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望遠鏡里看出去的天空遼闊無邊。一時間,丁五以為自己身處大海的中心,呆望著天空,也許再多等一會兒,就會有一只海鳥飛進視野。
空氣中的確是有海風的咸味,不過仔細聞,那其實是廊下小賣鋪煮的魚丸發(fā)出陣陣咸腥味。散發(fā)著臭氣的魚丸,被裹在咸辣濃稠的鹵汁里,在丁五看來,只有那些沒有底線的人才咽得下去。
初來此地的時候,他曾花了五塊錢買過一串魚丸,又硬又澀,像個乒乓球一樣鼓在嘴里,咬不爛,噎死人,他吃不下去,吐了。
臭魚丸的味道一直在嘴里停留了三天,既令人作嘔,又有一點傷感。因為那聞起來的確是海風的咸味,是丁五站在漁村的海邊,張大嘴巴和鼻孔吸進去的味道,可那味道嚼起來則完全不是一回事,估計海風的味道吃起來也并不怎么好,丁五想。
第五個月了,從初春到盛夏,丁五在高速公路的休息站上兜售雙筒望遠鏡。
等賣到第一百個雙筒望遠鏡的時候,丁五想給大哥買一架十二倍的單筒望遠鏡,帶三腳架。雖然大哥說房間太小,只有一扇對著天空的窗戶,也不知道能不能看見月亮??删退銢]有月亮,也可以看看偶爾停腳在窗口的鳥。
說到賣東西,是大哥把丁五帶上了道。
“賣什么都有個道。”大哥曾經(jīng)說,“你能找上道,什么垃圾都賣得出去。找不到道,那什么好貨到你手上都是垃圾?!?/p>
丁五在城市里找不到像樣的工作,身上還有一小筆錢,花光了不知道該怎么辦。
在飯館吃涼面的時候,大哥就坐在他對面。
大哥吃著面條,突然二話不說指向一罐辣油,丁五趕緊把它推到大哥面前。大概天生長了一副小弟臉,兩人說了沒幾句話,丁五就在心里認準了大哥。其實呢,大哥也不過比丁五大一歲而已。
但是大哥就是大哥,走在路上,兩條腿往外面撇,就算像只龍蝦不怎么美,也還是霸氣。丁五默默地跟在大哥后面,不知不覺自己的兩條腿也跟著走起了外八。
大哥把丁五帶到自己租的毛坯房里,臟兮兮的墻上貼著全裸的美女海報,還有拍扁的蚊子尸體。
丁五不知所措地站在屋子中央。大哥用腳踢開一只襪子,從床下拖出一個巨大的箱子,里面堆滿了貨物。
“喏,挑一點,批發(fā)價給你。都是韓國貨?!?/p>
箱子閃閃發(fā)光,里面有很多女人用的東西,彩色發(fā)夾、發(fā)箍、手機膜、各種掛件、手鐲、塑料耳環(huán)、涼拖、襪子……丁五盯著箱子足足看了五分鐘,也不知道該選什么。
“笨蛋!”大哥敲著他的腦袋,“什么都選一點啊,貨色多才吸引人。如果有人來抓,記得掀起墊布的四只角,拎了就跑?!?/p>
“知道了,大哥?!?/p>
那天傍晚,丁五就在天橋上擺出了自己的攤子。沒有遇到什么危險,倒是好幾個穿低胸背心的女人彎腰在丁五面前挑選東西,還皮厚地還價。
“便宜點嘛,便宜點嘛!”她們齊聲嗲叫,身體越彎越低,衣服上飄蕩著異香,在路燈的照耀下,雪白的肌膚透著藍光。
丁五不為所動,心如磐石,一分錢都不肯讓。
最后他被女人們罵了。她們跑到其他人的攤子上去看,嘰嘰喳喳,擁作一團,有個女的臨走時還用高跟鞋對他的攤子來上一腳。
結果那天他只賣掉兩包扎頭繩。
“笨蛋!”晚上大哥也罵他,“你這就叫不著道,懂么?”
躺在鋪地席子上,丁五想,“道”是什么。他努力睜著眼,海報畫里的性感女人借著窗外的路燈光線,慢慢演化成一片模糊的肉色。
丁五暫且在大哥的地方住下了,慢慢尋找著他人生里的道。
“道可道,非常道?!贝蟾缫贿吿扪酪贿呎f。
“大哥,道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什么叫道可道?”
“笨蛋!”大哥氣得牙簽都從嘴里掉出來了,“意思就是,找著了道就可以飛黃騰達!”
至于怎么找道,大哥說那是悟性。房子,可以給丁五先住著,但是丁五每周都要從大哥的床底下批發(fā)東西。丁五沒有太多錢可以進貨,有些東西是先拿貨,賣掉了再付錢。大哥是他人生道上的貴人,不管出夜攤有多辛苦,丁五都記得自己睡覺的地方是大哥給的。認識大哥以前,丁五偶爾會在十五塊錢一晚的旅舍里租張床睡。當飯店跑堂那會兒,是睡在油膩膩,拼起來的飯桌上,和大小蟑螂為伍。車站、公園長椅、天橋下,丁五也睡過,都不是能長待的地方。
丁五主動兼任了給大哥洗衣服的角色。大哥白天出門,晚上回家,丁五則是正好相反。他幫忙擦掉墻上蚊子尸體,把美女海報撕壞的一角用透明膠重新粘好??吹酱蟾珉S手亂丟的內褲和襪子,他也義不容辭拾起來放進洗衣盆里。大哥回家喜歡先喝幾杯啤酒,就連啤酒加小菜,丁五也是隨時備好的。既然和大哥住在一起,就從做小弟開始學。這一點,丁五倒是深深悟道了。
慢慢地,丁五的職業(yè)之道也有了起色。發(fā)卡、絲襪、塑料戒指、假珍珠項鏈這幾樣都賣得不錯。大哥是個有眼光的人,丁五佩服他。街上一旦流行起什么,大哥就立刻發(fā)出什么貨。不,應該說,大哥一開始賣什么,街上很快就會流行起什么。大哥深知愛時髦的女人喜好,這是他的道。
大哥明明有女朋友卻還在房間里貼亂七八糟的海報,或許女朋友的屋子里也貼滿了各種肌肉男吧。那些下午,大哥摟著女朋友大搖大擺地進屋,丁五就默默退出門外。
傍晚的人流是一條寬河,丁五融于其中,雖然擁擠,也感到享受。丁五把手握成兩個圈扣在眼睛上,遠處的人流便匯進他的手中。城市里的人看上去都是嶄新的,仔細看,也許面容并不嶄新,但至少衣服是嶄新的,還有包和鞋子。丁五只有兩套皺巴巴的衣服,換來換去地穿。自從當上小販,丁五就特別留意戴飾物的年輕女人,并不是因為她們美,他在看她們穿戴什么樣的耳環(huán)、項鏈、手鐲或者發(fā)卡。
“流行是一種趨勢,像我們這種靠時尚吃飯的人,就要對流行敏感。”大哥如是說過。
馬路上各種汽車散發(fā)出熱烘烘的汽油味,丁五呼吸著,那種焦慮熏人的味道竟讓他神清氣爽,這大概是他無論怎么慘淡都不愿意回到漁村的原因。在他的小漁村里,終年散發(fā)著海風、咸魚干的味道。皮膚久而久之吸收海味,人的氣味都差不多,隨時舔上一口膀子,就是咸的。
十五歲那年,丁五和阿潔在海邊接吻。兩雙咸濕的唇碰在一起,就像啃鹽巴。同樣是咸味,阿潔嘴唇的咸味里,有某種芳香,讓丁五留戀不已。這些年,只要想起阿潔,丁五就用舌頭掃一掃自己的咸味的嘴唇,再咽一下口水。
丁五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高中沒有讀完便去參軍。參軍回來,阿潔無影無蹤,據(jù)說是嫁給了城里人,當了小老板娘。
阿潔所在的地方,好像就是丁五擺攤的這個城市。不過要說丁五是為了愛情才來到這里,他還真沒有那么浪漫。說實話,他連阿潔長什么樣都想不起來了。也許還能記得初吻、牽手,但是要具體到阿潔的臉,丁五仿佛是跌入了失憶的大海,無論怎么撒網(wǎng),初戀情人的面容就是打撈不上來。
同樣悲劇的是,丁五對著真正的大海拋下無數(shù)次漁網(wǎng),也沒能撈上幾條魚。嘗試了幾年漁夫的生活,以失敗而告終。再這樣下去,要被同村人笑話了,丁五決定離開漁村。
一只大大的月亮升了起來,大海像往日般平靜,它才不管誰的到來和離去。丁五在這里生活了二十年。從軍三年,雖然辛苦難熬,卻幾乎從未感到離鄉(xiāng)的憂愁。閃著綢緞光澤的大海之下,有屬于哥哥的魚群和爸爸辛苦培育的紫菜田,卻沒有讓丁五可以留戀的東西。
哦,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十歲的時候,丁五曾經(jīng)和爸爸、哥哥一起出海。海面平淡無奇,他們在夜里開燈,撒網(wǎng)捕魚,但是那幾天遇不到成群的魚,幾乎沒有收獲。白天則是困乏焦熱的,十歲的丁五在甲板上幾乎睜不開眼。有個船員把自己的望遠鏡借給丁五玩。
從望遠鏡里望出去的天空似乎擺脫了毒日的炙烤,遼闊遙遠,呈現(xiàn)出清涼的藍色。有一只海鳥飛了過去,然后又過了很久,天空里什么都沒有,連云都沒有一絲。丁五依然看得很高興。望遠鏡里的天空,好像和自己頭頂?shù)倪@片天空,不是一個地方。單單只是向天空舉著望眼鏡,他就覺得自己已經(jīng)離開了這片讓他感到焦灼的大海中心。
在海上飄蕩的那些晚上,似乎也遇到過這么大的月亮。坐在沙灘邊,丁五用下巴頂著自己粗糙的膝蓋,死死地盯著那輪巨大的月亮。突然又想到,也許他只是在望遠鏡里見過這么大的月亮而已。
一只寄生蟹借著月光,在沙地里忙碌地行走。寄生蟹一旦長大,就要出門尋找新的居所。貝殼、椰子殼、珊瑚、海綿、空心木棍,它們走到哪里就住到哪里,這一點和丁五倒是很像。
如今寄生于城市里,在日日不息的嘈雜聲中,丁五感覺到的是平靜。只有在吵鬧中,他覺得自己被忽略了,才能不急不慢找到自己的方向。每天在橋上固定的位置坐下來,他慢慢鋪開布,把包里的東西一點一點往外擺,飾品、鞋帽、生活用品,每一樣都在丁五的心里編上了號。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學會了討價還價,這一點也是從顧客那邊學來的本事。
“這個五塊?”
“哪行呢,最低六塊五喲。”
“小老板,不要那么死板嘛,五塊五好了?!?/p>
“六塊拿走吧,不說了,成本價,你皮膚這么白,這個鐲子不賣給你怎么辦!”
成交了,顧客掌柜都滿意。
丁五發(fā)現(xiàn)自己的貨樣式雖然多,但是進貨的價格并不便宜,原因就出在大哥身上。大哥是二道、三道販子,丁五就成了三道、四道販子,中間被多賺取幾道的錢,剩下的利潤就很少了。
可他找不到辦法來解決,因為他還免費住在大哥家。除了不用付打地鋪的錢,每個月的水電煤氣費是要和大哥分擔的,買酒買菜的錢也是他掏。大哥帶女朋友回家,他就得去大街上晃蕩,一直到大哥給他發(fā)個短信:“可以回了。”
大哥在洗澡,丁五看電視,女朋友走過來,把涂著猩紅色指甲油的肉腳翹在丁五面前。
“小五,有根刺,幫人家拔一下嘛?!?/p>
洗澡間里傳來嘩嘩流水聲和大哥的歌聲。
丁五的臉紅了。
“快點,拔一下嘛?!?/p>
“沒、沒看見啊?!?/p>
“喏,這里,這里啊,對、對。哎喲,痛!”
明明有沙發(fā)也不扶,非要扶在丁五的肩上,那女人把腳抬高,幾乎都碰到丁五的鼻子?;端碳さ奈兜酪餐瑫r沖進了丁五的鼻腔,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地動天搖的噴嚏把單腳直立的女人打了個踉蹌。這時候大哥從洗澡間出來了?!跋春美玻俊迸笥颜f,自自然然地穿上丫拖,“噠噠噠”走開了。腳上那根刺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時候消失的。
大哥的女朋友那天夜宿這里,她胖胖的身子和大哥一起擠在小小的行軍床上。夏天,兩具肉體稍微一翻,就發(fā)出“啪嗒啪嗒”的響聲,讓丁五想起村里的魚販們把魚往砧板上甩的聲音。
大哥的貨物箱暫時從行軍床下拖出來,移到墻邊,丁五就躺在地上。他的視線和地面一樣低,正好能看到行軍床的鐵絲網(wǎng)奮力兜住兩個人身體,幾乎碰到地面,達到承重極限。
沒準半夜就能聽見轟然倒塌的聲音,丁五翻身背對著他們的床,懷著一點陰暗的想法睡著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丁五的洗衣盆里多出了女人的衣物。應該就是在大哥和女朋友正式同居開始。是不是丁五把房間打掃得太干凈了,那女人突然覺得多住幾天也無妨?再往后,就理所當然地賴在這里不走了。
但是叫他洗他們兩個的衣服,未免太過分了。是,他是心甘情愿當大哥的小弟沒有錯,但不代表就要同時服侍那個女人。一想到那個女人得意洋洋的樣子,再看著自己手中那只花邊都沒有縫齊的化纖胸罩,丁五就有種想一腳把洗衣盆整個兒踢翻的沖動。想像肥皂水奔流而出,徹底淹沒了寢室,他總算快意恩仇了。
衣服洗好晾上竹竿,晚上還要照樣出攤。拖貨箱去天橋的路上,丁五學大哥的樣子,兩條腿向外撇,走出外八字。霸氣是學不來的,他覺得自己走來走去都像一只蝦米。
“是時候找一個女朋友了?!庇幸淮未蟾缱笫謸е笥眩沂智么蛑∥宓哪X袋,笑嘻嘻地說。近來,丁五越來越討厭被人敲腦袋,就好像那里面空無一物,只待給人走過去敲一敲,聽聽響聲。他低下頭輕聲說:“我對女人沒興趣。我的意思是說,我有喜歡的人?!?/p>
“哦?是么?什么樣的人?”
什么樣的人?一旦試圖回憶阿潔的面容,丁五又立刻跌入無邊的深淵。
“大眼睛,薄嘴唇,愛涂指甲油……”丁五胡亂編造著,眼睛又落在大哥女朋友猩紅的腳趾甲上,她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丁五。
每天,丁五見到的女人不在少數(shù),幾乎都是在他攤位上駐足的女顧客。有些人已經(jīng)成了???,幾乎兩三天就要光顧一次。丁五坐在小板凳上,只要看那些停留的腳,就能認出它們的主人是誰。
腳脖子很粗的那個女人,喜歡穿著十厘米細高跟鞋走路,看著危險,她卻操縱得靈活自如,簡直就是高蹺表演。她在丁五的攤子上買各種腳鏈,金屬的、紅繩的、塑料珠子的……統(tǒng)統(tǒng)八塊錢一條,這是丁五給她的老顧客價。其實不管多好看的腳鏈,系在那么粗腫的腳脖子上,都像是一根緊繃繃的兇器。
“你知道么?”某個晚上,那個女人又買了一根腳鏈后,終于忍不住說,“我的腳腕太粗了?!?/p>
原來她也知道。
“如果每次都換一根腳鏈戴著,他大概就不會注意到我的腳腕太粗?!?/p>
丁五卻覺得正好相反。腳腕太粗可以穿長裙,不用每天都蹬著高跟鞋,露著半截腿出來吧。
“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看過夜總會的啤酒小姐穿長裙的么?”
“那倒沒有,等著,下次我給你進點閃亮亮的腳鏈。只能看到腳鏈,看不到腳腕的那種……”
“哈哈哈,好的喲,小五哥。”
另一個喜歡穿平底涼鞋的女孩,小腿又白又瘦,是個留著男生短發(fā)的假小子,好像就住在天橋附近的居民小區(qū)里。她喜歡收集掛著各種卡通人物的頭繩。
有一次,丁五終于忍不住問她:“喂,我說,你頭發(fā)那么短,為什么收集那么多頭繩?”
小姑娘半天沒有說話,然后惡狠狠地拋下一句:“你這個大男人,為什么要賣女人的東西?”
她跑出幾步,又停下來,轉身對著丁五哭喊道:“死變態(tài)!”
“你瞎了么?”邊上貼手機膜的小劉罵丁五,“你看不出她是因為化療才把頭發(fā)剃光的么?”
小劉比丁五在這里擺攤早一年的時間,他說以前那是個長頭發(fā)的小姑娘,甩著兩條大辮子。
丁五不說話了,他不是什么同情心泛濫的人,但這種時候,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小姑娘仍然經(jīng)常從丁五的攤子前走過。丁五特意又進了很多新頭繩,但也沒能挽留住她的腳步。
有一次丁五把天線寶寶的頭繩系在自己的頭頂上,當小姑娘走過的時候,他大喊一聲:“喂!”
聲音之大,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小姑娘果然停下腳步,看著他,然后慢慢地從嘴里吐出兩個字:“變、態(tài)?!?/p>
小劉笑得直不起腰來。
丁五把頭繩從頭發(fā)上扯下來,放回地攤上。哼,難道要讓他把最好看的頭繩拱手送給那個小丫頭?這種事,他可干不出來。
啤酒小姐、學生族、飯店服務員、女招待、辦公室文員……除了上年紀的老太太,丁五的攤子上幾乎匯聚了城市里的各種女性。他從她們身上慢慢摸索出了生意之道。
生意之道是很復雜的,理貨的時候要一絲不茍,記賬的時候要心中有數(shù),但是真正涉及到談生意,就要把那張一本正經(jīng)的臉孔給卸下來,換上一種討人喜歡的嬉皮笑臉。說起恭維話來,就得又換上正經(jīng)面孔,不然會給人油嘴滑舌的感覺。拿到錢以后,又得掛出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嘴上說著朋友一家親,心里卻在數(shù)著:一毛、兩毛……所謂生意之道就是在這幾種面孔之間,自如地轉換。
丁五已經(jīng)摸清了大哥進貨的渠道。大哥當然從來沒有說過,即便是喝得爛醉如泥,嚷著“手足情深”的時候,他也從來沒有把進貨的信息向丁五透露過半分。不僅僅是對丁五,對其他來進貨的買家,大哥全都守口如瓶。
畢竟住在一起,再精明的人也有疏漏的時候。有一次在給大哥洗衣服的時候,丁五翻到口袋里的一張貨單,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進貨的明細以及聯(lián)系人的電話。不假思索,丁五立刻把電話號碼抄了下來。
丁五聯(lián)系上賣家,先去摸了個底。進貨地點在郊區(qū)一個倉庫里,貨源是從韓國大市場上批發(fā)來的飾品。他沒說自己是大哥手下的三道販子,只說自己有點錢,想做點小買賣。
“找到我,你就是找到了道!”那個批發(fā)商說,口氣和大哥一模一樣,“你進了貨,自然有人找你批發(fā),省心做你的二道販子就好?!?/p>
丁五一驚。原來所謂的道,就是買賣的階級關系啊。他以前是三道,如今摸著了二道。
匆匆忙忙挑了一點貨,全部塞進帶的背包里。還不能塞太滿,不然會引起大哥疑心。
批發(fā)商顯然對進貨量不滿意。丁五解釋說,頭次打交道,先嘗試一下,再說,帶來的錢也不多。
偷偷摸摸背包回家的時候,丁五又是一驚。大哥不在,他女朋友卻在。也許是覺得他礙事,丁五感覺這個女人看他的目光總是咄咄相逼。
他鎮(zhèn)定地背著包,去水池洗臉。
“干嘛回家還背個包呀?”她問。
“順便,我回來拿個東西,馬上還要出門?!?/p>
“我說,你是不是看見我在,才說要出門?。俊?/p>
“怎么會呢?”丁五吃力地笑著。
“那你就過來,把包放下!”
硬著頭皮照做了。
“小五,你知道么,你從來沒喊過我的名字。”
“有這回事嗎?”
“是不是因為我是你大哥的女人,所以你不好意思,嗯?”
“那我應該叫你什么,嫂子……”
“我又不叫嫂子!”聲音尖起來,劃著丁五的頭皮,“我叫江、小、伶?!?/p>
“小伶?!?/p>
“嗯——你以為我不知道么?”
“不知道什么?”
“你說你喜歡的人‘大眼睛,薄嘴唇,喜歡涂甲油……’”
丁五剛想說,那又怎么樣。他突然意識到小伶那雙大而不美的眼睛,還有薄得幾乎閉不攏的嘴唇。對了,她也是個愛涂指甲油的女人。
丁五不知道說些什么好,他慢慢站起身。
門口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大哥回來了。丁五心虛地看向自己地上的包。江小伶猛然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迅速在丁五的臉頰上按下一個吻,然后飛奔直沖大門。大哥推開大門的時候,她正好跳入他的懷中。整個動作完成得連續(xù)又漂亮,讓丁五瞠目結舌。
丁五把自己進的貨,和從大哥那里進的貨分得很清楚,他用不同顏色的標簽給它們分類。在生意上,大哥向來算賬分明,如果丁五賺的錢比預計出入太大,大哥也會起疑。丁五這么干是有點冒險的,但他覺得值。
他在批發(fā)商那里找到了閃閃發(fā)亮、更寬更長的腳鏈,粗腳脖子小姐系上后,腳脖子也顯得不那么粗了。雖說十厘米的高跟鞋仍然看得人心里發(fā)緊,不過搭配在一起倒是好看的。
攤子越擺越大,每種飾品的款式都相應增加了,吸引了更多的顧客。丁五的膽子漸漸大起來,有時候他根據(jù)自己的判斷,選一些另類風格的東西,比如男人的尾戒,鉚丁腰帶,特別粗的頸鏈和木鐲,這些東西也同樣受到男顧客的追捧。
秋天的時候,做化療的小姑娘頭發(fā)長了。大概是對丁五的火氣也消干凈了,她終于又站在丁五的攤子前。
丁五剛進了一批最新款的流蘇絲巾,小范圍內掀起一股絲巾熱,丁五為此特意準備了一塊半人高的鏡子靠在天橋欄桿上??匆娦」媚镎驹谌巳豪?,丁五嚇了一跳,他想說,真是不知不覺,頭發(fā)這么長了啊,又怕她傷心,只好咽下這句話。
以為她要挑選頭繩,結果她卻拿了一條絲巾圍起來。因為鏡子前有顧客擋著,她就對著丁五說:“好看么?”
丁五說:“美極了?!?/p>
她莞爾一笑,又輕輕把絲巾放回原處,換了一條:“這個呢?”
“美極了?!?/p>
換了好幾條,都是“美極了”。
最后她選了一條藍色絲巾,付了二十塊錢。
丁五追到橋口,把胡亂從攤子上抓的一把頭繩塞在她手里。
“這些,是買絲巾的贈品?!?/p>
“我不要?!?/p>
“怎么,不好看么?”
“不是不好看,只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收集卡通頭繩了。”
“頭發(fā)長了啊,可以扎了喲?!?/p>
“嗯,但我現(xiàn)在更喜歡絲巾。”
說著她把剛買來的絲巾捋成細細一道,挽在頭發(fā)后面。
美極了,丁五想,其實不管扎不扎都美極了。他手上握著一把卡通頭繩,看著她走遠的背影。
不是頭繩不好看,而是她長大了。半年之間,頭發(fā)長了,人也一下子柔美了。不僅是丁五不敢相信,就連小劉也說,竟然比生病以前還要美啊。
“老板,這個怎么樣???”顧客嚷嚷著。
“好看啊!”
“那個呢?”
“好看啊!”
“會不會顯得我胖啊?”
“哪能呢!”
阿諛奉承的話繼續(xù)說著,真心話也夾雜其中。丁五在賣東西的同時,也希望買的人能夠高興。
但是無論說再多的溢美之詞,丁五發(fā)現(xiàn)自己很少用到“美”這個字眼,而那天,對著留出長發(fā)的女孩,卻在不斷重復“美極了”,只能說這是一種不自覺的使用。
每次腦袋被屋里掛下來的胸罩和內褲撞上,丁五就很想從大哥的房子里搬出去。一個人的味道是很難洗掉的,即便天氣已經(jīng)涼了,江小伶的衣服上還殘留著夏天花露水的味道。天熱的時候,她就能夠不穿胸罩只套一件T恤在丁五面前走來走去,簡直當他不存在。
起初丁五還以為江小伶要勾引他,后來發(fā)現(xiàn)她對他根本談不上什么興趣。大哥也對此毫不介意。他們大概覺得只要關上燈,丁五就是睡著的,兩人翻天覆地地做愛,吃飯的時候為雞毛蒜皮的事吵嘴,丁五看著他們把口水噴濺在菜碗里。
雖然有點不高興,丁五還是自覺做著小弟該做的事。吃西瓜的時候,只拿邊上切下的小三角;把鍋底剩下的米飯刮下來吃掉的是他;三個人去超市,也永遠是他推車跟在后面;回家的時候,自然也是他用腿夾著購物袋,騰出一只手來掏鑰匙。
三個人的生活,總有一個人要吃些虧的,誰讓自己是小弟呢。
最近大哥很焦慮。他說江小伶所在的賓館開了間酒吧,江小伶被招募去做陪酒。說是招募,多半也是她自愿的。
他們總是為這件事吵,也沒個結果。江小伶扔在洗衣盆里的貼身衣物,香水味刺鼻,有時候還混著男人的煙酒氣,這個連丁五都能聞到。大哥氣得渾身發(fā)抖,兩只粗壯的手臂就像龍蝦一樣不由自主地揮舞。丁五喜憂參半,也許要不了多久,那女人就能滾出這個家了。
“尾戒很漂亮啊?!币蝗沾蟾绮辉诩?,江小伶看見丁五手上的銅戒。
“喜歡就拿去吧,上批賣剩下的貨,又不貴?!?/p>
“那就謝謝啦。”看了丁五一眼,她就把戒指接過來套右手上,左右端詳,露出滿意的笑容。
事情沒有絕對的錯與對,每次站在邊緣的時候,丁五就這么安慰自己。
吃飯的時候他們?yōu)榻渲傅氖虑槌称饋砹耍∥宀粍勇暽匕抢罪垺?/p>
“什么男人給的?說話這么難聽哦,這是前幾天小五給我的啊,小五,你說話??!”
“啊,什么?”丁五驚慌失措地看看戒指,又看看大哥,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這個啊,哦,是,是我給嫂子的。沒錯……”
“你賣的貨都是從我這里進的,你當我分不清有哪些么?”
“我想真的是誤會,大哥?!?/p>
“你們當我傻子?你是我的小弟唉,幫她?”
“你就是傻子,他說的是事實啦!小五,你說這是賣剩的貨,我喜歡就拿去,對不對?”
丁五把頭點得像搗蒜似的。
大哥把筷子狠狠地砸在地上,摜門而出。
大哥會怪自己么,會怪,但不會真的怪。我又沒騙他,是他自己不信而已。等這個女人搬出去,有機會再跟他解釋好了。每次遇到事,丁五都有一種“以后再說”的本事把自己的良心敷衍過去。
江小伶把戒指脫下來丟進垃圾桶,惡狠狠地看了丁五一眼,甩手出門了。
丁五才不在乎呢。
入秋以后,天氣漸冷,天色暗得很快。
這會兒太陽已經(jīng)溜下山,或者今天整個就沒出過太陽。丁五覺得好笑,以前在漁村,每天都會注意太陽。海邊日出看過無數(shù)次,太陽跳躍出大海的那一剎那,就像是被大海吐出的蛋黃。太陽邊上的云,預示著出海的天氣,靠海生活的人,某種程度上也是在靠天吃飯。
歌詞里寫太陽每天都是新的,那根本就是鬼話,太陽只有一個,每天都是舊的。漁村的房子很矮,大海無遮無攔,太陽照得人發(fā)暈。
來到城市以后,太陽總是灰蒙蒙的,像老人得了白內障的眼睛。高樓大廈太多,完整的日出日落根本看不見。但是聽說有人專門開車去追江灘邊的落日,丁五還是覺得好奇怪。
是不是能看見太陽,丁五根本無所謂。像他這樣擺夜攤的人,每天凌晨入睡,無論太陽在哪里升起,他都在睡眠中。有時候他想,哪怕世界沒有光,一切只靠路燈照明,他也照樣能活下去。
“咦,今天不用出攤么?”
丁五轉過身,看見比江灘落日還美的女孩兒,脖子上系著那根藍色的絲巾。
“沒到時間,再說也不能餓著肚子出攤啊?!?/p>
他們一起去橋下吃了碗餛飩,和放學歸來的學生們混在一起。以前,丁五和阿潔也經(jīng)常去村口吃餛飩,大家一起坐在露天的小板凳上。漁村的餛飩湯里總是漂浮著許多干蝦皮和紫菜。
“你的病好了么?”丁五問,其實他根本不知道她得的什么病。
看見女孩兒的臉陰沉了一下,丁五想,壞了,該不會是又說錯話了。
“這種病沒什么好不好,定時要去醫(yī)院檢查,控制住就算好吧?!?/p>
“嗯,總之,樂觀一點。”
“我沒有不樂觀啊?!?/p>
丁五不知道該接什么話,只好大口喝餛飩湯。
剛放進去一勺辣油,結果嗆進了氣管,他憋紅了臉使勁咳嗽。周圍的人都停下來看他,丁五卻完全停不下來,仿佛不咳嗽就會死掉那樣,眼淚和鼻涕一起噴了出來。
女孩拍他的后背,也完全沒有用。
終于睜開滿溢淚水的眼睛,不知是多久以后。朦朧中,丁五看見天上掛著的月亮,那并不是真的月亮,而是天橋下一盞白慘慘的路燈。
自從那日吵架后,又過去了好多天,江小伶再沒出現(xiàn)過。大哥總是悶悶不樂地喝酒,又頹又無力,就連走起路來,都喪失了原先龍蝦的霸氣。龍蝦不就是在陰溝里生存也能霸氣十足的東西么,為點事情,丁五覺得大哥不值。
“不過是個風塵女子。”本想低聲嘀咕一句,卻被大哥聽見了,他猛地扭住丁五的手腕,兩只眼睛幾乎要瞪出血來。
倒是想看看,大哥你還能怎么樣。丁五壯起膽量,直視大哥。
結果大哥卻哭了,他松開丁五的手,對著酒杯哭訴:“風塵女子不就應該和我這種人渣配么?”
丁五面無表情,那天晚上他也沒和大哥再說話。為了一個女人,又哭又叫自己人渣的大哥,那就隨便他好了。
結果幾天后一口辣椒湯卻讓丁五流出了遲來的淚水。
大哥跑到江小伶上班的酒吧去鬧事,丁五起初并不知道,如果不是那天江小伶氣勢洶洶找上門來討伐。
據(jù)說那天大哥喝醉了,跑去酒吧打了一個正和江小伶喝酒的客人。剛打了兩記耳光,就被保安扭去了警局。
那天晚上收攤回到家,江小伶已經(jīng)走了,大哥一個人坐在屋里喝酒。
像往常一樣打過招呼,丁五把貨物包堆在墻角,展開睡覺的床褥。
“生意怎么樣?”大哥問。
“一般吧?!?/p>
“嗯,最近是一般。我也覺得生意沒有以前好做,大概是賣飾品的人太多了?!?/p>
“大概是?!倍∥謇^續(xù)鋪被子。
“那個女人要跟我分手,你說她是不是看上什么有錢人?”
“我不知道,大哥?!?/p>
“她說她丟了工作,讓我賠償她五千塊?!?/p>
“你給了?”
“給了。”
丁五想說那個女人就是來要錢的,話到嘴邊咽了下去。他發(fā)現(xiàn)大哥正盯著他,搞不好又快要發(fā)作。
“那個戒指,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哥一字一句地問。
該坦白了,是時候了,不管大哥怎么對自己,也該說出真相??墒嵌∥逋蝗慌碌靡?,他回答:“不是我給的?!?/p>
大哥哀嚎了一聲,把一個空酒瓶砸向墻壁。
橫七豎八掛下來的內衣褲消失了,房間變得空蕩蕩。面對只有他們倆的生活,大哥一時無法適應。他睡在鋼絲小床上,總是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留出半邊空床。那里原本是江小伶的位置。
給他一點時間,丁五想,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恢復龍蝦的霸氣了。
丁五買了一架雙筒望遠鏡。
大哥說:“你錢多哦,買這個做什么?”
“大哥,你要不要看一看???”
“可以看到對面女人洗澡?”
“她們洗澡拉窗簾看不見啦。你可以看天空,看大街,看……”
“得了,得了,那還有什么好看的!”
大哥其實應該看看望遠鏡里的巨型月亮有多帥,但是那些晚上,他們沒有遇到一個像樣的、有月亮的晴空。
一輛破爛不堪的面包車停在樓道入口,擋住了丁五拖貨的道。丁五正準備上去對著輪胎踹一腳,才發(fā)現(xiàn)那輪胎是癟的,媽的!
這棟老式七層樓里住了很多像大哥、丁五這樣的小商販,還有一些住戶在街邊經(jīng)營小吃攤,裝修隊的臨時工也住了不少。丁五猜這輛破車可能是裝修隊用來拖貨的,車身上濺著白色的油漆。
那天收攤回家的時候,面包車還停在原地不動。丁五不得不把沉重的貨包傾斜過來,才能勉強通過車身和墻之間的窄道,擠進單元門。
“見鬼了!”丁五進門就嚷。
大哥正蹲在地上倒騰一截電動車電瓶。
“有輛破面包車堵在樓道口一整天了?!?/p>
“你說我的車么?”
“你的?”
“我剛買的車!”
“有個輪胎還是癟的?”
“對,就是那輛,我就那么癟著開回來的。”
大哥開始販賣電動車的電瓶。八千塊買來的破面包車就是為了拖貨。
不會是偷來的電瓶吧,丁五不止一次這么想過。但是他問不出口,就算問出口,大哥也不會告訴他。
倒賣電瓶的錢似乎賺得很快,大哥很快就對批發(fā)飾品的生意漫不經(jīng)心了。
“大哥,你很久沒有去進貨了,這樣我的生意也很難做啊。”
“年輕人上進點好不好,成天賣那些叮叮
的東西哪里會有出息呢?不如跟著我倒賣電瓶吧?!?/p>
“大哥?”
“倒賣電瓶不用出夜攤啊,錢來得舒服。怎么說也是個朝九晚五的工作?!?/p>
朝九晚五哦,就像那些樓里的西裝上班族?丁五笑著搖搖頭:“那個我怕我做不來?!?/p>
“切,你就那點出息喲!”
賣電瓶大概真的比擺夜攤賺錢,不然大哥哪來的錢買西裝呢?但他朝九晚五的時候又不穿西裝,還是那身勞工店買的粗布服,開著八千塊的面包車,拎著破電瓶呼哧呼哧上下樓。人家放假日穿休閑服,他偶爾也給自己放個假,卻西裝領帶穿戴整齊,打扮得像是要去趕地鐵的上班族,結果丁五卻看見他在新疆人的攤子上齜牙咧嘴咬羊肉串。
沒錯,才幾個月而已,大哥就帶上一塊勞力士?!凹俚睦?!”他得意洋洋地摘下來給丁五看,“不過也是A貨,高級貨!”
大哥同時交往的女人,至少有兩個吧。不過大哥不帶她們回來,外面旅館有鐘點房嘛。在這種事情上,就不要舍不得花錢了,有錢以后的大哥抱有這種觀點。
一天晚上大哥牙疼,張嘴給丁五看。
“有個洞喲,大哥。”
“那明天去拔掉好了!”
“不是大洞,補補就可以了?!?/p>
“算了,還是拔吧,免得夜長夢多?!?/p>
難得聽見大哥用成語說話,整體感覺都不一樣了。
大哥果然去拔了牙,只為了鑲上顆金牙,嘴本來就大,一說起話,里面就閃閃發(fā)光了。大哥從此有了不離身的財富標志。
雖然收益遠不如大哥,丁五靠著地攤,也攢了點小錢。女人們嘰嘰喳喳是很吵,但是沒有她們,夜就顯得太寂寞了。向大哥進貨的時間從一個禮拜拉到半個月,又從半個月拉到一個月,大哥不介意,他現(xiàn)在又不靠這個來錢。丁五說生意不好做嘛,東西賣得不快,大哥表示理解,憐惜地摸摸丁五的腦袋,“小子,誰讓你不肯和我一起跑電瓶生意?!?/p>
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道。有人天生要走正道,有人不走歪點不舒服,有人偏偏喜歡在正歪之間闖出一條自己的道來。反正,隨便啦,每個人生下來都注定要走自己的那條道。
丁五呢?丁五的正道應該是做個像爸爸和哥哥那樣的漁民吧。結果大海不要他,把他扔給了城市。城市倒是喜歡他,給他一個角落,不大也不小,夠用。每天都有路燈的光從頭頂上灑下來,把丁五和他的小攤子圍在一個黃色的圓圈里,從這個圓圈里看世界,丁五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冬天之前,街頭傳來消息,說是天橋要拆了。他們終于想起了這座老天橋,挖土機企圖把整座城市挖出一個地下層來,地鐵要挖地下,商鋪要挖地下,現(xiàn)在連人們過街的通道也要挖出個地下來。人又不是老鼠,總在地下竄來竄去像什么樣子。
橋是老了一點,但依舊鐵骨錚錚,當年更是占盡風頭。幾載春秋,說拆就拆,橋有情,人無義?。√鞓蛏腺u玉米的張老太,說著就哭了起來。
“別哭啊,老太,橋沒了,還能去地下通道賣玉米啊?!庇腥诉@么勸。
“鬼,那地方整日飄著尿味,我才不要在那邊賣玉米呢?!睆埨咸薜酶鼌柡α?。
丁五喜歡在橋欄上看遠方,汽車和人群,走來走去,都是小小的一群。他喜歡這個視角,仿佛自己就是大海。從前在漁村,他對于大海而言,就是某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個體。在城市里,在這座橋上,他成了大海。
只要他高興,隨時都可以把望遠鏡對準某個目標。光學是非常神奇的,一下子就可以把遠方的小點放到眼前。
舉著望遠鏡,丁五看見一棵梧桐的樹丫里筑了只鳥窩,大鳥飛進飛出。他想,他就跟鳥一樣,不過是在天橋上筑巢。但是即將,這些都不復存在。也許可以去地下,但地下太明亮,也太黑暗,沒有黑夜和白天,沒有丁五可以待的小圓圈。
“接下去該怎么辦喲,怎么辦?”那邊張老太垂足頓胸,“那個不孝子就想把我送進養(yǎng)老院,養(yǎng)老院是什么地方啊,一股尿味,結果呢,現(xiàn)在要把我們趕到地下去,地下唉,還是一股尿味。搞了半天,我不是去有尿味的地方等死,就是去尿味的地方賣玉米,我這是什么命?。俊?/p>
要不跟著大哥去倒賣電瓶算了。每天夜里,筋疲力盡收攤的時候,丁五就這么想。最近,隔壁街口開了家韓國飾品店,價格比丁五的貴,但是貨品多,地段又好,邊上就是寫字樓,成百上千個女秘書喜歡往那種亮堂的店里跑。據(jù)說有VIP制,買到一定消費額可以打折,打完折的價格也就和丁五地攤上的差不多。人家走量,丁五哪里拚得過呢?
生意還能做,但明顯沒有從前好。這點上,還是大哥有遠見啊,擁有像狗一樣靈敏的嗅覺,早就知道要變天,身體一擺,就偏到另一條道上去了。
攤子收拾干凈,地上就剩下一圈寂寞的光束。天橋上的燈光,像舞臺光一樣,一時是屬于你的,但又不歸你操縱。別說舞臺光,如今就連舞臺都要拆掉,真是下場的時候了。
丁五漫無目地地舉著望遠鏡亂看。橋下小吃攤的老板正用筷子蘸肉餡包餛飩,油光光的頭頂浮著幾根細細的絨毛。大鍋里的水“咕咚咕咚”冒泡,再晚一些,夜店小姐就要結伴上街吃餛飩鹵蛋炒涼皮了。12月,四周又冷又暗,唯有這里放出暖光,想起那天被辣得生不如死,丁五的胃里又升騰出一些暖意。
“小餛飩二兩,香菜、小蔥?!?/p>
“辣油咧,這次辣油要不要?”老板笑嘻嘻地問。
“嘿嘿嘿。”丁五傻笑。
“和你一起來過的那個妹子呢?”
“哦,說是去外地讀書啦?!?/p>
丁五有兩個月沒看見藍絲巾了。自從她留長了頭發(fā),開始用絲巾扎頭,大家就喊她藍絲巾,后來又叫小藍。小劉普通話太差,他喊“小男小男”。不管小男還是小藍,兩個月沒有見,對丁五的記憶來說似乎太久了。他記得她很漂亮,后腦勺那束頭發(fā)在藍絲巾里來回擺,像一匹活潑的小馬駒。但是丁五已經(jīng)快記不得她的臉了,不管是眼睛還是嘴巴,似乎都在褪去,那張白凈的臉龐,最后只剩下淡淡的墨痕。
丁五朝碗里又加了一勺辣油,舌頭辣到痛,靠著味蕾的刺激,終于找回了那日情境。那天丁五被辣椒嗆了,小藍拍著他的后背,他的熱淚洶涌而出,胃里全是火燒火燎的痛感。他恍惚地以為是阿潔在拍著他的背呢,時間“嗖嗖”地回退,在一陣劇烈的猛咳里,他聞到了海水的腥味,海風吹來,五臟六肺都渴望被撫慰。
等他擦干眼淚,天上的月亮原來是盞路燈,背后站的人也不是阿潔,而是藍絲巾。什么海風的腥味,明明是咳出來的血腥氣而已。丁五用紙巾把嘴角的口水擦擦干凈,他聞見自己身上散發(fā)出一種混合的臭味。
今天的月亮倒是真的,難得見這么清晰的月亮。丁五舉起望遠鏡看了半天,好眼熟啊,就像小時候在海上看的,也像臨走前夜在沙灘上遇見的那只月亮,簡直一模一樣。
“又被辣啦?”老板突然大喊一聲,丁五這才意識到自己臉上濕潤潤的。
“看月亮呢,眼睛看累了?!彼s緊揉揉眼。
“月亮有什么好看啊?”
“我也不知道,反正用這個看是不太一樣呢!你要不看看?”他把望遠鏡遞過去。
“我?哎喲,你看我這油手……”老板哈哈笑著,粗手在黑黝黝的圍裙上蹭來蹭去。
“那個就是月亮?”
“嗯?!?/p>
“這么刺眼!”
“望遠鏡把光都匯聚到鏡片上來了,看的東西都比平常要亮一點?!?/p>
“是嘛,真了不起。嫦娥在哪里啊?”
臨走的時候,老板一定要請丁五吃個鹵蛋,“有的吃趕緊吃吧。橋要拆了,以后這里要改地下道,我也得挪窩啰!”
一心想著把今天的月亮指給大哥看,丁五興沖沖地趕回家。八千塊的面包車在樓下停著,大哥卻不在。放假么,難道又穿著西裝去吃烤肉了?可是西裝還在敞開的塑料衣櫥里掛著呢??赡苁呛团顺鋈ネ媪税桑∥宕蛑?,要么今天不洗澡了,直接脫衣服睡覺吧。
結GtwdbxkO4ZzPQhZvFFIEhg==果剛躺下就被敲門聲喊起來。消失很久的江小伶神經(jīng)兮兮地出現(xiàn)在門口,把丁五嚇了一跳。
“大哥不在啊?!?/p>
“我知道?!彼鏌o表情地說,“你以為我想來啊,你大哥出事啦,被警察抓了去?!?/p>
警察搗毀了一個盜賣電動車電池的窩點。一個最先被逮到的小偷,為了戴罪立功把上層鏈條全部供出。正好這個小偷那天要把到手的貨賣給大哥,所以他們根本不費力就把大哥逮了個現(xiàn)行。
江小伶抖開一個塑料袋塞衣服,嘴里不干不凈:“出事了就知道找老娘,那些姘頭呢,早知道老娘才不管呢!搞什么啊,講究得,還穿CK內褲!”
丁五也跟著去了拘留所。結果他們倆都被擋在門外,一個五大三粗的看守把衣服收下,說在拘留所除了律師,什么人都不給見。江小伶還有點想跟人家拋媚眼來著,但這里是拘留所不是KTV,根本不吃這套,鐵門“轟隆”一聲就關上了。
半夜三更,車都打不到,他們只好走路回去。
“不要看你大哥那樣哦,從我認識他到現(xiàn)在,一共才進過兩次警局,一次是為我鬧事,還有就是這次。他和那些混混不一樣的,人是糙了點,但是個老實人。你說他什么不好干要去偷電瓶呢?”
“大哥他不是偷電瓶,他是把電瓶買過來的二道販子?!?/p>
“反正也不是好事啦。就是有他這樣的人才會有人愿意去偷,不是嘛?!”
不管怎么樣,那里面的滋味不好過,得想辦法把大哥弄出來才是。
“我不管了?!苯×鏆夂艉舻卣f,“找律師得花好多錢吧,嗯?”
她穿了一件掉色的舊棉襖,說是到拘留所來晦氣,回去就要把衣服扔掉。但實際上,幾乎一整個冬天江小伶都套著這件棉襖,整個人灰頭土臉,染的黃發(fā)長了半頭黑發(fā)也不管。和夏天的時候比,丟了酒店工作,又逢大哥出事后的江小伶似乎過得也不景氣。
反倒是丁五沒那么怕她了。他們說話的時候,江小伶的目光總是松弛又心不在焉,不像以前那樣逼人。只有說到大哥的案子,她的眼珠才能轉回到現(xiàn)實中來。她想把大哥的面包車賣掉,但是沒有人肯出八千塊。
丁五的存折上有兩萬五,買了一只望遠鏡,花掉六百,還有兩萬四千多,不知道請一個律師夠不夠。他原本想用這筆錢租一間高層的單室,再買一架真正的天文望遠鏡。后來聽說天橋要拆,他又想這筆錢可能需要度過難關。沒想到難關這么快就來了,還不是他自己的難關。不過大哥的難關,也就是他的,因為一直瞞著大哥偷偷進貨,他賺了一些,現(xiàn)在把這些錢拿出來,也算對得起大哥。
他跟江小伶說想拿自己的錢給大哥請個律師,她懵懂地搖搖頭,又點點頭。當然就算花了錢請律師,也不一定就能救大哥出來。這事到底有多嚴重,還有法律上的那些細節(jié),丁五都不懂。
庭審的時候見到大哥了。律師說在拘留所待一個禮拜就開庭,算快的。大哥胡子拉碴,站在被告席上,又轉身對著丁五和江小伶咧嘴一笑,那顆金牙在里面晃閃閃的。丁五心頭一酸。
宣判完,一走出法院,江小伶就捂著臉哭起來:“兩年唉,搞不好老娘都嫁人了!”
大哥說:“這種事有預感的,那天一大早就不爽啊,金牙有點晃,我就想要不要去搞個牙,不出工了。結果那小畜生給我打電話,說貨多一定要我來接。我哪里知道是個套呢!”
丁五去探監(jiān)的時候,大哥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眼圈卻漸漸紅了,又被剃了光頭,兩只眼睛瘦得瞪出來。
“我這里伙食還可以啦。你呢,生意怎么樣?”
“錢夠的,不用你煩,只是,天橋要拆了。”
“傻蛋,不要再賣飾品啦,賺不到錢的?!?/p>
“那我做什么好???”
“不如賣望遠鏡吧,你不是喜歡望遠鏡么?”
“開什么玩笑,哪里會有人買望遠鏡……”
“你怎么知道沒有人買?我現(xiàn)在整天蹲在牢里,只有一扇小窗對著外面,我就很想要望遠鏡?!?/p>
丁五能夠體會那種井底看天的心情,既然只能看到一小塊天,就總想看遠一點,再遠一點。
告別的時候,大哥說:“幸虧你沒有跟我做電瓶生意,不然我們倆都進來,我的心真要隱隱作痛了?!?/p>
大哥竟然說“隱隱作痛”,還用手捂著胸口。
丁五的眼圈也紅了。
年初,天橋拆了。天橋上筑巢的人都散了。小劉說自己不能再貼手機膜了,都快瞎了。大山改行開始賣塑料鞋,三五十元一雙的假Crocs很好賣。多數(shù)攤販都搬到遠一點的地下通道去,人來人往,沒有風景可看,因為找不到廁所,只好在固定的角落對著下水道撒尿,所以那里永遠飄蕩著尿味。
拆天橋的前一天,張老太把剩下的幾根玉米分給大家吃。問她以后怎么辦,她笑笑,“我要去高速公路上賣玉米?!?/p>
是敲打著窗戶,把玉米遞進去的那種么?
“當然不是啦,是在高速公路的休息站里賣,有廁所,還有空調吹。當然要給公家租金啦,不過我可以把玉米賣貴點對不對?一年一個休息站,順著過去賣,剩下的半輩子就能過完啦。我兒子說我這么老還上演公路片——什么叫公路片???”
大家一起笑:“真的唉,你才是影后!”
藍絲巾小藍再也沒有來過。去年她跟他們講身體好點,要去外地把書念完,可是寒假了,他們守護這座天橋的最后一個冬天里,誰也沒有見過小藍?!安粫f病復發(fā)吧?”小劉嘴賤?!澳愣畟€屁,現(xiàn)在大學生過年都不回家的好么?”丁五唾他,小孩子都無法無天的嘛,不過他自己也不想回家。
三十晚上,冷得要命,年夜飯是蛋湯、醬鴨和素什錦。丁五盤在被子里(自從大哥坐牢,他就睡上了大哥的床),給家里的親大哥發(fā)了個短信。他不敢打電話,怕聽見媽媽的聲音就說不出話來。
大哥回短信,“弟弟,大家都想你?!?/p>
他咬咬嘴唇,用被子蒙著腦袋,睡覺了。
初春,丁五想出門旅行。去哪里沒想過,他站在長途汽車站的賣票柜臺前發(fā)呆,看著一連串的地名,連起了這座城市和小漁村的虛擬距離。
最后他隨便買了一張票,途中在休息站下了車。
空氣里有廁所味,還有玉米香,但是賣蒸玉米的老太,丁五不認識。
冬天的冷殘留在公路上。丁五穿了一身勞保店的迷彩服,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賣望遠鏡的?”有個男的從背后拍他肩膀。
丁五想搖頭,卻不自覺地點了點頭。他脖子上正掛著那架望遠鏡。
“多少倍的?”
“八倍,寬視野,還防水??吹每汕宄耍稽c風吹草動……”仿佛一股電流通過丁五的身體,令他滔滔不絕。
有陣子沒開口做過生意了,丁五的日子不好過。突如其來的生意,讓他高興到胃痛。
丁五說了一堆參數(shù),那人也不愛聽。
“當兵的吧?”那男的舉起望遠鏡,不遠處正好有只白頭翁。
“大哥明眼人……”丁五壓低聲音,“望遠鏡的確是我通過軍事渠道弄到的內部貨?!?/p>
望遠鏡六百塊賣掉了。到底什么人會在高速公路的休息站花六百塊買一只二手望遠鏡,丁五不知道,也不關心。他現(xiàn)在可以拿這六百塊去買好幾臺廉價望遠鏡。
在高速公路休息站裝成阿兵哥兜售望遠鏡,聽上去很可笑,但是可笑和不可笑,在這里分別不大。這個地方,是每天都要被無數(shù)人路過,又被大家所遺忘的一角。某種意義上,丁五覺得這種特質可能就是自己的人生。他重新找回了道,和蹲天橋那會兒一樣,在這里,他似乎能感到頭頂上一直有盞燈在籠罩著他,那是他的小圓圈。
有人在塑料鉆石姐妹攤上買一元一串的手鏈,有人在廁所門口“面餅世家”漢子那邊買大餅,有人在長廊下吃老頭的過期臭魚丸,自然也有人愿意花五十塊在丁五的手上買“軍用望遠鏡”。反正賣什么,就有人買什么,好像顧客和生意人前世就搭配好了。
轉眼就是盛夏,丁五的脖子被望遠鏡的掛繩勒出紫印。他盯上了一個男人,那人正在吃一串臭魚丸,魚丸在他的兩腮里跳來跳去。丁五等著,他有經(jīng)驗,像這樣的男人,連臭魚丸都咽得下去,就沒有什么不可以買的。
丁五正要靠上前,一個女人幾乎擦著他的肩,快步走向吃魚丸的男人。男人咧嘴對她笑,一嘴的亂七八糟。丁五被她的后腦勺吸引,活潑的小馬尾上系著一條藍絲巾。丁五喉嚨發(fā)干,同時感覺汗水正順著脖子淌進胸口,就像什么人的長發(fā)絲溫柔地滑過他的胸膛,一陣麻癢,一陣心慌。
那只是一條藍絲巾而已,這個世界上有好多條藍絲巾。丁五對自己說。他摩挲著脖子上的望遠鏡,這將是他賣的第九十八臺望遠鏡。還有兩臺,再賣兩臺,他就可以為大哥買一架真正的十二倍的單筒望眼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