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段光安的詩》

韓作榮

作為一個科學工作者，一般說來，等于理性、邏輯思維，語言的工具功能大抵是重要的，即注重科學語言的準確、精到、消除概念、邏輯的歧義，去證明、推理、以組成科學的理論系統(tǒng)?？勺鳛橐粋€詩人，重感性與情感、情緒，甚至是無理性的直覺與無意識，與其所從事的科學語言背道而馳，一個人同時從事這兩項事業(yè)，似乎讓人有些不可思議。

可從根本上講，“語言在某種意義上是人的一切智力的根本”，無論是科學還是詩學，在這個意義上都是相通的，因為“制造”的本質(zhì)是一致的，如同有人所言，詩之極致便是哲學，或者是數(shù)學一樣。讀段光安的詩，尤其是他的詩集中一些與科學有關的作品，更印證了這一點。

我不熟悉段光安?？勺x到他的詩集之前，我們曾通過電話，并在辦公室有過一次短暫的接觸與交談。從他將詩看作生命的內(nèi)在需要，詩與生命同一，對詩的癡迷，深深地感動了我，故盡管工作繁忙，我還是答應他認真讀一讀他的作品，遵囑給他提點兒意見，寫下閱讀后的感想。

就我粗略的印象而言，段光安的詩是重心靈感悟，重精神表達的作品。他的詩與傳統(tǒng)浮泛的抒情有別，極少直抒胸臆，而是多用對客觀事物的描述來表現(xiàn)自己的主觀感受和思索。他的詩是及物的，努力發(fā)掘自己對事物的理解來注釋生命、體驗社會與人生。

也許詩人骨子里的孤獨、高傲、抑或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表達方式在起作用，段光安的詩中，常常出現(xiàn)一些傷殘、破敗、斷裂的事物。他寫收割后的高粱茬，“干癟的根/支撐著殘缺的身軀”；他寫光禿的樹干，“像啞巴截去了四肢；”他寫瘦弱的紫花，冷漠的靈魂，以及石縫中的小樹；甚至寫斷層，坍塌的石塊……然而，當他的詩筆觸及這些事物的時候，有真切的描述，也有真實的情感，沒有絕望，都蘊含著希望。他寫枯干，但卻蘊含的新綠，他寫老馬負重累累，在生存中掙扎，卻有著不肯倒下的堅忍和意志。因而，他的詩之格調(diào)并不低沉，對生命有著健康、積極的激勵和勇氣。

段光安的詩的另一個特點，是其表現(xiàn)方式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融合。從詩中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詩有中國傳統(tǒng)的詠物詩的血脈，但也受到英美意象派詩的影響。詩集中每首只有一、兩行的詩作，會讓人想到龐德的《地鐵車站》意象之鮮明，作為“感性與理性的復合體”，且單純、集中、看得出他借鑒之處。在這樣的詩中，沒有情感的張揚，詩之主體隱于事物的背后，選取意象元件來組成詩行，更多一些冷靜的剖析與揭示，既是內(nèi)斂的，也是開放的。

我覺得，這一詩集中，寫的最好的詩，是第二輯中的一些篇什。

這一輯的內(nèi)容多與城市有關，寫城市與自然的隔絕、城市本身的病癥。詩人是素為自然的，與大自然融于一體的詩人，在鬧市中依然感到孤獨，這是一種強烈的心理感受，難怪他在樓舍的狹縫中賞月，會感到“生命擠于縫隙/一棵棵樹扭曲變形”而他“真想變成風從狹縫飛升”，“而多皺的靈魂卻不肯離去；”詩人寫出了人的兩難境地，靈魂的異化，使詩充斥著張力。詩人在城市中的感受是敏銳的，他寫道路的阻塞，“腦袋已過了路口/身子還在這邊停留”；寫辦公室的吊蘭，“無力抓住任何東西/只是下垂/瘦成一縷寂寞的絲線”；寫皮鞋，“鞋底已經(jīng)開裂/鞋面的光澤卻有增無減”；他甚至將城市看成沙漠和荒丘，把一張張臉看成墓碑。

或許與詩人是科學工作者有關，他一涉及到科學領域的詩，便有了歸宿感。集中所寫的“科學詩”，應當是他詩中的上品。辟如《家》，他將自己看作是一粒不安的電子，“即使有時偏離/卻永遠脫不開你”；辟如《黑洞》、《把旋轉(zhuǎn)的星際審視》、《透過光子我想出了禪》、《落荒的狀態(tài)》等作品，已接近科學、詩學、哲學的同一，視野開闊，相互滲透，無中生有，時出新意，不可多得。這樣的詩已掙脫了“意象”的束縛，逼近了一種象征和哲學的境界。對于詩人而言，這是一種升華。

我希望作者能多寫一些“科學詩”，這是詩人“得天獨厚”的真正的特點，是一般的或者是優(yōu)秀的詩人都寫不出來的詩，集中精力寫一批這樣的詩，或許作者能從諸多的寫作者中脫穎而出，成就一個有別于他人的獨特的“這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