來扯過去,他的腦子都快磨成一團糊糊了。車開動了,他終于可以松了一口氣?;疖囋介_越快,這個他生活了兩年的城市給甩在身后,離他越來越遠了。他想起小時候被狗追的情形,現(xiàn)在,他終于甩掉那條齜著血盆大口的惡狗了。艾文苦笑了一下。

      幾個乘警正從車廂那端走過來,他們協(xié)同火車工作人員一個人一個人地查證件,查得很認真,不像一般性的查票。艾文猛地又警惕起來,難道事情已經(jīng)敗露了?不可能不可能,這也太快了,不可能。艾文的嘴唇囁嚅著,顫抖著。他一動不動地坐在位子上,兩只手撐著座位,支撐著自己的身體。他緊張得渾身的骨頭咯吱咯吱響。他想要站起身來卻不能夠,一位方臉的乘警向整個車廂掃了一眼,那目光如燈塔發(fā)出的光,震懾住了每一個人心中的騷動。在如此鋒利的目光下,艾文根本沒辦法逃走,他連動一動都做不到。他只能等待,他除了等待無事可做。很快,乘警到了艾文的座位邊。乘警查了對面兩個女孩的證件,把證件還給了她們,然后轉(zhuǎn)身面對艾文,示意他把證件拿出來。如炬的目光燒得艾文渾身發(fā)顫,嘴唇發(fā)白。一瞬間,他心里閃過了自己被捕后的場景。但他把火車票遞過去的時候,乘警并沒有接,乘警已然轉(zhuǎn)移了視線。三個乘警的目光都具體起來,他們迅速地對看了一眼,噼噼啪啪動手逮住了坐在艾文身邊的那個人。艾文這時候才發(fā)覺自己身邊還坐著一個人。

      藏哪兒了快說藏哪兒了?乘警們一面大聲質(zhì)問那人,一面搜他的身。那人大聲申辯大力掙扎,兩個乘警扭著他,另一個割開他厚厚的鞋底,揪出了幾包白色的東西。那人不說話了,死魚一樣不動了,低下頭認命了。

      乘警們把那人帶走后,沒再查證件了。艾文虛脫了一般歪在座位上,高高懸起的心掉了下來。這時候,他再也緊張不起來了,他的力氣已經(jīng)耗盡了,如果再有乘警來查證件,他相信他會毫不猶豫地向他們交代一切,然后乖乖地跟他們走。艾文累得筋疲力盡,趴在桌子上大口喘著氣。他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他這才想起從昨晚到現(xiàn)在一直沒吃東西,他壓根把吃東西的事忘了。現(xiàn)在,像干了一件強勞力活之后的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餓了,餓得如此強烈,天崩地裂似的。但他身邊沒有任何可以吃的東西,他只好按著胃趴在桌上忍著。忽然,不知誰碰了碰他的手,一下,兩下,——他幾乎要哭了,他懷著一驚倦怠了的恐懼的心情仍一動不動地趴著,強行命令全身的神經(jīng)再次緊張起來,——然后第三下,然后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同學你要不要吃點東西。

      抬起頭,看到的是對面那兩個女孩子。兩個女孩子關切地看著自己,一個女孩子正把一塊面包遞過來。

      是不是上車忘記帶吃的了?這個給你吧,別客氣。那女孩朝自己笑笑說。

      艾文很想接過那塊面包,以最快的速度將其消滅掉??墒撬荒?,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能,總之他不能,他做不到。他忽然對外在的一切事物都產(chǎn)生了深深的厭惡。那塊面包讓他厭惡。他張了張嘴,想惡狠狠地說聲謝謝,可他什么也沒說出口,他只好惡狠狠地朝她們搖了搖頭,然后迅速轉(zhuǎn)過頭去盯著窗外的風景。那兩個女孩子堅持不懈地又說了幾次別客氣,見他沒一點反應也就不再堅持了。兩個女孩子小聲議論著,這人也太沒禮貌了。

      初春早晨的陽光照在艾文身上,暖融融的陽光,纖塵不染的陽光,令艾文感受到了勞頓后的放松和潔凈。他望著車廂外飛速馳過的田野,田野上開滿了鵝黃的油菜花,太陽照耀著一塊塊鵝黃色的田野,田野閃過去,一片一片鵝黃閃過去。艾文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自己也是一朵油菜花,站在一片油菜花中間,被陽光照亮,被陽光溫暖。這種感覺是如此真切,連他自己都難以相信。一滴一滴淚水滾出了他的眼眶,他使勁憋住聲音,哽咽著。他把臉緊緊貼在冰涼的窗玻璃上,看著玻璃里映出的蒼白的臉,飄緲的影像后是鵝黃的油菜花。臉恍若白色的冰塊,浮在一片黃色的火海上。冰在火中一點一點熔化。

      他到了武漢。白天找個偏僻的地方睡覺,晚上進網(wǎng)吧,一來是玩游戲,二來是查找與自己有關的信息。

      自從考上大學,離開生活了十多年的小山村后,艾文很快迷戀上了網(wǎng)絡游戲。從游戲的殺伐中,他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快感,他可以成為萬眾矚目人人敬重的英雄,也可以獲得現(xiàn)實中的他難以獲得的愛情,沒人知道他來自農(nóng)村,沒人關心他的財產(chǎn),沒人向他投來鄙夷的目光,沒人恥笑他跟不上潮流的衣著。在武漢的兩天,艾文在游戲中達到了從未有過的癲狂狀態(tài)。他更加清楚地明白游戲是一劑毒藥,毒害他的身體,毒害他的神經(jīng)。他也更加清楚地看到了這種毒害,他面帶微笑地看著自己被毒害,毒害至死。他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融入了游戲,在游戲中瘋狂地奪取。游戲讓他忘記了自己剛剛殺過人,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將一把銳利而冰涼的刀插進他的心口?;蛘哒f,游戲給了他一種假象,他殺人只不過是一個游戲,他只是在游戲中殺了人。他怎么可能殺人?他以前的老師同學誰會相信他殺人?這時候現(xiàn)實生活反倒成為虛幻的了,現(xiàn)實也是游戲的一種。一旦游戲結(jié)束,現(xiàn)實生活又會加倍地真切起來,游戲過后的虛空也更加強烈,他看見自己被掏空了,生命在一片蒼白的背景上茍延殘喘,卑微,惡心,無恥。他確實殺了人,殺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他是不可饒恕的。他既痛恨又喜歡這種感覺。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他要讓自己徹底的一無所有。所以他在極大的虛空中再次投身游戲,奮不顧身,英勇卓絕。他欣慰地感到自己成了無辜的犧牲。

      上網(wǎng)查看自己的消息是艾文殺人后幾天才想起來的。剛剛殺了人那兩天,他除了害怕除了讓自己沉迷于游戲以減少害怕,幾乎什么都忘了。那幾天,他一直嚇得要命,他越是不相信自己殺了人,反越加清楚自己殺了人。他仿佛又聞到了雙手的血腥味,看到雙手沾滿了鮮血。在網(wǎng)吧玩游戲的時候,他一次次跑到洗手間用冷水沖洗自己的雙手,以致手在水中浸泡太久了,泡得起了皺褶,可是沒用,仍然沒用。雙手仍然透出一大股血腥味,雙手仍然沾滿了一塊塊的血跡。他惡心得幾乎嘔吐。他忽然下意識地抬起頭,只見眼前的鏡子里閃過了一個人影,嚴正飛,那是嚴正飛。嚴正飛渾身都沾滿了血,嚴正飛對著自己獰笑。艾文使勁搖了搖腦袋,使勁對自己說,幻覺,幻覺,幻覺,你又產(chǎn)生了幻覺。艾文定下心,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一會兒,他忽然覺得背后有什么東西,那東西在緩慢地移動,向他靠近,然后把手扶在他肩膀上,他肩膀上漸漸顯出了一只手,然后是另一只手出現(xiàn)在他的另一邊肩膀上,那兩只手的手指顫抖著,緩慢地合攏,捏住他的脖子。這一切是如此清晰地呈現(xiàn)在艾文面前。艾文并不是一個迷信的人,他知道這是假的,這是自己的幻覺?;蛟S正因為他知道這是幻覺,這一切才更加清晰地浮現(xiàn)在他面前。艾文咬緊牙關,抬手抓住了扶在自己肩上的“手”,大聲說,我不怕,我不怕?;孟笙Я?。艾文伏下身,捧了一捧冷水,澆到自己臉上。艾文大口喘息著,定下心來看著鏡子里自己那張蒼白的臉,忽然他對自己笑了笑,他忍不住對自己笑了笑,但這笑分明不是自己的,這是嚴正飛的笑。艾文快要哭出來了,可是鏡子里的自己仍然在笑,笑得越來越詭異,越來越毛骨悚然,但艾文沒法停下來。艾文大叫一聲,逃出了洗手間。

      現(xiàn)在只有游戲能讓他感到安全了。網(wǎng)吧里總有很多人總有很多燈火,他不用擔心嚴正飛的出現(xiàn)。但有一次,他在游戲的間隙抬起頭,忽然看見對面有一張臉盯著自己,一層藍幽幽的光籠罩在那張臉上。艾文嚇得倒抽了一口氣,幾乎又喊出聲來。定睛一看,才明白那是對面上網(wǎng)的一個人,電腦屏幕的光映照在她的臉上。自此,艾文以更加專注的精神投入游戲的世界,頭都不敢抬了,上廁所的次數(shù)也盡量減少,實在憋不住了也要等有幾個人去的時候自己才跟著去。

      某一次游戲結(jié)束后,艾文無意間在網(wǎng)上看到了自己的一張相片。從此,一次次游戲結(jié)束后,艾文總偷偷摸摸心驚膽戰(zhàn)地查看關于自己的消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迅速成為了轟動全國的人物。許許多多人在談論自己,大學里的教授社科院里的專家甚至在分析自己,一向默默無聞的自己竟然成了那么多人的寵兒,至少是某種程度上的寵兒。自己仿佛置身在一個游戲中,受到許許多多人的關注,而這又不是游戲,這是切切實實的、言之鑿鑿的現(xiàn)實。這讓他很高興,也讓他很惶恐。因為人們對自己的關注過于熱切,必然會妨礙自己的出逃,社會輿論一定會逼迫警察想盡辦法抓捕自己歸案。對于逃跑,艾文起初并沒什么準備,他快速地離開大學離開那個城市只是出于一種生物的本能,覺得繼續(xù)呆在那兒不安全。逃出來后,他才漸漸意識到自己走在逃亡的路上,為此他精心地計劃起逃跑的各項事宜。他找了個偏僻的理發(fā)店,換了一個發(fā)型,他本想剔個光頭的,想想又覺得那更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只好作罷。他還給自己買了頂帽子,將帽沿壓得半高不低,遮住了半截子臉。他并沒把帽沿壓得過低,因為那樣也會更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傊?,他對自己的改裝嚴格遵循著不溫不火的訓誡,他竭力將自己打扮成一個普通人,一個普通的社會青年。他本來也是一個普通人,現(xiàn)在忽然刻意地要裝成普通人,才發(fā)現(xiàn)做一個地道的普通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幾天以后,艾文查找信息的方向逐漸有所轉(zhuǎn)變。起初他只是出于好奇,想知道人們怎樣評價自己殺人的事。他發(fā)現(xiàn),網(wǎng)上眾口一詞地把自己視為殺人魔頭,有人還送了自己一個雅號“校園屠夫”。對此,艾文極為憤慨。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殺的是一個什么人,如果他們知道那是多么惡心的一個人,他們便不會這么說了。他們一定會說我殺得很好。對,我沒殺錯人,他確實該殺,這種人殺了都嫌臟了刀。

      艾文還清楚地記得剛進大學那天第一次見到嚴正飛的情形。父親送自己到學校,父親和自己默默地鋪好了床,坐在床上歇息,門開了,一下子進來了男男女女五六個人。艾文站起向他們打了個招呼,可沒人理會艾文,艾文尷尬地站著,一會兒才不冷不熱地坐下。那五六個人自顧自地大聲說著話,鋪床疊被,全然忽略了艾文父子。兩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曾向他們這邊瞥了幾眼,父親爬滿皺紋的臉朝她們笑笑,她們沒對父親作出任何回應,兩個人低聲說了幾句什么,便不再看他們了。父親臉上用皮膚堆起來的笑好一陣子都沒法收回。艾文心中說不出地酸楚,只好低下頭不看父親。艾文和父親都不說話,他們不知說什么好,他們面對這些衣著光鮮的人,莫名地覺得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會出錯,都會被他們嘲笑。艾文忽然很想大聲說幾句什么,可他猶豫來猶豫去,終究沒有,不知道為什么沒有。一會兒,那幾個人把事情弄完后,一個男的站了出來,很突兀地說,你們今后就是同學了,要相互幫助啊。說著指了指身邊一個男孩。艾文不知為何對他笑了笑,笑得連他自己都覺得惡心。那個男生,也就是嚴正飛,也象征性地對他笑了笑。

      嚴正飛從小生活在眾人的關心呵護中,他周圍的世界無時無刻不是圍繞著他運轉(zhuǎn),以致他從來不知道人間有“他人”二字,他以為自己便是世界,世界便是自己。艾文則恰恰相反,他的家在本已貧困的農(nóng)村里仍是最貧困的,她的母親因為忍受不了貧困在自己三歲的時候跟人跑了,父親一個人拉扯他一點一點長大,他從小便不斷遭受眾人的白眼,他總覺得世界對他充滿了敵意,他也就對世界充滿了敵意。嚴正飛的情感是粗糙的甚至是麻木的,艾文則極其敏感多疑,兩個人剛好各自處于一個極端,彼此總是不斷地產(chǎn)生誤會。對于嚴正飛來說還好,他一向不在乎旁人的感受,現(xiàn)在也不會在乎艾文對自己的感受。對于艾文,這實在是一件極其糟糕的事。很多時候,嚴正飛的一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一句不經(jīng)意的話,都會被艾文理解成針對自己的,在心中掀起洪濤巨浪。

      嚴正飛的電話很多,有時艾文正睡午覺,電話打過來了,嚴正飛本可以拿了手機到屋外去接的,可他偏不,他偏在屋子里走過來走過去,沖著手機大嚷大叫,生怕對方聽不見。艾文很多次被吵醒,惱火到了極點,在床上翻來覆去,把床弄得吱吱呀呀響以示抗議,但這抗議沒一點作用,嚴正飛打完電話一聲不響又繼續(xù)趴在電腦面前了,甚至將電腦的聲音開大了些。

      諸如此類的小事總不斷發(fā)生,嚴正飛自己不覺得怎樣,他只是公子哥兒當慣了,不知道身邊還有別人,還應該為別人想想。而艾文則把這一切看成是嚴正飛對自己的蔑視,艾文恨得牙齒癢癢,恨不得把嚴正飛一口一口咬了吃掉。但這恨只是暫時的,艾文對嚴正飛的態(tài)度一直是搖擺不定的,他對他仇恨得發(fā)瘋,也羨慕得發(fā)瘋。。

      那天早上艾文的鞋子忽然脫膠了,鞋幫和鞋底分開了,穿不起來了。艾文一時急得抓耳撓腮,這是他唯一的一雙鞋子,沒了鞋子他該如何去上課?嚴正飛看見了,又發(fā)表了一大通農(nóng)民貪圖便宜愛慕虛榮買假名牌的議論。艾文一字不漏地聽著,心里憋著一股子氣,一遍一遍對自己說,一定要有個了結(jié),一定要有個了結(jié)。他突然又產(chǎn)生了那個念頭:嚴正飛這樣的人或者只是對社會的禍害。他要殺了嚴正飛。他激動得臉色煞白,愉悅地聽著嚴正飛的譏諷,仿佛要從中得到復仇的力量。

      但事實上,艾文只是買了把刀回宿舍,從未為自己殺嚴正飛作過計劃。后來的一個晚上,艾文在吃一根黃瓜,嚴正飛開玩笑說這很委瑣,整個一民工的樣子。艾文說民工怎么了我就是民工民工怎么了,說著說著,激動起來,抽出床底藏了好幾天的刀一下子就捅進了嚴正飛的心窩。

      這種人殺了也算為社會清除垃圾。艾文想。但網(wǎng)上沒人跟他持同樣的想法,網(wǎng)上的人都稱他為“校園屠夫”。艾文又覺得人們欺侮了自己,整個社會都對自己充滿了敵意。這更加激發(fā)了艾文的復仇心理,我就是要報復這個社會,讓這個社會的人活得不安心。他激動得臉色煞白,恨不得把嚴正飛的鬼魂找出來再把他殺死一遍。強烈的復仇心理削減了他的恐懼。

      后來艾文查找信息的方向有所轉(zhuǎn)變,他開始有意識地查找警方對案件的調(diào)查情況,看看警察對他的出逃作怎樣的估計,如果警方認為他會往東,那他便往西。他逃生的意識越來越明晰起來,一定不能讓警察抓到,那樣我就死定了?,F(xiàn)在對艾文來說,讓他心生畏懼的不再是嚴正飛的幻象,而是警察。他還不滿二十歲,他的人生還長著呢。

      想到自己的未來,艾文只覺得一片風雨飄搖。讓他無數(shù)次想起的倒是上大學以前的日子。那時候他沒有迷上游戲,更沒有殺人。那些日子他的生活很艱苦,但他一直生活得很有希望,希望讓平靜的日子有一種熨帖的光輝。上大學后,他的希望卻忽然在五光十色的大學校園里湮滅了,這是他之前沒有預想到的。他在大學里活著,不知道為什么地活著。他沉迷在游戲和黃色網(wǎng)站中,忘記了自己,也忘記了父親。

      艾文的父親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他對艾文甚至都是仰望的,感覺兒子很了不起高不可攀。艾文對父親則是既孝順又不滿,他希望自己能讓父親過上好日子,時而又埋怨父親無能,讓自己在生活上受人恥笑。高中以前,這兩種心態(tài)一直是前者處于強勢,艾文總是為自己竟有后面一種想法而感到可恥。上了大學后,后一種心態(tài)就完全占了主導地位了。艾文恨自己的父親,他不愿回去見他。上大學兩年,他只回去過一次。現(xiàn)在,艾文對父親的恨更加深了,如果父親不是那么無能,他又怎么會忌恨嚴正飛,他又怎么會殺人?想到這兒,艾文忽然一驚,難道自己希望成為嚴正飛那樣的人?如果自己的父母跟嚴正飛的父母一樣,自己也會變得跟嚴正飛一模一樣?

      艾文從未想到過這一點,這讓他覺得很荒謬??伤麩o法避開這個假設。從此,他不時想,自己是不是和嚴正飛是一樣的人,如果那樣的話他有沒有資格殺嚴正飛。

      才兩天,艾文就覺得武漢是再也不能待下去了。過不了一個星期,他就會被抓住。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自己一覺睡下去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待在監(jiān)獄里了,那時候自己這輩子就只剩下一條路可走了:走向死亡的路。艾文越是想起大學前輕松的日子,越是看到明媚的春光,心里的陰霾就積得越深,他一方面對自己說你是逃不掉的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另一方面又對自己說,世上大奸大惡的人那么多,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會被抓到,被抓到的甚至只是少數(shù),自己還算不得大奸大惡,應該不是那么容易被抓住的?!恢雷约悍噶艘粋€錯誤,大奸大惡才不容易被抓住,小奸小惡是最容易被抓住的。

      艾文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死亡的可怕,他不想死。安心地被明媚的陽光照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可惜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已經(jīng)安不下心了。

      艾文匆匆離開了武漢,沿長江而下,到了上海。在武漢的時候,他在網(wǎng)上認識了一個女孩子,女孩住在上海。

      女孩的出現(xiàn)讓艾文看見了一線光明。夏天,夏天,他不停地念著那個女孩子在網(wǎng)名,冷冷的心里有了夏天的暖熱,有了一點具體而又朦朧的渴念,他想見到她。

      艾文決定去看她。這個想法宛如暗夜里的火燭,照亮了艾文前行的道路。他不愿再做毫無目的的逃亡了,他要去看她。

      艾文進了大學后喜歡過一個女孩子?!恼J為這是心里面真正地喜歡,不是肉體上的。那個女孩子是班里最漂亮的,進大學不久就成了班里許多男生暗戀的對象。在所有暗戀她的男生中,艾文是最不引人注目的一個。他從未像其他男生那樣給她寫過信,約她出來吃過飯,更沒向她表白過。艾文只是一聲不響地喜歡她,除了自己,誰也不知道他喜歡她。艾文感覺自己和她是不可能的,正因為不可能,艾文對她的暗戀才更加熾熱。有一天晚上,嚴正飛在宿舍里說那個女孩子不知道跟多少男人上過床了,艾文聽了氣得咬牙切齒,只想把嚴正飛撕成碎片。待他的怒火過后,他心中卻一陣陣疼痛,如果她真的跟嚴正飛說的一樣,那他寧愿去死。只可惜她并不知道他是為她而死的。(想到這兒,艾文不由得又給他殺嚴正飛加了一條理由:因為嚴正飛侮辱了她。并且很快以為自己殺嚴正飛真的是因為這個,心中既感到自己的偉大,又感到一陣失落,因為她并不知道,說不定她還跟其他人一樣認為自己是兇殘的“校園屠夫”。)

      艾文在網(wǎng)上遇見了夏天后,一直處于高度緊張的神經(jīng)松弛了很多。殺人后的恐懼和逃亡的焦慮不再把他的心塞得滿滿當當?shù)?,他在心中開辟出了一塊土地,容納了一個名字:夏天。

      艾文坐了一天的船從武漢漂到了上海,在上海他已經(jīng)待了兩天,他還未見到那個女孩。他上網(wǎng)不再玩游戲了,只是等夏天上網(wǎng),然后向她問好,跟她聊天。艾文沒有告訴她,他已經(jīng)到了她的城市。艾文不停地試探,她如何看待自己,如果自己去看她,她會不會同意。同時,還小心翼翼地試探,她是不是知道自己就是艾文。

      昨天晚上,夏天忽然問艾文是不是處男,艾文隱瞞了事實說是啊你是不是覺得這很幼稚?夏天打了個笑的符號,說沒有。這促使艾文抱著必死的決心,給夏天發(fā)了四個字:我喜歡你。這是艾文有生以來第一次對一個女孩子說這四個字,艾文把信息發(fā)出去后,有好一會兒閉上了眼睛,不敢看電腦屏幕。他的臉上火燒火燎的,手心滲出了汗。當他睜開眼睛,在電腦屏幕上看到的是三個字:我也是。艾文難以相信這是真的,但這確實是真的。就跟他殺人一樣,很長時間他以為不是真的,可那確實是真的。艾文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接連發(fā)了幾次信息: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夏天的回答毫不遲疑。

      夏天發(fā)了幾張照片過來,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子。艾文沒有照片可以給她,那個網(wǎng)吧又不能用視頻聊天。我連你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而且我們也離得太遠了。夏天說。艾文一聽忙不迭地說,我已經(jīng)在你的城市了。

      他們向?qū)Ψ皆敿毭枋隽俗约旱囊轮?,并約好了詳細的見面時間和地點。艾文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夏天所說的人民廣場的那棵樹,可他等了半天了仍不見有人來?!鋵嵤羌s定的時間還沒到。他不斷地舉起手腕看表,秒針的滴滴嗒嗒如驚濤巨浪拍打著艾文的心胸,他感覺一陣陣眩暈。他走過來走過去,在時間的一陣陣沖擊中搖搖晃晃,恍若一片孤弱的雪花在凜冽的北風中飄舞。艾文跟女人有過很多次關系,但那些都是他不認識的女人。這還是他第一次跟一個認識的女孩子約會,他的腦子混亂成無法理清的一團。他時而忘了自己殺過人,只一心一意地想著如何使夏天高興;時而猛然想起自己殺了一個人,這件事讓他吃了一驚,好似他從沒發(fā)現(xiàn)過一樣,這時他又對跟夏天約會失望透頂,一個殺人犯怎么可能讓一個女孩子喜歡,又怎么使一個女孩子幸福呢?時而他又想起了大學同班的那個女孩子,并把夏天想象成她的模樣;時而又想想著見到夏天后跟她做那件事,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跟女人做過那件事了;時而又對自己說這樣很不好,這樣對夏天很不好,何況他現(xiàn)在需要的是一個愿意傾聽自己的人,他跟夏天的關系應該是精神上的,不是肉體上的。時而他忽然覺得某個正向自己走過來的人就是夏天,時而他又覺得夏天不會來了。夏天不會來了,不會來了,他喃喃低語,剛剛沸騰的心忽然冷到了冰點。

      夏天的出現(xiàn)令艾文手足無措。艾文神經(jīng)質(zhì)地搓著汗津津的雙手,手心里握著剛剛在地攤上買的一個紅色的心形玻璃墜子,臉上的肌肉僵硬地組織起一個笑,卻不知該把這個笑放什么地方好。夏天比照片里的還要漂亮,艾文在這漂亮里感覺到了一種不屬于他的世界的東西。夏天的打扮很入時,T恤短裙,長發(fā)及肩,這也是不屬于艾文的世界的。艾文忽然很后悔,后悔自己不該約她出來,他們是不可能的,別說精神上,連肉體上都不可能。跟她相比,自己是太卑瑣了。艾文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為了見夏天剛剛買的衣服,黑色長袖T恤和一條藍牛仔褲。曾幾何時,艾文還極其欣賞自己的打扮,倏忽間,這樣的打扮讓他覺得說不出的生硬和做作,這是不屬于自己的。他忽然記起了自己騙夏天的那句話,愈發(fā)覺得自己骯臟。這讓他聯(lián)想到了一句話:披著羊皮的狼。

      夏天倒很鎮(zhèn)靜,個中老手的樣子。她分明看出了他的尷尬,她并沒有因此瞧不起他,反而很滿意地笑了笑。夏天走過去很大方地挽住了艾文的手。艾文并沒有看出這個動作的過于熟練,神情一時倒給這個動作安定下來了。艾文傻頭傻腦地,幾乎是被夏天拖拽著往前走。越是這樣,夏天越是興奮。艾文也很興奮,興奮得他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他們的興奮又是全然不同的,夏天的興奮是具體的,艾文的興奮則是朦隴的,里不清頭緒的。他想夏天并沒有看不起自己,夏天是喜歡自己的,又不可避免地想跟夏天做那件事。夏天和艾文一路走著,為各自不同的興奮興奮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走到路拐角的時候,夏天忽然停住了腳步,扳過艾文的臉,把艷紅的嘴唇貼到了艾文的唇上。艾文一時慌了手腳,一股明亮的、快樂的電流擊穿了他的身體。接下來的一切在夏天看來發(fā)展得順理成章,卻讓艾文徹底地亂了步伐,他想不到這件事真會發(fā)生,發(fā)生得如此之快。艾文匆匆忙忙地感覺著快樂,感覺著幸福,腳步有點飄飄忽忽,腦袋有點混混沌沌。他感覺自己什么也抓不住,只是被命運操縱著,不知命運什么時候讓自己憂什么時候讓自己喜。對這種感覺他既厭惡又喜歡,厭惡的是自己的受操縱,喜歡的也是自己的受操縱。

      太陽偏西了,一點一點地落下去,落到城市的背面。在這座現(xiàn)代化的大都市,艾文看不見故鄉(xiāng)青郁郁的山,只見灰蒙蒙的鋼筋混泥土建筑矗立著,面無表情。艾文躺在床上,看著太陽一點一點落進城市灰色的背景里,看著陽光把最后一縷金黃涂在旅館的窗欞上。艾文還沒緩過神來,他渾身都有點暈,仿佛坐船坐得太久了,周圍的一切都像是水上的浮漚,在他的面前飄蕩,無根無據(jù),無憑無依。艾文靜靜地看著夏天那張熟睡的臉,帶著一絲絲疼痛的憐惜之情一層一層地浮了上來。夏天的臉小小的,溫柔而嫵媚,有一種隱藏了成熟的稚氣,就像她的身體,是成熟的,也是稚嫩的。艾文翻來覆去想著夏天對自己說的那句話:我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利用了你,如果是,那很對不起,你也可以拒絕。艾文沒有拒絕,他想拒絕但一會兒就放棄了,艾文裝作被夏天手把手地教導著完成了生命中的“第一次”。

      夏天告訴他,兩年前,她被三個男人輪奸了。她懷著對自己身體和對世界的極大仇恨讓自己墮落,她看著自己像一片雪白的花瓣般緩慢地、不可避免地墮入黑暗的泥淖,痛苦著,也快意著。心里卻一直有一個解不開的死結(jié),她想找一個“純潔”的男人做愛。她總覺得自己是骯臟的,她想要一個純潔的靈魂來潔凈自己的身體。這個愿望是如此強烈,就跟她對自己身體的厭惡一樣強烈。她總是一次次想起那天晚上拼命地清洗自己的身體,她厭惡地想要剝掉自己的一層皮。

      艾文小心翼翼地捧著夏天的臉,心中涌起對夏天說不出的疼惜和一陣一陣后悔的浪潮,他不該欺騙她的,可是他已經(jīng)欺騙了,如果他現(xiàn)在跟她說清楚,那她還會跟自己在一起嗎?他愛她,盡管他跟夏天的關系發(fā)展之快令他眼花繚亂摸不著頭腦,但他仍然愛她。可是,他有這個資格嗎?他是一個可恥的人,他竟然欺騙了她。他還是一個殺過人的人,他殺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嚇得幾乎暴跳起來。

      夏天被他猛烈的動作弄醒了,睡眼惺忪地看著他笑笑,滿臉的歉然,我太困了昨晚睡太遲了,一不小心就睡著了,實在對不起。

      沒什么,是我把你吵醒了。艾文從未有過地溫柔起來。溫柔中帶著歉疚。

      他們相擁著,靜靜地看著夕陽淡淡的斜輝涂在他們的身體上,淡金色的光芒猶如清冽的液體,不聲不響地滲入了他們的身體,他們的身體透明得像一汪春天的泉水。這是多么純潔的身體啊,夏天的心被一種溫柔的力量狠狠地刺了一下,疼痛的閃電迅速傳遍了她的全身。她把頭深深地埋進艾文的臂彎,哭了。

      艾文沒說一句話,他不知道說什么,也覺得不必說什么。他愧疚地把夏天樓緊了些,他聽著夏天的哭泣一絲一絲散開,浸淫在一片溫暖的光里,許多遙遠的痛苦都在這光里融化了。

      艾文看著夏天靜靜地收拾東西,他們都不說話。春天早晨的陽光無聲地照在屋子里,屋子猶似儲滿了溫暖的水。他們都不說話,時間劃過,邁著貓一樣靜悄悄的步子。

      為什么,你是不是要去告發(fā)我?艾文忽然暴跳如雷。他猛地展開雙臂,擋在門前。他仿佛又看見了自己血紅的野獸般的雙眼,殺人的沖動毒素般從他的心底漸漸往上漲,他快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昨晚為什么把自己的事告訴夏天?他是不是神經(jīng)錯亂了?一個女孩子怎么敢跟一個在逃殺人犯在一起?而且,艾文不久前才從網(wǎng)上得知,公安局已經(jīng)懸賞十萬人民幣,向社會征求自己的行蹤信息。夏天不會不知道這消息不會不貪圖那十萬塊錢??墒鞘碌饺缃?,已追悔莫及了。艾文擋住了夏天,他想過去雖然已經(jīng)不可改變,未來總算是掌握在他手中的。

      你放心,我不會。夏天看著他的眼睛,斬釘截鐵地說。你應該去自首,敢作敢當,沒什么好怕的。我喜歡你,但我不喜歡犯罪分子,我不愿意我喜歡的人用他帶血的沒有洗凈的手擁抱我。我恨那三個男人,警察一直沒找到那三個男人,我不希望你跟那三個男人一樣。所以我決定離開,我只能離開。

      可是我跟那三個男人不一樣,我不可能跟那三個男人一樣。你難道忘了我跟你說過的話了,我殺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你覺得那樣的人不該殺嗎?艾文的口氣軟了下來,甚至帶點乞求地說。

      我記得,可是你殺了人,一個活生生的人。無論那人怎樣,一個人是永遠沒有資格殺另一個人的。沒人有資格侵犯另一個人,永遠沒有。犯了罪就該受到懲罰還當事人一個公道。夏天的口氣一點都不見軟。

      可是他已經(jīng)死了!再把我怎么樣他也已經(jīng)死了!艾文氣急敗壞地嚷道。

      可是你還活著!你還輕松自如自由自在地活著!夏天也大聲嚷嚷。

      艾文臉色煞白,一個箭步跨上去把夏天按倒在了床上。兩人隨即扭打成一團。夏天哪抵抗得了艾文的力量,一忽兒工夫就被艾文掐住了脖子。艾文的雙手越掐越緊,越掐越緊。夏天拼命地掙扎,不多久已是力不從心,動作漸漸遲緩下來,一雙眼睛使勁往上翻著,似乎想要看到窗外的藍天。艾文紅了眼,復仇的幽靈再次附上了他的身體。這個社會所有的人都看不起他,想盡辦法欺侮他,人人都把他看作兇殘的“校園屠夫”,卻沒人看到他殺的是一個怎樣的人。他恨這個社會,恨這個對窮人不公對富人縱容的社會,他要親手掐死這個可憎的社會。他使勁合攏雙手,他恍惚覺得夏天就是這個社會的象征。

      忽地,艾文頹然松開了雙手,惶恐地盯著滑到夏天下巴尖的那個心形的紅色玻璃墜子,墜子在初春的陽光里閃耀著純凈的光芒,夏天的臉映在墜子里,夏天的臉閃耀著純凈的光芒。

      艾文慌里慌張地給夏天作人工呼吸,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是針對他的暴力,更是針對他對夏天的欺騙。夏天只聽出了前一個意思。折騰了好一陣子,夏天才蘇醒過來。夏天怔怔地望著跪在自己眼前的這個男人一臉驚恐的神色,忍不住又哭了起來。早春的陽光把夏天的哭聲照耀成一片溫暖的桃紅色。

      艾文忽然不再玩游戲了,之前他也不是沒努力過要戒掉游戲,只是戒了多少次,就會重新開始多少次?,F(xiàn)在艾文忽然不再玩游戲了,斷得清清楚楚,一干二凈。夏天離開后,艾文的生活再次墮入了黑暗,他在一片漆黑中找不到自己。他全力以赴地再次投入游戲中,希圖在游戲的漩渦里暈眩,忘掉殺人,忘掉夏天,也忘掉自己。有一天,他在玩一個叫做《波斯王子》的游戲時,無論他怎么努力也無法讓那波斯王子跳上懸崖,他使勁敲鍵盤!他使勁跳!他使勁敲鍵盤!他使勁跳!敲鍵盤!敲鍵盤!使勁跳!使勁跳!……全然無用。波斯王子跳不上去,他跳不上去。強大的虛空籠罩了他。他什么都不是,他一無所有,他已失去一切。

      艾文想起了父親,不知道父親知道自己殺了人會怎樣,父親一輩子遭人白眼,自己考上了大學才讓父親吐了一口氣。他還記得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大字不識的父親懷里揣著錄取通知書挨家挨戶串門,見人就拿出通知書讓人家念給自己聽。現(xiàn)在他實在不敢想,父親知道自己殺了人會怎樣。艾文曾天真地想過,既然自己變得那么值錢了,為什么不回家讓父親把自己交給公安局?二十萬塊錢就當是自己給父親的養(yǎng)老費。睡了一夜,他就堅決否定了這個想法。他已經(jīng)一年半沒回家見父親了,在這一年半里,他一面埋怨父親,一面自甘墮落,短短一年半的時間,他墮落得連自己都不認識了。他把大把大把的時間砸在游戲上,他把父親省吃儉用寄給自己的錢大把大把砸在女人上,他的成績跟歉收的莊稼地一樣滿目荒涼,他討好地接受嚴正飛施舍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公子哥兒似的。他不愿回去見土得掉渣的父親,也不敢回去見土得掉渣的父親?,F(xiàn)在,他更不能讓父親和自己一樣也背上恥辱。他是恥辱的,艾文想,他仍然不覺得殺嚴正飛有什么不對,但從對夏天的欺騙上對父親的埋怨上,他意識到了自己是恥辱的,自己的靈魂是不潔凈的。

      既然父親不能得到那二十萬,那別人也休想得到。艾文下決心一逃到底,堅決不回去自首。他曾答應夏天,他會在他們分開的第三天去自首,他不準備履行諾言了。雖然他欺騙了夏天,但夏天本不過想利用自己,他忽然想到了這點。夏天曾讓他對這個世界產(chǎn)生了一些溫暖的感覺,轉(zhuǎn)瞬之后,夏天毫不客氣地將他感知到的全部溫暖從他的生活中抽離,他的生活比遇到夏天前還要快地墮入黑暗,墮入黑暗的寒冷。他對世界的看法更加極端,世界是丑惡的,他要報復這個社會。

      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他只知道自己要逃跑,不能讓公安認出,也不能讓路人認出。整個世界羅網(wǎng)密布,單等他往里鉆,只要他一鉆,就可能有人得到二十萬人民幣,而他現(xiàn)在只有五十六塊三毛。接下來進行的是一場五十六塊三毛對決二十萬的鏖戰(zhàn)。艾文沒有一點信心,他只知道自己輸不起,自己不能輸。

      艾文進了一家小飯館,盡揀大油大膩的點,點了三個菜,整整花掉了四十塊。艾文把剩下的十六塊三毛放回衣兜,小心地壓了壓衣兜。一下子花掉這么多錢,艾文并不覺得不安,他反倒感覺輕松。他面臨的是一場幾乎沒有勝算的戰(zhàn)爭,他得先把自己喂飽。艾文旁若無人地大嚼起來,幾年沒吃過飯的樣子。他不停地往嘴里塞肉,不停地嚼,還未咽下去,新的肉又塞進去了,黃澄澄的油從他的嘴角溢了出來。艾文有種就義的感覺,他吃的是就義前的最后一次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飯,快樂和痛苦塞滿了他的腮幫子??墒?,他有資格就義嗎?骯臟的靈魂是沒資格成為犧牲的。艾文再次意識到了自己的骯臟,說不出所以然的骯臟,他厭惡自己。艾文歇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臉茫然地望著小飯館窗外的馬路。

      橘黃的暮色照在靜穆的樹梢上,照在行色匆匆的路人的肩膀上。小飯館外面的窗臺上落了一個白色的塑料袋,暮色照在上面,把它鍍成了一片金色的翅膀。傍晚微弱的風吹過,塑料袋撲騰撲騰地拍打著窗臺,怎么也飛不起來。艾文看得呆了,心里暗暗為那塑料袋加油,飛起來飛起來,可是飛不起來。暗淡的夕陽把塑料袋鍍成一片無法飛翔的翅膀。艾文看看塑料袋,看看暮色中的窗框,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一些新鮮的記憶驀地變得遙遠了。

      艾文重新埋頭吃飯,把大塊大塊的肉塞進嘴里,塞得腮幫子鼓漲著疼。他竟從中獲得了屠戮的快感。

      走出小飯館的時候,暮色已經(jīng)完全黯淡下來了。在馬路上剛走了沒幾步,只見昏慘慘的路燈下半坐半臥著一個衣裳襤褸的老人。遠遠地聽見有人路過,老人忙不迭地開始磕頭,對著暮色黯然的馬路磕頭,嘴里喃喃說著什么。艾文走近了,猶豫了一下,掏出身上的錢,數(shù)了數(shù),把兩張一塊的紙幣和幾個鋼蹦兒放進了老人眼前的小盆,鋼蹦兒落在鐵盆里的清脆的敲擊聲讓艾文一陣興奮。他快步走了出去,沒有聽見身后傳來的老人的感激。走出不遠,艾文忽然止住了腳步,他想他是瘋了,我為什么要給他錢?我和他素不相識說不定他是個騙子我比他還要窮,我為什么要給他錢?如果他知道我是誰,他一定會上公安局告發(fā)我,我為什么要給他錢?艾文急忙轉(zhuǎn)身,想要把錢拿回來。這本來就是我的錢,我拿回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一面走一面給自己找理兒。他風風火火一忽兒工夫就回到了老人乞討的地方,隔了四五米的距離,他望見老人仍然如先前一般,半坐半臥地伏在昏慘慘的路燈之下,遠遠地聽見有人靠近,嘴里機械地開始念叨:行行好吧好心人行行好吧好心人。艾文鎮(zhèn)住了。他沒辦法拿回自己的錢。那也不是自己的錢。艾文走近老人,又掏了一塊硬幣,放進老人的小盆里,硬幣撞擊鐵盆發(fā)出清脆的聲音,艾文久久地陶醉在這聲音里。

      盡管艾文離開老人后又后悔了幾次,他終究沒有再走回去。他第一次意識到了身體里另一個人的存在,這個人在欺騙了夏天后就出現(xiàn)過,那時他還沒發(fā)覺。他的身體里不單單有熟悉的自己,還有另一個他不熟悉的自己。剛剛,不熟悉的自己戰(zhàn)勝了熟悉的自己。艾文還難以確認該為熟悉的自己傷悲,還是該為不熟悉的自己高興。但他的計劃并沒有改變。

      艾文借著路燈仔細數(shù)了一下,還剩八塊錢。八塊錢能做什么?也許什么都不能做,也許什么都能做。艾文想再做點什么事,他想干脆把錢都花光,干脆讓自己一無所有。一無所有才能無所不有,他心中暗暗計劃著,他要讓自己變得一無所有,然后是無所不有。冒險的計劃鼓動得他熱血沸騰。

      昏暗的小巷里,一個女孩臉上露出怯生生的微笑向艾文走過來,艾文一眼就看出了她是做什么的。艾文急急忙忙地把錢塞到她的手里,轉(zhuǎn)身逃出了小巷。艾文搶了錢似的飛奔出小巷,他記起那女孩子臉上的笑容有幾分似曾相識的樣子,心中一痛,但他明白,夏天是再也遇不到了,夏天在他的世界里徹底地消失了。

      艾文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松,現(xiàn)在,他真正一無所有了,他只擁有一雙手,一雙改變了他的過去也將改變他的未來的手。

      艾文獵狗似的守在一個網(wǎng)吧旁。網(wǎng)吧在一所中學的后面,網(wǎng)吧里進進出出的多是中學生。中學正在上晚自習,這些學生都是逃課出來的。艾文全神貫注地盯著網(wǎng)吧的門。他的目標是落單的學生,最好是初中生,最好看上去比較有錢。等符合他條件的人選出了網(wǎng)吧的門,進入某條僻靜的小巷,他的行動便可以開始了。他恨嚴正飛那樣的富家子弟,恨玩游戲的人,他自己曾羨慕過富家子弟曾玩過游戲,他要報復過去的自己。艾文聚精會神地觀望著,一個多小時后,終于等到了那個人。那是一個初中生模樣的男孩子,從他身上耐克的運動服,艾文斷定他應該比較有錢。男孩一個人踅進了一條小巷,艾文屏息緊隨其后。

      艾文猛地竄上去,一言不發(fā)地擋在他面前。男孩看了他一眼,錯步想要繞過他,艾文一把拽住了他的領窩。艾文把他拎回來,蹾在自己面前,仍舊一句話不說,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男孩怕了,剛想喊,就給艾文捂住了嘴,兩只手也隨之被艾文擒住了。

      不許喊,小心擰斷你的脖子。艾文說出來的話把自己都給嚇住了。他竟能發(fā)出如此兇狠的聲音。霎那間,他想起了人們在網(wǎng)上對自己的評介。但艾文很快鎮(zhèn)定了下來,你有多少錢,都拿出來,拿出來我就放過你。

      男孩吱吱唔唔半天,艾文才想起男孩說不了話也動不了。艾文直恨自己為什么沒有三只手,那樣他就可以用一只手捂住男孩的嘴一只手擒住男孩的雙手,再用另一只手搜男孩的身了。艾文一動不動地想了一會兒,迅速放開了男孩的嘴又迅速掐住了男孩的脖子,男孩被掐得連連干嘔,兩手無力地揮動。艾文空出來的一只手哆哆嗦嗦地翻男孩的口袋和書包,翻出了一百多塊錢和一袋餅干。

      艾文本想跟電影里一樣沖男孩大聲喊滾吧,不知為什么沒喊出口。他放開了男孩,拔腿便跑。跑了很遠,身后才傳來男孩的詈罵:壞蛋!強盜!壞蛋!壞蛋!……

      艾文靠墻坐在一盞昏黃的路燈下,他沒有找旅館住。他想攢一點錢,身上有一點錢總是好的。時間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鐘了,艾文跑了很遠的路,肚子又餓了。艾文拿出從小男孩那兒搶到的餅干,撕了袋子扔在腳邊,袋子里還有個薄塑料盒,艾文就端著盒子一塊一塊嚼餅干。餅干很好吃,卻難以下咽。這是艾文的第一次勞動成果,艾文覺出了開始,也覺出了結(jié)束。又有一道門在他身后闔上了。艾文嚼著餅干又想起了小男孩的罵聲,壞蛋!壞蛋!難道自己真是個壞蛋?艾文一直覺得是世界對自己不公,很少想自己對世界做了什么,自己難道也對世界上的某些人不公?這么一想,腦子里又浮現(xiàn)出了夏天和嚴正飛的樣子。剛殺了嚴正飛后,嚴正飛的樣子忽然模糊了,現(xiàn)在嚴正飛的樣子又忽然明晰起來。

      嘆息似的夜風吹在餅干袋子上,袋子嗶嗶剝剝地移動,聽起來活像一個人的腳步聲。艾文大氣不敢喘地把目光釘在袋子上,袋子緩慢地移動,嗶嗶剝剝,嗶嗶剝剝,艾文全身的毫毛遽然豎起,汗水從每一個驚恐的毛孔噴出。夜風吹拂在他的身上,像是一個人的嘆息吹拂在他的身上,渾身的汗水都驚恐地凝結(jié)了,衣服硬得跟一塊冰似的,緊緊地裹在他身上。艾文猛地站起,拖著嚇得發(fā)軟的雙腿,踉踉蹌蹌地往前飛奔。艾文朝著燈火明亮的地方飛奔,奔到了燈火明亮的地方仍然不敢停下來。他總覺得嚴正飛就緊緊跟在他身后,嚴正飛披頭散發(fā)渾身沾滿了血緊跟在他身后。他聽到了嚴正飛的腳步聲,聽到了嚴正飛的喘息聲,他不能停下來。艾文想要大聲嚎叫想喊救命又不敢,人們救了他之后會把他送進監(jiān)獄。艾文狂亂地飛奔,微微仰著頭望著頭頂孔雀藍的夜空,許多星星向他眨眼,嚴正飛在渺遠的天空上向他眨眼。艾文閉上眼睛,沒命地奔跑。

      艾文忍不住又進了一次網(wǎng)吧,忍不住又四處找尋夏天,自然一無所獲。失望之余,艾文發(fā)現(xiàn)網(wǎng)上有人開始為自己辯護了,說艾文并不是惡魔,雖然平時喜歡玩游戲,但對老師很尊重對同學很友好生活也很簡樸;倒是嚴正飛不是個東西,整個一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平日里對艾文的欺凌也是有目共睹的。雖然殺人不對,但應該從“艾文殺人事件”上得到一個教訓:加強學校里的貧困學生和富人學生的心理疏導,同時提高他們的道德素養(yǎng)。如果幾天前看到這樣的話,艾文一定深感欣慰,可如今看到了,他只在嘴角露出了一絲苦笑。緊接著看到的另一條消息,更是把這一絲苦笑也從他的嘴角抹掉了。

      艾文看到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一對中年男女哭得聲嘶力竭,女的哭泣著彎下了腰,男的老淚縱橫,仍故作堅強,扶著女的身子千般安慰。艾文一眼就認出了這個男的,他是嚴正飛的父親。另一個不消說,自是嚴正飛的母親。照片中,他們的面前還有一個人,那人跪著,那是自己的父親。

      艾文木然地盯著電腦屏幕,思緒混亂不堪。我究竟做的什么事,什么事?艾文想起了父親,父親拿著自己的大學錄取通知書走家竄戶讓人念。我究竟做的是什么事?我殺了一個人,一個人因我而死,無數(shù)人因我而痛苦。這個問題讓他很害怕。

      艾文走出了網(wǎng)吧,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月光一大片一大片在地上盛開。艾文變了個人似的,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世界是什么。艾文走出了網(wǎng)吧再也沒有回去過。又一扇門在他身后闔上了。

      自上次搶劫小男孩后,艾文再沒干過那營生。他幾次三番想繼續(xù)在那條路上走下去,又幾次三番退縮。身體里那個還不熟悉的自己一次次橫在他面前,令其舉步維艱。思前想后,艾文決定做另一件事,既能讓自己活下去,又能避開警察的追捕。

      將近二十天的日子,“艾文殺人事件”在社會上引起的轟動持續(xù)升溫,全國公安系統(tǒng)組織了一張嚴密的網(wǎng),鐵了心要抓住艾文這條危險的狼。艾文以為躲進上海龐大的城市森林中晝伏夜出便安然無事了,現(xiàn)如今看來是大錯特錯了。艾文從網(wǎng)上得知,有人預測他可能到了上海一帶。艾文因為不知道人們是怎么作出預測的,愈發(fā)覺得自己的行蹤已經(jīng)暴露了。艾文想到了夏天,會不會是夏天走漏了風聲?不可能,這么想是無恥的,自己欺騙夏天違背對夏天的承諾已經(jīng)夠無恥了,不能再懷疑夏天了。艾文看了看自己的雙手,他仍未洗凈手上的血跡,他無日無夜不被手上的血跡困擾,可他還沒有勇氣將其洗凈。

      艾文把雙手高高舉起,對著陽光審視。手上的紋路在陽光中交織,視線迷失在錯綜復雜的迷宮中,找不到出路。紋路忽然為陽光照得通透,艾文追隨著陽光,視野也為之豁然開朗。殺一個人并不難,承受住殺一個人的結(jié)果卻委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個人有什么資格殺死另一個人?為了正義,良心,抑或和平?可殺人本身是正義的,有良心的,和平的嗎?生命是上帝之手賦予的,也應該由上帝之手收回,人如何能夠僭越?一個人可能十惡不赦,但十惡不赦的只是他的過去,他的未來呢?他的未來是無限的,他應該受懲罰,他也應該受教導。一個人本是一塊潔白無暇的璞玉,是社會的銼刀在它上面打磨出了光彩和斑點。不可否認,斑點和光彩的產(chǎn)生與其自身的質(zhì)地有莫大干系,然而社會的責任也是推卸不了的。為什么社會造成的斑點,要由個人獨立承擔?社會造就了一個惡人,卻只負責奪去他的生命,這不是太殘忍了嗎?是我擅自剝奪了嚴正飛的生命,我是有罪的。嚴正飛的過去不是他一個人造成的,他的未來也是難以預料的,是我強暴地扼殺了他的未來,扼殺了他的無限可能性。艾文思索痛苦就像是剝析自己的皮膚筋肉,直至鮮血淋漓。他竟然錯了,他過去竟然錯了。他一直以來都是罪惡的,而他竟然無知無覺。他的靈魂比嚴正飛的還要黑暗。嚴正飛一直以自己為世界的中心,他是愚蠢的。自己既以自己為世界的中心,儼然世界道德的評判者,又是虛偽的虛榮的看不見自己的,這就比嚴正飛更加不可饒恕了。

      雖然想明白了許多事情,雖然承認自己的罪過,但他并不認為應該殺人償命。死了的人已經(jīng)死了,再讓活著的人陪上一條命對死了的人也沒有一點助益,再說,不是誰也沒資格剝奪另一個人的生命嗎?警察也沒有資格,警察槍斃自己也是有違天理的。

      想了許多生生死死的問題,他更加不想死了。我不能死,我一定要好好活著,因為這是我的生命。晚上,他總會看見嚴正飛,渾身沾滿鮮血的嚴正飛向他索命,他在極度的恐懼中緊緊攫住生命,對生命的熱愛隨著恐懼與日俱增,終于上升到了近乎瘋魔的程度。他時時刻刻警惕著,一有風吹草動便溜之大吉。

      他決定了去做乞丐。不是在上海,而是在上海東面的一個小島。艾文買了船票,坐了一天的船才到了那兒。

      上海周邊的?;旧隙际屈S澄澄的,混混沌沌的?;旎煦玢绲氖澜鐗浩戎牡纳窠?jīng),艾文俯在船舷上,望著船身劃開的波浪。黃色的波浪快速地翻起來又跌落下去,恍若一條一條魚竄上水面時光滑的拱成弧形的身子。陽光照耀一望無垠的海面,滄桑,寂廖,空漠。艾文的思緒落進這無窮無盡的空里,像一滴水落進了干渴的沙漠,轉(zhuǎn)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看見一些遼遠的東西在遠方號召自己,自己欲飛身前往,身子輕飄飄地浮起來了,方向卻由不得自己控制。他在軟綿綿的空里使不上一點氣力,怎么掙扎也沒用,越是掙扎反倒離目標越遠了。他急得手心出了汗,雙手扶在漆成綠色的欄桿上,摁下了兩大塊蔥綠的印子。

      艾文煩躁地搖頭,眼梢瞥見了不遠處正向自己走過來的兩個警察,吃了一驚,本能地閃躲??墒峭膬洪W躲?艾文一時間猶疑不決。那兩個警察的步子很快,艾文猶豫的剎那,他們已經(jīng)走到艾文身邊了。艾文的雙手濕嗒嗒的,神經(jīng)質(zhì)地拽著衣服的下擺。一道閃電劃過艾文的腦海,艾文急速地趴在欄桿上,覷了一眼混濁的海水,縱身徑往下跳。

      若不是兩名警察及時拽住了艾文,艾文此時已然成了落湯雞了。那兩人原來是船上的警察。他們疾言厲色地訓誡了艾文一通,見艾文只是呆呆地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偶爾用余光瞟他們一眼,驚魂未定的樣子。兩人遂改為和顏悅色地教導了。他們還有其他的事,末了仍不放心,只好把艾文帶到甲板,交給在船上工作的一個老人看管。

      老人抬起一雙灰褐色的眼睛,細細打量了艾文一番,舉手讓艾文坐在他身邊。艾文壓了壓帽沿,竭力避開他的眼光。老人同樣向艾文講了一大堆珍惜生命的道理。說完了,見艾文仍低垂著頭不答理他,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嗬嗬干笑了兩聲,也未征得艾文的同意,就講開了自己的故事。艾文哪里聽得進去,心里不斷縈繞著剛才危險至極的場面。老人講了很多,艾文只聽進去了一句:人活著就跟這船一樣,總以為自己有個明確的目的,其實是飄到哪是哪,什么都作不得準的。

      船終于靠岸了,艾文告別了老人,心想,我算是飄到這座島上了,這是我從未想過的,到這島上要做的事,也是我從未想過的。

      艾文很快喜歡上了這個小島。小島邊有些海面是蔚藍的,天空也是蔚藍的,海面與天空,不知誰是誰的鏡子誰是誰的倒影。艾文常常站在海邊,望著遠方的云緩慢地飄過來,再緩慢地飄遠,只有這時候,他的心才能放下來,他才能感覺到自己。其他時間,艾文的神經(jīng)都是緊繃繃的。

      艾文這樣的情形知道他遇見了八叔才有所改變。八叔是一個高高大大的流浪漢。八叔堅決否認自己是乞丐,我沒向人們乞討,我得到的都是他們自愿給我的。八叔有一條腿有很嚴重的毛病,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跑起來卻跟兔子似的飛快。艾文剛見到八叔沒多久就領教到了這點。那天,艾文晚上跑得太累了,整個白天差不多都睡過去了,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黃昏,肚子餓得咕咕叫,跟前的盆里卻沒一個大子。艾文口袋里還有十塊錢,那十塊錢是他規(guī)定的應急錢,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用??纯催€有沒有其他辦法,艾文想著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朝一個小飯館走去,看看門口有沒有扔著什么可以吃的東西。艾文對吃已沒什么講究,碰到什么吃什么,能填飽肚子就行。飯館門口什么吃的也沒有,有的只是一個沉睡的乞丐。艾文下意識地掃了他一眼,他跟前的小盆已經(jīng)堆了厚厚一層錢。艾文一下子邁不動步子了,那堆白晃晃的錢的魔力實在太大,艾文邁不動步子了。他仔細打量了一下錢的主人,碩大的身軀有節(jié)奏地起伏著,睡得很實。艾文屏息凝氣,把手伸向了小盆。

      艾文胡亂抓了幾枚硬幣,剛縮回手,那人就醒覺過來了。艾文嚇得魂都丟了,拔腿狂跑。艾文直覺得兩腿發(fā)軟,身后的人卻如飛旋的球一般追擊自己。半分鐘不到,艾文就落入了他的手中。

      在小飯館昏黃的燈光下,艾文一面大口大口往嘴里塞菜,一面抬眼瞟眼前這個胡子拉扎的寬臉大漢。艾文跟八叔真正是不打不相識,從這天起,艾文就一直跟著八叔“混”。

      殺了人后,艾文心里不知道積了多少東西,但都沒地方說。遇見夏天后,他幾經(jīng)考慮,把自己殺人的事告訴了夏天,說完之后又后悔了。從那之后,他就決定不再跟任何人說自己的事,事實上他也沒有任何人可以說話。他一個人四處游蕩,不說一句話。有時候,他憋得嗓子都發(fā)癢了,嗓子里像是卡了什么東西,不吐不快,可是沒人可以說話。遇見了八叔,他把許許多多話都說了出來,唯獨沒有說自己殺人的事,也沒跟八叔說自己是大學生,而是說自己考上了大學,但父母忽然一起遇到了車禍,自己也就沒錢上學了。他知道自己這個謊話編得很拙劣,但他想不出其他的。

      八叔聽了瞅了他一眼。你小子瞎編的吧?

      哪有。艾文急忙辯解,卻禁不住有些吱吱唔唔,臉也騰地熱了起來。

      從此,艾文就長了個心眼。八叔是不是懷疑我了?沒見過八叔上網(wǎng),他應該不會知道我的事的。艾文暗自安慰自己,跟八叔卻無形中生出了些隔閡。

      一天,艾文和八叔坐在路邊,懶洋洋地盯著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個人走近了往他們跟前的盆里扔了五毛錢,艾文習慣性地抬起頭望了他一眼。兩人剛好目光相對,那人本已準備走了,忽又停住了。那人忽然問,你是不是某某大學的學生?艾文一怔,沒有回答,那人并不甘心,又問,你是不是艾文?艾文一聽,血轟地一聲就涌上了頭。艾文什么也不敢說,生怕自己一開口就說漏了嘴,一張臉緊緊繃著,呆了似的盯著那人,忽又覺得這樣更容易讓那人認出來,忙又轉(zhuǎn)過了臉去。

      干什么干什么?八叔不耐煩地嚷開了,你是不是給了錢又心疼了?不就五毛錢嗎,還你就是了。八叔說著從盆子里隨便揀了枚五毛硬幣朝他遞過去。這是跟我一路從山西流浪過來的小叫花子,哪是什么大學生,你認錯人了。

      八叔隨口就編了一套瞎話,神態(tài)自若,沒有一點說謊的窘迫。

      那人看了看八叔,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艾文,沒搭理八叔的話,喃喃自語著轉(zhuǎn)身走了。走了幾步又轉(zhuǎn)身瞅了瞅艾文,方搖搖頭走遠了。

      艾文以為八叔會盤問自己,那人說的艾文是誰。八叔卻什么也沒說,仍舊神情懶散地盯著路上熙來攘往的人。

      八叔并不知道艾文的真實身份,也沒有對艾文產(chǎn)生絲毫懷疑,因為八叔根本就不識字。后來的一天,艾文染了風寒,八叔把他安頓在一間正待拆遷的屋子中,自己出去“討生活”。傍晚的時候,八叔回來了,帶回了一些飯菜,還帶回了一張紙,紙上有張照片,艾文看了,心徹底地涼了。那是他剛進大學時拍的證件照。

      八叔見艾文盯著照片看,高興地說,我就說嘛,也不知是誰的照片,太像你了。不過你可沒他長得瓷實,你看看你,臉白得跟無常鬼似的。

      艾文朝八叔笑笑。八叔漸漸地幾乎把自己當作兒子看待了,艾文有時候也會從他身上看到父親的影子。但艾文并沒有對他完全放下心。艾文懷疑他是不是真的不識字,懷疑他是不是在裝瘋賣傻,甚至曾懷疑地看過他有沒有影子,因為艾文曾聽說過鬼是沒有影子的。從不迷信的艾文竟懷疑八叔是不是嚴正飛變化的。

      艾文仍然盯著那張通緝令。他感覺整個生命一下子給從身體里抽離出去了。他只剩下一個軀殼,可有可無,空空蕩蕩的軀殼。艾文對于生活的信念在這一刻被擊了個粉碎,他看見金黃色的夢的碎片紛紛飛舞,從高高的天空落下來,落到自己眼前,一晃就不見了。艾文的生活陷入了沒有生命氣息的黑暗。他忽然想對八叔說,我就是艾文,我就是畫像上的那個人,你把我?guī)ス簿职???伤f不出口,他能想,但說不出口。他不能就這樣失去自由,他不能就這樣去死,他還沒滿二十歲,他的人生剛剛開始,他的未來還充滿了無限的可能行。他不能。

      生的欲念霸占住了艾文的頭腦,我要活下去,無論如何我要活下去。

      艾文病一好就偷偷離開了八叔。他給八叔留下了兜里的那十塊錢。。

      艾文的生活再次失去了語言,再次失去了光明。他被生的欲望慫恿著,在人世的荊棘叢中一次次鋌而走險。艾文躲到了小島的另一邊,他既要躲避警察,又要躲避懷疑的人們,還要躲避八叔。他成天躲躲藏藏,風餐露宿,食不果腹。他的頭發(fā)結(jié)成了一餅一餅的疙瘩,身上手上沾滿了黑乎乎的灰塵,衣服臟抹布似的掛在身上。艾文渾身散發(fā)出一股臭味,動物腐爛了的臭味。艾文正在一點一點腐爛,從人腐爛成動物,再從動物腐爛成行尸走肉,然后腐爛成一架白骨。艾文明確地知道自己的腐爛,他的身體已經(jīng)麻木,只心中隱隱地疼痛,但他又是快意的。他欣喜于這樣的腐爛,一刀一刀割在身上的感覺。他急切地想要跟人說話,把一切都說出去,急切地想要得到解脫,可他又沒有說出去尋求斷然解脫的勇氣,他只能求助于腐爛,無聲無息的,漸進的腐爛。

      艾文像一條狗一樣寄身于僻街陋巷,貪婪地緊緊抱住自己的生命。生命的燭火搖擺不定,明明滅滅。艾文就靠著微弱的生命的磷火取暖。

      艾文再不敢看過自己的通緝令,但他時時刻刻嗅到了。大街小巷里貼滿了通緝令,空氣中也散布著一大股通緝令的味道。某個白天,艾文蜷縮在路邊打盹。忽聽見幾個人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議論,聽說艾文在學校里成天打游戲上黃色網(wǎng)站,不是什么好東西。另一個人附和道,你指望這種人是什么好東西?都說他家里窮,可人窮志不能短,難不成他要把富人都殺光?原先的那個又接著道,是啊是啊,其實被他殺的那人家里也不富,父母省吃儉用讓孩子穿好些吃好些吧了,想不到就碰上了艾文這樣的人,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了。第三個一直沉默不語的人接口道,如果我見到他,一定把他扭到公安局去。另兩個聽了,笑了起來,老兄,這還用說,二十萬可不是小數(shù)目。那人一聽,反駁道,我可不像你們那樣貪圖錢財……三人說著散了。他們說話的時候,艾文一動不動地伏在地上大氣不敢喘,生怕引起他們的注意。待他們走了,才緩緩直起身,往他們剛才待的地方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兒墻上貼著一張通緝令。通緝令里的艾文朝自己做了個鬼臉。

      艾文努力討了些錢,買了把刀。反正不能活了,索性再砍倒幾個,自己死了也不虧,也好讓公安早點抓住自己,早點結(jié)束這一切。艾文在夜里目光陰鷙地盯著寒光閃閃的刀鋒,想著第二天的行動。艾文興奮地想要在白天殺人。他想要自己經(jīng)受更恐懼的恐懼。恐懼到不能忍受。

      艾文守在一個人跡罕至的小巷,等著自己的獵物上鉤。他的心是麻木的,他只是等著隨便一個人靠近自己,然后給他一刀。在他看來,那些行走著的不是生命,只是一個一個可以殺死的對象。許久不見單獨的人來,經(jīng)過的人都是成群結(jié)隊的,艾文原本很坦然的心反倒有些緊張了。他握住刀子的手又滲出汗水了。刀子藏在他黑乎乎的衣服里,他不放心地把刀子抽出了一點點,一道寒冷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仍把刀子藏好,竭力靜下心等待。

      傍晚,艾文終于等到了一個單獨的人。他激動得兩眼通紅,目光從低低的帽檐下伸出來,觸須似的伸向馬路,勾住那個走近的人。

      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向艾文走近,頭上紅色的蝴蝶結(jié)隨著她的走動一起一落,一只蝴蝶在黃昏的街上翩翩起舞。小女孩走到艾文面前,站住不走了。小女孩明亮的眼睛盯著艾文,不走了。

      艾文突然殺心大熾,忽地握緊了刀,就要抽出。

      你是不是病了?小女孩清純?nèi)羲穆曇粼诎亩呿懫稹?/p>

      艾文的手停住了,艾文臉上激動的表情僵住了,艾文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你是不是沒錢看病?小女孩的聲音純凈得像三月黃昏的天空。淡藍的天空高懸在艾文頭頂,天空注視著大地上的一切,沉默不語。

      艾文抬起血紅的眼睛,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小女孩的眼睛。他在小女孩的眼睛里看見了自己,臉色蒼白得自己跟無常鬼似的。艾文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分明感到了小女孩目光的壓迫,一定得說些什么,可是說什么?這么想著,艾文嗯了一聲。

      那你拿媽媽給我的錢去看病吧。小女孩說著,展開左手,把一張一塊紙幣放在了艾文攤在膝上的手里。

      艾文不解地看著她,看著她眼睛里的自己。從小女孩眼睛里看到的世界是那么潔凈,纖塵不染。艾文忘記了懷里的刀子。

      不遠處響起了高跟鞋敲擊路面的咄咄聲,一個打扮時髦的女人走了過來。女人一疊連聲地喊女孩,急匆匆地走到艾文面前,急匆匆地瞟了艾文一眼,抱了小女孩便走。咄咄的足音漸漸遠了,一串省略號越拉越長。艾文忽然想記起了女人看自己的眼神。那眼神里有某種懷疑、求證、確定的神情。她一定認出我來了。她一定認出我來了。我不能放她走,我得殺了她,殺了他們。艾文像一條受驚的眼鏡蛇,暴然立起。

      正在這時,小女孩回頭朝艾文笑了笑。艾文仿佛又看見了小女孩眼中的自己。他做不到。可是那女人去報警怎么辦?我不能死,不能死。艾文快要瘋了。是生存還是死亡,這是個問題?,F(xiàn)在是他自己的問題。

      小女孩頭上鮮紅的蝴蝶結(jié)在昏黃的暮色中翩翩飛舞,一只鮮紅的蝴蝶翩翩飛舞,一只鮮紅的蝴蝶在艾文的世界里飛舞。艾文攥緊的手感到了那張尚殘存著小女孩體溫的一塊錢紙幣,站立著,一動不動。

      咄咄的足音遠了,一串省略號漸漸拉長,一串省略號消逝在遠方。

      艾文看見女人拐進了一個話吧。

      艾文回到了自己幾天來棲身的那間等待拆遷的破房子。艾文忽然不想逃了,他認命了,他現(xiàn)在只想早點兒擺脫這一切。雖然自己的死對嚴正飛來說是毫無意義的,自己的死活他已經(jīng)無知無覺了,但自己還是應該死,艾文聞著身上那股腐爛的氣味,忽然感到了說不出的惡心。他望著四壁空落落的墻,他在每一面墻上都看見了嚴正飛,鮮血淋漓的嚴正飛對著他笑。我不逃了,我把自己的命交給你了。艾文對嚴正飛說。

      幾名警察闖進艾文住所的時候,艾文朝他們笑了笑。兩名警察押著艾文走出去,金黃的夕光打在瓷磚鋪的甬道上,艾文的眼前晃動一片金黃。艾文抬起頭,看到了甬道盡頭的窗戶外,幾大枝桃花開得正濃,粉紅的花瓣在金燦燦的夕光中微微搖晃。艾文舒了一口氣,一個多月來,他的世界頭一次如此光明。

      在派出所,當民警問他某某小區(qū)入室盜竊案是不是他犯下的,艾文才明白,他們并沒認出他。有一瞬間,他推翻了自己先前的決定,死太可怕了,我不能死。他矢口否認,你們抓錯人了,你們抓錯人了。

      民警們沒說什么,一名民警把一張通緝在他面前揚了揚,讓另一個人帶他去洗臉。

      洗完臉回來時,艾文看到警局墻上貼著自己的通緝令,他停下腳步,盯著通緝令看。民警推了他一下,催他快走。他忽然說,我是艾文。

      他心里咕咚一聲響,嚇了一跳,接著,平靜下來。

      幾名民警面面相覷,他們說,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我是艾文。他一字一字地又說了一遍。

      押解艾文離開小島的那天,看守所外人頭聳動,都來看這“校園屠夫”。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艾文看見了八叔。艾文遠遠地望了他一眼,四目相對,艾文心里涌起一陣愧疚,匆匆低下了頭。

      在船上,艾文想想著大海的樣子,輪船乘風破浪,黃色的波浪翻涌起,像是魚的背脊。艾文想到自己再也見不到大海了,心中又是漆黑一團。

      審判是在艾文大學所在的城市進行的。讓艾文難以理解的是竟有好幾名律師愿意為自己免費辯護。艾文有時也會想,應該找人為自己辯護,自己并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但他一想到自己最后一次上網(wǎng)時看到的那張照片,就堅決打消了這個念頭。更重要的還有一點,艾文不想繼續(xù)留在這個世界上了,他在這個世界上幾乎看不到一點陽光,屬于他的陽光在他把刀捅進嚴正飛心窩的那一刻已經(jīng)消失了,現(xiàn)在的一切讓他厭煩透頂,他只想早點結(jié)束這一切,越快越好。艾文拒絕了那幾個律師,他甚至有點恨他們。他的拒絕讓他感到一陣輕松,感到一種主宰的快感。一審判決很快下來了,艾文被判了死刑。這是艾文早就料到了的,可是當他聽到法官大聲宣讀“判處死刑”幾個字時,他的雙腿竟然軟了,一下子癱坐在法庭上。事后,艾文一直為這件事感到不好意思。

      一審的時候,艾文在法庭上看到了父親和幾個表哥表姐,還看到了嚴正飛的父母親。法庭審判的時候,艾文偷偷看了一眼父親,父親低垂著頭,似乎律師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根鞭子,鞭打在父親身上。父親低垂著頭,孩子認錯般地低垂著頭。艾文幾乎哭了出來。審判快結(jié)束的時候,嚴正飛的母親突然站起來大喊,這種人太壞了,太壞了,喊了兩聲已是泣不成聲。嚴正飛的父親站起來勸她,兩名警察走過去,對他們說不能在法庭上大聲喧嘩,把他們帶了出去。嚴正飛的母親站起來哭喊時,艾文看見呆若木雞的父親晃動了一下,忍受不住疼痛似的。艾文的心被針刺了一下,尖銳的疼痛讓他不寒而栗。這時候,他又聽見了剛才嚴正飛母親哀凄的聲音,那聲音一直在他的耳中回響,冤魂似的。

      艾文拒絕了上訴,也拒絕了作心理檢查。我的腦子一直很清楚。我沒什么問題。艾文一再對律師說。艾文靜靜地等待著。

      他曾經(jīng)有一種感覺,自己拒不上訴是一種英雄的表現(xiàn),漸漸才發(fā)覺,自己根本不是什么英雄,自己這輩子已經(jīng)沒有做英雄的機會了。唯一可做的只是為人們提供一個反面教材。想到了自己如此不堪,艾文早點了結(jié)的愿望更加強烈了。后來,記者問艾文想對同齡人說什么時,艾文說每一個人都應該為了一個美好的信念活著。艾文說完這句話時害羞地看著記者的臉。

      可他仍然不時感到害怕,不知為何的害怕。死亡未必就不是一個新的開始,誰又知道呢?可是我為什么害怕?

      艾文想要見見周捷,覺得他是一個可以相交的朋友,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不可能了,他不會有什么朋友了。艾文見了許多記者接受了許多次采訪,起初他有些興奮,見到誰都會說很多,漸漸就煩了,后來干脆閉了嘴。他想,這更符合記者要求的形象。他們會覺得,他是在悔過或者回想自己短暫的一生。其實,他只是感到無聊和孤獨。在這世上我沒一個朋友,他常常仰面盯著屋頂說。

      有一天,看守所的看守遞給自己一個信封。艾文從里面拿出了一張紙條和一個心形的紅色玻璃墜子,紙條上只寫著一句話:我喜歡的人會擁有洗凈的雙手。

      夏天,夏天,艾文小心翼翼地念叨著,仿佛怕聲音太響了會傷害夏天。艾文想到了自己對夏天的欺騙,我應該向她道歉的,可是也來不及了,什么事我都是做了之后才后悔。想著在這世界上還有一個被自己欺騙了的人可以成為自己的朋友,甚至不僅僅是朋友,艾文握住那個玻璃墜子,垂下頭哭了。

      他把墜子戴在脖頸上。

      時間緩慢地過去,時間飛快地過去。

      艾文時而埋怨時間的慢,時而驚懼時間的快。行刑的日子等也等不到,行刑的日子不用等就到了。行刑的頭一天是艾文二十歲的生日??词厮墓ぷ魅藛T給自己買來了蛋糕,擺上了一桌豐盛的菜,艾文從小到大從沒過過生日,也從未見過如此豐盛的菜,艾文不顧旁人,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菜,塞蛋糕,發(fā)了瘋似的,一直塞得他的腮幫子脹鼓鼓的疼,疼得他流下淚來。這疼痛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明天,明天以后,他再也用不著疼痛了。

      前赴刑場的路上,艾文一根接一根抽煙,他忍不住煩躁不安起來,看一眼,又看一眼路兩邊閃過的油菜花,那些油菜花刺得他的眼睛生疼。他不由得恍惚起來,恍恍惚惚地,又記起失魂落魄的自己坐在火車上出逃時的情景。那已經(jīng)是很遙遠的事了。他越來越煩躁,雙手又汗?jié)窳耍纱髦咒D,汗?jié)竦氖譀]辦法擦拭。他在混亂不堪的煩躁中不由得顫抖起來,身體的顫抖讓他感觸到了脖頸上冰涼的玻璃墜子,那枚玻璃墜子靜靜地停在他的脖頸上,在一片寂靜中閃爍著紅色的光芒。微弱的光芒照亮了艾文的心。那種讓他獲得平靜的感覺又回到了身上。我知道自己的方向,并能控制自己的方向。艾文平靜地想。他不再煩燥也不再顫抖了,他靜靜地等待著。

      但當他閉上眼,他看到自己在飛奔。雙腳碾過粗礪的地面,腳底板火燒似的疼。因兩只手被手銬束縛著,他只能一拐一拐地扭動著手臂。

      槍聲響了。子彈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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