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5月,筆者應邀赴福州參加“中華民族音樂文化國際傳播與推廣國際學術研討會”期間,榮幸地收到劉再生教授從濟南快遞剛由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的《劉再生音樂文集:音樂界一樁歷史公案》一書(以下簡稱《歷史公案》)。在之后的通話中,劉先生又像三年前饋贈《中國近代音樂史簡述》時那樣,一再叮囑筆者“多提意見”。這讓我備感興奮的同時,又有些誠惶誠恐。興奮,是因為該文集的出版無疑是中國近代音樂史上的一件大事;惶恐,是因為我的學歷不逮,實在沒有資格對劉先生的大作品頭論足。從上大學開始,劉先生就是筆者崇拜的對象。他的著作無論是1989年首版、2006年修訂再版的《中國古代音樂史簡述》,還是2003年出版的論文集《中國音樂的歷史形態(tài)》,或是新近出版的、極受好評的《中國近代音樂史簡述》①都是我的案頭書。即使是教科書類的《中國音樂史簡明教程》(上、下冊)我也常常翻看。劉先生是筆耕不輟的中國古代音樂史和近現(xiàn)代音樂史“兩棲學者”②,而筆者只是對16世紀以降,中西文化交流中的音樂有興趣的初學者。我把劉先生當成高不可及的老師,可劉先生卻把我看作“忘年交”。以下所寫,談不上書評,只能說是筆者讀《歷史公案》時的一些雜感。
《歷史公案》給人的第一印象是著者涉獵領域之廣袤。該書共收入劉再生先生2006至2011年在國內(nèi)各大音樂學刊上發(fā)表的文章26篇。③不僅包括探討學術問題的“述學之文”,也收有人物小傳、樂評、書評、會議發(fā)言和雜感?!笆鰧W之文”以音樂史學方面論題為主,其中尤以近現(xiàn)代音樂史研究為多。古代音樂史方面的論文只有和曲阜師范大學陳瑞泉合寫的《〈荀子·成相〉“相”字析疑兼及“瞽”文化現(xiàn)象》一篇。人物傳記類所含甚雜,有憑吊歷史人物程懋筠的《紀念一位“邊緣”音樂家》,也有為當代作曲家作傳的《甲子風云異軍突起——中國民族管弦樂領軍人物樸東生》,還有評論二胡演奏家閔惠芬“成功之道”的《琴弦上的夢幻》和王國潼“藝術生涯”的《開辟·超越·開拓》,更有為民族音樂學家喬建中“素描”的《信天游的境界》。樂評部分所涉及的人物有作曲家劉文金、顧冠仁、張堅和青年二胡演奏家于紅梅,所討論的作品包括二胡曲《三門峽暢想曲》、民族交響音畫《長征》和歌劇《荊軻》等。所評論的書包括《中國音樂史圖鑒》(修訂版)、廖輔叔文集《樂苑談往》和喬建中著《土地之歌》(修訂版)、蔡夢著《李煥之的音樂生涯及其歷史貢獻》。此外,該文集還收有劉先生在“紀念藍玉崧先生學術思想研討會”上的發(fā)言,一篇思考“后楊蔭瀏時代”音樂史學史研究的綜述性文章和《楊蔭瀏關于音樂問題的一次談話》的記錄整理稿。其涵蓋的內(nèi)容如此之廣,是筆者的學識所不及的。這里僅就筆者所感興趣并略知一二的專題論文談談自己的感想。
《歷史公案》中筆者所特別感興趣的學術論文,有論述19世紀來華基督教新教傳教士與中國早期音樂教育的《中國近代早期的“學堂”與“樂歌”》;有通過李華萱未出版之《音樂奇零》而對20世紀初音樂史料予以鉤沉的《〈王光祈致李華萱〉書信五則新浮現(xiàn)》;有奮不顧身勇踏“雷區(qū)”的討論蕭友梅和冼星海、聶耳“是非恩怨”的《音樂界的一樁歷史公案》和“蕭友梅與程懋筠戰(zhàn)時音樂教育思想兼及音樂創(chuàng)作與歷史地位之比較的”的《民族精神境界之升華》;有采用歷史長視角通過“‘編者按’作為音樂批評之存在方式”的《導向作用與實踐檢驗》。像劉再生教授其他許多著述一樣,這些論文既注重理論與議題,也不忘敘事,所以讀者在感受到文中所蘊含的理論深度時,也不會產(chǎn)生任何干澀感。
作為以現(xiàn)代音樂史學的研究,《歷史公案》書中的論文處處折射出研究方法的創(chuàng)新與研究視角的獨特。首先看得到的一種創(chuàng)新就是將以前的研究范式作了一個很好的轉(zhuǎn)移。以往的中國近代音樂史研究,雖不乏微觀的、專題性研究(如張靜蔚先生關于學堂樂歌、中國近現(xiàn)代音樂思潮、李樹化的研究;陳聆群先生關于太平天國史事、洋務人士與西方音樂和曾志忞的探討;以及廖輔叔、錢仁康、韓國鐄先生的眾多的文章),但總體上是以“宏大敘事”為主。而劉先生的論文,在體例上,以“微觀歷史”為主。用劉先生自己的話說,他遵循的是黃翔鵬先生所提倡的“宏觀的史、論研究必須與微觀的藝術分析密切結(jié)合”的方法(第266頁)。所以他在《中國近代早期的“學堂”與“樂歌”》一文中,既有對傳教士在中國早期音樂教育上所做貢獻的客觀論述,又有對“登州文會館”學生習作的音樂學分析。在《歌劇〈秋子〉文本分析及其他》一文中,既有《秋子》在中國歌劇史上歷史地位的評價,又有詳盡的版本考證和音樂分析。值得一提的是,《中國近代早期的“學堂”與“樂歌”》因是較早正視基督教新教傳教士與中國音樂教育的文章之一,所以還起到了“開風氣之先”的功用。在該文于2006年在《音樂研究》上發(fā)表之前,國內(nèi)學界很少有正面評價傳教士在中國音樂教育史上事功的文章。劉奇《李提摩太夫婦與〈小詩譜〉》(《音樂研究》1988年第1期)、伍雍誼編《中國近現(xiàn)代學校音樂教育,1840—1949》(上海教育出版社,1996)第七章是為數(shù)不多的例外。
劉再生先生雖是音樂學界的宿儒,但其研究取向之獨特和論述方法之新穎卻并不輸當今以方法論為口頭禪的年輕學者。相反,因為他有堅實的史料功夫和寬宏的視野,他能見別人所不見,能對容易忽略的層面和角度,做很好的分析和討論。以《導向作用與實踐檢驗》一文為例,這里作者把目光聚焦于一般學者所不見的“編者按”(包括評論員文章或編輯部附言),以1928年10月《音樂雜志》的“國立音樂院來稿‘編者志’”、1958年第12期《人民音樂》評論員文章、1986年6月《人民音樂》刊頭語“致讀者”、1991年第10期《人民音樂》“編者按”、1995年第9期《人民音樂》“編者按”、2009年第1期《音樂研究》“編者附言”為個案,通過分析時代背景及點評來凸顯“編者按”作為一種批評方式所具有的“導向作用”。由于這些“編者按”具有“創(chuàng)造力”或“破壞力”,所以通過這些“風向標”來觀測中國音樂批評界八十余年來所經(jīng)歷的風風雨雨就不能不說是作者“匠心獨具”。
《歷史公案》中的論文有很強的傾向性,那就是為無聲者代言,為受壓制者爭取“話語權”。劉先生在《歷史公案》的〈后記〉中,對該文集中所含文論的緣由、方法途徑與目的有如下的提示:“近代音樂歷史上曾經(jīng)有一批長期遭受不公平待遇、或遭迫害、或被批判、或被邊緣化的愛國音樂家,但是,恰恰是他們對于中國近代音樂文化的發(fā)展做出了極為卓越的貢獻。以大量確鑿的翔實的史料,用宏觀與微觀相結(jié)合,實事求是地為之‘正名’,還以歷史本來面貌”(第266頁)。在談到廖輔叔《樂苑談往》時,劉先生又再一次強調(diào)該書的“現(xiàn)實意義就在于以大量確鑿歷史事實告訴人們,一向被史學界貶為‘學院派’的音樂家群體,他們具有什么樣的愛國意識,他們在做著什么樣的事情,他們有哪些歡樂與痛苦,他們對近代音樂的發(fā)展做出了什么樣的貢獻”(第65頁)?!稓v史公案》中數(shù)篇為蕭友梅、程懋筠、李華萱、陳田鶴等這些人物代言的論文,既可以說是劉先生不肯曲學阿世,也可說代表了劉先生為“重寫音樂史”所做的具體努力。雖然他對“重寫音樂史”這一提法并不十分贊同(第60頁),但劉先生也和“重寫音樂史”的倡導者們一樣,認為學界應力圖擺脫長期以來,以聶耳、冼星海為代表的“救亡派”為“中國近代音樂史主體與中心”,“忽視、淡化”甚至是“批判”其他音樂家的成績與業(yè)績的史學思維模式(第64頁)。談論20世紀中國音樂,程懋筠絕對是個繞不過去的大題目。劉先生之所以在《歷史公案》中數(shù)次論及程懋筠,其原因就在于此??上驳氖?,程懋筠在中國音樂史上的功過已引起學界的注意,特別是抗戰(zhàn)時期程氏在江西省開展音樂活動的事功,已成為博士研究生論題(詳見林媛2009年5月提交給首都師范大學的博士論文《江西省“推行音樂教育委員會”研究,1933—1946》)。
《歷史公案》的另一個特點是對史料的注重。年輕的學者,論多于史,肯在史料上下功夫的不多。而劉再生、孫繼南、張靜蔚、陳聆群等這些功力深厚的老先生卻對原始資料極為注重?!稓v史公案》中所討論的王光祈1927年致李華萱的五封書信不僅為學界研究王光祈在留德期間與中國音樂界的聯(lián)系提供了佐證,也為學界日后追尋王光祈為中國學校音樂教育所做的具體工作提供了研究線索。同樣,劉先生通過李華萱后人得到的李氏從未刊行過的《音樂奇零》及目前已難以見到的《俗曲集》和《皮黃曲譜》,無疑為學界研究我國20世紀20年代西潮席卷之下中國音樂研究及出版情況提供了難得的實證。劉先生對史料的注重,從其對歌劇《秋子》三種文本的考證和其對陳田鶴歌劇《荊軻》手稿本的考古式的挖掘,看得最為清楚。在劉先生看來:“我國音樂界的文本意識相當薄弱。尤其是作曲家的手稿往往不被社會重視。……中國近代作曲家原始手稿則多淹沒無聞,或在社會動蕩歲月難以保存;或為后世子孫不識,棄之若敝屣;或作檔案材料之于櫥柜,難見天日”(第83頁)。正是有了這樣的認識,劉先生才寫下了論《秋子》的歌劇文本、《荊軻》手稿本的論文。也正是有了這樣對史實的追求,劉先生才將楊蔭瀏先生1980年10月28日的一次談話“花費整整三個月時間將錄音盤上的講話一字不漏的記錄下來”,并把按照談話的幾個中心內(nèi)容重新組織成文,發(fā)表在《音樂研究》”上,最后還“把談話錄音制成光盤附贈讀者”(第266—267頁)。這樣的做法,在我國音樂學界還很少見到。劉先生能見別人所不見,能惜人之不惜,又一次得以證明。
在書寫方法上,《歷史公案》也與一般枯燥的學術著作不同,優(yōu)美典雅的語言外,還常夾雜一些作者的感性之言,這也是劉先生的著述都很暢銷的原因之一(如《中國古代音樂史簡述》在2006年修訂版之前已重印10次,修訂版到2012年3月已印刷6次)。劉靖之在一篇書評中曾注意到劉先生“標題別致、資料翔實、論述中肯”的特點。他說《中國近代音樂史簡述的》“90個專題有90個標題,既別致又切題”④?!稓v史公案》中所收的論文也具有同樣的特點,除《歌劇〈秋子〉文本分析及其他》和《楊蔭瀏關于音樂問題的一次談話》兩篇文章只有主題目外,其余24篇均有副標題。主標題如果不是直接引用詩句(如“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濃妝淡抹總相宜”等),就是采用詩一般的語言(如“紅梅花開 香飄天涯”、“巴蜀神韻 天府名家”、“新作迭出 百舸爭流”等)。劉先生的著述無論是論事、述學或隨筆都極其注重文采,講求文體結(jié)構(gòu)的精密與語言表達的干練。劉先生的文筆除清朗、精勁、暢達外,有時還不免有浪漫性的情感性的語言。這樣的行文方式,雖然可能會使習慣讀學術論文的人略感不安,但有其能激發(fā)讀者共鳴的長處。這就是為什么他在夸贊蔡夢《李煥之的音樂生涯及其歷史貢獻》一書能“以多維學術視角研究和解讀李煥之的音樂人生”(第216頁) “是一部踏實的學術著作”(第221頁)的同時,也不忘指出作者“文筆通順、樸實,尚缺寫作文采,一定程度上影響著更具震撼力的思想表述”的缺憾(第221頁)。不過,筆者不敢完全茍同劉先生的這一看法。作為平心靜氣討論學問的“述學之文”畢竟有別于文學創(chuàng)作,與褒貶時事的“論事之文”也有不同。筆者還是喜歡用平和、不加入情感因素的語言,有一說一。錢穆雖強調(diào)“鄙意論學文字極宜著意修飾”,但也肯定胡適行文的“清朗”、“精勁”、“無蕪詞”⑤。當然,樂評、札記和會議發(fā)言又另當別論。
若說本書有何可以更加完善之處,筆者所見有二:一是由于此書是以已發(fā)表的文章為基礎匯集而成,編者在編輯時似乎對所收論文的總體安排也缺乏縝密的思考,因而在總體上缺乏連貫性;二是有些論文的題目有些喧賓奪主,如《〈王光祈致李華萱〉書信五則新浮現(xiàn)——李華萱〈音樂奇零〉一書初探》。不過這也只是小疵,當年上海亞東圖書館推出《胡適文存》時,就是不講文章體式,只是簡單的結(jié)集。周氏兄弟也采用過這種將不同體式的文章混編的出版形式。魯迅在《二心集》中,甚至連朋友間的通信也編了進去。⑥
《歷史公案》印刷精美,封面設計別致。從總體上來講,該文集的編輯是下了很大的功夫的。除了極少數(shù)錯字外(如第10頁腳注④將齊毓怡寫成齊毓詒,第37頁將文會館教師后成為校長的美國傳教士赫士Watson M. Hayes 寫成Watsonm Hayes等),錯誤極少。當然這是與劉先生自己所花費的心血(“在整理文集過程中,筆者是將原始文稿和發(fā)表文稿逐字對照”)(第267頁)分不開的。《歷史公案》一書為研究中國近代音樂史學者所必備,也應為許多近代文化研究學者所參考學習。
①郭樹群《讀劉再生的鼎新力作〈中國近代音樂史簡述〉——兼評“中國現(xiàn)代音樂史學轉(zhuǎn)型”理論的創(chuàng)建》,《音樂研究》2010年第4期;王愛國《專題闡釋 旁征博引——評劉再生著〈中國近代音樂史簡述〉》,《交響》2010年第2期;常江濤《海納百川史論交融——評劉再生〈中國近代音樂史簡述〉兼談重寫音樂史》,《南京藝術學院學報(音樂與表演版)》2011年第1期;司冰琳《鍥而不舍 金石可鏤——劉再生文論著述折射學術之路》,《南京藝術學院學報(音樂與表演版)》2011年第4期。
②④劉靖之《劉再生的“一家之言”——〈中國近代音樂史簡述讀后〉》,《音樂藝術》2010年第2期,第133頁。
③其中,《音樂研究》7篇(有一篇發(fā)表于2003年),《人民音樂》11篇,《中國音樂學》2篇,《音樂藝術》2篇,南京藝術學院學報《音樂與表演》2篇,《中央音樂學院學報》1篇,《中央音樂學院內(nèi)部資料文集》1篇。
⑤轉(zhuǎn)引自陳平原《″精心結(jié)構(gòu)″與“明白清楚”——胡適述學文體研究》,《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38期,第154頁。
⑥同⑤,第156—157頁。
宮宏宇 新西蘭國立UNITEC 理工學院高級講師
(責任編輯 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