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詩哥
一直以來我追尋人的意義,卻不曉得女人或男人竟比人豐富。這一發(fā)現(xiàn)讓我十分驚訝,仿佛是女士從街上投來的嬌嗔的一瞥。
因?yàn)椴欢?,所以我一直讀不懂張愛玲。女人的腸子都是花花綠綠的,所以我不懂。我沒想到,男人的腸子也有花花綠綠的,例如胡蘭成。所以他懂張愛玲。
張愛玲是個靜極了的人,她的靜容納了全世界的動。這大概跟她的童年有關(guān)。從《天才夢》中我們知道,她有一個天才夢,那么古怪,卻又那么正當(dāng)。在《對照記》中母親和姑姑是她的偶像和摯友。在《燼余錄》中我們知道,她有一個圍城期間冒死去看電影、當(dāng)流彈打碎了玻璃窗還在洗澡盆里從容地潑水唱歌的同學(xué)。從《私語》中我們知道,她曾受過父親的禁閉,一個普通孩子遭受過禁閉后都會變得敏感、纖細(xì),更何況,她父親禁閉的是一個天才。她父親是個鈍極了的人,不知道兵氣溢滿了整個房間。
這兵氣流入俗世,便有一種寂靜的熱鬧:香港失陷造就的傾城之戀,封鎖期間在電車上如驚鴻一瞥的調(diào)情,曹七巧不動聲色地?fù)魵⑺膬号蜁r代……這不過是一顆簡單的心在夜間吹起的小喇叭。
寂靜和安靜是不一樣的,寂靜是深深的,有些幽暗,有些誘惑,能引起回音。因此,張愛玲的蒼涼是一種啟示。而安靜是明亮的,陽光能照射進(jìn)來。它是喜樂的、潔凈的,所以它是大的。它就像窗外的樹葉,如此神秘地站在那里,它在寧靜地等待著來自另一個地方的啟示。
看《傾城之戀》時,真不知怎么形容:還剩下十頁,停電了,時間在黑暗中回轉(zhuǎn);出去兜轉(zhuǎn)一圈,回來后燈又亮了:原文再續(xù)書接上一回。張三四以前說看完一部偉大的作品會有一種被傷害的感覺??赐炅恕秲A城之戀》,我也有這種感覺。這小說以前我也翻過,卻無法進(jìn)入。這次走進(jìn)她的寂靜,真是奇觀,再出來時,發(fā)現(xiàn)陽光搖曳,樹影婆娑。
這種華麗的樸素和樸素的華麗,大概就是她參差的對照的手法,是她美麗的蒼涼的手勢,這種咿咿呀呀的絕望誰能說得完。我也有一種惆悵:這時代不是在重演那時代嗎?只是演得如此卑劣,這“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提也罷”。胡蘭成說:“是流彈和炸彈把柳原和流蘇的機(jī)智與伶俐、自私與軟弱都撕掉,剩下素樸的一男一女,很少說話,卻彼此關(guān)切著?!笔堑模斓亻g的塵灰蕩滌而盡的時候,剩下的大概是一種素樸的輝煌和一種偉大的單純。胡真是懂,這又是另一出傾城之戀,只是結(jié)局不一樣。世人會贊美柳原和流蘇,卻不會原諒胡蘭成和張愛玲。
朋友推薦我看《午夜巴塞羅那》,我是懷著看喜劇的心態(tài)看完的,這合乎伍迪艾倫的初衷:獻(xiàn)給巴塞羅那的一封情書??赡芩麤]有想到,這大概是史上最沉重的一封情書:人類經(jīng)歷了幾千年文明之后,反而不知道如何去愛了。
這是很真切的,我們就是處身于這樣的情景中。然而,為什么會這樣,才最是我要關(guān)心的問題。電影里沒有哪個人是有一點(diǎn)節(jié)制的,個個都那么任性,神經(jīng)兮兮,借愛情和藝術(shù)的名義行兇。藝術(shù)是什么東西啊,竟讓人如此迷亂?我想起兩個比喻:一、安徒生說:這是華麗的看得見的“皇帝的新裝”。二、張愛玲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爬滿了虱子。畢竟,安徒生、張愛玲比伍迪艾倫更嚴(yán)肅、更值得尊敬。那女子用華麗莊嚴(yán)的筆法傳達(dá)她的蒼涼,記錄人們(包括她自己)是如何不懂得愛。這大概應(yīng)了張恨水等人的生活哲學(xué):大凡武俠小說,都離不開四個字:恩、怨、情、仇。而那男子,則用他純潔的筆法,用他的軟弱和失意,一次又一次升起了人們的希望。
如果說這是信仰問題(如童話般純凈的仰望上帝的丹麥和充溢著神話、傳說、傳奇的世俗的中國),可能會嫌切入點(diǎn)太大。但這確實(shí)是兩種不同的生存品質(zhì)。我想起了《東邪西毒》等等一系列香港電影的對白:“如果不想被人拒絕,最好的辦法是先拒絕人。”“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冷?!薄拔覀冇肋h(yuǎn)都回不了頭了?!边@就是典型的香港電影的對白。在這世界上,大概沒有比香港更能自我完善的世俗社會了:我是廟街霸王花。這條道路的終點(diǎn)不難想象:《水滸傳》,或者《午夜巴塞羅那》。
小時候我沒怎么看過童話,只看過鄭淵潔的,結(jié)果便是對童話失去了興趣,直至去年開始讀安徒生,那種源自于愛的憂傷深深打動了我,這是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愛的一部分,讓我仿佛經(jīng)歷了第二次童年,重新做人。我是如此深切體會到這種喜悅。這條道路的終點(diǎn)是:天堂。因?yàn)?,生命的本質(zhì)是為了他人的美好。
張愛玲的天才,有驚天動地的力量和花團(tuán)錦簇的美。這個寂寞的老姑娘,在經(jīng)歷人類的風(fēng)塵后,愿她得到安息。也有另一種類型的天才,也有驚天動地的力量和花團(tuán)錦簇的美,卻沒有蒼涼,如《天使愛美麗》,那個安靜、獨(dú)特、善良的女孩,不難看出導(dǎo)演的意圖或者祝福:她理應(yīng)成為新女性的典范。
我會想,這種蒼涼來自哪里?為什么人們會喜愛這種蒼涼?而基督徒卻沒有這種蒼涼?
“我實(shí)在告訴你們,你們?nèi)舨换剞D(zhuǎn),變成小孩子的樣式,斷不得進(jìn)天國?!边@是耶穌從十字架上發(fā)出的召喚。
孩子是誰呢?孩子當(dāng)然不是指生理階段上的孩子,也不是長到四十歲還孩子氣的人,如果一個四五十歲的漢子還用他兒子孫子的口吻講話或者撒嬌,我們會覺得很奇怪的。我想孩子是指最初的人,也就是柔和、謙卑、不嫉妒、不自夸、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喜歡不義、對事物充滿喜愛而非僅僅擁有一個概念、凡事相信、凡事盼望的人。而孩子是永遠(yuǎn)可以重新開始的。
風(fēng)來了,窗外的樹葉簌簌作響,我聽見了,如同天籟?!拔ㄓ谢氐絾渭兊脑搭^,才能因應(yīng)繁復(fù)的事象。”這便是我的啟示,是一種開始,與張愛玲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