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國治
我常會登上一些很沒必要的旅程,去到一些頗沉悶的地點,有時還選擇了一些很不便利的交通工具,將自己弄得單調甚至微顯困頓的境地。但很奇怪,我又常常一下子便忘卻了它是怎么的無聊。
自上海至廣州的火車,原擬買的車次票已售完,只好買另一趟,此車較慢,需28小時多,多出4小時。
上車不久,大約還不到嘉興,有類似“鐵路偵查”的兩個人進入車廂查票。
上鋪問完問中鋪,中鋪問完問下鋪,接著問我對面下鋪的一位年輕媽媽:“票在哪買的?”“在南通。”“手續(xù)費多少?”“5元。”“就5元,沒多收?”“沒有?!?/p>
車行緩緩,微感寂寥,最好是睡覺。事實上我選乘火車,便是圖睡覺。白天睡,晚上也睡。然這一個月的火車旅途,竟皆睡得不多。香港至北京(T98),車行24小時,停的站很少,原希望總可睡個十幾小時,不成。北京至太原的火車上,車行八九個小時,卻因鄰床打鼾,我還倒頭睡了5個小時,聽其余受害乘客說,他們一夜沒怎么睡成。
躺在鋪位上,睡了一下,仍是醒著的。耳中多半是對面下鋪媽媽與活潑好動的2歲兒子的南通語言,便這么似聽似沒聽地流入耳際。想著想著,南通有個張季直,是清末至民國響當當?shù)拿?。想著想著,突又想?986、1987年間大陸有個電影團訪美,在紐約我恰遇到了老導演桑弧,聊了幾句,其中我不知怎么說到趙丹似乎很有語言天分,上海人學說北方話竟說得極好。?;「嬖V我,趙丹是南通人。
在大陸,每到一地,手機會自然收到短信,這么一來,一路上短信不斷。一下子“江西歡迎您”,一下子又“湖南歡迎您”。因是火車,深夜跨省極可能,只見好幾個乘客在就寢前便關機。我自也照樣做了。
手機,是搭火車最大的缺憾。人人在用手機,有的一直講,有的一直按鍵,有的一直有電話進來……總之,車上原先平靜的風景,因手機出現(xiàn)后,便平白添上了太多礙眼畫面。
這列火車,不知怎的,盒飯甚難吃。午飯難吃,晚飯依然難吃。但我跟自己講:“吃吧,吃幾口算幾口,免得中途餓了更增煩惱?!贝蠖喑丝?,皆吃的是泡面。亦有的早買好大包小包的零嘴,一包一包地打開吃。
所有的人在別人面前,或吃東西或做這做那,完全沒有隱私;只有在你漫眺窗外,忽略身旁諸態(tài)時似才略略“有了一點個人”。這種感覺,老實說,我有些喜歡。這是所謂的群眾生活,臺灣早已不甚具備了。
有些臺灣人或許太多的個人私事、太多的自我幽憐,終弄到要生出像憂郁癥那樣的病來。
這列火車,每隔一陣,總要停下來,讓別的列車先走;這么停上兩三次后,乘客們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抱怨起來,說的皆是一個“慢”字。有謂原先浙贛線沒修路時,應該24小時可到,而今必須28小時;現(xiàn)在再這么停,那豈不是要開30多個小時?
我仍舊回到鋪位躺著,只是沒睡著,但也不怎么希望自己像他們那樣煩惱車行之慢,可是似乎又難免煩上幾分鐘。噫,近年來人們愈來愈有“不耐延遲”“不甘慢抵”的意識,我懷疑這亦是一種時代病。當人還不太“現(xiàn)代”時(如30年前),飛機多飛了七八個小時,人也不氣;如今一聽要飛14小時,而本可只飛12小時,便這2小時的吃虧,已然要發(fā)脾氣。大多的臺灣旅客早已如此,大陸的旅客看來馬上要迎頭趕上。我越來越想教自己褪掉這種“求快”“恨慢”的意識,乃我太多時間都甘愿浪費掉了,計較這火車飛機的數(shù)小時之速又是何苦?
(陳 巖摘自《時代周報》2012年1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