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鴻飛 魏 娜 周 瑩 陳秋雷
瑪格麗特·杜拉斯是位在國際有著廣泛影響、創(chuàng)作風格獨樹一幟的法國女作家,她的創(chuàng)作手法、寫作風格對中國新女性作家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她是新女性作家心中的偶像,她們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實踐著從杜拉斯那里習得的技巧和方式,在中國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其中最為突出的是陳染,她在《與往事干杯》、《私人生活》、《潛性逸事》等作品中表現(xiàn)出的女性主義的傾向都滲透著杜拉斯的氣味。
20世紀70年代,西蘇和露絲·伊利格瑞創(chuàng)立了“女性寫作“的理論,用寫作與男性抗衡,西蘇認為“寫作自己,必須讓人們聽到你的身體?!盵1]杜拉斯筆下自我的覺醒是從認識自己的身體開始的,在《情人》中作者大力抒寫的是15歲少女對性的渴望和追求,在性的愉悅和官能的享受之中緩解著生命的壓力,釋放著打碎父權統(tǒng)治的快感,她的第一次是“她慢慢地,耐心地將他攬入懷中,開始脫他的衣服……她對他說不要動,讓我來”。[2]這一反女性在兩性關系中被動的、受支配、無欲的傳統(tǒng),使女性幽閉已久的欲望得到充分的綻放。而在陳染的《私人生活》中,似乎也有這個15歲法國少女的身影。當倪拗拗與男友離別之際,作家寫道:“我示意他坐下……我慢慢解開衣襟……他無比溫馴地順從了我?!盵3]從這兩個細節(jié)上可以清晰地看出陳染對杜拉斯的仿效,但同時我們也能清晰地意識到兩個人物形象鮮明的差距。《情人》中的法國白人女孩較之倪拗拗似乎更加膽大妄為,第一次與中國男人相遇即答應了邀請,上了中國男人的汽車。白人女孩認為這件事注定會發(fā)生,即使沒有遇到中國男人,也會有其他男人出現(xiàn)。這是何等大膽、張揚而自信?而倪拗拗呢?盡管體味到自我的需求、欲望的吶喊,但是無論與她的老師還是與她的男友在一起,她表現(xiàn)出來的都是半推半就的、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她的內心充斥著欲望和傳統(tǒng)觀念的斗爭與糾結,只不過最后她屈從于欲望而已。也許陳染對人物形象的塑造是受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但是這也證明了一點:在追求女性自我意識的時候,陳染亦與倪拗拗一樣半推半就,而不是如杜拉斯般搖旗吶喊。
弗吉尼亞·伍爾夫說:“多少世紀以來,婦女都是作為一面鏡子,映照出兩倍于正常大小的男人形象,具有神奇和美妙的作用?!彼瑫r也一針見血地指出:如果婦女一旦開始講真話,這面鏡子里的男性形象就縮小……那么,男性的合理性就成問題?!盵4]
如果說女性主義的第一階段是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那么女性主義的第二階段則是女性將斗爭的矛頭直指把持話語霸權的男性,體現(xiàn)在作品中則是女性“開始講真話”,男性曾經偉岸的形象被徹底打碎?!肚槿恕分械哪行孕蜗蠡蚴侨毕虮蝗趸??!案赣H”已經去世,是“我”和母親共同支撐和維持著家;被傳統(tǒng)奉為家庭支柱的長子,在作品中被塑造成強盜和流氓的形象;無能的小哥哥,尚且需要“我”的保護;盡管中國情人在經濟上占有優(yōu)勢,但是他不過是只父親財產的寄生蟲,懦弱的他只能奉父命離開女孩,和一個中國女人結婚。這些被弱化的男性形象與女孩敢愛敢恨、敢作敢當的形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女性已經凌駕于男性之上,俯視著也鄙視著男性的虛張聲勢和外強中干,拋棄了對他們的幻想和依賴,孤獨而絕望地前行。在陳染的作品中也有很多此類的男性形象,如《與往事干杯》中父親形象缺失、男鄰居只為在女孩身上宣泄自己被壓抑的欲望而不敢承擔責任、摯愛的男友無力挽回去意已決的女孩;《私人生活》中父親的形象似乎只是家庭的附屬物、男老師對女孩的占有絕非因為什么愛情而是被性欲所蠱惑、男友因家事所累尚不能自保匆匆逃離了愛情的戰(zhàn)場……陳染似乎已經窺視到了男性晦暗無光的一面,但是她不想繼續(xù)探究下去,因為她對男性還抱著那么點微弱的希望,她還難以完全戒掉對男性的依賴,所以在《與往事干杯》中她竭力找尋風度翩翩的“外交官”作為父親形象的替身,而對多年后男鄰居的形象描繪上竟然摻雜著安詳平和的氣息。正是這種與杜拉斯的決絕和徹底相反的優(yōu)柔和拖沓,造成了《私人生活》中女孩精神的崩潰、《巫女與她的夢中之門》中女孩的自虐和自我毀滅。杜拉斯在女性主義的道路上已經晉升為大師級別,而陳染似乎依然在學徒階段摸索。
陳染在她的作品中曾對女性的同性之愛有過大量的描寫,如《另一只耳朵的敲擊聲》中黛二與伊墮人的心心相印、《潛性逸事》中的雨子和李眉的默契、《私人生活》中的倪拗拗與比自己大十幾歲的鄰居禾寡婦之間的惺惺相惜、《饑餓的口袋》中的劇作家麥弋小姐與神秘的女記者薏馨之間的曖昧關系……陳染筆下的同性之愛是女性在男性社會中遭受重創(chuàng)后(男友離棄、丈夫背叛)的逃避,她們互憐互惜,彼此撫慰傷口,而這種同性之愛也必將不夠穩(wěn)固,一旦有男性闖入必然瞬間瓦解,如李眉竟然是雨子丈夫的情婦、薏馨離開麥弋去追隨麥弋的丈夫,留下的人只能品嘗無盡的絕望。杜拉斯和陳染是不同的,杜拉斯筆下的同性之愛是真正意義上的理想之愛。如《情人》中 “我”愛埃萊娜的肉體愛到極致,想要殺死她,“我”甚至認為對埃萊娜的愛如同對中國情人的愛;《夏日夜晚十點半》中瑪麗亞得知丈夫與她的女友克萊爾約會,她想到的只是女友美麗的容顏,這竟然讓她聯(lián)想到了上帝。杜拉斯從世俗的藩籬中跳脫出來,展現(xiàn)出女性在追求絕對純愛之時的執(zhí)著,給女性以高度的贊美,而陳染只能囿于嫉怨中悲嘆,慨嘆命運的多舛。
從以上三個方面可以看出,杜拉斯對陳染的創(chuàng)作有著深遠的影響,她將西方女性主義的思潮帶入中國,影響了陳染的創(chuàng)作傾向,將陳染引入了女性主義的道路上。在這條道路上,陳染一路緊隨杜拉斯,接受了杜拉斯的創(chuàng)作風格、敘事手段和創(chuàng)作技巧,并將這些運用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但是剝開這些成就光鮮的外衣,我們會發(fā)現(xiàn),陳染在接受杜拉斯的同時,也形成了對杜拉斯的背離,她曲解了杜拉斯對女性主義的闡釋,她還不能像杜拉斯那樣真正地跳出男權社會的羈絆,以高屋建瓴的氣勢審視女性的現(xiàn)在和將來,她對男性的態(tài)度是曖昧不明的,一邊是對男性的絕望和厭棄,一邊是對男性存在著些許的期待與依賴,所以她在闡釋女性主義的時候表現(xiàn)出來的是矛盾、是游移不定。這其中的原因大致可以歸納成三個方面:一是難以擺脫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西方女性主義在移植中國后被篡改,就如同中國女人的小腳被放開后,給人以不倫不類的感覺;二是作家自身的經歷簡單,生活積淀不夠,陳染單純的生活經歷讓她遠遠不能在作品中反映出時代的背景,而杜拉斯一生接近傳奇,人生閱歷豐富,她筆下的人物往往綴滿時代的符號;三是我們的作家在借鑒和接受西方作家的創(chuàng)作時,只重視一些技術性的手段而放棄了對意義的追尋。
[1]張京媛.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193.
[2]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M].北京:華藝出版社,1993.
[3]陳染.私人生活[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161.
[4]弗吉尼亞·伍爾芙.一間自己的屋子[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