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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里坡

      2013-12-02 00:00:00唐棣
      山花 2013年1期

      我爹說,他在這五里坡上見過一種大白馬。至于他說的那種白馬,我們很難想象到底有多大??偠灾?,按他的說法是,在很多年前的一個清晨,一匹體型龐大的白色的馬從遠處朝他奔來……大白馬越跑越快了。馬背上有件東西,就在噠噠地奔馳中像一塊爛布頭似的飄著。大白馬越跑越近了。后來,就跑進了他家院子,就吃起了院角草棚里的草。

      天光未開,村人都在睡夢中。他們泥鰍般的身體,正趁這時,光滋滋地在被窩里滾著來回。沒人看見那些平日跟老伍吹噓自個多硬的人也有軟綿綿的時候。老伍清楚這幫屄扯的!還不是一樣?老伍咽下唾沫,忽然又覺口干,便伸舌頭去舔。這一舔,舌頭沾了嘴皮上的血。當它倏地收進嘴時,老伍就覺得嘴里游進來一條蛇。

      這會兒,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也不頂啥用。

      他想到剛才那夢。這是第幾次夢見白娘娘了?自打那年過路說書的給他說過一遍“水漫金山”。他就在心里翻來覆去地想白娘娘多俊?以前,他把村里的新媳婦、小寡婦、過路的窯貨,夢了個遍,爛事干了個全。直到夢見了白娘娘,他才不再敢隨便伸舌頭去攪女子舌頭了。見白娘娘,他都只顧咽口水看。好像每次,白娘娘都是從遙遠的地方來到他的夢里。老伍只顧咽口水看了,可不敢問她哪里來?反正,他知道那里很遠很遠就是了。

      老伍一落生便在五里。所以,他娘為他取名伍里坡。五里坡是地名,又是人名。這樣的事在他們五里坡,當年是頭一遭。五里坡在馬州邊緣,倚著一麓山——這地方相當閉塞,沒有牲畜。聽說,是毛主席為他們帶來了牛羊。

      這會兒,老伍還靠窗笑他的。他覺得夢里有人喊他伍里坡哎,伍里坡哎,伍里坡哎哎哎。白娘娘喊我?今天一應(yīng):“哎哎哎”,他人就醒了,再睡不著了。五里坡的冬天,一村冰顫顫的。屋里也冷。他在被窩捂住嘴巴,也不頂啥用。牙齒磕碰的聲音,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令他惱得把被子一掀,套上衣服。瞇眼,人晃著往外走去了。

      外面的地踩上去吱吱響。老伍每天穿好衣服第一件事,就是瞇著眼睛往外面走。老伍也知道村人進冬都有個憋尿的習(xí)慣。問他們難受不哇?他們就給他說其中的道道兒。說尿好比熱水在身上循環(huán),渾身能不熱乎?

      他這時在墻角撒尿,忽然想起他們的道道兒??袋S色的水柱在土上沖出一道溝,他就不想了。他們的道道兒是他們的,他跟自己說:“水多了咋能不開畦口?”這是他自個的道道兒。按他的道道兒,老伍每天起來都給流了一宿的水開畦口。他樂呵呵地看著剛放出去的水給澆出來的溝沿涂上了一層白沫子,心里想:“看,這勁頭!”

      想完,一陣無奈。他帶著沒個女人的無奈站在了風(fēng)里。從他嘴里呼出的熱氣緩緩浮上了半空。忽然,一聲響引得老伍把腦袋轉(zhuǎn)了過來。他轉(zhuǎn)著腦袋看,豎著耳朵聽。手把著褲子,呆呆地在院里四下地找。

      “哦乖乖!”

      一匹大白馬正在他家草棚里探頭看他。狗日的馬吃著他引火用的草枝?!芭豆怨?!好大的白馬!”他奔過去,奪了草枝,佇在那里看。也許被他“哦乖乖、哦乖乖”的叫,大白馬停下嘴,不吃了,拿大眼跟他對瞪。

      “哦乖乖!”老伍順陽光瞪過去??匆娨粚椎哪_踝被陽光打亮了。

      “哦乖乖!”老伍狠閉了一下眼,等了一會兒,又順陽光瞪過去。

      “乖乖!”

      大白馬剛停一會兒,又低下頭。這會兒,不管老伍怎么喊“哦乖乖”,它都不理,自個咀嚼起剛沒吃完的草。其實,老伍后退的幾步是被馬背上閉著眼睛的女子嚇出來的。后來,他再不敢前走,就手提褲子,呆站在越來越明亮的清晨里。

      這樣的天,褲襠淅瀝出的幾滴尿經(jīng)風(fēng)一吹,便結(jié)成冰珠,沿他的褲腿滑在了他的腳面上。而后,他一個冷戰(zhàn)嚇得馬抬頭看了看他。

      他徹徹底底醒了。

      “哦乖乖!”他定了神。

      陽光已不像剛剛那么微淡。他穸起膽,向前走,靠近點,再靠近點。人快進草棚時,他順陽光慢慢地,慢慢地瞪過去。老伍只看到一蓬亂發(fā)垂散在馬肚上。就啥也看不到了。他想看清,就得從草棚退出來,繞過草堆,來到馬的斜側(cè)方。

      “哦乖乖!”

      他看清了。

      起先,老伍以為人死了——五里坡外正戰(zhàn)亂,死人的事也多,不足為奇。起先,還聽說有人在田里見了尸首、在山上獵兔子遇了斷手斷腳將死的軍人……他想起來,嘴上罵罵咧咧:“死人咋還給送上門!”

      還好,白撿大馬一匹。這么想著,就覺得眼前的事不算啥了。這么想著,膽子也不用奓著,就敢往前走了。他拴好褲子,大搖大擺走了過去。后來,手抹了抹馬鬃上凝著的白霜,才知道,哦乖乖,人還活著!

      女人就是那天清晨被老伍從馬上解下來抱進他屋里的。

      很久后,老伍在坡里吹噓自個的女人是白娘娘轉(zhuǎn)世,還說是自個走了狗屎運!幾個愛說笑的說:“那你晚上做那啥前還給她上香不?”老伍顧著高興,不理他們這些屄扯的。以前,他們在他跟前吹噓。這下輪到了他。老伍覺得吹噓起來心情舒坦。那也是他第一次理解,以前他們?yōu)樯陡祰u自個女人。原來是心里舒坦。此刻,你們屄扯的,誰也管不了我心舒坦!我心難受的日子好久好久了。

      一堆人說笑。

      幽深的巷里只留了彎長的影子。那時,天有點晚了。老伍看著天想,屄扯的凈胡說!才想起他們剛說的,天還早。

      “哦乖乖,還早?”

      他嘴上叨叨著這些,推了門,進了院。老伍的女人現(xiàn)在能給他洗衣做飯了。他進了院,就看見女人提著水桶來來去去。這時,他不由想女人被他從大白馬上抱下時的樣子,松松垮垮,活像一塊角落里的爛布頭兒。她是昏睡一個禮拜才醒的。醒時,就睜開大眼睛看。老伍就愣頭愣腦地出現(xiàn)在了她眼里。到現(xiàn)在,老伍還是想自己走了一遭狗屎運。

      他還說:“你那會兒朝我看啊看。”

      女人聽了就笑。

      還說:“看得我啊心舒坦哩!”

      女人就笑。

      一個月不到,爆竹聲就在村里傳了個遍。

      故事發(fā)展得有點快?!熬涂彀桑涂彀?!”老伍這么想。他不怕快,快弄個娃出來才好!老伍在這個女人醒來時,第一個問她叫個啥?女人看著他。過完洞房,倆人呼呼地在喘。老伍撫過身去再問:“我看你背上有個月牙兒……”他就說:“叫月牙兒咋樣?”女人不說話,還是拿一雙憐人的大眼咕嚕嚕,還是看著他。

      “月牙兒,月牙兒!月牙兒!”

      女人聽了就笑。

      “咯,咯,咯?!?/p>

      老伍在村里當過幾年赤腳醫(yī)生。月牙兒哪都好,就是不跟他說話。他為這找了很多土法,始終也沒能讓她開口。有時,倆人晚上躺一塊,呼呼地喘完氣。老伍吧嗒半天嘴,問月牙兒:“知道為個啥給你吃那百靈鳥?我想你給我說說話?!迸丝粗?,瞪大眼。

      “讓你說個啥?讓你說你從哪塊天上掉下來的……”

      女人扭過身去,生氣似的。老伍還在說:

      “哪塊天喲?!?/p>

      這時,女人忽然扭過身來,笑著捶他,捶完呼呼地,便躺進他的懷里。抱著月牙兒,老伍覺得渾身是暖的。以前,夢里干過那些個爛事,他有時想起連聲罵自己畜生!自打有了月牙兒,老伍下田也再不多看那些新媳婦、小寡婦一眼。夢過的,他看了真人,都覺得不好意思。

      有時,老伍和村里人想的一樣。就像他說的,看到了大白馬,也就看到了馬鞍上搭著的一個人。那個人此刻窩在了他懷里,成了他的女人,這都來得突然。他知道這里面有事。不過,又覺得挺好。比如,無論村人怎么說到他,他都可以拿狗屎運搪塞自己,搪塞多了,就習(xí)慣了。

      五里坡沒人知道伍家媳婦從何而來。只能怏怏地聽老伍屄扯她從天而降。她到他們五里坡前有過啥經(jīng)歷,沒人知道。還有那匹大白馬。老伍奇怪的不僅僅是這些,他更好奇的是女人背上的月牙兒痕跡。但是,他才不會跟村上人說。這屬于他一個人的事。有時,夜了。等女人睡沉,他就會迎上月光,慢慢地趴去她光溜溜的背上看啊看。月牙兒啊月牙兒??粗粗?,就睡著了。

      第二年秋末。月牙兒給老伍生了娃。老伍又多了一件想來心舒坦的事。他前前后后圍著村里走啊走。眼里看著人,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人都說,自打老伍有了女人就變了。還有個人湊過去,說見他昨幾日才在田里,愣愣坐了一個下午,你說怪不怪?你說怪不怪!老伍不理他們。他們沒少說道別人。嚼舌頭在村里鬧出很多事。老伍親見過,一對兒好好的小青年被說道得散了,女的就投了河,男的就瘋了。女的出殯時,這些說道的人都去哭喪。老伍沒好意思去,他也在其中跟著說道過人家的事,他不好意思見那姑娘的大照片。

      他是這么個愛不好意思的人。

      還有,偶然間知道女人會寫字。老伍也跟著村上的孫先生學(xué)過一年字,簡單的,能認識。這發(fā)現(xiàn)讓老伍高興壞了。

      他想知道月牙兒大著肚子,每天瞪著眼睛想個啥。

      月牙兒拿起筆在紙上劃:“好了沒?”

      又是這仨字,又是老問題。老伍扔開紙,不說話了。

      他瞪了一會兒女人的大肚子,臉有點紅地出了門去。

      “好了沒?好了沒?好了沒?”

      女人大著肚子每天就在想這。老伍知道了,更不好意思了。到娃出生的那個午后,女人四下也找不見老伍的人。

      那時,老伍正獨個在田里坐著,就那么過了一個下午。那晚,娃出生。他回到家,看見女人又像一塊爛布頭似的躺在那里,便自個走到孩子身邊:

      “好啦。”

      老伍給兒子起的名字就叫伍六一。六是家族的排序,一是開始,是他遇上月牙兒的日期。伍六一不到四歲,戰(zhàn)火波及進了坡。鬼子開始在鎮(zhèn)上出出入人殺人放火了??磥?,五里坡命中有此一劫。大掃蕩的消息沒傳進五里坡時,老伍早已做好準備。

      這頭一件事便是牽著那匹大白馬出了院。

      他把馬牽給了村里最富的人看。那人轉(zhuǎn)圈看著馬,轉(zhuǎn)圈點著頭,轉(zhuǎn)圈都是一個聲:

      “好大的馬!”

      老伍要了個價錢,那人劃了個價錢,彼此想了一會兒,這買賣就成了。大白馬為老伍一家換來了逃亡的盤纏。樂呵往家回時,老伍沒敢回頭。他在這五里坡上從未見過這么大白馬……馬是他的恩馬,賣馬這件事情辦得他不好意思??赡弥掷锏腻X,他還是樂呵呵的。到家,他跟月牙兒說:“趕緊準備?!痹卵纼狐c了點頭。

      看來,五里坡是躲不過了。月牙兒把伍六一從院里抱進屋。伍六一沒少見他們準備干糧,早知他們要離開了。

      “一走,不定能回來……”老伍心里忽然來了悲傷——他是個不知道悲傷是個啥的人。悲傷,他是聽村里的孫先生(私塾老師)說的。

      他念叨著,念叨著,沖月牙兒呲牙笑。月牙兒也笑,學(xué)著老伍的怪模樣笑。

      得到消息的當晚,老伍狠狠被摢了一把心。早已準備好是真的,這下走也變成了真的。

      月牙兒都看出來了。

      老伍在五里坡里長大。一輩子沒敢想離開五里坡。在他心里,五里坡不止五里,五里坡要多大有多大。至于前段,村上人說鬼子在坡外搞屠殺時,他的反應(yīng)有些事不關(guān)己。村上人都說,女人把你變傻啦?老伍是笑大伙瞎操心。不是他傻。傻才不會自個在家琢磨,那些事在坡外吧?五里坡那么大,離自己遠哩!

      他這么琢磨過之后,再看到大伙瞎操心就笑了。

      鬼子打進五里坡是一件超乎老伍想象的事。那次,他下田看見了舉著刺刀的鬼子一晃而過。那時,他抹了抹眼睛,鬼子嘰里呱啦的聲音還在耳畔飄,他這才相信。

      老伍匆匆跑回家找月牙兒。月牙兒又抱來伍六一。三人在屋里拿出早已備好的行囊,第一時間開始了逃亡。老伍不知道去哪里。他就知道不能等鬼子把月牙兒他們一家禍害嘍。那就得走。老伍就帶上她們娘倆走。為避開村人逃命的人流,他們選擇了密林外的一條小路。走啊走。沒多久,就遭到了一隊鬼子的追擊。跑啊跑。鬼子追著他們跑。跑啊跑。老伍一路跑啊跑。還一路不時回頭看。

      “哦乖乖!”他說著,路也越來越深了。跑啊跑,兩側(cè)的樹木就向他們抱過來,那種扎進鼻子里的氣息引起了老伍熟悉的記憶……他自己叨叨,還沒走出五里坡,還沒走出五里坡,還沒走出五里坡。

      鬼子追近了。老伍跑啊跑,老伍還得扯著月牙兒他們娘倆跑啊跑。后來,他們的方向神奇地偏離了這條小路,直拐入一層蒼莽幽深的叢林去。在莽林中,老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被陌生的氣息嚇住了。這時,他才覺得是剛才那一拐彎出了問題。

      這地方飄滿了陌生的泥草味。

      老伍是以此判斷他們現(xiàn)在離五里坡的確有些遠了的。聳了聳他靈敏的小鼻子,他在心里想的還是那件事:“出了五里坡不定能活著回來?!?/p>

      現(xiàn)在,五里坡的味道淡得讓老伍的心里發(fā)虛。

      “你問我咋啦?”月牙兒正看著他出神,生活把他們之間的交流訓(xùn)練得無須張嘴,老伍便猜到了自個女人的意思。

      老伍想說,他有點怕??珊竺孀穪淼墓碜釉娇吭浇麤]顧上說這句話。有風(fēng)入林,樹葉嘩嘩地打?qū)⑵饋?。枝葉參差,搖晃,一團樹崗?fù)馍⒙渲繁切屈c點的影子。

      老伍往遠看,看著他們:

      “乖乖!”

      五里坡的溝溝坎坎都刻在了老伍的腦中,鬼子們別想追上他。說是這么說,鬼子們還是在朝他們靠近著。老伍低頭看了看月牙兒背上的伍六一。孩子小臉被棘子滑出了幾道帶血的口子。伸手一邊跑,一邊摸索。臉皮上的鮮血讓他的手粘粘的。

      這么久了。老伍還沒有甩掉這些鬼子。

      “這么久了。這么久了。乖乖!”

      伍六一安安靜靜。老伍看了一眼月牙兒,又看了一眼她背上的伍六一,想孩子睡得好香哇。

      “這乖乖!”

      有月光把鬼子的刺刀照亮。遠遠看去,夜晚的莽林在風(fēng)中顯出來的輪廓有些像水面,而刺刀搖曳就像漁火點點。月牙兒拽了拽老伍。老伍扭過頭來,他們繼續(xù)往前跑啊跑。鬼子在后面追。怪里怪氣的腔調(diào),雖低低的,可還是彌漫了過來。最后,老伍喘不上氣,月牙兒在身邊拽著他。

      “好,好?!彼峙芰似饋怼?/p>

      他們凌亂的步子灑滿了那條林中狹路——這是樹間的縫隙,他們就沿著它沖進風(fēng)中。

      走投無路時,他的前方出現(xiàn)了一片亂墳崗。圍著墳崗的樹是矮矮的,反射出來的影子和人似搖擺著。因為晨霧,看不清墳崗到底有多大。只聽見樹葉響得叫人害怕。趕上這情況,也沒辦法,只能進去。再怎么怕,你也得進到黑暗里去。

      那時,鬼子離他們很近了。他們站在林外,忽然停住,不走了,往里面看。這時,老伍靠在一棵樹下,緊抱著月牙兒。月牙兒看著他喘了幾口氣,接著便垂下了頭。

      “你說跑不動啦?”

      老伍隨之“嗯”了一聲。環(huán)顧四周,墳邊的矮樹筑起一圈灰墻。空氣中穿梭著渾濁的焦灰的氣味。杜鵑鳥在黑暗中嘶鳴。透過林子,看得見杜鵑叫聲傳來的地方,隨著星星點點的火光越燒越亮了。

      出逃的一路上很多村莊就是這樣消失的。老伍躲在那,聽著四周的聲音。隱隱看見鬼子們似乎忍不住了,走出了樹林,一點點向他們逼近。

      老伍:

      “乖乖,完了。”

      這時,才想起月牙兒剛才的動作——指腳。他就說:

      “我也走不動啦?!?/p>

      月牙兒“噓”了一聲,看了看伍六一。孩子睡得正香。老伍咽下一口氣。和很多臨死前的人狀況一樣。他把自己這一輩子飛快地想了想。一輩子走過一回狗屎運!他以為這輩子也摸不到個女人。窮棍子,村里多著呢。他心難受。哦,他忽然想。對,悲傷,是有點悲傷。月牙兒看著他。

      “我說,我、我、我這這有點悲傷……”

      老伍拉住月牙兒的手。

      這時,伍六一在月牙兒的背上傳出輕微的鼾聲。他倆轉(zhuǎn)身,背對樹,看著遠處逼近的那些漁火似的刺刀。

      “牛頭馬面是從你們天上下來的吧?”

      老伍說時,月牙兒也看見了,看見了老伍臉上蕩漾著的無奈的笑容。說實在的,老伍覺得和月牙兒她們娘倆死一起也值了。

      雖然,雖然……他們等著死亡,等著這些牛頭馬面將他們帶走。老伍捂著胸口,抱著月牙兒,看著兒子,等著死亡,等著。

      鬼子們卻沒有繼續(xù)朝他們走來,而是在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站定以后,他們就把锃亮的刺刀,狠狠在地上一戳。并在刺刀后,站成了一排。然后,不動了。

      老伍把這些看得真真的。

      回過頭時,月牙兒眼里的異樣光芒又把他嚇一跳。

      鬼子們似乎為了啥事僵持住了。過了一段時間,躲在樹后的他才看見一個高個鬼子對另一個矮個鬼子指指點點說了點啥。而后,矮個鬼子膽怯地走出了隊伍,從地里拔出刺刀端在了手上。

      老伍叨叨:

      “這是要做個啥?”

      他看到那人動起步子——那個鬼子好像不情愿,但那高個又沖上前來打了他一巴掌。步子這才又動起。矮個鬼子向他們這邊走來了。橫在半空的樹葉,被他手一次一次撥開,再聚攏上。撥開了樹葉,月光就露出來一小會兒。一次一次照亮那張年輕的臉。他摸索前進,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老伍他們躲在樹后。近了一點,才看見他比老伍要年輕。老伍心說:

      “乖乖!鬼娃子?!?/p>

      相距不遠時,老伍幾乎凝視著刺刀一點點靠近他。等來了,等來了。他心里忽然就不難受了。他反而覺得他要死在第一個。沒想到在他準備站起來擋第一刀時,鬼娃子停了下來。隨后,那個高個鬼子跑過來拉住了他。他倆指指點點說了點啥。之間,又過了一段時間。天色在這段時間里變得不那么暗了。

      他們一起朝著那棵樹走,朝那棵樹走時,步子很慢。

      咚——巨響之后,老伍傻了,他沒想到墳崗里埋了炸彈。爆炸掀起的煙塵霎時充滿他的視野。什么也看不見了。事實上,這里還被煙塵里的喊聲籠罩著。老伍抱過伍六一、拉起月牙兒,下意識地往遠處竄。他們在煙塵中前進,只能從一個低矮的地方爬上一個坡。他們就在坡上爬啊爬。伍六一從月牙兒的背上落進了一個洞里。月牙兒喊著孩子的名字,隨著落了進去。老伍是自己跳下去的。在他跳前,耳邊都是鬼子的喊聲。跳下去之后,眼前展現(xiàn)出了一個黑洞。鬼子們的喊聲也遠了,剛還沖耳朵的聲音像被身邊的土壤埋在了下面。地洞里悄無聲息,只有他們手肘拖動身體前移,和身體摩擦洞壁的咝咝聲。地洞最先一段是平的。越往里爬越安靜。黑暗中泥土的味道撲鼻而來。一點光亮都沒有。突然地下沉,老伍不及想便隨著月牙兒掉了進去。那個地洞似乎大了一些。身體可以動彈一下了。老伍甚至還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轉(zhuǎn)脖子的聲音在洞里傳了不遠,便戳進了黑暗中。老伍看見了一對小光亮看著他。他就說:不怕,是爹,是爹。還說,再爬一會兒就出去了,其實,他知道自己也是屄扯!伍六一很乖,跟著月牙兒往前爬啊爬,爬啊爬。后來,他們不得不停下來面對一下子冒出的很多個洞口。老伍選擇了最闊的一個爬。他們爬啊爬。老伍和月牙兒,月牙兒背著小伍六一悶頭爬啊爬。等鼻子不悶了,空氣涌進他們的喉嚨,老伍咳了幾聲,抬起頭來一看,是星星。原來,他們已來到了一條狹巷。巷子的盡頭有好幾條岔路。老伍往前走時琢磨走哪一條。月牙兒跟在老伍身后。他們越走越深。走啊走。走完一個深巷,又一個更深的巷口出現(xiàn)了。一個又一個。走啊走。走出很遠??衫衔槿詾閯倓偛铧c死了的事情感到發(fā)冷。

      他們在巷中東撞西撞,像極了釜中之魚。對于他們的逃亡來說,沒什么比這更可怕的了。他們走啊走。走很久。突然,月牙兒剎住腳步。老伍踉蹌幾步。他停住后,愣愣看著月牙兒。他問月牙兒,你做個啥?月牙兒動動嘴巴,示意老伍聽。

      果然,有含混不清的說話聲傳來。循聲拐過他們所在的深巷。他們躲在暗處,看見一高一矮兩鬼子正在巷口指指點點說個啥。

      “乖乖!”老伍捂住了嘴,“又是他們。”

      兩個日本子談了很久。老伍看都看膩了,聽也聽不懂,就低聲對月牙兒耳朵說:

      “倆屄扯的沒個完!”

      這邊剛說完,鬼子那邊突然喊了起來。就看他們互鞠一躬。之后,退出一段距離。?。∷麄兯缓鹬?,手舉刺刀刺向?qū)Ψ?。老伍躲在暗處目睹了他們手舞足蹈的拼殺過程。兩個鬼子經(jīng)過一陣狂躁的操控后,雙雙倒在猩紅的血泊中。

      自從逃離了墳地,他就蒙著。他搞不明白這是咋了。他頭疼。想到剛才千鈞一發(fā)都沒死成。我還怕啥,怕逑!他站起來為自己鼓勁。在巷子里,站了半天。看哪里能走出去。最終,老伍還是放棄穿過那個交錯著兩具尸體的巷口。他們?nèi)嗣恳徊蕉际悄敲雌D難。雖然,眼前的敵人死了,可對死亡的怕,還在他的心里酥酥地蠕動。巷子走不到個頭,越走越長。小路在腳下延伸著。盡管,老伍他們走得小心翼翼,腳步的回聲卻越傳越遠了。咚、咚、咚。在一處拐角,月牙兒從他手邊滑落,整個人栽在地上。她奄奄地躺在地上,半天才擺起了手。她是讓老伍帶兒子走。

      老伍倒跪在她身邊:

      “你從天上掉下來,就是跟我們一起好好活著的啊,我咋能走?”

      月牙兒笑了。

      最后,老伍找到一面墻。他就抱著月牙兒和伍六一蜷在那里,想到了死。他不想走了。五里坡以外,有這么多鬼地方是他走不完的,有那么多事是他想不懂的。他頭又開始隱隱地疼。

      他們等待黎明的心情有些絕望。但他們等著,等著有光翻過墻來,照到他們身上。他拍著月牙兒的頭:

      “天就要亮啦?!?/p>

      后來,幾縷光從墻頭翻過來,深巷的地面上頃刻淌出了一片清淺的明亮。

      “天亮啦!”老伍說著,“就要亮啦?!?/p>

      在接近黎明的小段時間里,老伍被困倦籠罩,慢慢閉起了眼睛。月牙兒就在那段時間不見了。老伍清楚地記得月牙兒在他懷里時,她那雙眼淚汪汪地還看著他。后來,他覺得天要亮起來了,月牙兒的臉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

      “月牙兒!”他喊。

      巷子看不到個頭。在巷子深處傳來回響:“月牙兒!”

      “月牙兒!月牙兒!”

      “月牙兒!月牙兒!”

      老伍喊啞了嗓子。懷里的兒子睡得還是那么香。雖然,天越來越亮。但他們父子依然被身后樹布下的陰影放入了黑暗中。從更黑的黑暗處向遠處望出去,視線擦著巷壁向遠方延伸,什么也看不見。

      “大概沒人啦?!崩衔橄耄跋镒油獾牡胤揭苍S早被一層一層的死尸填滿……”他打了一個冷戰(zhàn)。尤其,想到那些尸體你壓著他,他壓著你,血融著血,交錯紛雜,腥味彌天的情景,他就覺得有一陣帶著血腥味的風(fēng),擦過了他的臉。

      后來,有人跟幸存者老伍說,他猜對了。那一晚的確有人在巷子里發(fā)現(xiàn)了兩個日本軍人。至于,他們怎么死的,只有老伍一家看見了。第二天的晚上,幾乎同時,鬼子開始了對那片莽林的大掃蕩,馬州西側(cè),五里坡范圍。到凌晨,長長短短的,尖銳的叫喊聲已消散得差不多了。

      很多人說老伍是距離五里坡屠殺最近的一個人。

      很多人說五里坡屠殺沒留下一個活口。

      很多人認為伍里坡只是湊巧叫了這個名字而已,與歷史無關(guān)。

      他不愿意被人稱為幸存者。有人這么叫他,他很生氣。有人就說他古怪!古怪的幸存者老伍,不愿意跟這些記者們回想當時,絕不是因為他后悔了。

      ……當時,情況危急,他沒有去找妻子。他沒有后悔還因為他慢慢把自己給說通了。“月牙兒呢?月牙兒呢?月牙兒回天上去了。月牙兒就是從天而降的!”老伍把自己說通了。他這么解釋當時為啥一個人抱上伍六一逃跑。若不這樣,就沒有之后小伍六一幸運的存活。五里坡人都相信發(fā)生在他身上的這些事情注定了之后的故事。

      據(jù)說,伍六一是五里坡第一個讀大學(xué)的人。他學(xué)歷史也和他的這段經(jīng)歷有關(guān)。老伍隨兒子住進城,一晃多年。伍六一在另一城市求學(xué)。老伍知道這孩子是幸運的。他放心。他在小時候已經(jīng)歷生死分離。你在天上的娘時刻看著你,就像她拿水汪汪的眼睛最后看我的那一眼。也就是這種眼神,伴隨老伍度過了漫長的孤獨生活。老伍沒有再娶女人。有人說他等著月牙兒再從天上落下來。他們這樣說是因為他在人生最后那幾年,最常做的事情便是坐在陽臺上望著天空出神。老伍很久不說話,不肯閉眼,生怕錯過什么似的。

      兒子伍六一平時看到爹這個樣子心里很難受。有一次,老伍又發(fā)現(xiàn)他在門后偷看,他便忽然擺起手。

      伍六一走到了陽臺:

      “爹,你要說個啥?”

      老伍說話的聲音當時已變得十分低微。伍六一聽出他在說“這兒,這兒”,看到他手捂在胸口。

      伍六一忽然說了一句:

      “爹,咱們回一趟五里坡吧?”

      三十五年后的一個秋天,伍六一帶爹和妻回五里坡。他們按老伍想象中的路線進入了五里坡。

      “你們的車就像一匹大馬從遠處奔來……”在五里坡住著的人,看見老伍跟他說。

      其實,“五里坡屠殺”并沒有斬斷五里坡人的香火。在那么多尸首中總有那么幾個沒有死透的。后來,天一亮,慢慢活過來。

      老伍問說話的這人:

      “你爹是?”

      他說就叫個伍里坡!

      一路,老伍就發(fā)現(xiàn)屠殺過后,一下子多出了很多叫“伍里坡”的人。所以,只要有他們在,有他的子孫在,五里坡就不會消失。伍六一也能了解這個心情。這里畢竟發(fā)生了這么慘烈的事件。他們開車一路看到的山水溝壑,據(jù)爹說和當年都一樣(伍六一卻早已忘記娘的模樣)。入五里坡時,他還和村人問起他娘,人們都搖頭。月牙兒的出現(xiàn)和消失在伍里坡人心中始終是個迷。這個謎和屠殺相比,顯然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這次,伍六一夫妻攙扶著老伍在五里坡最高的坡上,站了很久。最終,也沒能看到什么馬,他們也沒能找到當年的老院址。問人,那人說五里坡根本沒有過馬!還說,他長這么大也沒見過一次馬!別提什么大白馬啦!

      也許,那么大的白馬在別處也很少見。伍六一的妻子后來偷偷跟伍六一說:“那種馬,日本有?!彼龔碾娨暲锟吹剑瑳]敢跟爹說。她跟伍六一說了。伍六一說:“我們五里坡萬一還有呢?”

      可他們在五里坡什么也沒能看見。回來的路上,妻子跟伍六一說:

      “說對了吧?”

      他們的車,奔馳在五里坡與縣城之間,漫長的林問路上。樹影不斷朝他們撲來。

      老伍似乎還沒有從故鄉(xiāng)回過神來。

      “爹?!?/p>

      老伍:

      “竟屄扯!”

      伍六一為轉(zhuǎn)移話題再次跟爹問起娘的故事。他記得爹總說娘多好看,多好看!他帶妻子回家看他時,他還說她們長得像哩!

      “爹,再跟我們說說娘吧。”

      于是,老伍從頭說:“你娘是我走狗屎運撿的。那個早上,一匹大白馬從遠處跑來。后來,馬馱著你娘進了咱家院,我就把你娘抱下了馬……”

      關(guān)于“月牙兒”的失蹤,據(jù)伍六一分析和那兩個在巷口互相殘殺的鬼子有關(guān)(還有爹說的那種大白馬也是當年鬼子來馬州執(zhí)行任務(wù)時,上等軍官才會有的)。但他也沒跟爹說這些。他寧愿相信爹所說:“娘被老天收了回去”。他的歷史研究工作一直繼續(xù)。從五里坡回來,把爹安排好,他便啟程去采訪屠殺五里坡的鬼子的孫子三宅后哲。他讓妻子留下來照顧他爹,他查清楚就回。臨行前,他把爹的床鋪了又鋪。那時,他爹靠墻坐著。伍六一走得匆忙。

      妻子說:

      “放心去吧?!?/p>

      然后,他就走了。伍六一走后,老伍身體靠在墻上,再沒跟人說過話。兒媳給他吃的他都接過去,吃一口。眼睛不在她身上停留一會兒。幾天,他人就老了下去。伍六一去了幾個月。因為,三宅后哲來華后忽然中風(fēng),采訪被迫中止。但他通過家人為他提供了一些當年的書信影印件。正當伍六一面對這些看似無用的資料煩心時,電話響了。

      他推開家門,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景像與妻子在電話中描述的差不多。妻子躲在他身后,小聲說:“你看嚇不嚇人,爹那雙眼似乎看到了……”

      老人似乎只剩了一具軀殼??礃幼邮遣恍辛恕N榱恢幌胱尩上聛硎媸娣咄曜詈笠怀?。誰知道,伸手去扶時,爹卻像一根棍子似的僵在了墻邊。隨著伍六一的扳動,老伍轉(zhuǎn)過頭,看了伍六一一眼。那一眼很快就轉(zhuǎn)移了,而后,繼續(xù)將黯淡的視野投向窗外。

      “爹,你躺會兒吧。墻多涼哇?!?/p>

      過了好一會兒,才有模模糊糊的喃喃聲傳來:“我背后這都是樹……”

      “是呀,這是哪里?”

      “這里離五里坡不遠了?!?/p>

      “爹,你站得起來么?”

      “我有點累了,你再扶我一下?!?/p>

      “咱們回家?對了,你看那有一匹馬?!?/p>

      “哦,扶我過去,咱們回家?!?/p>

      “娘在家等……”

      在通往五里坡的蜿蜒山路上,伍六一看見爹臉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他們爺倆越跑越遠,最后只在林中留下了一陣馬蹄聲,遙遠得仿佛召喚。燈咝咝響著。妻子說爹一直看著燈發(fā)呆,屋內(nèi)一直回響著一句話:

      “天就要亮啦?!?/p>

      伍六一靠在墻上只是想最后感受一下爹的所想。他的視角與他爹保持著一致。他們把目光投向了窗外,投向了窗外漫漫的夜空。天沒有很快就亮起來。出現(xiàn)在他視野盡頭的是一片無垠的黑暗。后來,故鄉(xiāng)伍里坡的輪廓逐漸清晰起來,甚至一點點驅(qū)散了黑暗……假如,這些都將被稱作是幻覺的話。伍六一看到的那種幸福的微笑也是因為這幻覺。

      天亮了。

      伍里坡在天亮之前就已咽氣。按我們鄉(xiāng)間的說頭,死時瞪著眼是一種不祥的表現(xiàn)。也許,這與幸福的微笑相去甚遠。不過,伍六一趁有人來之前把爹的眼給闔上了。接著,又抻起備好的白布蓋在了他的頭上。誰也不會知道這件事。大家會以為老伍是笑著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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