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善寓
在歷史發(fā)展進程中,人類經歷過無數(shù)的戰(zhàn)爭、災難、疾病、痛苦與掙扎,因此一直在渴望尋求充滿希望與光亮的理想世界,激勵自己克服現(xiàn)實生活中的困難,最終建構一個優(yōu)于現(xiàn)狀的生存空間?!盀跬邪睢奔碪topia就濃縮了人類這一永恒的精神追求,該詞源自英國人文主義作家托馬斯·莫爾(1478-1535)的小說《烏托邦》。“莫爾在1516年寫成的《烏托邦》,采取了非常嚴肅的態(tài)度,使用的是當時學術界通用的拉丁語,但是書中的人名、地名以及其他專名,都是杜撰。‘烏托邦’(Utopia)這個詞本身就是據(jù)古希臘語虛造出來的,六個字母中有四個元音,讀起來很響,指的卻是‘無何有之鄉(xiāng)’不存在于客觀世界?!盵4]3對烏托邦的起源歷來看法不一,有的學者認為可以追溯到希臘人的著述《工作與時日》,也有認為最早的烏托邦思想萌芽于阿里斯多芬的《鳥》,還有把古代神話歸為最早的烏托邦文學,此外,柏拉圖《理想國》也被認為是烏托邦思想的起源之處。盡管對烏托邦思想的起源莫衷一是,但是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卻在烏托邦思想發(fā)展史上擁有不可替代的時代意義。莫爾于1516年完成《烏托邦》,把烏托邦思想變成了一種敘事文本,從此烏托邦文學成為西方文學史上的一種新穎而獨特的文學現(xiàn)象。莫爾在《烏托邦》為我們構建了一個財產公有、幸福和諧的理想世界,那是一個充滿幸福和快樂的世界,它是“烏有之鄉(xiāng)”,或者說是一個不存在的地方。由于這種社會的完美無缺,但又很難實現(xiàn),所以它往往成了理想社會的代名詞。
學界對“烏托邦”的理解也各有差異,德國思想家卡爾·曼海姆在《意識形態(tài)與烏托邦》里,是這樣對“烏托邦”下定義的:“一種思想狀況如果與它所處的現(xiàn)實狀況不一致,則這種思想狀況就是烏托邦?!盵2]192卡爾·曼海姆還進一步指出:“我們把所有超越環(huán)境的思想(不僅僅是愿望的投入)都看著是烏托邦,這些思想無論如何具有改變現(xiàn)存歷史——社會秩序的作用。”[2]205我國學者姚建斌則從人的存在的角度給出了更為詳盡的定義,他認為烏托邦是內化于人類心靈中的精神沖動,它驅使人類追求理想、憧憬自由與幸福,關系著人的存在;烏托邦小說(包含反烏托邦小說)則是以藝術手法,通過刻畫虛構的理想世界或夢魘般的未來,研究人的存在。赫茨勒從社會改革的角度對烏托邦的定義做了闡釋,提出了烏托邦主義精神,認為社會可以改造,正基于此,烏托邦的理想才有得以實現(xiàn)的可能,他認為人們可以通過改造社會完成期待已久的烏托邦理想。概括起來,對烏托邦的理解主要從人與社會兩方面展開的,一方面關注怎樣改進現(xiàn)有的社會制度使其更加完善,另一方面注重人的心靈世界與人的存在的理想狀態(tài)。
通過了解烏托邦的各種定義,我們不難推測烏托邦的意義在于它體現(xiàn)了理想的人與理想的社會。烏托邦的使命在于賦予人類一種不斷更新世界的能力,烏托邦小說就以文本的樣式承載了烏托邦的希望,作家往往用樂觀的筆觸書寫理想世界的幸福生活,以達諷喻現(xiàn)實生活的目的。如果說14至16世紀人文主義思潮在西方世界釋放了人類的理性,那么烏托邦小說的出現(xiàn),正好滿足了人文主義者渴望社會進步的需要。隨著新大陸的發(fā)現(xiàn),科技的進步,文藝復興的洗禮,眾多人文主義者開始探尋著理想美好的新世界,進入16世紀后,他們的夢想則進入了人類的文學視野。
當英國人文主義作家托馬斯·莫爾于1516年完成《烏托邦》時,這就意味著人類長期追求的理想世界有了最明確的文本歸屬,也可說《烏托邦》是英國烏托邦小說的開端。小說的第一卷揭示了英國圈地運動釀成的悲劇,反映在文本里即是“羊吃人”;第二卷,莫爾以亞美利戈·韋思普奇的游記為線索,把讀者帶入了人間天堂,在這個烏托邦世界里社會制度完美、財產公有、沒有貧富差距、人人享有平等權利、獲得均等的物質利益。莫爾強調要監(jiān)督婚姻和家庭生活,對宗教信仰也采取寬容態(tài)度。莫爾構建的烏托邦社會蔑視對物質的占有欲與對金錢的追求,最高形式上的快樂是注重精神上的追求,為大快樂放棄小快樂,為他人利益放棄自己的利益。
當人類歷史進程走到17世紀,人們發(fā)現(xiàn)僅憑社會革新是無法創(chuàng)造完美的社會制度的,人們把目光轉向了科學精神,那個時代的文學作品充滿了對科學主義的景仰,于是有了弗朗西斯·培根的 《新大西島》(1627)、詹姆斯·哈林頓的《大洋國》(1656)等作品。培根通過《新大西島》構建了一幅科學化的藍圖,那里有了先進的科學設備和現(xiàn)代的療病方法,小說里提及了氣象觀測塔、淋浴療病法等。“培根的《新大西島》以近乎浪漫主義的熱情,宣告唯有科學方法才是人類登上完美生活境界的唯一階梯?!盵3]4
18世紀資產階級的工業(yè)革命推動了社會的巨大發(fā)展,卻拉大了貧富的差距,戰(zhàn)爭連綿不斷,人民所受的剝削越來越重,這一時期烏托邦文學蓬勃地發(fā)展起來。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記》就成書于那個時代,盡管從嚴格意義上界定它還不算是一部標準的烏托邦小說,但文本帶有諷刺意味,蘊涵著明顯的烏托邦因素。19世紀,塞繆爾·勃特勒的《埃瑞磺》、(1872)威廉·莫里斯的《烏有鄉(xiāng)消息》(1891)威爾斯的《現(xiàn)代烏托邦》等作品使烏托邦小說發(fā)展到了鼎盛時期。人類借助烏托邦文學,建構一種超越現(xiàn)實的未來社會,給予人們對未來的無限期待,憧憬理想的世界。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類已經實現(xiàn)了許多的烏托邦夢想,可是社會的弊端也逐漸暴露,想象中的烏托邦世界變了樣,烏托邦也走向了它的反面,在文學中的體現(xiàn)就是反面烏托邦小說。
19世紀和20世紀的社會歷史背景孕育了反面烏托邦小說的種子。19世紀30年代左右是歐洲文學的一個重要的轉折期,現(xiàn)實主義文學在批判現(xiàn)實社會的同時,依然保持了對美好未來的盼望。人們意識到科技的進步、經濟的發(fā)展,提高了人們的生活水平。但是,人類對自然資源的無限制開發(fā),盲目地崇拜科學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的信條,導致了很多不好的后果。20世紀,西方社會進入帝國主義階段,各個強勢國家為了爭奪世界霸權、自然資源、財富利益,引發(fā)了不可調和的矛盾,矛盾升級最終演變成世界大戰(zhàn)。上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給世界的和平蒙上了陰影,親歷過戰(zhàn)爭的人民深受其害,心靈遭受巨大創(chuàng)傷。戰(zhàn)爭結束,社會面臨著諸如經濟的蕭條、失業(yè)嚴重、社會秩序混亂、極權政治、大國對峙等問題,人們飽受戰(zhàn)爭創(chuàng)傷之后早已筋疲力盡,在恐慌迷惘的生存狀態(tài)中苦苦思考著人類的前途命運,對世界的未來產生了極大的憂慮。
人們開始反思濫用科技造成的惡果,在科技時代出現(xiàn)了人性的異化與缺失;政治的極權化制造了一個夢魘般的世界,讓人無法呼吸自由民主的空氣;自由主義的放縱與自由的淪喪使得人們面臨生存的尷尬境地??茖W技術在很大程度上束縛了人的自由,科學技術的濫用造成自然資源的大量浪費,核能的開發(fā)本應服務于人類的生存,然而各國競相研制核武器謀求軍事上的霸主地位,給世界和平造成極大的威脅。正是基于上述的社會歷史政治背景,人們向早先的烏托邦小說描繪的理想世界提出了質疑,越來越不相信人人平等、幸福和諧的生活,烏托邦走向了反面烏托邦。正如《現(xiàn)代英國小說史》中所說:“當一部作品對未來世界的可怕幻想代替了美好理想時,這部作品就成了‘反面烏托邦’或‘偽烏托邦’的諷刺作品?!盵1]327反面烏托邦是烏托邦的延續(xù),它的存在價值不是要對抗甚至推翻烏托邦,正因為烏托邦的衰落才有了反烏托邦存在的理由。從烏托邦到反面烏托邦的嬗變過程,清晰地反映了19-20世紀西方現(xiàn)代社會人性的扭曲以及心理的危機。
烏托邦與反面烏托邦之間是一種聯(lián)系密切的傳承關系,反面烏托邦文學從烏托邦文學中吸取養(yǎng)分,發(fā)展成烏托邦文學的一個分支。傳統(tǒng)的烏托邦文學為人們構建了理想的境界、和諧的生活,完美的烏托邦往往是一個被高度控制了的社會,人們要對集體事業(yè)抱有長期的熱情,控制個人沖動。莫爾的《烏托邦》就刻畫了這樣的社會,在財產公有的前提下,享有共同的物質財富,權力必須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中。許多反面烏托邦小說描繪的是一個經濟和科技高度發(fā)達、權力高度集中的規(guī)范化社會,換言之,反面烏托邦也可以被看做是烏托邦的進一步發(fā)展。不同的是,它借用烏托邦的這種社會建構來反諷現(xiàn)存社會。19世紀的反面烏托邦文學在肯定烏托邦的美好未來的時候也會嘲諷或否定烏托邦社會中的科技災難,從而預言了科技專制與權力專制對人類行為和思想的控制。19世紀末20世紀初,當烏托邦式的理想逐漸變成反面烏托邦式的夢魘的時候,反面烏托邦文學才具有獨立承擔起諷喻批判現(xiàn)實社會的任務,從此,反面烏托邦文學作為烏托邦文學的延續(xù)才獨立于文學史上。20世紀,科技發(fā)展突飛猛進、極權主義政治盛行,人的異化日趨明顯,反烏托邦文學在這一時期獲得了生長的養(yǎng)分,關注著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進入了發(fā)展的繁盛時期。扎米亞京的 《我們》(1920-1924)、阿道斯·赫胥黎的《美妙的新世界》、(1932)喬治·奧威爾的《一九八四》(1948),被世人譽為20世紀反烏托邦小說中的名作,也就是文學界提及的反面烏托邦小說“三部曲”。
[1]侯維瑞.現(xiàn)代英國小說史[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5.
[2]卡爾·曼海姆.意識形態(tài)與烏托邦[M].黎鳴,李書崇,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1.
[3]喬·奧·赫茨勒.烏托邦思想史[M].張兆麟,等,譯.北京: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
[4]托馬斯·莫爾.烏托邦[M].戴鎦齡,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