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康》記者 羅嶼
責(zé)編 羅嶼 LuoYu7788@126.com
除你以外,在天上,我還有誰呢?除你以外,在地上,我也無愛慕?!杜f約·詩篇》
按陳希米的話講,一切都像安排好的。
丈夫史鐵生在世時每年都要對她說,等他死了,她再去德國參加書展。
2010年12月31日,“死”這件事,在史鐵生這個幾乎與疾病相伴一生的身體上真真切切發(fā)生了。
陳希米說,“你死了,我終于去德國參加書展。我想,一定要與你一起上路?!?/p>
那是陳希米第一次看到骨灰。
她打開丈夫的骨灰盒。她還記得,當(dāng)初他走,朋友們?yōu)檫x骨灰盒建議很多。她不認(rèn)真聽,扭頭找他,想問該選什么。那一刻,她才知道,與他已經(jīng)無關(guān)了。
如今這個骨灰盒,是她選的,她想,該是他喜歡的。那是真正好木頭做的,很沉;線條簡潔、樸素,沒有雕花。她拿出一小片骨灰,放進(jìn)王安憶當(dāng)初送給他們夫婦的一個優(yōu)雅的小木盒里。
沒有眼淚。
或許陳希米覺得,這是她不用孤身獨(dú)行的唯一方式。小木盒每時每刻陪在身邊,丈夫便在身邊了。
史鐵生的確在。
德國小鎮(zhèn)羅騰堡,在碎石子鋪的路面上,在石砌的尖頂房子旁,陳希米長久駐足。漸漸地,她眼前多了他,他還是穿著那件藍(lán)色的沖鋒服,坐在他的電動輪椅上……
她說,他一定是發(fā)現(xiàn)她喜歡這兒,于是來了。他知道她多想他也能跟她一起來看看,于是來了。
之后,她和“他”買了黑森林布谷鳥咕咕鐘。那是他喜歡,她也喜歡的。
她把它掛在北京的家里。時間一到,掛鐘上的布谷鳥就叫,水車開始工作,音樂響起來,男孩和女孩開始親吻……水車、小木屋、門前的柵欄、小樹、草地、木凳、漂亮的窗簾……她覺得,那就是他們未來的家,自由平安。
陳希米每天都會給掛鐘上弦,這個機(jī)械掛鐘不準(zhǔn),和標(biāo)準(zhǔn)的時間不一致。但在陳希米看來,這卻正好。她就是要它的時間和這個世界的時間不同,它是另一種時間,意味著另一種存在,單屬于他和她。
有時,她會讓掛鐘隨便走,完全與這世界不相干。因為他說“沒有時間,只有轉(zhuǎn)動”——她記著呢。
有時,她會讓它夜里不工作,因為他睡覺怕吵啊。
有時,她會讓它隨著人間的時辰,跟著她一起過完白天,再進(jìn)入黑夜。就好像他來訪。這對她而言——時間才是又開始了。
那是屬于史鐵生與陳希米的時間。他們的獨(dú)處時刻。
陳希米渴望那樣的時刻——在家里,和“他”在一起,長久地坐著,可以讀書、寫字——那是他期望她做的事兒。而在她內(nèi)心深處,史鐵生也是一直在的——是她獨(dú)自吟誦時的傾聽者和應(yīng)答者。
2012年12月31日,是史鐵生去世兩周年的日子,而陳希米也完成了她的懷念散文集《讓“死”活下去》。
“寫給你”成為陳希米想念史鐵生的方式。因為在她看來,“寫出來,才跟什么真正的東西貼近了,沒有空隙了,心才是實心的。”“寫出來的,就像保障,想念落成了想念,悲傷驅(qū)走了悲傷。”
丈夫去世后,陳希米試圖讓自己接受史鐵生“死”這樣一個事實。
或許,她有過挫敗感。
就像《讓“死”活下去》所描述的:“我每天都回家,你每天都不在!”“每一樣?xùn)|西,每一個時辰,每一點(diǎn)每一滴都在說你不在!到處都是你,到處都沒有你!”
甚至,陳希米在雜志上看到德國社會學(xué)家馬克斯·韋伯夫婦墓照片后,也會推想自己。她算出韋伯活了56歲,韋伯妻子瑪麗安妮活了84歲,而韋伯死后,她又活了34年。陳希米說,她不知道上帝還要她活多久,還要她做什么,“34年,超過了我們在一起度過的年頭!34年!分別的日子未免太漫長!”
正因漫長,陳希米才需要某種世俗的方式想念丈夫。她甚至開始理解解金玲,也就是劇作家陳白塵的妻子。理解她在丈夫去世之后十四年間,每天為其靈位點(diǎn)香泡茶;理解她在丈夫去世后竟不顧兒女企圖自殺,當(dāng)兒女問她為什么要生下他們時,居然回答:“你爸喜歡孩子,我是為他生的……”
但陳希米知道,史鐵生一定不同意她“效仿”。因為他在時,從來都鼓勵妻子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他甚至到處托孤,希望她能再“嫁出去”。
無論史鐵生還是陳希米,誰也沒有預(yù)感到2010年12月30日,一個本是再尋常不過的周四,卻成了他們相處的最后一天。她甚至記得之前的某天,他還開玩笑說,看來自己一時是死不了了,沒有得任何要死的病,可能真要活到七十歲去了。而在救護(hù)車上,史鐵生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沒事?!?/p>
陳希米還記得,12月30日當(dāng)天她在下班路上接到史鐵生給她的最后一個電話。五點(diǎn)半他們還在家,他說:“今天全賴我?!笔疯F生指的,是上午透析前他們曾為護(hù)腰粘鉤設(shè)計是否合理的爭執(zhí)。而救護(hù)車到了后,她仍然沒有對噩運(yùn)有所感覺,甚至猶豫去不去醫(yī)院。她想,這么冷的天,別得不償失給他弄出感冒來。
到醫(yī)院,得知是顱內(nèi)大面積出血,陳希米決定不做開顱手術(shù)。
再之后,史鐵生進(jìn)了手術(shù)室等待做器官移植?!澳菚r,已經(jīng)意味著永遠(yuǎn)沒有了你,”陳希米回憶說,“你做得滴水不漏……嘎巴死;順利捐獻(xiàn)器官……之后第四天是你的六十歲生日,我們跟你聚會,試圖使你‘卷土重來’。”
靈魂相戀 在朋友們眼中,史鐵生與陳希米是真正的靈魂伴侶。他曾寫過:“我真的活過來。太陽重又真實。晝夜更迭,重又確鑿。我把夢里的情景告訴妻子,她反倒脆弱起來,待我把那支歌唱給她聽,她已是淚眼漣漣?!?/p>
史鐵生在時,朋友們曾開玩笑說,他和陳希米沒有過婚禮,應(yīng)當(dāng)在他六十歲過個隆重的生日,請好多人,像現(xiàn)在人家結(jié)婚收份子錢一樣,那得收多少?只是,他的六十歲生日,那個在陳希米口中試圖使他“卷土重來”的聚會,竟是葬禮。
史鐵生不喜歡遺體告別,陳希米就堅決不搞。葬禮也沒有哀樂,因為陳希米覺得,丈夫一定愿意如此。告別會的工作人員認(rèn)為只有白色的蓋布“才像樣子”,但陳希米執(zhí)意要給史鐵生蓋上被他稱作“巨能蓋”的暖色花被,因為在她看來,那是他喜歡的,被里“藏”著他二十多年的生活。當(dāng)有朋友抱怨有官員來告別會,說長長的官話,并半途離開時,陳希米則認(rèn)為,若史鐵生在,也是不會拒絕“官員”的。因為他是一個“老好人”,不是原則問題,不會拒絕,更何況對方是真心。
那一天,陳希米以“聚會”為名,說出了對丈夫深深的思念。
她說,史鐵生一輩子最大的福氣是朋友多,和朋友,他們有過無數(shù)次難忘的聚會,可是,特別是到了透析多年之后,他卻成了朋友們的聚會上最煞風(fēng)景的那一個,養(yǎng)精蓄銳地等待聚會,剛在興頭上,他就累了,要撤……幾乎每次都是意猶未盡。如今不會了,“今天,我們不用再時時看表,怕他累,怕耽誤他寶貴的、少得可憐的用來寫作的時間。今天,他有的是時間,有的是力氣,和我們一起盡興,再盡興?!?/p>
陳希米還說,死,曾是他們兩個人幾乎隨時調(diào)侃的話題。1997年,他們在普林斯頓大學(xué),草坪上,一個孩子在捉螢火蟲,陳希米記得,他向往地看著那個孩子,對她說,“你記著,有一天我死了,那個孩子,你肯定認(rèn)得出,就是我?!?/p>
陳希米在史鐵生追思會上的發(fā)言,平靜卻撼動人心。
而史鐵生對陳希米最美的情話,被外界所熟知的,恐怕就是那首《希米,希米》:“希米,希米/你這順?biāo)h來的孩子/你這隨風(fēng)傳來的欣喜/聽那天地之極/大水渾然、靈行其上/你我就曾在那兒分離……希米,希米/你來了黑夜才聽懂期待/你來了白晝才看破樊籬/聽那光陰恒久/在也無終、行也無極/陌路之魂皆可以愛相期?”
曾經(jīng),陳希米怎么也不會想到,史鐵生會把寫給她的情詩拿來發(fā)表。這“多么不像他?!备螞r,陳希米之前曾說過多次,將來要把他們倆的情書都燒掉。
見到情詩發(fā)表,陳希米有點(diǎn)吃驚,但她當(dāng)時忙得沒有多想,只是想,“他老了,就讓他臉皮厚吧?!笔疯F生離開后,她才懂得他的良苦用心——“他是在為死做準(zhǔn)備,他要人家知道,他的老婆是他的幫手,也是他的知己。他要感激她,要彰顯她,要給她榮耀?!?/p>
在外人看來,史鐵生與陳希米愛得如同神仙眷侶。
友人趙為民曾撰文回憶,陳希米會為丈夫隨時遞上藥片,捏腿,繳費(fèi),蓋章,接電話……處理一切他做不到的煩心瑣事,又隨時笑盈盈地與史鐵生哲學(xué)對答。用陳村的話說:“那是天使的笑,是那種忘憂的笑,忘我的笑,來去自由的笑,讓看到的人也喜悅的笑。沒人比她笑得更美好?!北慌笥褌儜蚍Q是“史辦主任”的陳希米讓“凝重的史鐵生再沒有裝扮殉道者的理由和必要了?!?/p>
和史鐵生做了近20年鄰居的王耀平則記得,他的“鐵哥”和他講過“沒有陳希米,自己就活不到今天?!笔疯F生還說:過去逛書店,他需要帶個望遠(yuǎn)鏡,對著柜臺書架觀望,選書買書都很費(fèi)勁。有了陳希米,她買什么書,自己就看什么書;她喜歡的書,也是他喜歡的。在王耀平看來,陳希米影響了史鐵生。她的光輝把他照亮。
史鐵生夫婦靈魂層面的相知相依,被無數(shù)友人稱頌艷羨。皮皮說,“鐵生和希米在平凡的日常細(xì)節(jié)中建立起的精神世界,以及那里所發(fā)生的一切交流,像陽光透過濾鏡,點(diǎn)燃了生活中的細(xì)節(jié)瑣事。他們在一起讀尼采和一起吃飯;他們在一起交流《理智設(shè)計論》和他們一同去醫(yī)院透析……一切都像繩子一樣編織起來?!?/p>
這種心靈相依,直到史鐵生生命的最后一刻。曾有報道,史鐵生去世前,陳希米去旁邊病房辦理捐獻(xiàn)器官手續(xù),她剛走,史鐵生就“全身掙扎,心電圖立刻亂了”。她回來,史鐵生便好,再去,又不行。最后,陳希米只好把手續(xù)拿到病床旁邊辦,史鐵生便“安安靜靜了”。
在社會情感策略方面,主要調(diào)查學(xué)生處理學(xué)習(xí)動機(jī)、學(xué)習(xí)焦慮時的情感策略處理以及在合作式學(xué)習(xí)的社會策略上使用情況,調(diào)查結(jié)果見表3。
史鐵生二十多年的老友章德寧曾對媒體說,在陳希米之前,不止一個身體健康的女性喜歡史鐵生,他有過情感掙扎,但最終還是拒絕了?!耙驗樗芙^同情,厭惡憐憫?!?/p>
關(guān)于史鐵生的“曾經(jīng)”,陳希米最清楚不過。
她記得,某年某月的一天,他和她講自己過往的故事。他抽著煙,慢慢說,她卻哭得停不了。因為她知道他心里的苦。因為她和他一樣,信仰愛情。
“一個癱瘓的男人,對他心愛的女人并且愛慕他的女人說,如果你確定不是愛情,就請離開,再痛苦也是我自己的事;如果確定是愛情,就必須留下和我在一起(決不要跟那些俗人一樣)?!标愊C讓懴碌倪@些,剛好證明她懂得她所愛的男人,懂他的自信,他的執(zhí)著,他的瘋狂,他的自尊,他的驕傲,他的誠實,他的信仰,他的絕望……陳希米更懂,“即使他(她)高位截癱,你也可能對他(她)有對一個健康的男人或女人一樣的欲望,反過來,高位截癱者,對男人或女人也一樣有性欲,有親吻和撫摸的欲望,有性交的欲望……”
陳希米說,誠實,是史鐵生留給她的最大財富,是對付人生最有效的方法。
因為誠實,陳希米并不諱言那個曾經(jīng)與史鐵生有過長久肌膚之親的女人,她稱她為H,她甚至認(rèn)為,H是她可以毫無保留的人。
陳希米在《讓“死”活下去》一書中對H寫道:無論怎樣,你給過他這么多的愛,這么多的安慰,用他自己的話,他曾經(jīng)對我說過的,他說你是救過他的人,他一輩子都不能忘。你一定還記得十年前我給你的信:“我經(jīng)常想,要是沒有你,說不定史鐵生會走不過那段艱難的日子的?!?/p>
陳希米回憶,史鐵生生前,曾一再讓她給H寄書。陳希米說:太貴了,寄國際郵件。史鐵生笑:你敢不寄?地址變動,書被退回來。史鐵生又托老同學(xué)輾轉(zhuǎn)打聽新地址。陳希米感慨“當(dāng)著老婆,做這些事心里真有底?!钡愊C字?,史鐵生做得堅定、從容,因為那是他“想過無數(shù)次的事情”,那是他“心里最寬厚的地方”。他“懷著最大的善意”,更像是“對命運(yùn)最大的感激”。
至于自己與史鐵生的愛情,陳希米說,他們最初便堅信要愛得“不同凡響”。
大學(xué)時,陳希米在小說《公開的情書》讀到一句話“我愛你,以我童年的信仰?!睍兄魅斯粋€叫真真,一個叫老久,真真、老久,特別符合她對愛情的想象和期待。后來,她說給史鐵生聽,再后來,她發(fā)現(xiàn)他把這句話寫進(jìn)了文章。她一點(diǎn)也不意外,因為“情種都是這個樣子。情種,就是打小就信仰愛情。”
陳希米記得,曾經(jīng)她問史鐵生:她棒還是他棒?“當(dāng)然是我!”史鐵生說。陳希米不服:“可人家都說男人是女人塑造的?!薄罢f得沒錯!”史鐵生答?!愊C渍f,這個時刻,是她最滿足的時刻,她以為那是她人生最大的成功。
2013年1月4日,如果史鐵生仍在,這是他62歲生日。這一天,史鐵生網(wǎng)絡(luò)紀(jì)念館刊發(fā)文字,追問:“靈魂安在天堂,骨灰安葬何地?
史鐵生去世兩年,他的骨灰并未如萬千讀者所愿安葬在北京地壇公園。陳希米則認(rèn)為,骨灰隨緣。
但其實,作為史鐵生的妻子,陳希米何嘗不懂地壇對于史鐵生的意義。丈夫去世后,她說自己曾模仿激情的青年,去了地壇?!拔覜]有別的方式”,陳希米說,她不知道還能做些什么才能與他相關(guān)。
陳希米也想過把史鐵生的骨灰埋在地壇。沒有碑,也沒有墓志銘,沒有痕跡,也不要什么人知道。只有那些大樹,一直安靜坦然,“他們只是默默地和你在一起,永遠(yuǎn)在一起。你肯定喜歡這樣的方式,真正的朋友的方式?!?/p>
但有時,陳希米也會“自我矛盾”,她會向往和史鐵生有一座共同的墓,她會精心設(shè)計,刻上他的墓志銘:我輕輕地走,正如我輕輕地來;以及我的:下一世我還將順?biāo)瘉怼?/p>
而擁有一座墓的原因,在陳希米看來,卻又是那么“簡單”——只是“還可能會有情侶來看我們倆。因為他們相信古老的愛情,因為他們?nèi)绱讼鄲邸?/p>
但,墓,只是形式。史鐵生說過,“不管那形式,我們不論怎樣都在一起,在天在地,永不相忘”。
陳希米還記得,史鐵生說,下輩子要做風(fēng)。而那風(fēng),當(dāng)然會經(jīng)過地壇,也經(jīng)過普林斯頓……經(jīng)過每一處她去的地方。
她堅信:那風(fēng)比得過火車,比得過飛機(jī),不論她到哪里,都緊緊相隨。
她堅信:那風(fēng)里,必帶著他的味道,他的聲音,他的牽掛,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