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麥
因為臺北國立歷史博物館的蔡耀慶兄力促,幾年前,筆者開始頻繁往來于包頭和江南,百草豐茂的夏天去過,像現(xiàn)在這樣的寒冬,也選擇在內(nèi)蒙孵暖氣(如今的上海,真要冷的人淌稀屎)。房間內(nèi)雖然如春,畢竟是零下幾十度的低溫,偶爾出門,想畫兩筆,拿著一支水里涮干凈的毛筆,走到中途,筆已經(jīng)凍成一個三角疙瘩。
到內(nèi)蒙,除了各種館子包括蒙餐以外,其實這般嚴酷的冬天,燒麥很值得考究一番,內(nèi)蒙的燒麥,肯定是同類食物中全世界最好吃的,也最應景,也最實誠,也最那什么……頂時候。燒麥到了內(nèi)蒙,大概是口音的關(guān)系,變幻出了很多相近的稱號,例如稍美,稍麥,稍賣等等,差不多的意思,也就是薄薄的面皮,裹上一團葷餡。
冬天的燒麥館子,真是一道非常入畫的景致,習慣絕早開門,天都是墨黑的,燈火明滅處,看白煙吞吐著食客進出,筆者這一類的上海小四眼,跑進屋子,就什么都看不見了,玻璃片子上白茫茫一片真干凈。等身體慢慢暖和過來,用毛衣擦清鏡片,場景還是幾百年不變的樣子,黑沉沉的磚茶壺燉在火爐上,壺嘴年久,微微有些歪斜,白饅頭在下面圍著一圈,烤出稻草金的色澤,皮迸脆開花,頭上還點有一線焦褐。
這時候就可以招呼跑堂,要一兩燒麥。為什么這么小氣,只要一兩。蓋內(nèi)蒙的燒麥,是以面粉來論分量的,所謂一兩,那就是一兩面皮,做出來的燒麥有六個,每個都是拳頭大小,里面的餡更是和江南迥異,就是上好的羊肉和蔥剁碎,沒有糯米什么事兒。所以這一兩,筆者也都要努力才能吃罄,而且一整天就不會餓了,記得首次來內(nèi)蒙不懂經(jīng),點了二兩燒麥一碗羊雜湯,勉力吃到一半,已經(jīng)是滿頭滿臉的汗,那就只好打包帶走了,羊肉不能注水,吃到胃里,和水漲發(fā)開,實在很符合吃飽了撐著這句俗話。羊肉餡,如果都是瘦肉,干浮浮的也未必好吃,得捶打些肥肉在里面,才豐腴潤滑,但難免會有些油膩,此時就需要磚茶來解。磚茶沏出來,色紅黃發(fā)暗,飛滾發(fā)燙,在這般把人凍僵的北地清晨,讓等下要迎風疾走的上班族,補充足夠的暖意和斗志。
一樣東西做得久了,自然會分出高低來,包頭的燒麥也有大品牌,例如背頭燒麥,就大大有名,筆者也常常去光顧,或者帶著新來的朋友去領(lǐng)略。但真正打動人的,還是在幽街深巷,不出名的小燒麥館,滿屋子的窮苦人在開始一天的苦熬前,坐在油垢接膩的松木桌前,就著最廉價的磚茶,吃得一嘴羊油,末了咂凈碟子里的陳醋,甩開門簾走進寒風里,另一個窮人接著坐上來,先給自己滿盛一碗咸菜,等著燒麥蒸得。
美國高速公路的加油站,卡車司機搖晃著大大的塊頭,坐在便宜的小店里,一塊一塊吃光整個帕帕羅尼披薩,看起來,又溫暖,又和藹,還有些凄涼,這種味道,正是筆者在內(nèi)蒙包頭的燒麥館里,一再體驗的感受。
生猛海鮮
現(xiàn)在的世道,是中原人士也喜歡吃海鮮的,蓋因為其價昂,顯得體面有身份,其實不必。蛋白質(zhì)的攝入,還是以小時候為準的好,入口順暢,便于消化,常常見到很多內(nèi)陸朋友吃了寧波蟹糊墨魚仔,或者日本生魚片,要引來腹瀉,不曉得這樣子吃東西拉東西,好比以前鏡花緣上寫的什么無腸國,何來飲食快樂可言。
吃海鮮,最好當然還是海邊長大的人為宜,中國的海岸線極長,筆者也算是沿海長大的人,有幾樣美味,總是記憶猶新的,后來覺得活生生的東西拿來燙死醉死,有些不忍,改吃大量的蘑菇,也是有點掩耳盜鈴的意思在里面,因為內(nèi)心深處,還是曉得葷腥,特別是海鮮葷腥,那真是別有一奇鮮,幾乎令人無法抗拒。原來上海的大街小巷,只要是賣海鮮的店,都會書寫四個大字,叫“生猛海鮮”,看得初來乍到的人嚇一跳,不知道是我吃它,還是它吃我,倒是很傳神地寫出了海鮮口味的迅猛刺激。但是海鮮還有奇特的養(yǎng)生作用,這倒是筆者在后來慢慢了解的,寫出來以饗讀者,也是作為一個飯桌上的談資好了。凡是海鮮遍地的所在,人物性格往往比較剛烈,俗話說的“生猛”,不說別地,就是寧波像山或者玉環(huán)三門臺州這一線,無論男女老少,都不太好惹,筆者后來私下一想,大約是海鮮生猛的關(guān)系。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天臺的大畫家郭修琳老師,這個真實故事寫出來,大概世界上又要多不少海鮮迷了吧。
郭老師的畫非常精彩,往往取材于海景,在浙江地區(qū)也是赫赫有名,很具一些林風眠的味道在里面,但是更為質(zhì)樸和狂放,似乎隱隱能聞到海腥氣。他老人家在六十歲不到的時候,突然傳來一個壞消息,說是身體上長了一個惡性腫瘤,大約是幾個月也活不過去了。郭老師聽醫(yī)生這么一說,想反正沒幾天日子剩下了,還不如出門去好好畫一些海景,留下一些作品來,也不管家人勸阻,天天頂著嚴風烈日在海邊畫畫。這么吃著海鮮,畫著海景,半年下來了,去醫(yī)院一查,醫(yī)生幾乎昏倒,腫瘤細胞居然變小了。郭老師于是更加放開胸懷,拿王羲之的話說叫“散諸懷抱”,索性發(fā)了一個宏愿,要從北到南,東三省一直到熱帶,把中國這么長的海岸線風光,全都實地寫生一遍,他那個時候已經(jīng)是花甲老人,身背最簡單的行李,帶著無數(shù)紙張筆墨顏料,花了很多年的時間,真的從北到南,畫遍了所有的海岸風景,盡管風塵勞頓,皮膚黝黑,這一次在回醫(yī)院復查,諸位讀者,您猜怎么樣,郭修琳老師身上,一個癌細胞都沒有了,死的那叫一個干凈。
郭修琳老師后來一直到活到八十多歲,才羽化而登仙,和筆者這種躲在屋子里抄抄古人的稿子去騙錢的八流技術(shù)工人相比,郭老師那個才叫真正的畫畫,那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去和自然酣暢淋漓地打一架,就算輸了又怎么樣,那才叫真實的活著。塞尚說,畫畫的就應該死在畫架前,郭老師用他這一生完美地詮釋了這句話,即一個畫家應該有的倫理底線。同時,提醒一下諸君,筆者以為,郭老師能在和癌細胞的抗爭中幾度完勝,海鮮的生猛,千萬不可小覷,不管別人怎么看,反正知道了郭老師的故事以后,我到沿海地區(qū),見到吃慣海鮮的男男女女,說話做事,都特別小心謹慎,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