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午后四點(diǎn)多,太陽依舊不知疲倦地飽滿著。長途汽車站廣場里,人來人往。我撐著傘,在一角等車。
在我旁邊蹲著的,是兩個十五六歲的小伙子。衣服有些邋遢,精神也有些疲倦。之所以注意到他倆,是因?yàn)樗麄兓艁y的眼神。
不大一會兒,一個身穿深藍(lán)色上衣,頭發(fā)有些凌亂,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女子出現(xiàn)了。她畏手畏腳地來到男孩身邊,張張嘴,想說什么,又合上。那緊張的樣子,似乎是在面臨一場生死抉擇。
其中一個男孩似乎感覺到了她的到來,剛剛慌亂的眼神一下子變得極具爆發(fā)力,他怒目著:“你來干什么?誰讓你來的?滾!”
我在旁邊聽得心顫。他竟然叫那個女人滾!那個女人,足可以做他的媽媽了呀。
那女人不但不急,反而換上歡喜的笑容,趕緊湊上前去,柔聲細(xì)語地說:“回家吧,你們出來兩天了,我和你爸、你叔也找你們這么長時間了,有什么事,咱回家說好不好?”
果然是他的媽媽。我看她的身后,有幾個男人在幾步遠(yuǎn)的地方關(guān)注著他們。
“你們走吧,我不回去!”那個男孩依然憤怒著。
女人不惱,笑著,那臉,有幾分滄桑,但每一個紋路里,都是滿滿的真情,滿滿的看到兒子時開心的愛。她低聲地近乎乞求了,說:“你看,你出來這些天,也吃不好睡不好,我跟著你都一天了,也不見你吃點(diǎn)東西,回家吧,有事好商量,好不好?”
旁邊的男孩似乎動搖了,看看這個憤怒的男孩,靠近一點(diǎn)他,但沒有說什么。憤怒的男孩不再說什么,固執(zhí)地把頭偏過來,死死地盯著遠(yuǎn)方。
那女人彎著腰,蹲下來,看著他,等待著。一霎時,安靜了下來。
看著他們,往事一下子涌了出來。
那年,自己中考意外落榜,又不甘心就此罷休。于是,選擇了復(fù)讀。復(fù)讀,是在離家七十多里地的市郊中學(xué),學(xué)校里沒有宿舍。爸爸找到了一個遠(yuǎn)房的親戚,賠著笑臉,送上諸多自家產(chǎn)的大豆、花生之類后,我便在親戚家住了下697e72435f6448c2735f710be9c9d636來。我每天早出晚歸,每天緊著做家務(wù),每天盡量早早寫完作業(yè)。因?yàn)?,晚睡了,親戚家上五年級的小妹妹會和她的媽媽大哭大叫,她說她睡不著。其實(shí),我知道,她不歡迎我的到來。于是,我盡量做到最好。那時我飯量很大,可是不敢多吃,小妹妹大大的眼睛會斜睨著我,低低地說:“哼,真能吃?。 ?/p>
十六七歲的年紀(jì),滿滿的都是放不下的自尊,干脆,不吃了。早早地背著書包上學(xué)去。剛走到門口,聽到小妹妹哈哈的笑聲,我的眼淚忍不住流下來。但想到自己是為了上學(xué),就咬牙堅持著。
一頓兩頓不吃也就罷了,時間長了,真的堅持不住了。一天早上,我還在收拾書包,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親戚一家出去了。我背著書包,路過廚房,慢下腳步,拿過一個燒餅,塞在口袋里,瘋一樣地向?qū)W校跑去。拐過墻角,三下兩下,把燒餅塞進(jìn)嘴里,噎得我直伸脖子。跑到學(xué)校自來水管下,喝了口涼水,才算好點(diǎn)。我喘口氣,定定神,眼淚,不由自主流下來。
月考后,我回家了。狠狠地吃了一頓媽媽蒸的饅頭,那叫一個香啊!晚上,我肆無忌憚地看書寫字,任憑媽媽一遍遍地催促早點(diǎn)睡覺,我享受著在家的快樂,安心。
后來,因?yàn)榉N種原因,我終于又得以回到了原來的學(xué)校,終于又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了。接下來的日子,我在家的呵護(hù)里努力著,終于如愿以償。
想起這些,我的眼潮乎乎的。不過是寄人籬下,都如此艱辛,何況是羽翼未豐,無依無靠獨(dú)自流浪呢?
我看那個憤怒的男孩,猜想,他應(yīng)該也是愛家的吧。不過是青春的叛逆,讓他固執(zhí)得迷了方向。我湊上前,蹲下,說:“小伙子,和媽媽回家吧,她會答應(yīng)你的?!?/p>
其實(shí),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想讓孩子回家。
“是啊,是啊,這大姐說得對,兒啊,媽媽肯定答應(yīng)你,好不好?”那中年女子一下子開心了起來,好像看到了曙光,感激地看我一眼,趕緊對著憤怒的男孩說。
那男孩用一種疑惑的眼光看看我,然后,轉(zhuǎn)向那中年女子,質(zhì)問道:“你答應(yīng)我不讓我上學(xué)了?”
“好好,回家就去學(xué)校,和老師說。”
“那你答應(yīng)我,讓我去村里廠子上班?”
“好好,回家就帶你去找……”那女人一個勁點(diǎn)著頭,賠著笑臉,往前湊了湊,想去拉男孩,但終究沒有伸出手,她怕啊,她怕一拉,孩子又跑了。
其實(shí),在別處,我也曾看到過這樣的情形:十幾歲的孩子,渴望自由,不愿意父母管束,偷偷離家跑了。當(dāng)父母心力交瘁地找到他們,懇求他們回家的時候,他們總是有這樣或那樣的理由,不屑一顧……
我本想等那個男孩和媽媽離開的時候,再走的,可是,我的車到點(diǎn)了。我不得不走,走的時候,我溫和地說了一句:“小伙子,我也是出門的,出門在外真的很辛苦,和媽媽回家吧!”
然后,我揮揮手,匆匆走了。我沒有看到他和他的媽媽離開。透過車窗,我看到那個憤怒的小伙子和媽媽一起站了起來。夏日的余暉,暖暖地籠在他們身上。
路上,我默默祈禱:孩子,回家吧,那個家,也許貧窮,也許丑陋,也許固執(zhí),但無論怎樣,那里的愛,都是那樣醇厚,那樣芳香,那樣溫暖,那樣寬容,那樣血濃于水。
編輯 楊逸
【傅樹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