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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請回家(中篇小說)

      2013-11-23 18:22:26
      文藝論壇 2013年1期
      關(guān)鍵詞:狐皮老婆

      ○ 楊 逍

      1

      這一陣子,我已經(jīng)煩躁起來,眼看著時間過了三點(diǎn),可我仍然像一條被拋棄的三條腿的哈巴狗一樣,蜷縮在建設(shè)銀行廊檐上的墻角里,一無所獲。拴在我腰間的五只狐皮暖帽,被我從不同的角度擱置在我身前最顯眼的地方,像五朵金光燦燦的牡丹把我籠罩起來。

      當(dāng)然,我并沒有自毀形象的意思,我只是心里著急。怪只怪今年的雨水太多,整整十天,我都沒有從那間破爛的小旅館里出來,像個死豬一樣睡了十天??杉热怀鰜砹耍瑓s沒有人過問,這也不是辦法,我確信我剛才在這里睡著了,總不能再睡下去吧。

      我是被餓醒的,但我故意沒有朝這方面想,我的肚子是個欺軟怕硬的家伙,越是照顧,就越上臉,叫得越歡,所以很多時候,我就是故意不理它。而現(xiàn)在不理實(shí)在不行了,我一個早上什么也沒有吃。但我還是不想動,除了心情沮喪之外,或多或少還殘留著一絲僥幸——我一直覺得只要我等,總會有瞎了眼的人來問一問,還個價,甚至能買走一兩個也說不定。

      綿綿秋雨連著下了幾個來回,今兒個卻突然憋住了,臉色想展又不想展,弄得人心里濕漉漉的。有一股風(fēng)從東邊來,馬路上的一只塑料袋跑了起來,在將要抵達(dá)平房頂上的時候又緩緩落下。我的身子由于各種原因再次萎縮了半寸,我不由自主地把手向袖口里伸了伸,一滴清鼻涕恰好從袖口的邊沿落在地上,我?guī)缀蹙湍苈牭侥莻€響,我慢慢看著它在水泥地板上洇濕開來。

      然后我就看到了一只女人的腳延伸到了我的視線之內(nèi),那是我少年時代熟悉的女式皮鞋的樣式,我的母親就穿著這樣一雙皮鞋,除了去縣城或是走親戚,她一般很少穿上炫耀,我的印象尤為深刻,倒不是母親對它特別愛惜,而是在母親最初穿上那雙鞋的時候,因?yàn)樽呗穭e扭,嫌鞋跟太高,要我用刀子剔掉了一些的緣故。我心里突然一暖,在無緣無故的親切之余條件反射地把頭擠出擁擠的狐皮暖帽,我想,這回肯定是有戲了。

      順著不大纖巧的窄牛仔褲裹著的小腿漸漸向上,女人的身體像突然放大了的蚊子,十分清楚地鋪散開來,豐腴得像我身上的五只狐皮暖帽,上身是一件褪色的紅色夾克,拉鏈壞了,里面的紫色線衣格外扎眼,再向上,卻是一張清秀的水靈靈的臉,似乎一捏就能出水的那種,雖沒有描眉畫黛,但只一眼,就足以使人心旌搖晃,那種自然清純的味道立馬就能把周圍渲染得一塌糊涂。當(dāng)然,我這樣的描述,可能仍然無法說清這個女人的樣子,或者摻雜了太多的個人觀感,但我確定,這是個能讓人一下子興奮起來的女人。而我此時已經(jīng)完全忽略了來自她身上的濃烈的牛羊毛的腥臊,或者我壓根就不愿意相信這種難聞的味道來自于她這樣的女人身上,甚至我還被她的穿著遺憾了那么小小的一下。

      然而很快,我就把剛要站起來的身子又慢慢低了下去,繼而更低,我故意把目光拉回到了剛才那團(tuán)洇濕地面的清鼻涕上,我看到幾只螞蟻正從四面趕來,有幾只已經(jīng)陷進(jìn)去了,意欲抽身,卻進(jìn)退不得。此時,我不想理會眼前這個與我無關(guān)的女人,我有理由認(rèn)定她和我是無關(guān)的,因?yàn)樗驹谶@兒足足兩分鐘都沒有一言一行,只是冷眼看著我,我能感到那銳利的光芒,但我還是假裝出無所謂的樣子,故意撿起一只煙蒂,企圖捉弄那群慌亂的螞蟻。

      良久,她緩緩蹲下來,向我逼近一些,隨之而來的腥臊愈加重了。她輕輕撥開罩在我身上的狐皮帽子問:“是狐皮的?”

      “正宗的狐皮?!蔽乙廊粵]有抬頭。

      “怎么會是狐皮的呢?狐皮不是很難弄到嗎?”

      “是很難弄到?!蔽以谛睦镄α耍?guī)缀跄芸匆娝难劬锩俺龅捏@訝的光芒?!暗疫€是有辦法?!蔽业靡獾卣f著這話,依然沒有抬頭。

      “一定很貴吧?”

      “當(dāng)然,好東西沒有便宜的?!蔽艺f得理直氣壯。那群螞蟻已經(jīng)四散跑開了,主要是因?yàn)槲也]有把心思放在圍攏螞蟻上,我只是用煙蒂在水泥地上亂畫著,其實(shí)一定程度上是在趕螞蟻。

      “多少錢?”

      “先看看,只要你看上貨,價錢好商量。”我開始圍攏螞蟻,有三只跑到了女人的高跟鞋上,我輕輕地把它們撥弄下來,她有所覺察,把腳向后移了一步,蹲了下來,那股刺鼻的氣味直沖而來。我以為她要研究狐皮暖帽的成色,就把靠右手的一只向她眼前送了送,可她只是稍作停頓,一揮手推開了。

      我這才抬起頭。我和她之間的距離已不足一米,我更能清晰地看見她的臉了,那眉毛之間潛伏了太多的憤怒。

      “是你自己做的?”

      “嗯?!?/p>

      “狐皮哪兒來的?”

      “不能說。”我盡可能地顯現(xiàn)出誠懇來。當(dāng)然我也沒有撒謊,這本來就是不能說的問題,像狐皮這樣的稀有東西,怎么能是我這種小人物隨便能有的,即使有我也沒有義務(wù)告訴你從哪兒來的。但我心里還是發(fā)虛,因?yàn)槲腋揪蜎]有真的狐皮。

      不過,我的確見過真的狐皮,還曾經(jīng)把它和狗皮放在一起做過專門的研究,這也是當(dāng)初我能走上賣狐皮暖帽的原因之一。三年前,我做了一樁賠本的生意,被那個做蘑菇菌苗的河南人騙盡了全部的錢,說實(shí)話,就那點(diǎn)錢放到而今的市場上,也不過就能買一拖拉機(jī)大蒜而已,可對我來說,簡直就是滅頂之災(zāi),先不說和老婆辛苦兩年修建的占地兩畝的蘑菇大棚變成了垃圾場,單是那一屁股的債務(wù)就夠我焦頭爛額了,起先那些要債的人還斯斯文文,他們慢騰騰的走進(jìn)我家院子,用十分同情的語氣和神態(tài)詢問我們被騙的情況,在看到我們的無奈之后還慫恿我們?nèi)ジ?,他們說政府會管,只要你們有足夠的信心和堅忍不拔的毅力,就一定能通過上訪討回公道,甚至有人說,即使追不回河南人的錢,那政府也會幫你們想辦法。當(dāng)時聽得我淚流滿面,我為他們能在我最危難的時候替我著想而感動,我也信誓旦旦地說一定要把錢要回來還給他們,他們就極為大度地說錢的事不忙,以后慢慢來。

      所以,在一段時間里,我想盡一切辦法上訪,找鄉(xiāng)政府,縣政府,可漫長的一年下來,我得到的只有安慰,那些接待的同志總是說這事急不得,慢慢來,總能解決的。及至后來,他們見我就蛇一樣閃躲,我身上的債務(wù)又多了一層。那一年,我胡子拉碴地到處游走,村里的人見我還客氣些,也很少有人提到錢的事,可時間一長,在我的忍耐還沒有到達(dá)極限的時候,我老婆就不干了,跟我說話的時候完全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她說,你連屁大的事都弄不好,還想去縣上告狀,不如在家伺弄三分地,也能填飽肚子,這樣的大事根本就不是你能干的。我是個死要面子的人,再怎么說也算是正常的男人,哪能讓自己家里的笑話,我便又鼓起勁,打算定要把這事弄個水落石出,也算是給自家女人一個交代。可這世上的事你越想辦成,它就越難,你想的點(diǎn)子越多,它就越繞著彎的給你下套。又過了半年,我終于崩潰了,原因是當(dāng)初負(fù)責(zé)蘑菇大棚項目的副縣長在上面追究責(zé)任時,賬目不清,貪污受賄數(shù)額極大,被拘留了。然后我再次跑去縣里問情況,他們便理直氣壯地說,這事已經(jīng)定下來了,有人認(rèn)罪了。我問我的錢呢?他們說這還要等到這個案子審?fù)炅嗽僬f。我又問什么時候能審?fù)?。他們說也許一年,也許幾年,說不上。我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才發(fā)覺我的一腔心血在他們眼中簡直就和螞蟻的心血差不多。

      顯然我的表現(xiàn)徹底讓老婆絕望了,她開始惡狠狠地和我說話,還把飯菜調(diào)得有鹽沒醋的,我懷疑是故意整我,但我還不能有一丁點(diǎn)兒怨言,不然,她絕對兩眼一瞪,大聲呵斥:要嫌,就到外面去。我便再不吱聲,有時候她還在我剛滿四歲的兒子面前罵我廢物,有幾次我在他罵我之后輪圓了胳膊,打算給她一個大嘴巴子,可當(dāng)我還沒有把胳膊掄圓的時候,她就把頭向我懷里一戳,喊著有本事你就打啊,氣焰十分囂張。要不是在一群逼債的人闖進(jìn)我家里的時候,她能勇敢地站出來,用罵我的囂張架勢把那場鬧劇平息下來的話,我相信我可能會在某一天和她分道揚(yáng)鑣的。

      當(dāng)然,我也偶爾能理解老婆的謾罵,誰叫我沒本事被人騙呢,她不也是為這個家操心嗎,她有氣,也只能撒到我的身上,誰叫我是他男人呢。

      我認(rèn)識狐皮的機(jī)緣也是在這個時候,一次我和歲能喝酒。歲能的名字是村里人給起的綽號,歲是小的意思,也就是說他是個小有能耐的人,他盡鉆一些旁門左道,投機(jī)倒把賺些小錢,卻也樂得自在。那晚,他喝多了,把我領(lǐng)到他家的地下室里讓我長了見識:并不寬大的地下室里,堆積了各種動物的皮毛,其中包括狐皮,鹿茸,以及虎皮象牙,我嚇壞了,半天不敢出聲。歲能信手拿出一張不大的狐皮遞給我,說今晚拿去暖暖身子,過幾天還我。我誠恐誠惶的把皮子折起來,夾在腋下。歲能說,怕什么,誰問,你就說是狗皮。我展開來再次仔細(xì)一看,覺得還真像狗皮,只是皮毛的光澤在昏黃的燈光下閃閃發(fā)亮。

      回到家里,我把那皮子鋪展在炕上,老婆一下就火了,她一把掀起扔在地上,大罵我弄張腥臊的狗皮來作踐人。自此我才覺得狐皮和狗皮之間是有些相像了。

      好在老婆以前還有些縫紉的手藝,幾乎不費(fèi)什么勁,我們就掌握了做皮暖帽,皮圍脖的工序,于是我就購置了一批狗皮,買了些化學(xué)藥水,給狗皮上色,拋光,幾經(jīng)波折,終于達(dá)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那時我激動得幾天都沒有合眼,我仿佛看到了大把大把的錢從天而降。等做好了帽子,圍脖,我就把大部分賣給河北的皮貨客商,余下一少部分拿到城里去賣,城里人好高騖遠(yuǎn),愛占小便宜且不大識貨,好糊弄。我還是想早早地還完債務(wù),再翻修一下房子,要再不收拾,雨水多的時候說不定會塌的,老婆一直在我耳邊把這事當(dāng)經(jīng)念。

      2

      我并沒有標(biāo)榜我的帽子是狐皮的還是狗皮的,我知道人外有人,再怎么高的仿制也逃不過行家的眼睛。所以我對顧客還是以誠信的基調(diào)為主,若他說你這是狐皮的,我就跟著說是狐皮的,那也一定就能說成是狐皮的,而且還要讓他買個狐皮的價格;倘若有人在多處找到疑點(diǎn)的話,我便說它是狗皮的,然后賣個狗皮的價格,或者故意抬高價格不賣給他。而問題的關(guān)鍵是鮮有人一開口說我的帽子是狗皮的,他們壓根就不往狗皮上想,都覺得自己看著順眼的東西定是好東西,走不了眼。蹲在我眼前的這個女人也不例外。

      她又一次問:“真是狐皮的?”

      我說:“不會有假?!?/p>

      “該不是上過色的狗皮吧?”她說著就把右腳踮起來,用笨重的皮鞋挑動狐皮暖帽,皮鞋上布滿了灰塵,只一兩下就變得干凈了。

      我的臉上掛不住了,我還沒有見過如此糟踐我的寶貝的客人。我迅速站起,放大聲音說:“你要不買,請讓開。”說著我就把帽子重新往肩上一搭,做出要走的樣子。

      “想走,門都沒有?!彼谋亲永镏刂氐睾吡艘宦?。我看見了她傲慢的樣子,像個罵街的潑婦。

      “你要干什么?”我的憤怒迫使我再次抬高聲音,周圍一些行人紛紛回頭,停下來想看個究竟,還有幾個人已經(jīng)走了過來。

      “退我一百八十塊?!彼蔡岣吡寺曇?,而且可能因?yàn)榧拥脑?,有些尖厲。說著,她一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一看事態(tài)不妙,覺得如果再和她糾纏下去,那肯定會被那些好事的人以坑蒙拐騙的名義聚眾聲討,于是我便瞅準(zhǔn)一個空擋,快速掙脫她的手向外猛躥,不料周圍一霎時聚攏了太多人,我還沒有沖出一步,就被剛剛湊過來的兩個年輕小伙子朝我的下盤踢了一腳,我立足不穩(wěn),向前一撲,他們卻同時向兩邊躲閃,我就重重地跌倒在地,臉貼著地面,要不是那臃腫的帽子做掩護(hù),我肯定我的前門牙此時已經(jīng)滾出好遠(yuǎn)了。

      我心想完了,逃不掉了。

      關(guān)于我的急于逃走,似乎有些情理上說不通,所以我還是有必要提及一下這半天里我隱忍了好久的無助和無奈。事實(shí)上,我很早就認(rèn)出了這個肇事的好看的女人。還是在十天前的下午,太陽老早不見了,天漸漸陰沉,看樣子馬上要下雨,我把兜售的范圍由廣場遷到了陽光酒店左側(cè)的光明巷里,那天我已經(jīng)賣出了兩只帽子,心里暗自歡喜,想著賣不賣都無所謂,瞎碰碰,若沒有機(jī)會就收場。

      我喜歡這個叫光明巷的街道,并不是因?yàn)樗兄退拿忠粯庸饷鞯暮x,相反,它卻在光明的背后潛藏了太多不為人知的曖昧情調(diào)。順著南大街的亞細(xì)亞酒店左拐,就到了光明巷,巷口是一些郊區(qū)來的農(nóng)民霸占的地盤,他們把水果碼成山一樣高,硬生生把巷口擠占成僅容一輛出租車通過的葫蘆口,他們幾乎壟斷了南大街所有的水果生意,說是欺行霸市也不為過,時有買主和他們爭吵,不過都是以他們的集體謾罵而憤恨離開,鮮有人從那里得到好處。我是一個游走的鄉(xiāng)下人,更不敢和他們一爭高低,當(dāng)然我也很少拿出錢跑到他們的攤點(diǎn)上買些小孩子吃的水果,我覺得一個大男人吃水果,簡直就是糟踐錢,還不如給女人娃娃買些他們喜歡的吃耍,也不枉做男人的在外面走了一遭。我總是躲著他們,輕輕地攏起我張揚(yáng)的狐皮暖帽,小心地從他們眼前擠過,倘若他們中有人問我,我便十分禮貌的先向他們問好,然后回答他們的問題,就像回到了小學(xué)時代,見到了那個曾經(jīng)打過我四十竹板的女教師一樣乖巧。可我也有想不通的時候——同為鄉(xiāng)下人,他們?yōu)楹尉湍茉谶@個城市叱咤風(fēng)云呢?我曾蹲在亞細(xì)亞酒店前面的停車場的角落里,看著他們做生意,思考過這個問題,但始終沒有想明白,后來覺得想得費(fèi)勁,以至于頭疼了,才斷了刨根問底的念頭。

      如果以鄉(xiāng)下糊弄人的陰陽先生的角度來看光明巷,就足以看出水果攤位對于光明巷的意義:由于他們這些人的蠻橫,導(dǎo)致光明巷內(nèi)并不能正常的交易與進(jìn)出,因而那些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非正常產(chǎn)業(yè)便應(yīng)運(yùn)而生。

      我之所以經(jīng)常出入光明巷,有兩個主要原因:一是這兒距我的住處最近。巷口南大街的另一側(cè),也就是亞細(xì)亞酒店的對面是我租住的小旅館,那些成片的小旅館和亞細(xì)亞酒店遙相呼應(yīng),明顯就能看到這個城市的貧富差距,其間的懸殊一目了然。我中意小旅館的廉價,只需一個床位十元便能安然住上一夜,并且還能擁有一壺開水和免費(fèi)茶水,若是擔(dān)心同住的陌生人偷錢物,便可再花十元錢擁有一個單間,那樣就能肆無忌憚的在這個房間里做自己喜歡的事,即使是倒著看不多幾個臺的沒有遙控板的舊式彩電也不會有人說三道四。鑒于我所從事的買賣工作的重要性,時不時有些閑散的小錢要裝在貼身的寬大內(nèi)褲的口袋里,再加上兩大包的皮貨,我只好咬了咬牙,一跺腳租了個樓頂?shù)暮喴灼桨宸?,以每晚十五元的低價入住,再加上我苦口婆心的和臃腫的老板娘在她吃牛肉拉面的間隙里推心置腹地討價還價,我便以三百元的最低價租了整整一月,老板娘被咽得脖子爆出青筋,但她也是翻了幾次白眼,面對我燦爛的微笑,無可奈何地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但條件是我看電視的時間不能超過深夜十二點(diǎn)。我高興得恨不得親她一口。

      二是光明巷里有著尋常人找不到的商機(jī)。我曾經(jīng)連著四天在光明巷里兜售,都以每天三只圍脖的最佳業(yè)績滿載而歸。按保密成本計算,一只圍脖的底價約在五十元左右,若當(dāng)做狐皮來賣,可以賣到三四百,甚至更多,但這樣的好事一般不常有,現(xiàn)在的人都鬼精鬼精的,你要價四百,她就給你折半回價,有的人還會回到八十元以內(nèi),弄得你哭笑不得,但還是有利可圖,有時候便不得不忍痛賣出。光明巷的人一般不會出價太低,他們太顧及自家臉面了,有時討價還價也不怎么激烈,像是草草應(yīng)付一樣,只要稍一慫恿便能成交。當(dāng)然這并不是他們傻,而是他們故意裝傻,要不然怎能體現(xiàn)出他們的自尊來。

      光明巷的人滿把的自尊大約都是被逼出來的,與女人有關(guān)。巷子幽深而綿長,往最里處,有一段甚至連路燈也沒有,只有沿街兩側(cè)洗頭房里擠出的微弱的粉紅色光線勉強(qiáng)照清路面。一個挨著一個的洗頭房里,一個挨著一個的小姐坐在一起打牌,抽煙,看電視和嗑瓜子。她們不時往黑洞洞的街面上瞅著,若是發(fā)現(xiàn)了門口探頭探腦的男人,便爭搶著出來套近乎,有的干脆動手動腳,上前挽住男人的胳膊,嗲聲嗲氣地哄人家開心,有人執(zhí)拗不過,原打算只是看看就要走的,無奈被纏住了,便一邊說著為自己開脫的軟話,一邊拿眼斜瞟著屋里的一圈女人,思量著到底哪個順眼就領(lǐng)那個走,此時那些小姐便都纏上來,近乎央求地討好著。也有男人見到里面的女人搶出來,便蛇一樣迅速逃逸,在更為黑暗的角落里心驚肉跳地停下來緩氣,然后聽著小姐們的惡言謾罵,暗自發(fā)笑,好像是做了一回賊,被發(fā)現(xiàn)了,卻幸好沒有被抓住一樣幸運(yùn)。而那些被小姐們俘虜了的男人,則在挽著心意的女人走出洗頭房的時候,一腳跨到街面上,便顯現(xiàn)出極度的自信和驕傲來,大都拿出大老板的架勢昂首闊步向前走,指使身邊的女人靠近點(diǎn),然后一邊把手放進(jìn)女人的后腰里七上八下的亂動,一邊還要不時地四下里細(xì)看,他們也怕碰見熟人或者查夜的巡警,心虛到了極致。

      光明巷的最深處并不是洗頭房,而是長期居住的外地女人,她們也是為了房租便宜,幾個人合伙住下。所謂近墨者黑,這些女人時間一長便都有了相好。當(dāng)然也有些許好的混雜在她們中間,但常人很少把她們同她們區(qū)別出來。

      我要申明的是我不斷地進(jìn)出這里,與尋歡作樂無關(guān),我是想盡一切辦法希望盡快處理掉我今年余下的幾百件皮貨,然后回家和老婆孩子去暖熱炕頭。那些花錢給小姐們的事自然有附近工廠里的民工或者小有錢的老板去做。

      我碰到好看女人的時候被一陣惡尿憋得難受,盡管附近有個公廁,但看在五毛錢的份上,我還是忍了再忍,我總是把上廁所的五毛錢和一個茶葉蛋做比較,我說上一次廁所五毛錢還不如吃個茶蛋更有意義,所以我在精打細(xì)算的原則上一直多了一個能忍就忍的原則。我打算返回旅館解決此時的煩惱,可不想就碰到了女人,她當(dāng)時被一個健壯肥大的中年男人擁在懷里,一撇一撇地走著,我走過他們身邊的時候,狐皮暖帽碰到了女人的臉。她“呀”了一聲站住了。

      “多少錢?”

      “四百,”我本沒有實(shí)心賣的意思,以為是隨便問價的。

      “是狐皮的嗎?”

      “是的,關(guān)山森林里的狐?!?/p>

      “太貴了?!彼幻婷髦づ保贿叾⒅铱?。

      “三百吧,給你打個七折?!蔽倚趴诤?,彎腰揉著肚子。我恨那泡尿,來得真不是時候。

      “二百,怎么樣?”女人似乎看出了我的急躁不安,咬了咬牙。

      “你再加點(diǎn)?!蔽铱闯隽怂男囊?。

      女人半仰著頭看了看旁邊的男人,男人被女人看得不好意思起來,極不情愿地沖著我喊:“二百二,不賣就算了?!闭f著拉女人的手就要走。

      我說:“今天算是走背運(yùn)了,要不是有急事,我才不賣呢?!蔽乙惭b出極不情愿的樣子遞給她一個狐皮暖帽。女人還說要挑,男人就發(fā)牢騷了,女人只好作罷。男人懶懶地掏了錢。

      我把錢數(shù)了一遍收起,頭也不回地迅速離開了,生怕那家伙反悔追上來。我走得急了些,再加上激動的緣故,尿液都溢出了幾滴。

      我之所以能夠記住這個女人,除了她是我十天前的最后一個顧客之外,還源于她的那雙舊式皮鞋,我在低腰的時候,注意到了。

      3

      我趴在地上好久沒動,也不想動。我的周圍布滿了眾人的謾罵,像排練已久的多重大合唱。

      那女人蹲下來,和藹地說:“你退我五十,這事就算扯平。”

      “沒錢。”我的聲音低得只有我能聽見。旁邊有人互相問著發(fā)生了什么事,一個尖嗓子老頭說好像是欠錢了,他開始講述剛才親眼見到的事實(shí),說我如何逃走,又被如何攔截下來,甚至加上了某些至關(guān)重要的細(xì)節(jié),比如我逃走時的眼神賊溜溜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等等。不大一會兒,我頭頂?shù)陌脒吿祛D時黑了下來,像烏云一樣籠罩起來,他們犀利的聲討一浪賽過一浪。

      絆倒我的小伙子說:“這小子欠揍。”

      有人跟著起哄,說這還了得,原來是騙子。有人喊我起來說話,不要像條死狗一樣趴著。女人不斷地向周圍的人訴說她把狐皮暖帽拿回家發(fā)現(xiàn)是冒牌貨的過程,以及她此時難過的心情。

      可我還是趴著,說實(shí)話,我覺得沒有更好的姿勢能穩(wěn)定我的情緒。義憤填膺的人們往往容易被表象所迷惑,他們在沖動的時候能干出許多讓他們吃驚的事來,所以我還是不敢造次,只好耐心趴著。當(dāng)然我也沒有瞎趴著,我在思考一種行之有效的掙脫辦法。我先是想到了迅速爬起來就跑這個最原始的方式,但我略一抬頭,就被周圍的人山人海嚇得馬上放棄了,這樣弄不好最能把矛盾惡化。接著我又想到了大喊大叫,像潑婦一樣罵街,甚至動用一些手腳嚇退那些好事的人,但我又怕事態(tài)擴(kuò)大,萬一被警察知道了豈不麻煩。還有一些奇怪的想法,鑒于實(shí)施起來沒有可操作性,我都放棄了。

      萬般無奈,我只有繼續(xù)趴著。我說:“我沒錢?!蔽覕[出一副無賴相。

      好在周圍的人也只是干耗著,紛紛指責(zé)我的不道義,卻沒有做出讓我無法忍受的事。那女人熬不住了,她似乎也拿我沒辦法,就打電話,隱約能聽出她在叫什么人前來。我覺得一定要在那人來之前把這事搞定,不然會沒完沒了,而恰好此時,一個令人滿意的念頭迅速鉆進(jìn)了我的身體。

      我開始抽搐,先是輕微,持續(xù)了一小會兒,漸漸有人注意到了,開始議論,我便慢慢加劇抽搐的頻率,繼而身體蜷縮成一團(tuán),等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大呼小叫的時候,我口吐唾沫,白眼珠子上翻,出現(xiàn)了幾近窒息的唬人態(tài)勢。

      “犯病了?!币粋€大娘的聲音。

      “哎呀,要出人命了!”小伙子驚訝出聲。

      一霎時,眾人在無限的失落和驚懼中一邊感慨著,一邊紛紛撤退。女人手里還拿著電話,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急切地問我怎么了?她看著四散逃離的人們,嘴巴張了張又慢慢合上了。

      “沒事吧,你?”她的悔恨迅速集聚在眉目間。

      我說:“藥?!?/p>

      “藥在哪兒?”她開始在我身上摸索。

      我突然想笑,她的樣子實(shí)在太可愛了,我感到了她的手在不停地抖動,和我的身子一樣。我反而覺得有些難為情,我一個大男人怎能這樣嚇唬一個女人呢。所以我放慢了抽搐,也不吐唾沫了,看樣子好了很多。我說:“藥在身上,吃兩顆就會好?!?/p>

      “在哪兒呢?”她自言自語,從我的褲兜里掏出一小瓶藥來。那是我中午特意買的多酶片,我有嚴(yán)重的胃病,曾經(jīng)一段時間里三四天不想吃任何東西,大夫說是胃動力不好,要給消化系統(tǒng)提速,因此我就時常吃這種小瓶子的多酶片。

      女人也不看瓶子,只取出兩顆塞進(jìn)我的嘴里,我一伸脖子咽下去。隨后又放慢了抽搐,慢慢坐起來。女人用手拍打著我的后背,還捎帶著揉揉肩膀,讓我很受用。

      我說:“你趕緊走吧,我的病隨時會犯,有時一天犯好幾回呢。”

      女人一聽這話,騰地一下站起來,說:“錢你以后還我,你趕快回去休息吧?!闭f完立馬就走了,頭都沒回一下,生怕被我拽住。我暗自發(fā)笑,心想還要錢呢,真是呆鳥。

      女人走遠(yuǎn)了,走得沒影了,我確定她從東大街的拐角處消失了我才站起來。我突然好想唱歌,感覺只有美妙的歌曲才能緩釋我的澎湃心情。想了半天,我就哼著自由飛翔的調(diào)調(diào)離開了建設(shè)銀行的臺階。

      到小旅館門口,老板娘正嗑著瓜子問我今天生意怎么樣。我嘆氣搖頭,剛要說今天晦氣,后面就有人叫,等一等。我沒理會。在這個地方,沒有什么人知道我。我正要舉步進(jìn)去,可那人卻說,站住。我四下里一看,并沒有其他人,才回頭,發(fā)現(xiàn)那女人已經(jīng)站在了我的身后,她的臉色不大好看,似乎是生氣的原因,額頭有些鐵青,她死死地盯著我,不說一句話。我真生氣了,想不明白這娘們怎么會到這里的,犯得著為了五十塊錢費(fèi)這么大的周折嗎?再說我也沒賣假貨,只是價高了點(diǎn)而已,她憑什么這樣理直氣壯!

      “你要干什么?”我提高聲音問。

      “原來你是裝病的。”

      “裝病又怎么了?”

      “退我五十塊?!?/p>

      去你娘的,還要錢,好像是上輩子欠的,我心里太不舒服了,我想如果她是個男人,我一定上去給他幾拳,要不然她還以為我是菜鳥。可我總不能青天白日和女人動手吧,好男不跟女斗這話我在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我們那個數(shù)學(xué)老師就已經(jīng)告訴我了。

      “沒錢?!?/p>

      “我只要五十?!?/p>

      “那你慢慢等著要吧,我沒時間陪你玩。”

      “大哥,我覺得你不是壞人,五十塊對你來說不算什么,你就給我吧。”

      哼,叫大爺都不行,我就缺五十塊,那太重要了,我能吃好幾天的飯呢。我不想再理她,就朝老板娘擠眉弄眼了一下,她馬上領(lǐng)會了我的意圖,她向她走去,我就蛇一樣鉆進(jìn)了旅館張揚(yáng)的門洞,我沒有回頭,就聽見了身后的聲音,干什么呢?不能進(jìn)去!老板娘的聲音粗狂而堅硬,我笑了,又唱了一句自由的飛翔。我的笑聲里不排除對老板娘的感激,并覺得前些天我以六十元的賠本價賣給她一個暖帽是多么的合乎時宜?。?/p>

      4

      又下了兩天雨,我窩在房子里吃方便面,前前后后把剩下的皮貨數(shù)了三次,所有的圍脖加帽子,還有五十八個。天黑下來,外面的華燈初上。我心里堵得慌,后悔沒有把這些皮貨賣給河北人,反而把簡單的事情弄復(fù)雜了,可我也想多賺幾個,誰又能料到今年咋就這么多的雨水呢,真不讓人活了。

      偏偏在這個時候,老婆唆使六歲的兒子打來電話,電話在免提上,孩子一說話就哇哇大哭,同時我還能聽見老婆牛皮哄哄的吼聲,我能覺察到兒子是被老婆掐疼才哭的。她有這個毛病,發(fā)脾氣的時候就拿孩子出氣。我只好哄孩子說要給他買好吃的好玩的,過幾天就回去了,讓他等我。我說這話的時候底氣不足,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去,既然出來了,總不能再扛著貨回去吧,那樣首先在老婆那里丟不起人,還不夠她戳心窩子的。

      我是有些怕老婆了,也就是這兩年的事。我越來越在她面前說不起話了,說嚴(yán)重點(diǎn),她有時候真不把我當(dāng)人待,整天叨叨不停,罵我是個被人騙的窮酸命,這輩子別想翻身做主了,壓根就是奴才相,跟著我要住上明亮的寬房大院,簡直就是做白日夢。但罵歸罵,更可氣的是她還動不動就喊著離婚,說城里人要結(jié)就結(jié),要離就離,簡單自由得就像放屁,我們?yōu)槭裁床荒茈x。我說我們是鄉(xiāng)下,不能和城里比,她卻厚著臉皮說萬一哪天她被城里人看上了,也就進(jìn)城了,不和我窮守了。我被她不自量力的危險言詞咽得說不上話來,只能在心里一萬個不屑,然后灰溜溜地逃出家門找人去喝酒。我之所以來城里賣皮貨,也有躲開老婆的原因。

      老婆的聲音很大,幾乎淹沒了兒子的哭聲。她罵的話還是那老幾句,無非就是房子要塌了,要債的人把門檻踩斷了之類的廢話,我越安慰兒子,兒子哭得越厲害,老婆的聲音就越大。我窩了一肚子火,一氣就掛了。

      我的心情壞透了,我就不理解,既然打電話來怎么就不能好好說話,問問寒問問暖也能叫人舒坦些,怎么一上來就是罵人,只罵人還打什么電話。我有時候也挺泄氣,覺得這日子真沒法過了,我在外面拼死拼活,哪個心疼!我在房子里來回走動,不間斷地喝一杯發(fā)白的清茶,心里不是滋味,走幾步又想坐下,坐下了又不舒服。

      這時候我的電話又響了,起先我以為是老婆,半天沒接,過了一會兒又響了,我拿起一看,竟是個陌生號碼,我以為是有人要貨。我賣帽子時總是在適當(dāng)?shù)臋C(jī)把寫有自己電話號碼的字條塞給那些猶豫的人,囑咐他們啥時候想要,打電話就行,當(dāng)然我不會把電話給買了東西的人,那樣很容易讓人家纏住。我的心情稍有舒緩。

      “打擾你了,你忙嗎?”一個女人熟悉的聲音。

      “有事嗎?”我小心翼翼地問,我想不起她是誰。

      “我不想要那五十塊錢了?!?/p>

      切,原來是她,我哭笑不得。我納悶她怎么知道我的電話呢?正要問,她說:“能請你幫個忙嗎?算是抵消那五十塊錢?!?/p>

      真是陰魂不散,我氣呼呼地問:“你要干什么?”

      “你先下來,我請你喝酒?!彼穆曇艟d柔得像達(dá)利園面包。

      我本不想再和她有任何糾纏,但聽她的口氣并沒有纏著我要錢的意思,再加上我此刻是多么想喝上一口。我喜歡喝酒,尤其喜歡五十二度的北京二鍋頭,烈性的,常人受不了,卻合我的味,每每和朋友一起喝酒我就容易占上風(fēng),主要是他們都怕二鍋頭。所以喝酒的時候我就能顯出自己的本事來,等大家都含含糊糊了,我就能吆五喝六的拿大話嚇唬他們,他們就只有拱手告饒的份,我那被老婆玷污的自尊才能像面條一樣被我從心里長長地提出來,那時候,我才敢大聲說老子是爺們!

      我想我還是被她答應(yīng)的酒吸引了,我最怕別人拿酒勾引我。我說:“好吧。”

      我剛從旅館的門里出來,她就嗖的一下在門柱的右側(cè)站起來,簡直跟衛(wèi)兵一樣。我想我有必要先給她一個下馬威,“你最好不要惹我,不要提錢的事!”我的語氣連我都覺得冰涼透頂。

      “咋了,大哥,出事了?”她一臉同情。

      我沒理她,徑直往胡同口走,她也不含糊,屁顛屁顛地跟著。我直接就去了三元里,一進(jìn)門,兩個年輕小伙子親熱地湊上來,問幾位?我沒答話,順著他的指引坐在了靠里側(cè)的角落,撲閃撲閃的彩燈掩蓋了我的一臉晦氣,輕輕的薩克斯像一簾幽夢舒緩了我的暴躁。我有些后悔剛才的沖動,我覺得這樣宰一個女人的錢真不地道,要是我自己喝酒我才不到三元里來,直接在旅館門口的小超市里花六元錢就能買到藍(lán)瓶的光身二鍋頭,再花三元錢買一小包花生米,躺在旅館的床上,邊喝邊看電視,喝著喝著,等一瓶完了,也就迷迷糊糊睡著了,多好的事??扇锊⒉皇恰跋毯嗑频辍?,不大歡迎站著穿長衫和短衫打扮的人,有一天我從酒吧門口經(jīng)過,專門注意過廣告上面的消費(fèi)檔次,最低也要四十元。我偷眼看了看女人,她正好奇地四處張望,顯然還不知道這是個花錢要命的地方。

      既來之,則安之,總不能再出去吧。我問服務(wù)員有二鍋頭嗎?他說二鍋頭檔次很多。我說要最便宜的,他伸出了四個指頭,然后才說是四十。我驚出了一身冷汗。剛要選啤酒,女人卻掏了一張老人頭,輕描淡寫地說要兩瓶。

      酒上來了,女人要求把兩瓶都打開,然后她給我們斟滿。我雖說特別不好意思,但酒香直往鼻孔里鉆,二話沒說就一揚(yáng)脖子喝了一杯,女人看我喝完,也仰脖子喝了一杯,看樣子她也是練過的,喝酒的姿勢比我都瀟灑。我沒有和女人喝過酒,一下子就被她的豪爽感染了,覺得今天就是喝醉花錢了也值。

      “我叫趙月陽,你叫什么?”

      哼,還趙月陽,不就一農(nóng)民工,還整個好聽的名字糊弄人,有意思嗎?我壓根就不信她的名字是真的。

      “就叫我三哥吧。”我不想告訴她名字,也沒必要說,我不想在和她的談話中把自己套進(jìn)去,再說我又和她沒什么關(guān)系,要不是心里煩,沖著酒,我才不會和她坐在這個地方呢。

      “你的假貨賣得還行?”她把頭向前一伸。

      “怎么能是假貨呢?”我心里不是滋味,我不愿聽到有人說我賣假貨。

      她又喝了一杯,臉蛋泛紅?!拔沂墙o男人買的帽子,前些天有個老鄉(xiāng)回家,我準(zhǔn)備捎回去。我還在人家面前夸撿到了便宜的好貨,那老鄉(xiāng)對皮毛有點(diǎn)懂行,他拿在手里掂了掂,細(xì)細(xì)看了一下毛色,又聞了聞,說我上當(dāng)了,我還不信,他就說能聞到狗皮的味道。”

      我臉上掛不住了,也喝了一杯,強(qiáng)調(diào)了一下,“別跟我提錢的事?!?/p>

      她嘿嘿地笑了,樣子真好看。但那笑卻如曇花一現(xiàn),剛舒展開,嘴角的肌肉又馬上還原回去了。她說:“你幫幫我吧?!?/p>

      “到底什么事?”

      “你做我男人吧。”

      我瞪著眼珠子半天沒回過神來。她該不會是吃錯了藥吧,想男人也用不著這么急吧,太赤裸了。盡管我老早就能看出她并不是什么賢妻良母,可說話也犯不著比小姐還小姐吧。

      “你誤會了,是暫時的?!彼诌肿煲恍Α?/p>

      “暫時的也不行,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我來氣了,雖然我對她有好感,但她的大膽妄為徹底損壞了她在我心中的形象。

      她嘿嘿地笑了,這次稍有點(diǎn)持久,且多了些真誠的味道?!澳阏嬲`會了,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說才好?!彼チ俗ヮ^發(fā),低頭沉思,片刻的安靜后她喝了口酒?!坝袀€男人想和我好,他是個小老板,說白了就是想養(yǎng)著我,可我不想,他就纏著我不放,我害怕,我說我男人來城里了,我是想讓你裝裝我男人,讓他斷了念想?!?/p>

      “那你報警啊!”

      “我也想過,可我害怕。前些日子他給了我一些錢,剛好家里急用,我就收下了,再說我現(xiàn)在還在他手下工作呢。我不想丟了工作,家里還等著用錢呢。我怕我男人知道。”

      “你男人呢?”

      “他是個廢人?!闭f著她開始連續(xù)喝酒,斷斷續(xù)續(xù)講她的事,聲音低沉了很多。我被她的悲傷感染了,也一塌糊涂地跟著喝酒,有那么幾秒鐘我想哭,但還是克制住了。我大約聽出了她的無奈。她的婚姻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她有個哥哥智障,雖不傻,但反應(yīng)慢,說話辦事還是不能當(dāng)常人看。他們家在山溝里,一家種著幾十畝地,交通又不好,連吃水都難,山上人娶媳婦是個問題,主要是城鎮(zhèn)周圍的人家生活條件好起來了,誰都不愿把自己的孩子往山里嫁,山上的女孩子也都想著去好地方,不愿嫁給山里人,這樣一來就造成了山里的光棍越來越多,長到四十幾歲還沒有成家的男人每個村都有幾個,大都是家境不好,出不起十幾萬高額彩禮。山里人娶媳婦其實(shí)就是買媳婦,有女兒的人家高高在上,說話口氣極大,十足一個大老板的架子,有提親的,一張口就是十萬元上面說,任男方家里怎么哀求都無濟(jì)于事,若是若惱了人家,他們就拿退親嚇唬人。所以趙月陽的哥哥想要討門媳婦,那比登天還難,可她的父母卻盼孫子望眼欲穿,最后他們想了一個幾乎不近人情的主意,托人在附近的村子找了一家人,也是姐弟兩個,姐姐是正常的,可弟弟從小就得了小兒麻痹,拖著一雙殘腿也過了三十,那家人想著先給弟弟娶上媳婦才嫁女兒,在媒人的說和下,兩家人達(dá)成一致。換親。那家的女兒就嫁給了趙月陽的哥哥,趙月陽自然也就跟了那腿腳不靈便的男人。那男人脾氣不好,婚后經(jīng)常打罵她,家里又沒有來錢的門路,她只好跟著一個遠(yuǎn)方親戚來城里打工,她在郊區(qū)的皮毛市場給人家翻曬皮毛,掙了錢就都寄回家里去。她有兩個兒子,大的才四歲,經(jīng)常哭著喊著讓她回去,她都兩年多沒有回家了,更怕往家里打電話,一聽到兒子的聲音她的心都爛了。

      說完這些,趙月陽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酒也喝了多一半,她把頭靠在桌子上,頭發(fā)披散開來,正好蓋住她的臉,我只能看見她聳動的肩膀,以及她今晚刻意打扮過的痕跡,她穿著超短的休閑裝,牛仔褲,和城里的女人沒什么兩樣。

      我本想問她想不想家,但又覺得是個廢話。還想問她怎么就想到讓我?guī)退@忙,可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我發(fā)現(xiàn)這是個無聊的問題,與她所面臨的困難毫無關(guān)聯(lián)。我心里突然憋得慌,不知是同情她,還是覺得滑稽,還是我有太多的疑惑要問她,總之我一下子理不清頭緒,不知道說好還是不好。只好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她的請求。

      5

      接下來的兩天我就去皮毛市場附近兜售帽子。據(jù)說皮毛市場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才有的,九十年代紅極一時,很多人在這里發(fā)了橫財,可由于后來在皮毛中摻假過多,導(dǎo)致信譽(yù)度下降,很多客商便都撤了出去,而留下來的幾個大老板,幾乎控制著皮毛交易,他們在這里呼風(fēng)喚雨,任何一個人的去留全憑他們一時的興致。

      依然穿著褪色的紅色夾克和舊式皮鞋的趙月陽一直在我的眼皮底下翻曬牛皮。我剛?cè)ィ驼泻粑?,把我介紹給他們一起做事的女人,那都是些鄉(xiāng)下老女人,皮膚粗糙,眼神黯淡,纏著頭巾,戴著口罩,穿著破舊,像敵特份子。趙月陽算是最有姿色的,一比較就明顯能看出來她干這事真是虧了他,憑她的標(biāo)準(zhǔn),一打扮,做個禮儀小姐決不遜色,怪不得有人打她的主意。有個大媽取了口罩,眨巴著眼看了好一會兒說,這不是前天騙你錢的那個嗎,怎么好上了?大家就一起看趙月陽,趙月陽輕輕掐了一把大媽,“胡說什么呢!這是我男人,前幾天才來的?!迸藗兞⒖瘫憩F(xiàn)出各異的神態(tài)來,疑神疑鬼地哈哈大笑。不知什么時候過來一個男人,叼著煙斗,大鼻子小眼睛,沖著這幫女人大吼,想不想干了。女人們頓作鳥獸散。

      那個纏著趙月陽的男人一直沒有出現(xiàn),倒是有幾個穿著講究的老板不時看女人們翻曬的牛皮,談著價錢,偶爾有人和女人們說幾句葷話,還有人在大家笑彎腰的時候順勢拍她們的屁股,而當(dāng)他們的手不輕不重地落在趙月陽的身上時,趙月陽便直起腰,也在男人的身上輕輕一推,撒個嬌。我就恨那些男人,心想著哪一天撞上了給他們幾記拳頭才能解恨,我也知道我的恨來得毫無理由,可它就是猛然間爆發(fā)出來,破壞我的情緒,甚至也會破壞皮毛市場在我心中的地位。

      第三天中午,我還在皮毛市場旁邊的郵政書城的廊檐上打盹,趙月陽打電話說那男人來了,并囑咐我好好說話,不要跟人家動氣。我撒腿就向市場跑去。

      我到趙月陽身邊的時候,那男人正拉扯著她,說要請她去辦公室里坐一會兒,趙月陽堅持不去,還說她男人就在附近,被他看見了不好,那男人哈哈大笑,說他來了也不怕。

      我二話沒說,一上去就抓起他的后領(lǐng),他沒站穩(wěn),跌倒在地,剛要嚷嚷著罵人,我就抓著他的前領(lǐng),像小雞一樣拎起來,這個小個子男人兩腳幾乎騰空,撲騰撲騰地掙扎,呀呀亂叫,想罵人又沒敢罵出來。我警告他不許再動我老婆。趙月陽大叫著拉扯我,央求似的喊著別這樣,別這樣。我被迫扔掉那男人,他翻身起來,想沖上來拼命,趙月陽攔住他,說王老板你快走吧,他是個暴脾氣,惹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來,我一邊向前沖,一邊罵著,那男人見勢頭不對,狠狠地警告我,在趙月陽的阻攔中,就勢逃走了。

      后來趙月陽抱怨我下手重了點(diǎn),說惹了他,她的日子不好過,還會影響我,他會報復(fù)我的。我說不怕。趙月陽說我說話的神氣像武俠電影里的英雄。

      這事過去了我也就放下了一樁心事,算是對得起人家請我的二鍋頭了,為了不出意外,我在后來的五天里潛伏在市場附近的各個角落里,一邊賣狐皮帽子,一邊給趙月陽盯梢,隨時準(zhǔn)備救駕。當(dāng)然這事我沒有告訴她。

      我老婆這期間又向我打過兩次電話。第一次我在房子里清點(diǎn)這幾天的進(jìn)項,心情有點(diǎn)激動,這兩天的生意太好,超出了我的想象,其中有一天我就賣出了四頂帽子和兩個圍脖,而且其中四筆生意都是按照狐皮的價格出手的,錢數(shù)得我右手的大拇指都有點(diǎn)生澀的疼,當(dāng)然這也與毛毛錢太多以及我數(shù)錢的次數(shù)太多有關(guān)。這次我數(shù)了全部的錢,數(shù)目足夠我蓋半間上房,我差一點(diǎn)就要親親毛主席的額頭,老婆的電話就響了,她仍然一開口就火藥味太濃,說要錢的人太多,我一個人在外面鬼混享清福,叫她在家里撐著,她撐不住了,她威脅我如果再掙不到錢,我們這輩子就算完了,各走各的路。我聽她噼里啪啦地說了一大通,剛要說幾句安慰的話,她就掛了。我倒沒有生氣,老婆這樣的態(tài)度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我犯不著跟她計較,也不想叫她破壞了我此刻的美好心情。我掏出上次喝剩下的半瓶二鍋頭,美滋滋地品完睡覺。

      老婆的第二次電話反倒讓我不安,期間隔了四天。我剛跟一個老爺爺討價還價,眼看著事要成了,她卻一個勁兒地打電話,我三次沒理,她還是不放棄。按理說這個時候她一般不打電話給我,可現(xiàn)在連著打得那么急,我心里發(fā)怵,想著是不是家里出事了。可一接電話,真嚇了我一跳,老婆的聲音出奇的溫柔,都有點(diǎn)毛骨悚然的感覺,她說她和孩子都想我了,問我什么時候能回來,還說如果外面不好賣,就算了,拿回家里明年做些新貨一起賣給河北人算了,沒必要在外面東奔西跑的,她心疼。我愣住了,沒明白她發(fā)什么神經(jīng)。還真有些不適應(yīng),我天生就是賤命,被老婆罵著反倒踏實(shí),可她一旦溫柔起來我就心慌氣短,說話也不流暢了。我說出什么事了。她說沒有,能不能回來,就是想我。我被老婆的回心轉(zhuǎn)意感動了,竟不知不覺留下了淚,我說怎么著我都得把東西賣完了,最近的市場特別好,再有個十天半月就能回來。老婆最后老半天沒說話,聲音哽咽,還讓兒子在電話里喊爸爸。

      這次我約了趙月陽一起吃飯,借以慶祝我生意興隆,重新獲得老婆的關(guān)愛。我并不是個大方的人,花錢也總能控制到最低,但我高興,我想把我的高興傳遞給她,也想讓她高興,就像歲能喝醉了說的,讓我身上的陽光,也落在她的身上,當(dāng)初雖能跟我說這話的時候,我沒有深刻體會,只覺得他會說話,這次倒是找到了那種感覺。再說我一高興就想喝酒,趙月陽的酒量不錯,有她陪著也能盡興,還有一個理由就是在這個城市,趙月陽是我唯一認(rèn)識且打過交道的人,她不壞,能跟她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我在胖媽媽餐廳點(diǎn)了四菜一湯,錢這狗東西真是好,我饞得直流口水。趙月陽來得稍晚一些,衣服也沒有換,她說一下班就來了,怕我等著急。我說你能來我就高興,她說高什么興,跟撿了錢似的。我說撿了錢也沒有這么高興,我就跟她邊吃邊聊,把我的事從頭到尾細(xì)細(xì)說了一遍,順便問她怎么知道我的電話,她說我那次裝病的時候,她就看出了我在耍小聰明,她拿著我的手機(jī)偷偷地打了一下她的手機(jī),想事后跟著我要錢。趙月陽堅持要為我的美好未來干三杯,還一再說我是個好人,能得好報。

      這次我才確確實(shí)實(shí)覺得趙月陽也是個可愛的女人,最起碼能知冷知熱,除了死鉆牛角尖之外,比我老婆強(qiáng)多了,雖然我老婆已經(jīng)改邪歸正,我也不該總拿她說事,至少不能在別的女人那里貶低她,但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是事實(shí)。

      “那混蛋再沒騷擾你?”我在展望了一番未來之后才問她。

      “沒有,還和往常一樣對我好,只是多了些尊重?!蔽覀?yōu)榇擞指闪艘槐?/p>

      聊著聊著我們的心就近了,說話也隨意了,一瓶酒快要見底的時候,她才跟我說了心里話,她說她的大兒子病得厲害,就是我上次裝出來的癲癇,比那還重,鄉(xiāng)下的醫(yī)院治不了,要到大城市治,要花很多錢,她想兒子,做夢都想,兒子一天天長大了,大夫說再不治就麻煩了,怕是好不了,可她沒錢,一家子就指望著她呢,她一個女人家什么時候才能掙夠那個天文數(shù)字。她在城里跟了一個做皮毛生意的老板一年多,他給了她一些錢,可對孩子治病來說只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再說兒子的病能不能治好,還不一定呢,那就是個無底洞,最近她的老公似乎知道了一些風(fēng)聲,老在電話里催她回去,怕她跑了,可她回去,兒子的病就無望了,恰好那老板轉(zhuǎn)行做房地產(chǎn)去了西安,他也對她厭倦了,走時只是問她愿不愿意跟著去,她拒絕了。她說就是上次買我帽子的那個男人。

      “三哥,我真不想那樣了,我想做個正常的女人??晌胰卞X啊。”

      錢這狗東西,我只能這樣罵了。

      6

      趙月陽的苦命是她自己的苦,我?guī)筒涣怂僬f我也是被苦命追趕著沒辦法才出來混的,要不然我這會兒一定抱著老婆孩子守著熱炕頭呼呼大睡呢。

      我依然白天去賣狐皮帽子,隔三差五地走著走著就去了皮毛市場,其實(shí)有時候我本不想去,我怕那群老娘們說閑話,往往我一去,只要進(jìn)入皮毛廣場,就有人尖叫起來,我搞不懂她們的眼怎么那么尖,簡直比鷂子還厲害,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聽見她們沖著趙月陽說葷話,也是故意要我聽見,聲音不大不小。小趙,你那三哥又來看你了。趙月陽回過頭來,向我笑笑,大聲說來了,我就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頓時踏實(shí)了許多,然后遠(yuǎn)遠(yuǎn)地在周邊晃悠,側(cè)眼看她們說笑和翻曬皮毛。有時候也能碰到好生意,我就請趙月陽吃飯,她每次都主動買一瓶酒,我們邊吃邊說,平生多了幾分樂趣。

      隨著我去皮毛市場次數(shù)的增加,我和趙月陽在一起的時日也就增加了,我甚至還去過她的房子,吃過她親自做的一頓飯。我們開始像老熟人那樣互相照應(yīng)著,她一再地說三哥,你真是個好人。

      半個月快要過去了,天氣又一次變冷,晚秋的蒼涼和蕭條使人多出些許傷感,人在這時候總是產(chǎn)生無奈無助的莫名頹廢。我脖子里圍著幾條狐皮圍脖,用細(xì)繩子把幾個狐皮帽子串連起來,耷拉在肩上,信馬由韁地在城市的各個巷道里穿行,身邊經(jīng)過的人,都用異樣的眼神斜眼看我,有人甚至還會在我走出老遠(yuǎn)了,仍然轉(zhuǎn)過身來,停下看我,我像個城市的小丑,激憤地在心里謾罵有錢人,詛咒那些在燈紅酒綠里自以為是的命運(yùn)的寵兒。也許我不該這樣對別人說三道四,盡管是在心里,但我總以為自己的苦賽過黃連。

      恰在這時,一個不該出現(xiàn)的人在我毫無預(yù)料的情況下把我攔在了租房的門口。那天我走了一次背運(yùn),一個小伙子以二百八十元的高價在太空種植園門口買走了一條狐皮圍脖,按照常理,我應(yīng)該及時轉(zhuǎn)換陣地,但湊巧有三個老太太扯著我不放,她們說要好好看看,若是中意了就一人買一條,我也是高興昏了頭,就索性把東西解下來,放在隨身帶的兩張報紙上讓她們慢慢看,自己蹲在一邊抽煙,可誰想沒過多久,那小伙子又找回來了,他說我的東西不是什么狐皮,壓根就是人造革,我覺得我比竇娥還冤,就算是再不識貨的人也不能把狗皮看成人造革啊,他說要退,我不讓,和他吵起來,他拉著我說要去皮貨行找人鑒定,若真是狐皮,他啥話不說走人就是,若不是狐皮就要我翻倍賠他,我心虛不敢去,沒辦法只好退了。但由于剛才的爭吵,驚動了城管的兩個同志,他們一看我在太空種植園門口擺地攤,有損城市和種植園的形象,就要罰款,好在我認(rèn)錯態(tài)度極好,百般軟磨硬泡,交了五十元罰金他們才肯罷手。我后悔沒有遵從毛主席的話,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覺得有損革命精神,干脆早早打道回府。

      剛到旅館門口,老板娘就說有人找我。我剛要問是誰,旁邊就閃出一個人來,那個被我威脅過的小個子老板笑瞇瞇地說:“回來了。”

      “你要干什么?”我氣不打一處來,沒有理會他伸過來的手,徑直上樓。

      “我想和你談?wù)?,三哥。”他隨著進(jìn)了我的房子。

      我卸下帽子和圍脖,裝進(jìn)包里,房子的逼仄對于兩個人來說真是舉步維艱。我轉(zhuǎn)著圈找出臉盆洗臉,那人就一屁股盤腿坐在床上,他的鞋比我的還臭,我甩手就給扔在了門外。我又問:“你想談什么?”

      “談?wù)勞w月陽?!?/p>

      其實(shí)我是想哄他出去的,俗話說有理不打上門客,以為那樣會讓他覺得我是個心胸狹窄的人,反倒以為我怕他,我也不想丟了鄉(xiāng)下人的骨氣。

      “有什么好談的。她是我女人?!蔽依碇睔鈮训卣f。

      “是嗎?我怎么看你這房子里就住你一個人?”

      我被他問住了,他的頭腦好得令我吃驚,但我還是想狡辯一下,我說:“我們分開住還不行?”

      “行了,別騙自己了,我啥都知道?!?/p>

      “你知道什么?”

      “你不是她的男人?!边@次他的語氣強(qiáng)硬了很多,聲音也高了,他也用理直氣壯的眼睛看著我,我就慢慢低下頭來,像做了虧心事。突然我覺得自己在這個房子有些多余,房子的主人是他而不是我,手足無措最能說明我此刻的狀態(tài)。稍作猶豫,我覺得我應(yīng)該做點(diǎn)什么,方能緩解此刻的尷尬,我只好起身,清點(diǎn)我的皮貨。

      “我叫王文海,你叫我小王吧,我們合作一把。”他居高臨下說。

      真是小王八,狗娘養(yǎng)的竟敢暗地里調(diào)查我,調(diào)查了又能怎么樣,你還能把我吃了,我在心里罵著。

      “你的生意還行吧,一個能賺多少錢?現(xiàn)在的行情不好了,若是前幾年倒騰假貨一準(zhǔn)能發(fā)。”

      “誰說是假貨?”我的聲音大得把我都嚇了一跳,假貨這個字眼對我來說太敏感,只要有人提出來,我就本能地抗議,“虧你還是弄皮貨的,連個狗皮都不認(rèn)識,還在這兒裝蒜,假貨,人造革,瞎了眼的人這樣說,你也這樣說,還有臉說和我合作!”

      被動的局面把我憋壞了,突然間找了個借口,我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正義,像是在一個擦邊球上耍賴。我偷換話題的能力連我都不信。小王八被我的慷慨激昂唬住了,嘴巴張開半天沒有合上,掏出一顆煙點(diǎn)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可他還是笑了,對我簡直就是個打擊,就像我又一次被人識破假象一樣。先是輕笑,繼而哈哈大笑,后來笑得在床上翻滾。我又一次無所事事,重新數(shù)了一遍皮貨,還剩二十六件。好半天,他突然停住,“你的皮貨我全要了?!?/p>

      “真的?”

      “你出個價吧,就當(dāng)狐皮算?!?/p>

      我傻眼了,這家伙該不是個傻子吧,我都說了是狗皮,他還說是狐皮,腦子會不會有問題。我張了張嘴沒發(fā)出聲音。

      他看出了我的疑惑,用下巴示意我,“盡管開價吧。”

      看著他輕蔑的眼神,我就下了狠心,“每件三百。”我覺得自己道德上有了問題,我這是明目張膽地騙人,跟搶劫沒什么兩樣。可回頭再看看他神氣的樣子,我就有氣,反正他有錢,我不騙他,他還會花到別處去,說不定接著就去喝酒嫖小姐了,總體來說,騙人總比嫖小姐善良些吧,我嫖不了小姐,騙騙他這種狗日的,也算是為人民服務(wù)了。

      我擺正了心態(tài),心也不虛了,敢正視他的眼睛了?!耙还财咔О税僭??!?/p>

      他停下抽煙,盯著我看,臉部的表情僵硬了。我心里就犯嘀咕,看他那德性也是被嚇壞了,我輕輕冷笑一聲,大口吸煙。

      “我給你一萬,怎么樣?”他說。

      媽的,玩我吧。你以為我是傻子,我不信他了,我堅信他是來找茬的。二話沒說,我就站起來,捋了捋袖子,怒目看著他?!跋氪蚣??”

      他嘿嘿一笑,從屁股后面掏出一沓紅票子,拍在床上?!澳銊駝褛w月陽,還是跟了我吧,我著實(shí)喜歡她,你若勸動了,事后我再給你一萬,你回家去吧?!彼徊綇拇采峡绲介T口,穿上鞋,跺了跺腳走了,在樓梯的拐角處停下來說:“想通了就把皮貨背到我的辦公室來?!?/p>

      等他的聲音消失盡了,我才回過神來,說是暴跳如雷一點(diǎn)都不為過,我一個箭步上前抓起那沓票子,然后轉(zhuǎn)身,我多想把它甩在這個自以為是的家伙的臉上,然后罵他個狗血噴頭??删驮谖覓鄨A胳膊的一剎那,我的手不聽使喚了,老婆的聲音不知從哪兒傳來了,“你這是犯賤?!蹦锹曇艟拖裼撵`,從四面八方向我裹來,最后籠罩在我的頭頂,生生把我壓倒,我癱坐在樓梯口胸悶得厲害。

      7

      整整一個晚上我都沒有合眼,也沒有出門,那沓票子蛇一樣爬在床邊,肆無忌憚地盯著我。趙月陽哀怨的眼神始終飄蕩在我的眼前,使我不能安寧。

      兩天后的早上,我還沒有起床,正躺著抽煙,門外就有人喊三哥。趙月陽拎著大包小包站在門口,一臉委屈,她幾乎是沖進(jìn)來的,把幾個包隨手一扔,恨恨地坐在床邊哭起來,搪瓷杯子在水泥地板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我急忙問怎么了?

      “他就是個流氓。”她說。

      “誰啊?”

      “王文海啊,”她瞪著我,“就你揍過的那個王八蛋?!?/p>

      她說這兩天那家伙又厚著臉皮來騷擾她,她又抬出我來給她壯膽,可那家伙不識相,偏罵我是軟蛋,只會虛張聲勢,沒什么本事,他不怕。昨天晚上他還死皮賴臉的在她的房子里不走,借著酒勁對她動手動腳,她氣急了,就給他踹了一腳,正好踢在要害上,他疼得捂著下身走了,還說我不是她的男人,不然怎么分開睡。所以,為了讓那家伙斷了念想,她決定搬來和我一起住。

      我說:“月陽!”

      趙月陽回過臉來說:“三哥,你是個好人,我知道只有你能幫我?!闭f著又哭起來,邊哭邊說,“我真不想做那種事了,我想回家看看孩子?!彼α艘话驯翘?。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我至今還沒有想好怎么對付小王八的一萬塊錢,按理說,我跟錢沒仇,這么好的生意,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若我還能昧著良心幫那混蛋一回,就又能拿到一萬塊,那樣我和老婆之間的所有矛盾就都能化解了,明年我們也能湊錢蓋房子,往后的日子肯定能像年輕的時候那樣找到被愛的感覺。我比誰都想住上寬房大院,除了老婆的嚷嚷,我覺得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母親,父親去世得早,她老人家拉扯我長大,娶媳婦,帶孩子,還要受老婆的氣,這幾年,她老人家一天不如一天硬朗了,看著我被人騙,她心里也難過,她肯定也想住上新房子,只是不說而已,她理解兒子的苦衷。我太想做一回孝順的兒子了,等她老人家住上幾天新房,即就是撒手去了,那我也心安??晌以趺茨軌蛉ズw月陽呢?

      說實(shí)話,我也考慮過趙月陽的事,她家里窮,男人又是個殘疾,沒來錢的門路,又?jǐn)偵弦粋€生病的兒子,簡直就是雪上加霜,她比誰都缺錢。好幾回,我都突然冒出一個連我都覺得羞恥的念頭,我想不如讓趙月陽跟了小王八,那樣她不但能保住工作,而且還能從她身上撈些錢財,那她為兒子看病的問題也就早點(diǎn)能解決,再說她也不是頭一回了,既然能跟別人好,怎么就不能跟他好,她能以前跟別人好,現(xiàn)在為什么就不行呢?這個念頭在我思考頭疼的時候總是自然地跳出來,讓我振奮又難過。

      為了不讓趙月陽覺察我這里出了問題,我只好故作驚訝答應(yīng)了她的要求。我出去買了一塊布,在房子中央拉了一個簾子,然后經(jīng)過一番商討,我以充分的理由說服趙月陽睡在地鋪上,我說這是我的房子。趙月陽也沒有刻意要求什么,說了一肚子的感謝。

      趙月陽說她今天不上班了,要收拾一下房子,我就覺得我是多余的,只好裝樣子背了四個狐皮帽子出去溜達(dá),一出門我就去了濱河路,在牛頭河邊坐下來,腦子里亂極了,天氣不陰不陽,河邊閑逛的人也很少,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晚上回家,趙月陽已經(jīng)把房子弄得煥然一新,我說沒必要費(fèi)這么多勁,又不是自家的,弄不好還會惹老板娘訓(xùn)話,況且又不常住。趙月陽說她已經(jīng)請示過老板娘了,人家答應(yīng)了才收拾的,還不知道要住到什么時候呢。她把我的狐皮帽子整理在一個包里,用一根廢舊的電線在墻角吊起來,屋子一下子敞亮了許多,她把地鋪都打好了,盤腿坐著,像個尼姑。

      趙月陽拿出一瓶酒,倒給我喝,說是感謝我的收留,我喝了幾杯,就讓她收起來,我怕喝多了壞事。

      我們就這樣心驚肉跳地住在了一起,白天倒沒什么,她要去上班,我就心神不寧的到處亂走,也相安無事,只是晚上就麻煩多了,孤男寡女在一起就是不方便。我晚上有起夜的毛病,總是迷迷糊糊要去撒一次尿,而趙月陽睡在地板上,我必須跳過她的頭頂才能出去,可晚上睡覺的事誰都說不好,有時候她不小心把被子掀到一邊,我就能清晰地看見她的身子,雖然衣服沒有褪盡,可那曲線比白天惹眼很多,我甚至能看見她晚上睡覺有去掉胸罩的習(xí)慣,平躺著的時候,她的胸部就頂起兩個小圓點(diǎn),令人想入非非。我也是一個正常的男人,況且離開老婆已經(jīng)很久了,不想歪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每晚都失眠,在床上翻來覆去,而趙月陽似乎睡得很踏實(shí),剛剛還正和我說話呢,不一會兒,就有了細(xì)小的鼾聲,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裝的。我卻越想越難受,以至于面紅耳赤,我才知道和漂亮的女人在一起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這期間,我承受著趙月陽帶給我的生理上的壓力,除了欲望,我還很擔(dān)心,盡管我什么都沒做,可若是被別人知道了,我就是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我甚至覺得有點(diǎn)對不起老婆,不是她罵我,我就是犯賤,沒事找事,現(xiàn)在套進(jìn)去了,想撒手都不行,這事已經(jīng)和我有關(guān)了,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人欺負(fù)。走路的時候我都格外小心起來,總覺得有一雙來路不明的眼睛跟著我,隨時都打算捉奸在床,我有點(diǎn)賊眉鼠眼,連老板娘都說我最近太不正常了,是心虛。

      而最為重要的卻是我身上裝的一萬塊錢,它燙得我喘不過氣來,這無疑是災(zāi)難性的泰山壓頂。開始時我有些自私,想拿著錢一個人走掉,但轉(zhuǎn)念一想,我走了,她怎么辦?難道要她重入虎口,再說那小王八也不在乎這點(diǎn)錢,他能給我,就說明他不怕我逃,他丟得起。我也想把這錢給趙月陽,讓她回家去,可我不忍心,我怎么能隨便把到手的金子棄之如履呢,那不是要斷送我的幸福嗎?人常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又何苦害自己呢!但反過來讓我勸一個女人往邪道上走,我再犯渾也不能做那種缺德事。思前想后,我覺得我真應(yīng)該幫幫趙月陽,也算對得起她口口聲聲說我是個好人了。

      我去找小王八。在他的辦公室里他正和一個毫無姿色的小女人打情罵俏,我咳嗽一聲,他抬頭看了看我,就打發(fā)那女人走了。他剛要沖我笑,可能是看見了我兩手空空和一臉嚴(yán)肅,就突然也變成了苦瓜臉,只欠了欠屁股,說:“還沒想明白嗎?”

      “王總,我求你放過趙月陽吧,她也怪可憐的。”我的態(tài)度正驗(yàn)了人們常說的那句拿人手短的話。我覺得我整個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垂,差一點(diǎn)就能給他跪下。

      “瞧你那熊樣,又沒叫你去殺人?!彼恍嫉貏e過頭去。

      我,我。我不會說話了,提前想好的求他的話,到了嘴邊卻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一句也說不出來,我想我就是個窩囊廢,一到關(guān)鍵時候就掉鏈子。揍他時的英雄氣跑得無影無蹤。

      我語無倫次,王總把一個東西扔給我,我下意識接住,一看又是一沓錢,我只能看著他。

      “這是我答應(yīng)你事成之后的一萬塊,今天你先拿去,以后我再謝你?!彼槌鲆桓篮炋扪?,把兩腿伸到桌面上,又說,“我相信你能做好的,回去把你的皮貨拿來吧,我已經(jīng)找到了買主?!?/p>

      我愣在原地,進(jìn)退不能,我似乎看見王總接了個電話,然后起身往出走,經(jīng)過我身邊的時候,拍了拍我的肩膀,用滿意的眼神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氣急敗壞地在街上游蕩,形形色色的男女從我眼前走過,他們有說有笑,我想不明白這世上的笑怎么只屬于他們呢?太陽躲在高樓的后面,金黃的光迷了我的眼睛,我的影子在反方向伸得那么長,像撒了一地的疼。

      直至天黑我才回家,趙月陽弄了兩個泡面等我吃,我一點(diǎn)胃口都沒有,就找出那瓶酒喝,她好像看出我有些不對勁,也沒多問,說要和我一起喝。

      我說:“要做個好人咋就這么難呢?”

      “你就是個好人啊三哥?!壁w月陽的樣子很真誠。

      “我是個騙子,不是什么好人。”沒喝多少我就頭暈起來,這一點(diǎn)都不像我對酒的態(tài)度,可沒辦法,我還真有點(diǎn)拿捏不住自己,“弄不好我連你也騙?!?/p>

      趙月陽嘿嘿地笑了,像個小女孩?!澳阏f的是醉話?!彼皇切?,好像我講了一個多么有趣的笑話。

      8

      我口干舌燥,半夜醒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睡在床上,頭下軟綿綿的,勉強(qiáng)睜開眼睛,只見趙月陽坐在地鋪上,靠著墻打盹,而我就躺在她的腿上,臉窩在她的懷里。我欲起身,趙月陽卻挪了挪身子。我沒動,也真不想動,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種溫暖的感覺了,像是回到了兒時,躺在母親的懷里,我才發(fā)現(xiàn),兒時是多么地美好,簡直就是人間天堂。

      我們被一陣清脆的電話驚覺,趙月陽瞬間坐起來,像被蛇咬過,她把右腿抽回,我就被扔在了地鋪上?!俺鍪裁词铝耍俊彼鰤羲频恼f。

      電話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打給我的,我不想接,真想罵娘,也不知道是那個狗日的,壞了我的美好心情。自由飛翔的鈴聲響到尾聲的時候,趙月陽提醒了我一下,我才摁了綠鍵。

      我坐在床邊靠著墻接電話,我確定我的臉還是紅的,幾乎紅到了耳根和整個脖子,這是個不好的習(xí)慣,我在應(yīng)對突發(fā)事件的時候總是把臉憋得通紅,而且還和場合無關(guān)。

      “你還好吧?”只一聲我就聽到了是老婆。

      我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fù),想不明白這娘們這么晚了,發(fā)的是哪門子神經(jīng),最近動不動就打電話,而且還不分時間,想起來就打,以前她可不是這樣的,她怕花錢,甚至在對我嚴(yán)重嗤之以鼻的時候,她打電話只說她的話,先是罵,罵完了就說母親的壞話,然后說說兒子如何討人嫌,終于輪到我發(fā)言的時候,她便絕情地說好了,就掛了電話,往往弄得我欲進(jìn)不得,欲罷不能,可現(xiàn)在一打起來就沒完沒了,還說些肉麻的話,體貼得讓人牙酸,這么晚了,都不怕吵醒兒子。

      “你怎么還沒睡?兒子還好吧?”

      “我睡不著?!闭f完她就哭起來,聲音壓抑得就像是在公共場合放屁,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出擠,我都能猜到她肯定是用左手捂著嘴。以前她就這樣,每次晚上和我吵架,她怕吵醒兒子,都是有理或者沒理地捂著嘴哭,像是我欠她的。

      “又怎么了?”我有些不耐煩,對她的這種愛好我條件反射性的不喜歡。

      可她卻反常得令我不知所措,她一句話都懶得說,只是哭,越哭越傷心。

      在我的再三央求和追問下,她說了幾句莫名其妙的話。她說對不起我,想我,讓趕快回家,兒子和母親離不開我,還說別恨她。之后又哭,我沒反應(yīng)過來到底出了什么事,想她搞情調(diào)也沒必要這么惟妙惟肖啊。我竟忘了問她怎么了,她哭了半天就掛了電話。

      趙月陽說:“該不會有事吧,打電話問問家里?!?/p>

      我想還能有什么事,她要是不鬧就不會有事,但趙月陽堅持說憑她的感覺一定是有事。我只好給母親打電話。母親一接電話也開始哭,聲音沙啞,蒼老的跡象立刻真切起來,她說她不會給我撥電話,整天等我的電話卻等不到,還不敢給孫子說,怕他承受不住。母親哭哭停停,說老婆已經(jīng)離家好多天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兒,走的時候什么也沒說,還是晚上去的,村里有人見著了,說是跟著收皮貨的河北老孫走的。

      老孫,河北老孫,他狗日的想干什么?我大聲吼叫著。我在家的時候,那老孫,就住我家里收皮貨。我這兩年的帽子大都是賣給他的,他每年都要在我家里住上一段時間,然后等收夠了皮貨,一兩月后才押著車回河北去,為此他給我的價格也是方圓皮貨中最高的,我們常在一起喝酒,老婆炒幾個菜,有時候還陪我們喝,等我們喝盡興了,他就說葷段子,他是我的上帝,不但能在皮貨上給我好價錢,而且住在家里給付的生活費(fèi)也相當(dāng)誘人,今年是一天五十塊,老婆說這要是在城里都能住得起高檔賓館了,她要我好好陪著伺候,再說了和他一起喝酒,每次都是他花錢,我怎么能說他的不是呢,我也有幾次想跟他說說這事,就是希望老婆在的時候,他說話稍微注意點(diǎn),但我跟老婆討主意,老婆說我這就是給上帝提意見,那上帝就會皺眉頭的,一皺眉頭我們凡人就要遭難了,她順便又奚落我?guī)拙洌翰胖佬奶圩约旱呐税。吭绺陕锶チ?,再說我又不跟他跑,他也不會把我怎么樣,不就是說幾句葷話嗎?傷著誰了?我又不掉皮不掉肉的!老婆的話也在理,我也就想明白了,不就是不文明嗎,況且在我的地盤上,他還能飛?

      可現(xiàn)在出事了,還真飛了。那狗日的怎么偷偷摸摸的又回來了?他都快五十的人了!老婆怎么能放得下兒子呢?我一萬個想不通。

      “他們肯定是早有預(yù)謀!”趙月陽說。

      “不可能,她在開玩笑呢!”我底氣不足。

      我后背抽著寒氣,不知不覺間腿腳抖動起來,像是中風(fēng)后遺癥,摁電話的時候我才發(fā)覺這一可悲的事實(shí),大拇指不停使喚,我想翻到已接電話,弄了半天,卻總是在未接電話上糾纏,趙月陽看著,嘆了口氣,幫我翻到了剛才我接聽的那個電話,一撥,我們都屏住呼吸,可電話不在服務(wù)區(qū)。我再撥,依然。

      我癱坐在地鋪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從床上掉下來的。我想笑,就笑了,抽風(fēng)似的笑,聲音詭異,像蛤蟆。趙月陽把我攬在懷里,我才真實(shí)地感到我哭了,先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往外擠,最后才敞亮開了,放聲大哭。事后趙月陽說我剛開始哭時她害怕極了,簡直是毛骨悚然,我說我開始時是笑,我能感覺到我在笑,怎么就是哭了?而我深知當(dāng)我一點(diǎn)一點(diǎn)擠著哭的時候,那種憋悶的感覺比挨刀子還疼!

      9

      我說我想回去,我想母親和兒子。趙月陽說你真應(yīng)該回去,回去看看他們或者再去找找你老婆,說不定她會回心轉(zhuǎn)意的。我就真按照她說的,收拾行李。也沒什么收拾的,只是幾件衣服而已,包括一次在商場門口給老婆買的降價甩賣的羊毛衫,我把它塞進(jìn)包里,又鼓足勇氣拿出來送給趙月陽,趙月陽把羊毛衫搭在左胳膊上,臉色陰陰的,問我:“真走嗎?”

      我說:“是?!?/p>

      “我怎么辦?”她突然就哭了。

      她怎么辦?我怎么知道,我連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辦呢?我差一點(diǎn)就要說你和小王八好了算了,還要怎么辦,有多少人想這樣還沒機(jī)會呢?可話到嘴邊,我就恨不得抽自己耳光,我把舌頭狠狠地咬了咬,生生收了回去。是啊,她怎么辦?

      我只得留下來,因?yàn)槲抑牢一厝o事可做,我不想面對母親的嘆息和兒子的哭鬧,但我仍然搞不清楚我在保護(hù)趙月陽這一事件上是個什么樣的角色!我只能以混日子的心態(tài)觀察小王八的動態(tài),看看再說。而這期間,小王八還是找我談了一回話,當(dāng)時我在皮毛市場附近的巷道里看趙月陽,我又賣出去了幾條圍脖。小王八讓一個年輕小伙來找我,那家伙左胳膊上有刺青,我沒敢仔細(xì)看。我被他領(lǐng)著拐了三四個彎就從皮毛市場的后門進(jìn)了一家皮貨店,然后上二樓到了小王八的辦公室,我都被轉(zhuǎn)暈了,真沒想到這個城市還有我不知道的暗道,還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小王八沒說話,牽著我的胳膊把我拽到窗子邊,外面是一條小吃街,就是我剛才瞎晃悠的巷子,他說只要你在附近轉(zhuǎn)悠,我就能看見你!我驚出了一身冷汗,自以為夠神秘了,可沒想到我整天都在這家伙的眼皮底下充地下黨,真是可笑。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他喝了一口茶,看都沒看我。

      “哦?!?/p>

      “我只要結(jié)果?!彼麚Q了個姿勢。

      我只能再哦一次,唯唯諾諾地說:“我正在想辦法呢!”

      “再給你三天時間吧!”說完他揮了揮手,旁邊站著的小伙子就伸出了胳膊,做了一個請的動作。我本能地退出,倉惶而走。

      晚上我在旅館門口的小賣鋪里買煙,發(fā)現(xiàn)了兩個個鬼鬼祟祟的年輕人,似乎是監(jiān)視我,媽的,搞得跟黑社會一樣,我故意在外面坐了兩個多小時,看來來往往的人群,后來在那兩個人相互點(diǎn)煙的時候我溜進(jìn)了旅館。我沒把這事告訴趙月陽。

      看來我必須拿出一個主意來,不然照這樣混日子也不是辦法,若是惹惱了小王八,我會吃虧的,萬般無奈下,我決定和趙月陽談?wù)劇?/p>

      趙月陽已經(jīng)躺下了,埋怨我回來得晚,跟我老婆的態(tài)度一樣。我腦袋一熱,就說:“你跟我走吧!”

      趙月陽一骨碌爬起來,盯著我看,半天才拿手摸了摸我的額頭,“你沒病吧?嚇?biāo)牢伊耍 比缓缶痛叽傥宜X,不要開這種無聊的玩笑。我本來在門口坐著的時候,就想跟她說這個,我都設(shè)計好了和她談話時的語氣,表情,可天算不如人算,我突然出口,完全沒了章程,把一件十分嚴(yán)肅慎重的事搞成了笑話??粗w月陽睡過去的背影,我竟委屈得想流淚。是啊,她能做我的女人該多好??!當(dāng)然我也知道我這樣做的風(fēng)險,她不答應(yīng)的可能性最大,那樣的話,我們就只能撕開面皮。各奔東西了,甚至連朋友都不好做了,可萬一她一不小心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豈不是十全十美。我的美夢和冒險顯然被她擊潰了。

      就在我處于兩難境地的時候,趙月陽說她男人捎來信,孩子的病加重了,得趕緊治,要她早點(diǎn)回去,趙月陽說著邊流淚邊從褲兜里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片,是他們地方醫(yī)院的診斷證明,醫(yī)生的字龍飛鳳舞,我看了好多遍,不多的幾個字里,我費(fèi)了好大勁才模糊認(rèn)出了其中一個急字,背面還有一行小學(xué)生水平的鉛筆字,由于錯別字太多,我只能猜出大意是快點(diǎn)回家。

      那晚趙月陽一直哭,哭得我心底發(fā)毛,其實(shí)我也想哭,但又不想給她說,是那種壓抑的悲傷。我躺在床上,思前想后。明天就是我的最后期限,看來我不能完成任務(wù)了。

      快要十二點(diǎn)的時候,我毫不猶豫的把兩萬塊錢和賣皮貨所得的五千塊一起塞給因?yàn)榭奁鼊诶鄱杌栌内w月陽,趙月陽驚嚇得站起來,瞪大眼睛看我,她一點(diǎn)都不明白我的意思。

      “趕緊收拾行李吧?!蔽议_始幫她整理東西,“你今晚必須離開這里?!?/p>

      我沒管趙月陽的驚訝,她也沒弄懂出什么事了,只是跟著收拾,比我還急,她大約能感到一種不良好的味道。

      我送趙月陽出旅館的時候,周圍靜悄悄的沒一個人,那兩雙不友好的眼睛也不見了。一到街上,我就攔住了一輛出租車,司機(jī)說要出市區(qū)最少得兩百起步,他說著還抱怨說這樣的鬼天氣,兩百就夠低了。我還想和他討價還價,可后面兩個家伙拿著棍子已經(jīng)距我不到十步了,我一把把趙月陽推進(jìn)了車?yán)?,大喊:“快走?!?/p>

      車子啟動了,我的后腦勺受到了重重一擊,我發(fā)現(xiàn)天旋地轉(zh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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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三(2016年9期)2016-09-29 10: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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