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自愿地放棄她在市里那套平房的。二十年前,周一貞生了一場重病,只好賣掉房子,搬到這遠郊的舊宿舍樓里來住。這是輪胎廠的宿舍。本來她以為自己會死,就對她的丈夫徐生說:
“你再耐煩等個一年兩年就解脫了?!?/p>
徐生眼一瞪,反駁說:
“生死由天定,不是我們想怎么就能怎么的?!?/p>
周一貞在輪胎廠的宿舍房里苦捱。不知從哪一天起,她突然就覺得自己不會死了。她從附近的毛紡廠接了些活兒回家來干。她織手工絨線帽和圍巾,每天做完飯就坐在陽臺上干活,身體居然一天比一天硬朗起來了。郊區(qū)的空氣比城里好,也能吃到新鮮的蔬菜,周一貞的身體恢復了正常。那場噩夢在她記憶中漸漸變得淡漠了。
好多年里頭,老伴徐生從不提起從前的舊居,怕她傷感。
雖然坐公交車去城里費不了多少時間,周一貞還是從來沒有回到舊居去看過。她倒不是個愛傷感的人,只是她在那個院里住了大半輩子,在那里上小學,中學,在那里進工廠,在那里結(jié)婚、生女兒,那平房留給她的記憶太多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開了二十年,夢里面還常常是在那里生活,倒是輪胎廠宿舍很少夢到過。
星期三下午,周一貞正準備去毛紡廠交貨(她織了一些寶寶鞋,可以得到較高的工錢),忽然電話鈴響了。不是女兒小鏡,是一個陌生的女人。她問周一貞什么時候回訪她的舊居,仿佛她們之間有過約定似的。她一開口周一貞就記起來了,她正是房子后來的主人啊。
買她房子的是個單身女人,比她小五六歲,名叫朱煤,在一家設(shè)計院工作。周一貞記得在交房的那個傍晚,朱煤一直站在半開的門后面的陰影里,好像不愿別人將她的表情看得太清一樣。這么多年都已經(jīng)過去了,朱煤還惦記著自己,周一貞感到莫名的緊張。周一貞在電話里說自己還沒想過要不要回舊居看看這個問題呢,不過她很感激朱煤,看來將房子賣給她這件事是做對了。
“做沒做對,您回來看看不就知道了嗎,?。俊敝烀赫f。
“好啊好啊,我星期六來吧。”
一放下電話周一貞就焦慮起來了。她怎么能答應(yīng)這種事呢?倒不是她迷信,或有什么忌諱,但她就是沒有把握去面對從前那場病——這是她唯一沒有把握的事。靜脈注射啊,大把吞藥丸啊,還有最恐怖的化療啊,這些黑色的記憶幾乎已被她埋葬了,難道又要重返?再說老伴徐生要是知道了也不會同意的吧。
從毛紡廠回來的路上,周一貞的情緒變好了。她意外地得到了兩百元,兩百元啊!這是她和徐生三個月的生活費了。雖然已經(jīng)五十五歲了,她感到自己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精力充沛過。路上到處是一片一片的綠色,花兒也開得正旺,周一貞走出了毛毛汗,腦子里又構(gòu)思出了一款寶寶鞋,她差點要笑出了聲??斓郊視r,她作了決定:星期六下午去城里的舊居看看。她為自己做出了這個決定感到自豪。
晚飯后,她對老伴說了這件事。
“朱煤可不是個一般的女人?!毙焐f。
“你的意思是我最好不要去?”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為什么不去?既然你想去,就去?!?/p>
徐生的回答出乎周一貞的意料。周一貞知道他絕不是不關(guān)心她而信口說說,那么,他是出于什么理由認為她應(yīng)該重返舊居?徐生是一個性格很直,也比較簡單的人,連他都認為她可以回去看看,那她此行大概不會有問題了。再說她對舊居還是有好奇心的。
三天的等待很快就過去了。這三天里頭周一貞又織出了一款式樣全新的寶寶鞋,簡直漂亮極了。老徐也拿著絨線鞋左看右看,跟著她樂,還說:“你可要記得將你的編織手藝的水平告訴朱煤啊?!敝芤回憜査麨槭裁捶堑酶嬖V朱煤,他的理由很奇怪。他說:
“不要讓她小看了我們?!?/p>
周一貞聽了吃一驚,覺得連老伴這樣的人說話也怪里怪氣了。
“我才不管人家如何看我呢?!彼鼐葱焐f。
“那就好。”
周一貞坐在公交車上有點緊張,她對這次重返還是有點擔心的。她在心里反復對自己說,如果將事情都往好處想,就不會有問題。
她下車后就往吉祥胡同走,到了那里才發(fā)現(xiàn),胡同已經(jīng)破敗得不像個樣子了。到處都是拆掉的平房,一點往日的風貌都見不到了。根據(jù)城市擴張的進度,周一貞應(yīng)該早就料到這種情況的,但她不是一個善于預測事情的人,所以胡同的變化給了她很大的震動。
她終于回到從前的家了。她那個小院倒還是很完整的,只是此刻一個人都沒有。周一貞看到了房門外的那個自來水龍頭,從前她經(jīng)常洗衣服洗拖把的地方。她的鼻子有點酸,但她很快控制了自己。
她敲門,敲了幾輪沒人答應(yīng)。于是輕輕一推,門開了。
多么奇怪啊,兩間房里的擺設(shè)同她從前那個家里的擺設(shè)一模一樣!她不是將家具和擺設(shè)全搬走了嗎?她和老徐交給朱煤的是空房啊。周一貞百感交集地坐在從前的老式梳妝臺前,她不想動了。她記起最后一次坐在這里梳頭時的情形。當時鏡子里映出的禿頭女人令她一陣陣顫抖。
她聽到有腳步聲走近,大概女主人回來了。
“周姐,您來了,這有多么好!我真幸福!”朱煤看了她一眼說道。
“幸福?”
“是啊。您總是給我力量嘛?!?/p>
“等一等,您說的是怎么回事?還有這屋里的家具和擺設(shè)——”
“啊,您不要多心,這是我自己設(shè)計的,根據(jù)我以前看到過的來設(shè)計的。那時我到您家來過好幾次,您忘了嗎?我可是設(shè)計師。怎么說呢,當時我處在我人生的低潮中,我決心脫胎換骨,變成另外一個人。我在醫(yī)院偶然遇見了您,得知你們要賣房子,我就尾隨您和您丈夫來這里了?!?/p>
“您決心把您自己變成我嗎?”周一貞說話時臉一下子變得慘白了。
“是的。請您別生氣。”朱煤回答時直視著周一貞的眼睛,“事實上,您挽救了我。您瞧,我現(xiàn)在過得充實有序?!?/p>
“您讓我想一想,我很不習慣這個消息?!?/p>
“這是我為您泡的茶,您喝了吧。您臉色不好,要不要躺下休息一會兒?這兒仍然是您的家?!?/p>
周一貞喝了幾口茶之后定下神來了。她的目光變得呆滯了,緩緩地在那些熟悉的家具擺設(shè)上移動著。
“太好了。”她言不由衷地說,“這下我真的回到原先的家里來了。那是我的小砍刀吧?正是我從前在加工廠砍蓮子的時候用的。朱煤小妹,您真是費心了,世上竟有這樣的事。”
有一位鄰居站在房門口朝里看,他認出了周一貞。
“煤阿姨,您家中來客人了啊。我要收電費了,您哪天交?哪天方便我就哪天來。”
他并不同周一貞打招呼,這令她尷尬,也很委屈。莫非這位鄰居認為她已經(jīng)死了?那時她同他可是天天見面的。
“對,我來客人了,您不認識我的客人嗎?”朱煤說。
“有點面熟,不,不認識?!?/p>
他離開了,他的樣子有點惶恐。周一貞突然感到很累,眼皮都在打架了,朱煤的身影在她眼里變得歪歪斜斜的。
“您困了,您躺下吧,我來幫您脫鞋。這就好了,我去買點菜回來,咱倆晚上好好吃一頓。什么?您說蜘蛛?不要怕,這屋里是有一只,不過那算不了什……”
周一貞入夢前聽見朱煤將門關(guān)上出去了。
周一貞醒來時太陽都落下去了,她睡了很長時間。她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奇怪:怎么會跑到別人家里來睡在別人床上?她從前從來不做這種出格的事。她聽到朱煤在廚房里忙上忙下,于是連忙起來折好了被子,去幫忙。
她看到朱煤把飯菜做得很香,心想她真是個會生活的女人。
吃飯時周一貞說:
“您瞧我,真不像話……”
朱煤立刻打斷她,要她“不要有任何顧慮”,因為這里本來就是她的家,她愛怎么就怎么。再說是她請她來的嘛。
吃完飯,兩人一塊收拾了廚房,周一貞要回家了。朱煤對她說:
“您沒注意到兩間房里開了兩個鋪嗎?這張床就是為您準備的啊。您沒來時,我一直睡在里面那間房里?!?/p>
周一貞對她的話感到很意外。
“我還沒同老徐商量,我估計他不會同意的?!?/p>
“為什么呢?我倒認為他一定會同意。您給他去個電話吧?!?/p>
于是周一貞坐下來打電話。
“這是很好的事嘛。”徐生在電話里爽快地說,“難得人家盛情挽留,你也正好交個朋友啊。”
周一貞感到老徐的態(tài)度很陌生,因為他從來不是個愛交朋友的人,他也知道周一貞不是。周一貞有點生氣,就對老伴說:
“那我今天就不回去了,這可是你同意的啊。”
“當然當然,是我同意的?!?/p>
她一放下電話,朱煤就拍起手來。
“老徐真是個通情達理的男子漢!”
但周一貞高興不起來,她還在生老伴的氣呢。
這時朱煤招呼她坐到書桌前去,她已經(jīng)在臺燈下擺了一本很大的相冊,讓周一貞翻看。
相冊里的照片都是周一貞熟悉的背景,簡直熟得不能再熟了,是讓她魂牽夢縈的那些。比如胡同口的一個石頭獅子;比如離家最近的那條街上的一個鑄鐵郵筒;比如那家經(jīng)營了二十多年的糖葫蘆店;還有小院里的棗樹;樹下晾曬的雜色衣物等等。但照片里的主人公朱煤的表情卻不那么熟悉。周一貞發(fā)現(xiàn)每張照片里的朱煤的面部都很模糊,而她的身軀也不那么清晰,像一個影子一樣。就是說,只能勉強認為那是朱煤。再仔細看,周一貞吃了一驚。因為每張照片中的那個主角居然很像她自己。周一貞和朱煤長得并不相像,朱煤有文化人的氣質(zhì),周一貞沒有??蛇@些照片究竟是怎么回事?
當周一貞將大本相冊翻完時,回頭一看,朱煤已經(jīng)不見了。于是她起身,走到每間房里仔細打量。這些擺設(shè),這些物品,勾起她許許多多傷感的回憶。在目前情況下,她愿意傷感一下,傷感是美好的,要是可以哭就更好了。但她哭不出來??磥碇烀和獬隽?,她怎么可以這樣,丟下客人不管,自顧自地行動?但她為什么不能這樣呢?她已經(jīng)說了要周一貞把這里還當作自己的家嘛。外面靜悄悄的,只有風在吹著棗樹的樹枝搖動,發(fā)出低沉的響聲。周一貞在房里有種很安全的感覺了。她很后悔,因為自己竟然二十年沒回來,她對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該有多么大的誤解!如果朱煤不叫她回來,她不就永遠不回來了嗎?會不會朱煤在二十年里頭一直在叫她回來,用她的特殊的方式叫她回來,而她沒聽見?周一貞就這樣思來想去的,時而坐下,時而站起來踱步。她感到眼前的熟悉之物在低聲對她講話,可惜她聽不懂。
墻角有個小鐵桶,里面裝著干蓮子,鐵桶邊是小砍凳。周一貞的心歡樂地猛跳起來!她立刻坐下剖起蓮子來了。多么奇怪啊,二十多年沒再做過的事情居然還可以做得很好!她幾乎看都不用看,一顆一顆地剖下去。就好像她不是在剖蓮子,而是在大森林里撿蘑菇,不斷發(fā)現(xiàn)一個又一個的意外驚喜。當她工作的時候,她沒有回想年輕的時候在工廠里的那些舊事,相反,她所想到的全是平時從沒想過的好事情,比如……啊,她快樂得要透不過氣來了!她不會因為快樂而死去吧?
“周姐,您在釣魚嗎?”
朱煤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她為什么不進來呢?她在同她玩捉迷藏嗎?周一貞將砍刀放好,向門口走去。
院子里沒有人,朱煤躲在哪里呢?周一貞在那棵棗樹下輕盈地走來走去,胸中漲滿了激情。這個院里另外還有五家人家,都亮著燈,但房門關(guān)得緊緊的。周一貞記得從前可不是這樣,那時大家來往密切,房門總是敞開的。難道這些房子都換了主人?
她不知不覺地走出了院門,來到了胡同里。多么奇怪,胡同在夜里看起來完全不是白天那副破敗的樣子了,而是既整潔又有活力的樣子。雖然一個人都看不到,那條路卻在幽幽地發(fā)光,仿佛余留著白天的熱鬧。胡同兩邊那幾座四合院的大門敞開著,讓人想入非非。
周一貞看見前面有個女人的身影一閃就進了那家四合院。啊,那不是朱煤嗎?她嘗試著喊了一聲:
“朱煤!”
朱煤立刻從大門內(nèi)出來了。她很快跑到周一貞的面前。
“連您也出來了,”她笑著說,“當然,為什么不出來?我們這里到了夜里就是世外桃源。您知道我去這里面找誰嗎?我是去找我的情人,他才二十八歲,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
周一貞聽出了朱煤的口氣里那種淫蕩的意味。要在平時,她可受不了??墒窃诮褚惯@樣的月光,這樣的空氣里頭,她竟然覺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合理。五十歲的朱煤,正應(yīng)該愛上二十八歲的小伙子嘛。如果她周一貞是個小伙子,也要愛上朱煤的,朱煤可是稀世寶貝。
“原來這樣。我打擾您了。您別管我,我走了。”她連忙說。
“不,您別走!”朱煤果斷地一揚手說道,“您既然出來了,我就要同您共享快樂。您看,夜色多美!”
“是啊,是的……”周一貞喃喃低語道。
“我們?nèi)ツ鷱那肮ぷ鞯募庸S,現(xiàn)在那里是小商品零售商場?!?/p>
周一貞想拒絕,因為這二十年來,她一貫害怕遇見從前的同事??墒侵烀壕o緊地挽著她往那個方向走,周一貞感到朱煤熱情得像一團火一樣。也許她是將對情人的熱情轉(zhuǎn)移到這上面來了。她為什么要這么熱情?朱煤一路上說出了答案。她告訴周一貞,加工廠倒閉之前,她也在那里工作了兩年。她是作為臨時工進去的。可惜她沒能干多久,廠子就倒閉了。后來她只好又拾起從前的老行當,幫人做設(shè)計。這些年她做設(shè)計也賺了些錢,但她總是懷念在加工廠的美好日子。她說話的時候,周一貞想起了那些蓮子,心里涌起莫名的激情,于是不由自主地說:
“加工廠的勞動生活真是美妙??!”
“您瞧!您瞧!”朱煤在夜色中大喊大叫,“我說出了您的心里話吧!人只要去過那種地方一次,終生難忘!”
她們來到加工廠原址時,周一貞看見那里完全變樣了。
廠房里原先的那些車間全變成了小商店,到處結(jié)著小彩燈,人來人往的。那些店主有的面熟,是原來加工廠的工人,有的不熟。他們一律熱情地同朱煤打招呼,但都沒認出周一貞來。這些鋪面賣的東西很雜,廚房用具啦,廁所用品啦,文具啦,小五金啦,童鞋啦,五花八門的。
周一貞見到這些從前的工作伙伴,盡管他們沒認出她,她的心情還是很好。她在心里感激朱煤,因為她并不向這些人介紹自己,而她也愿意朱煤這樣做。她跟在朱煤后面走,非常放松。她心里升起一種快樂的預感。
朱煤拉著周一貞進了賣瓷器的鋪子。這個鋪面是前后兩間,店主是周一貞不認識的中年女人。她邀她倆坐下來時,周一貞又感到她有點面熟。周一貞剛坐下,女人卻又拉著朱煤到里面那間房里去了,留下周一貞一個人守著那些瓷器。
一會兒就有六七個顧客涌進來了。周一貞很著急,希望朱煤和那女人快出來,可她倆就是停留在后面的倉庫里不出來。
有一位老頭拿起一把茶壺向周一貞詢問價格,周一貞說自己不是店主。
“您不是店主,怎么站在這里?”他責備地說,“要敢于負責任嘛。哈,我看到價格了,貼在茶壺底下!二十三元?!?/p>
他掏出錢夾,數(shù)出二十三元,放在柜臺上就往外走,邊走還邊氣沖沖地說,“沒見過你這樣做生意的?!?/p>
接著又有一位少婦拿了一只花瓶來找周一貞。周一貞只好老實相告,說讓她等一下,因為店主在里面房里。她走到里面那間倉庫里一看,哪里有人呢?卻原來這間房有一扇門向外開著,通到小街上。她倆一定是從這里出去,到街上游玩去了。
她轉(zhuǎn)回來告訴少婦說,店主不在,有事去了。
“可你不是在這里嗎?”少婦瞪圓了眼睛說。
后來少婦說她查到了價格是三十七元,于是將四十元鈔票拍在柜臺上,拿了花瓶就離開了。周一貞連忙將那些鈔票收好。
進來的這一撥顧客每個人都買了東西。只有最后一名顧客要同周一貞討價還價。他捧著一個大湯碗,說十五元太貴了,要周一貞以十元的價格賣給他。周一貞說店主不在,她作不了主。
“你怎么會作不了主,剛才不是賣了這么多東西嗎?”他的口氣有點兇。
周一貞害怕起來,朝著后面房里大喊:“朱煤!朱煤!”
那男子連忙說:
“別喊了!我不買還不行嗎?”
他從她身邊擦過去時,周一貞突然認出他是她從前的小組長。那時她和他天天坐在一個車間里剖蓮子。他為什么要威脅她?
周一貞對朱煤很生氣,她將那些錢放到柜臺下的抽屜里,隨手關(guān)上鋪面的大門,跑步逃出了她從前工作過的地方。
她一下子就變得輕松了。她想,她是出來游玩的,朱煤為什么要將她逼得這么緊?瓷器店發(fā)生的事實在是諱莫如深。周邊的環(huán)境改變得很厲害,加上燈光稀少,周一貞居然在從前工作過的工廠外面迷路了。這時她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便回頭一看,看見了從前的工友白娥。除了聲音以外,這位往日的白凈少婦已經(jīng)完全變了,即使在朦朧的電燈光里也看得出,她臉上黑巴巴的,而且很瘦。但她似乎精神很好。
“周一貞,到我家去!”她急切地說,“你應(yīng)該到我家去,我現(xiàn)在是一個人生活了,你可以住在我家里!”
她用力拽著周一貞的手臂,將她拖進路邊的矮房子。那房間里黑洞洞的,她倆幾乎是一塊跌到在一張鋪著席夢思的大床上。周一貞掙扎著想爬起來,因為她還沒脫鞋呢。白娥仍然死死地拽住她,說到了她家用不著窮講究,入鄉(xiāng)隨俗最好。
“外面黑燈瞎火的,你還能到哪里去?”白娥的聲音陰森起來。
周一貞立刻停止了掙扎,變得安靜了。一分鐘以后,她的眼睛就打架了。她感到一床被子蓋在了她身上。她隱隱地聽到白娥在同門外的人吵架。
周一貞醒來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她看見從前的同事白娥正坐在床邊靜靜地觀察她,看得那么入迷。周一貞一下子臉紅了,她不習慣被人端詳。
“一貞姐,我們終于會面了?!彼f。
“是啊,終于?!敝芤回戫樦恼Z氣說。
“我還以為我等不到這一天了呢?!?/p>
“人活在世上就靠運氣?!敝芤回懹猪樦恼Z氣說。
“不!你這樣說是錯誤的!”
白娥生氣地站了起來,開始在房里走過來走過去,很激動。
周一貞鋪著被子,拍打著床上的灰,等待白娥發(fā)作。
但白娥并沒有發(fā)作,突然又轉(zhuǎn)怒為喜,湊到她耳邊輕輕地說:
“我知道你是從朱煤那里來的。昨天你一到她家,我們加工廠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每個人都急著要來看你。我嘛,搶在所有的人之前把你抓到了手!”
“既然你們都這樣,那為什么在小商品市場那里,你們又都裝作不認得我呢?我看見了好幾個原先加工廠的同事?!敝芤回懻f。
“裝作不認得你,那當然!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的,只能裝作不認得你嘛。要等到了黑地里,才能出其不意,一把抓去。這是規(guī)則嘛,你看我就是這樣做的。這些年,我們對你的好奇心是很大的,都想知道你是怎么活過來的??!你是我們大家的希望?!?/p>
周一貞洗了臉,刷了牙,然后坐下來同白娥一塊吃早飯。她看見白娥仍是目不轉(zhuǎn)睛地打量自己,就笑著問:
“我身上有什么好看的嗎?”
“我不是看你,我看我自己呢。你走了之后,就把我的魂帶走了。我一直在想,據(jù)說周一貞沒有死,又活過來了,那究竟是怎樣一種情形?我真想再見一見她?。∷宰蛱煲估?,我的夢想成真了?!?/p>
周一貞聽了這話感到很鼓舞,一時興起,就做了幾個飛鳥的動作。她做完動作后又有點不好意思,就向白娥解釋說:
“想想看,連我這樣不起眼的人都能死里逃生,你們大家就更不用說了!我要告訴你的是:人人都會有轉(zhuǎn)機。不過我現(xiàn)在要離開你了,朱煤一定在等我。謝謝你的招待?!?/p>
“一貞,祝你好運。我也謝謝你陪伴我度過了美好的夜晚。昨天夜里的景色真美,那只梅花鹿跑得真快?!?/p>
白娥說完這些話之后就垂下了她的目光,她盯著桌布上的一塊油漬發(fā)起呆來,把周一貞完全忘記了。
周一貞走出白娥的家,這才發(fā)現(xiàn)白娥家在一條相對安靜的街上,從這里她還要穿過兩條街才能到吉祥胡同。她打算去同朱煤告別,然后回家去。她心里涌動著歡樂,也有點迷惑。她想,她只有回到家才能把自己的思想整理清楚。她從家里來到舊居,遇見了一些新奇的事,但最最令她吃驚的事卻是這里的人都將她當作他們中的一員,好像她周一貞一直生活在他們中間,就連瓷器店的那些顧客也不同她見外。這到底是什么原因?她不是已經(jīng)從這里消失了二十年嗎?
在白天,吉祥胡同又恢復了破敗的模樣。昨天看見過的那幾座四合院再也找不到了,路上到處堆著一堆一堆的碎石和沙子,像是準備修路。還有一大堆煤堆在路當中,她只得繞著走,鞋子還是弄臟了。周一貞感到吉祥胡同變得令人厭惡了。舊居的院子里一個人都沒有,大概都上班去了。朱煤和昨夜的女店主坐在家門口,看見周一貞來了,一點都不吃驚??磥磉@兩個人昨夜是呆在朱煤家里。
“我把貨款都放在柜臺下面的抽屜里面了?!敝芤回懻f,“我實在是不敢自作主張幫您做生意……”
“不要緊不要緊!”那女人打斷周一貞說,“那點生意無所謂的。您給我們帶來了驚喜,我和朱煤整整一夜都在談?wù)撃?!?/p>
“談?wù)撐遥俊?/p>
“是啊,您在我們這個圈子里引起了轟動。我走了,您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啊。再見!”
朱煤和周一貞兩人目送著她消失在院門那里。
“朱煤,我是來同您告別的。這次訪問舊居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也長了許多見識??墒恰趺凑f呢?我覺得我從昨天到今天經(jīng)歷的這些事都像蒙著一層紗,看不分明。我現(xiàn)在心里很激動,我又說不出我為什么激動。您能理解我的心情嗎?”
朱煤瞪著眼,直視著周一貞,然后點了點頭,說:
“我理解您,周姐。要是連我都不理解您,誰還能理解您。我邀請您來,您就來了,這不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嗎’嗎?二十年前,我就覺得我可以像您那樣生活。現(xiàn)在事實證明,我做得不賴。讓我送一送您?!?/p>
她倆走出院門時朱煤說:
“您的鞋子弄臟了,您從大路來的。還有一條岔路呢?!?/p>
“啊,原來如此!我找那些四合院來著,怎么也找不到了。我竟會在從前的家門口迷路,這是怎么回事?”
“這事肯定會這樣發(fā)生的。往這邊來!”
朱煤將周一貞用力一撥,兩人就轉(zhuǎn)到了那條岔路上。那幾座四合院又出現(xiàn)了,那些大門還是像昨天一樣敞開著。周一貞又看到了昨夜的那種胡同景色。這真是一條寂靜的小胡同!這條胡同是哪一年修出來的?她從來沒見過這些四合院,它們看起來有些古老了,它們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朱煤發(fā)現(xiàn)周一貞臉上迷惑的表情,就笑起來。
“周姐,當年是您挽救了我,所以我總想報答您啊。您走了之后,我一年又一年地在這里等您回來,現(xiàn)在您終于回來了。您說說看,您對您的舊居有什么感想?”
“我覺得這里的人也好,景物也好,和以前都完全不同了。以前這里比較陰沉??晌也荒艽_定,是不是我自己從前性格陰沉?從昨天出來到現(xiàn)在,我的心情一下都沒平靜過。這里的人們太熱情了,但我并不懂得這些人,哪怕從前我天天與他們相處。他們就好像胸中有一團火一樣,朱煤,您能告訴我要怎樣才能懂得我從前的同事嗎?”
“您不用完全懂得我們,您只要感覺得到我們的愛就行了?!?/p>
朱煤剛說完這句話,公交車就來了。她倆擁抱告別。
車子開動時,朱煤朝周一貞揮手。
“時?;丶襾砜纯窗?!”她喊道。
周一貞站在車上發(fā)呆。一直到車子開到她家所在的那條馬路,她下了車,又到附近菜場買了蔬菜,回到家里,她的思緒還停留在舊居。她決心在今后的生活中將舊居的那些謎團慢慢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