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敏
我是第一次洗牙。不知道牙科的病人如此之多,一溜兒病床排開,還有那么多人在等。坐在長椅上等,看見前面躺著的女人正在洗牙,不時昂起頭來側(cè)過身子吐出一口一口的血水。我有些惡心,繼而心悸,注意看她的臉色是否痛苦,她卻只是閉著眼,一臉的漠然。只覺得心里壓迫得厲害,想打電話,醫(yī)生卻已叫到我了。
躺下了,立即閉上眼睛,怕的是這樣強(qiáng)烈的燈,怕的是那雙陌生的眼睛。每次聽到那指令性的話語:“張開——”總是羞愧的,身體的洞穴,自己也從未看清。想象著洞穴里的滄桑,原來一直當(dāng)作秘密的,酸楚地守著。這樣的時刻,再無遁形之處了。我對病人愛上醫(yī)生的說法,總是心存懷疑。比如現(xiàn)在,一個再優(yōu)雅的人,張大著嘴扭曲了臉,露出的也是齲齒、牙垢,甚至還有變味的菜根或肉絲什么的,又怎么有美感可言。身體問題總是讓人尷尬的。很年少的時候,女孩子們愛設(shè)想未來愛人的模樣,也包括職業(yè)。被問起過,我回答,只要,不是醫(yī)生。因為,太理性。那當(dāng)然是武斷的,醫(yī)生未必沒有浪漫的。其實還是不愿看見太真實的自己,每次到醫(yī)院總不愿意看清醫(yī)生的臉,怕日后不經(jīng)意在路上會再碰見,會認(rèn)出那雙手,憶起此刻難堪的細(xì)節(jié)。
胡思亂想之時,醫(yī)生已開始操作了。當(dāng)時也沒有看清醫(yī)生手里到底拿的是什么樣的器具。事后有人問,我說,感覺是一臺碎石機(jī)開進(jìn)了口腔里。人已動彈不得,任它在牙齒的表層磨著,切割出巨大的“滋滋——”聲響。很快口腔里便積滿了水,起來吐時,睜眼看,卻無紅色,是清水。才知并未出血。醫(yī)生在一邊說,最好是每年來洗一次。卻感覺那碎石機(jī)正將表層的牙都磨成粉末飛濺了,心想牙定是薄了一層。如果年年這樣薄下去,若干年后還存幾何。便不敢答他的話。醫(yī)生又問,平常是否吃硬東西多,說磨牙有兩處缺損,需要修補(bǔ)。起來時,整理好衣物,待要再問可有什么要注意的,回頭看時,卻發(fā)現(xiàn)都戴著口罩,穿著白衣,幾個年輕的醫(yī)生個子都差不多,我竟分不清。其中的一個見我張望,說,下周一再來復(fù)查吧。我點頭,依然沒看清他的臉。心里倒一陣輕松。看來我的擔(dān)心真是多余了。我就是有心去記他,只怕也難。他那么多病人,更是過眼煙云了。
發(fā)現(xiàn)那些牙垢是在今年春天。當(dāng)時我剛洗完頭發(fā),在陽臺上照鏡子。夕陽如金,風(fēng)也溫柔??墒俏彝蝗豢吹搅怂鼈?,藏在牙的背面。人僵在了那里。之后的很多個夜晚,我隱在月色里,靠著陽臺的水池刷洗著牙,一遍又一遍,非常努力。潛伏在牙齒上的那些陰影卻怎么也刷洗不掉,它像瓶底的茶釉,水流去,留下堅實的痕。忽然想起電影《麥克白》中那個洗手的細(xì)節(jié),人有些恍惚。又想起十三歲時的課堂,那一天忽然看不清黑板上的字,窗外陽光清冽,天藍(lán)得澄澈,可是我一再揉眼,黑板卻還是模糊,眼睛里像突然起了霧。身邊的一切都遠(yuǎn)了,我感覺自己掉進(jìn)了一個陷阱,極突然的陷入。而這是自己身體的陷阱,我們不知道它在哪里,它在何時等待著我們。但是知道它在,張開著洞口,等我們一直向前走。我坐在眾多的同學(xué)之間,突然覺得他們都是流水,都和我沒關(guān)系。我比他們更早地掉進(jìn)了那個黑洞。他們不知道我的孤獨。我趴在桌子上哭起來。
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牙疼。有人說,那年月小孩子牙疼,是一種幸福的象征。因為能吃得上糖。但我早已不記得糖果的香甜了,只記得那無窮盡的疼。父親無奈,遍翻藥書,查得黃荊根煎水可以治。于是村人常看見我端著個大碗,鼓著腮幫,含著那青色的液體。那藥見效慢,而且我總懷疑,如果不含著它,疼到一定的時候也自然會止住的。牙疼原本是一陣陣的。但是我每次叫疼,母親就手足無措,喊父親:“還不快去挖黃荊根!”七歲那年中秋節(jié),母親端上剛打好的糍粑,叫我們?nèi)L。誰知我才咬一口,就哭開了。疼得受不了。父親放下碗,正要找鋤頭,母親卻一聲喝:“就沒其他的法子嗎?看疼成這樣!”父親沉吟,說,要不換個方子試試。傍晚時分,父親回來了。他的手里拿著幾顆黑色的小球,他說是楓樹果。那時我的牙疼已稍緩,但是滿臉淚痕,人已倦極,只聽任他們擺弄。第二天我聽說,他們將那楓樹果燒成了灰,敷在了我那疼的牙齒上,然后我含著它睡著了。奇怪的是,從那以后,我再也沒鬧過牙疼,平平安安地,一直到現(xiàn)在。
我總是懷疑那個夜晚的真實性。那些在童年里一點點啃嚙我的清晰的疼,怎么可能在一覺醒來就煙消云散了呢?真的是因為那幾顆楓樹果嗎?成年后,我多方詢問過,甚至上網(wǎng)查詢,但是沒有找到任何楓樹果能治牙疼的依據(jù)。難道說,那僅僅是一種巧合,我的牙折騰累了,在那一個夜晚徹底安分了下來?事隔多年,再回頭去看,疼也已不在。一切往事,都成了桃花源。
之后我上了學(xué),開始換牙。那些疼過的想象中千瘡百孔的牙,終于可以換掉了。心里欣喜,每一天都是新的,像躲藏著無限的奇跡。父親也是高興的。叮囑我,掉的牙不可扔了,用手絹包好帶回來。說出來會惹人哂笑。那時候父親很嚴(yán)格。他說,牙掉了,要讓它們有一個好的去處,如果是下邊的牙就讓它向上拋到屋頂上,如果是上邊的牙就扔到床底的角落里。在做這些之前,必須把自己的雙腳并攏,腳尖對齊,這樣長出的牙才會齊整。他讓我站在高高的青石上,反復(fù)比對,確認(rèn)我的腳尖很齊了,才把手絹交給我。我小心翼翼地打開,看見那尖銳的小牙安靜地閃著光,我將它撫摸了一遍,然后捏著,投向屋頂?shù)耐咂?。它很干脆地落進(jìn)了瓦縫。父親滿意地將我抱下來。那時候在我們村子里有很多禁忌,比如,剪指甲不要對著火盆,說是指甲掉進(jìn)火里手會生出灰指甲,又說,不要在夜里剪指甲,會連記性一起剪掉了,以后愛忘事。年少時極反感這些的,因為知道是毫無依據(jù)的,指甲和牙齒一旦脫離身體,就和我們毫無關(guān)系了,就像我們在路上吐了一口痰,難道我們還會為了它的去向憂心忡忡,擔(dān)心它弄臟而影響到我們口腔的清潔?但那些話還是住在了我的心里。有些夜里,我低頭剪著指甲,就想起,身邊再沒有人說這樣的話來煩我了,感覺太空曠。有些時候,我在月下散步,忽然憶起那時總不敢用手指月亮,怕在睡夢中被割傷耳朵的事。如今縈繞心上的再不可能是這樣的事了,而我走在月下,卻似乎真的被月亮割傷了,只是傷的不是耳朵。回憶著那些嘮叨,心里漫過甜蜜的感傷。忽然覺得有所禁忌是好的,它讓我們變得莊嚴(yán)。就像那些個暮晚,我站在青石的高處,石的清涼一直爬上來,我在完成著,一種儀式。無論是為了什么,那樣的肅穆本身已讓我懷念。
可是我卻并沒有如父親所愿,長一口齊整的牙。父親擔(dān)著心,一再跟我說,千萬不要用舌頭去舔新長的嫩牙。我問怎樣舔,他做了個示范動作。一個人的時候,我悄悄用舌頭試了試,觸到軟軟的牙床上鉆出的一個小角,它怯怯的,尖尖的,那么小,嫩嫩的一朵芽。我真開心可以用舌頭撫摸著它,觸摸到它的每一寸生長。它在我的牙床之上,在我的身體之內(nèi),像一棵樹一樣,無聲地長。一切是多么安靜而美好。我閉上眼睛,想聽到它拔節(jié)的聲音。想象它長成的那一天,我輕輕啟唇,陽光灑進(jìn)來,它就會開出花來,閃著瓷白的光,是何等的驚艷??墒撬鼈儏s在我凝望的目光里拐了個彎。我在鏡子里看見都已長成的參差的它們,才想起父親當(dāng)初的話。依然不能相信這其中的因果,與牙齒相比,舌是多么的柔軟,怎么可以改變得了它的方向?我也責(zé)怪過父親,正是因為他的反復(fù)提醒,讓我走向了反面。是否因為他的過分關(guān)注,讓我的牙齒經(jīng)歷了那一份生長的曲折?已經(jīng)不能設(shè)想,如果一開始我就不去注意它們,任其自落自生,它們會生長成什么樣子。我必須面對的是,此后一生的相伴,它們被稱作恒牙。
成年以前,我的照片很少。寥寥幾張,翻出來看,也都是羞澀的,沒有一張露出牙笑的。似乎記起母親曾囑我照相的技巧,笑也只能淺淺的,看起來嫻靜些。其實我知道她是叫我將那參差的門牙藏起。有時忘形,大笑過后,忽然想到牙被人看了去,就覺得懊惱。有段時間喜歡看周海媚,說不上是哪里親切,某一日突然醒悟過來,是因為她的牙。好像心里某個一直不通的地方也突然透亮了。未見得規(guī)則的就一定是美的,每一種排列都應(yīng)該有它自己的道理,我怎么可以一直捂著牙呢,我應(yīng)該讓它們和其他的線條一起在陽光下,彼此習(xí)慣,相互契合,直到散發(fā)出它所應(yīng)有的光澤與美。
現(xiàn)在的照片,因為笑著,幾乎都露著牙。實際上,我已經(jīng)很少特意去看,去注意美與不美。因為牙齒和身體的其他部分一樣,從心理上我已認(rèn)同了它。接下來重要的是,我們?nèi)绾芜_(dá)成默契,過余下的日子。我需要它堅實、篤定,經(jīng)得起天長日久的咬嚼。曾聽一個同事說起,她的牙經(jīng)常斷損,稍不慎就聽到脆響,必須不斷地去補(bǔ)。很多年了,她是牙科去得最勤的病人。她深受其苦,吃東西也十分小心。她的牙看起來很潔白,細(xì)細(xì)的,玉米粒一樣平整。摸摸自己的牙,才感覺到,存在著,還堅固,是幸福的。
再美的牙齒,有一天,也會落。那時候,我們又將像剛來到這個世上一樣,只能依靠溫暖的牙床了。我們從容,緩慢,吃著最柔軟的食物,在一場長長的咀嚼里夢此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