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歲那年小學畢業(yè)后的暑假,大舅讓姥姥去他家,隨口說沈白也去吧。我便跟著姥姥到了太原,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到一個大城市。
大舅家住在一個工廠的棚戶區(qū),黑暗而擁擠。每天晚上大舅下班之后,領我們?nèi)ス淞?、南宮、解放大樓。白天,我蹲在院子里看那些工人們的孩子下象棋。晉祠、雙塔寺那些太原標志性的地方,賣門票,我們一個也沒去。
一天,表哥要領我去動物園。我高興極了。
出發(fā)時,我把來太原之前,媽媽給我?guī)У奈逶X折成一個小四方塊,塞在鞋墊下面。
到了動物園,我要去買票。表哥說,不需要買票。他帶著我來到一個廁所里,說翻過墻里面就是動物園。他說完,爬上墻頭,望了望里面沒人,便翻了進去。我望著廁所小便池里黃濁的尿液與便池墻壁上面白色的尿堿,心里十分驚慌。表哥在里面喊我。我也翻了進去。
在動物園里看了什么動物,我都忘記了。
表哥帶我進了一間彈子房,那是第一次看見電子游戲,感覺非常新奇。從那里面出來之后,我說想去看猴子。表哥帶我去猴山。在湖邊,一個穿黃色大襠褲的男人攔住了我們,讓把兜里的錢都掏出來。我和表哥說沒錢,他揮手搧了表哥一記耳光。當他向我走來時,我心里發(fā)誓無論怎樣也不能把那五元錢給他。還沒有等他走到我身邊,我就放聲大哭起來,邊哭邊喊,搶錢!正巧過來幾個游客,那個大襠褲一溜煙跑了。
后來我去北大讀研,到北京電影學院學導演,每次路過太原,都是倒車。太原給我的記憶就是少年時代的那次遇險。
李奎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走在北京電影學院操場邊上,去聽一節(jié)關于講機位的課。一個籃球蹦到我的身邊,然后一個大汗淋漓的小伙子跑過來,渾身散發(fā)著青春期荷爾蒙的氣息,氣喘吁吁把籃球抱走。
李奎說他有個朋友叫藍恬,成立了一家影視公司,想去找我談談,看看能不能合作。
我望著操場上亂蹦的籃球和那些活躍的小伙子們,想李奎的朋友藍恬是怎樣的一個人。
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想親自拍一部電影,哪怕是三五萬就可以完成的那種數(shù)字電影,但我手頭一直沒錢。
現(xiàn)在本科班的課程已經(jīng)學完了,我還在繼續(xù)聽課,等機會。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我隱隱約約覺得這就是那個藍恬的電話。
她的聲音很好聽,有點像電影學院播音專業(yè)的學生,恍惚間,我竟然覺得藍恬就是我們學校的學生。
她說他是李奎的朋友,現(xiàn)在從太原到了北京,剛下動車。
我告訴她電影學院怎樣走,約好在西門等她。
掛了電話之后,我沒有去階梯教室,靠在一個欄桿上看學生們打籃球。
正好是星期天,學校里的人不多,三三兩兩的學生在校園里溜達。有一家三口在校園中心的那個“金字塔”雕塑面前合影,小女孩和媽媽擺出一個飛翔的姿勢。
過了一會兒,電話又響了,藍恬說她到西土城路了。我到了學校門口,看見一位頭發(fā)烏黑的女人從出租車上下來。她關上車門的時候,又用同一只手把從肩頭滑落的包往上推了推,動作有些怪異。
我猜測她就是藍恬。
等她整個身子轉(zhuǎn)過來的時候,我看見她沒有左臂。一束空袖管和裙子一起扎在腰部,穿著一條長及腳踝的白裙子,和電影學院那些熱衷于短裙熱褲的年輕女孩們完全兩個風格。
我對著她笑了一下。
她對著我邊笑邊問,你是沈白嗎?
我走過去和她握手。
我領著她在電影學院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去四季咖啡廳吃飯。
藍恬說話的語速很快,對事情做出判斷也快。仿佛隨著一條胳膊的失去,把性格中那些拖拖拉拉的東西也丟掉了。我有種心動的感覺,愿意和她一起合作。
她談她想做的電影,目前的公司。
我談我對電影的理解,我的想法。
我們竟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她說她付不起我多少工資,在太原也就是個中等水平。太原春天的風很大,氣候比較干燥,城市最多也就是個二三線,空氣污染比較嚴重,我去了可能要吃很多苦。
我想起那黑色的像沙塵和細菌一樣無處不在的煤塵,還有各種段子中的山西煤老板,笑了笑說,我不怕吃苦,我喜歡通過努力來實現(xiàn)理想。說到理想的時候,我的聲音有點自嘲和悲壯。一眨眼自己就四十歲的人了,還在談理想。
我說我想拍許多電影,但沒有資金。我談一部又一部電影的想法,越談越激動。
藍恬說,你好好拍吧,我支持你。拍好了我把自己的皮鞋吃了。
我當時沒有好好品味她這句話的意思,反而覺得她用赫爾佐格這個精彩的段子回答我的問題,證明她見多識廣。我趁吃面的時候,低下頭悄悄瞧了一下她的鞋,是一雙卡其色的無后跟涼皮鞋,幾根簡單的帶子繞在她渾圓小巧的腳上。我沒有問她怎樣把胳膊丟了,我們還沒有熟悉到那個地步。接下來,我們開始談《陸上行舟》和《天譴》,發(fā)覺都喜歡赫爾佐格這個瘋子。
最后,我們重重碰了一下杯子。
她掏出手機來,定明天到太原的飛機票。
我說我還有一些事情需要處理,北京到太原這么近,不需要坐飛機,動車就可以了。
藍恬卻不聽我的意見,固執(zhí)地定了兩張到太原的機票。
我想起自己手頭還沒有做完的工作,還有半年才到期的房子,一大堆行李,頭有些大。她卻麻利地站起來,在我沒有來得及搶之前,結(jié)了賬,說拜拜,明天機場見。
我沒想到生活這么快就發(fā)生變化,馬上往自己位于小湯山的出租屋趕,路上給李奎打通電話。李奎仿佛已經(jīng)預料到了我的決定,呵呵大笑著說你來太原我給你接風。
第二天,我只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帶了幾本書和一些隨身用品出發(fā)了。在機場見到藍恬,她還是穿著昨天的那件白裙子,上面飄著一股洗衣粉的清香,一定是昨天回去之后把裙子洗了一遍,我在上面找不到一點污漬。
到了太原,一下飛機接到李奎的電話,他說他在雙塔寺等我們,給我接風。
我聽到聞名已久的雙塔寺,不知道李奎呆在寺廟里干什么,問藍恬,她吃吃笑著不告訴我。
我們從太原的最南邊橫穿了大半個城市,然后拐到東邊一個僻靜的地方,遠遠地我看到了兩個高高的塔尖,想這大概就是雙塔寺了。到了雙塔寺跟前,藍恬說到了。卻不從寺廟的正門進去,而是領著我拐進一個側(cè)門,穿過一片松樹林,看見一個木材加工場,許多工人在鋸木頭,我仿佛想起小時候上學坐的木頭板凳。
過了加工廠,旁邊有一個院子,里面到處是半人高的荒草,藍恬領著我沿著荒草叢中踩出的一條小徑往前走,我看到了樂呵呵的李奎。他站在一排水泥房子前,比幾年前我們見面的那次胖了些,留起了絡腮胡子,看起來挺威風。
李奎說,本來今天我要給你接風,藍恬已經(jīng)叫人安頓好了,我明天吧。
藍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條件比較簡陋。這些野草我已經(jīng)安排人清除,過上兩三天就把它們弄掉,種上草,再弄幾個花圃。這時一陣風來,雙塔寺上的風鈴叮叮當當響了,伴隨著墻外錘子、鑿子的聲音,木頭的清香越過墻頭飄進來,非常濃郁。
那天,我們把飯桌搬到院子里的臺階上,屁股底下坐了些木頭墩子、泡沫塑料吃飯。過了一會兒,鋸木廠的工人們下班了,雙塔寺的風鈴聲更加清脆。
武警退役的廚師進武不住往上端菜。亮晶晶的汗珠子擠滿他肥胖的臉,不時掉一顆下來。我們先是挨個轉(zhuǎn)圈,接下來就開始重點進攻。投資商張總連和我干了三大杯,趁放杯子的時候,把手輕輕擱在旁邊藍恬的手上。藍恬說,張總,你喝多了。把他的手甩開。藍恬說這些話的時候很自然。張總手裝作沒事似的倒上酒繼續(xù)和李奎喝。李奎說,你和沈白喝三杯,和我也得喝三杯,要不對我不尊敬。李奎說話總是這樣直接和痛快。
在此之前,我想張總和藍恬可能有些曖昧關系。
大家都醉醺醺了,進武的手機響了,他跑到一邊去接電話。我上廁所的時候,聽見他正和家里說這邊的情況,他大概是向他的爸爸保證,這邊一切挺好,公司挺正規(guī),做的又是影視產(chǎn)業(yè),很有前途。我看著滿院的荒草和雙塔寺高高的塔尖,聽著影視產(chǎn)業(yè)這個詞,覺得有點怪怪的。
那天一直喝到月亮發(fā)白。別人都回去了,空蕩蕩的院子里只住著我一個人。月亮在兩個古塔中間穿梭,照得院子里的荒草上也泛著白光。我想起大舅,很多年沒有見他了。還有一些小學、初中、高中的同學,聽說很多都呆在太原。
那天夜里,我起來吐了幾次,直接吐在那些野草中,聞著野草質(zhì)樸的氣味,感覺到一種不被人束縛的快感。我甚至想這些野草都沒有必要鏟掉,以后拍電影的時候可以做背景。
第二天,進武先來了,他帶著一卷鋪蓋,說以后也住在這兒。過了不久,藍恬來了,換了一件有些發(fā)白的牛仔裙,還是昨天那雙鞋。我想起她說的赫爾佐格的那個段子。要是她把這雙鞋煮了,吃下去會是什么樣子。她可只有一只胳膊,牛皮鞋應該很難啃,她怎么弄呢?
藍恬說工人上午就要來除草,讓進武領著他們干。還有幾個員工昨天沒來,今天就都來了。她先帶著我去晉祠和附近的李家大院轉(zhuǎn)轉(zhuǎn),熟悉一下這邊的情況。我對這些景點其實沒有多大興趣,我想只要呆在太原,以后來找我的外地朋友一定不少,他們來了我?guī)е鴧⒂^這些景點就足夠了,沒有必要專門去看。
上了路,藍恬說,要不咱們先去看李家大院吧?他們讓咱們弄個本子,準備投資三千萬拍一部反映他們創(chuàng)業(yè)的電影。沒想到一來就會接到這么一筆活兒,雖然和我想拍的電影不大一樣,但總是個起步,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我們從南邊出了太原,往李家大院趕去。
到了李家大院景區(qū)門口,藍恬打那個聯(lián)系人的電話,沒有人接。
我說,等等,可能手機不在身邊。
接下來,藍恬又打了三次電話,一直都沒有人接。
我說,要不等等吧,或許一會兒他回過來。
藍恬說,不等了,咱們先進去吧,他回過來再說。
說完,藍恬掏出錢包,讓司機去買門票。我看著她一邊空蕩蕩的袖子,想幫她點忙,又不知道從何做起。
我們進了這個著名的清代大院,很快就被它宏偉、古樸的氣息吸引住了。我想這個老板要是真的肯下大錢投資,拍一部大片出來,或許這個大院就火了,像上世紀80年代初的《少林寺》和后來的《喬家大院》。可惜的是我們游覽了一上午,也沒有接到那位聯(lián)系人的電話。中午的時候,藍恬和我的情緒都不好,我們沒有留在景區(qū)吃飯,而是在高速路的服務區(qū)上草草吃了幾口。我想起昨天李奎說今天要給我接風,現(xiàn)在也沒有和我們聯(lián)系,大概安排在晚上了。
下午我們回到雙塔寺,一進院子就看到了滿頭大汗的進武抱著一大堆草往大車上扔,碧綠的草汁把他的迷彩服染得更綠了。院子里的草已經(jīng)清理掉一大半,好幾個人拿著鍬在那里翻土。這就是藍恬的另一些員工。
傍晚的時候,進武又去做飯。李奎還沒有和我聯(lián)系。我對藍恬說,我要去看看我的大舅,有時間再和幾個同學聯(lián)系一下。
我買了一箱奶和一些水果去大舅家,路上先撥了個電話。在汽車修造廠的門口,我看見了正要出去買菜的大舅。沒想到他的眉毛幾乎全白了,說話聲音也變老了,只有腰還挺得直直的,能看出當年的樣子。大舅買好菜,去買熟肉的時候,我搶先跑到最近的熟肉店,買了一只燒雞,一斤牛肉。
大舅家原來的房子已經(jīng)拆掉,他們住進了新蓋的回遷房,面積倒不小,可惜和表哥一家住在一起,就顯得有些局促。大妗胖得幾乎讓我認不出來,全身圓滾滾的都是肉。她拉著我的手讓我坐到她旁邊,趴在我耳朵邊和我悄悄說話。說大舅的廠子倒閉了,大舅好不容易熬到退休,一個月才領兩千多元。表哥、表嫂都沒有個正式營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干一些臨時工。大妗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感覺她和以前一點沒變。她說我有出息,上了北大的研究生,問我畢業(yè)了沒有。大舅忽然厲聲截斷她的話說,你不能少說幾句?人家沈白六七年前就上了北大讀研,現(xiàn)在還能沒有畢業(yè)?
我感覺有些好笑,說我北大畢業(yè)后又去電影學院學習了,剛學完。
話一說完,大妗就說,北大不是全國最好的學校,難道電影學院比北大都好?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這個問題,望望大舅,希望大舅打斷她的提問。
沒想到大舅也是滿懷疑問地望著我。
我只好說,我在北大讀的是新聞專業(yè)的研究生,但我想當導演。
大舅和大妗的眼光一下亮了。大妗說,學新聞多好,你看中央電視臺的那些主持多威風。大舅馬上接著說起他聽過的新聞記者收紅包的故事。我說,中央電視臺是很難進的。大妗說,北大的研究生也很難嗎?我點點頭。大妗沉默了一會兒說,當導演也好,你看人家張藝謀、馮小剛、范冰冰。我想說范冰冰是演員。還沒有等我說,大妗馬上說,我姐姐有個侄女,長得可漂亮了,我把她叫來你看看她能不能上電影。說著,就要給她姐姐打電話。我忙拉住她說,我剛學完,在太原找到份工作,還沒有當上導演。他們兩個又驚奇了,異口同聲地問,你在太原找下工作了,在山西電視臺?我把自己的情況簡單介紹了一下。大舅說,你為什么不在北京、上海找工作,來太原給私人干,一個月給你掙多少錢?我說,還沒有說定。大舅說,這年月,被騙的人太多了,你千萬別給騙了啊。大妗說,這世道,很兇險,我們隔壁鄰居兒子就被一個同學騙去廣州做生意,結(jié)果是搞傳銷,你一直上學。言下之意是我對社會根本不懂。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希望馬上接到李奎的電話,他說今天給我接風啊。可是沒有李奎的電話。我硬著頭皮繼續(xù)坐著,看電視。當電視上出來一個節(jié)目主持人時,大妗興奮地說,你看,這個人當年就是太原臺的一個主持,結(jié)果人家后來調(diào)到了中央臺,據(jù)說上次回來省長還陪著呢!我再也坐不下去了,假裝看了看表說,我還有個應酬,同學請我吃飯,趕緊得往過趕。大舅說,在這兒吃了飯再走吧。接著吼大妗,你就磨蹭,還不趕緊去做飯。我忙按住要往起站的大妗說,我今天真的和人家約好了,改天我再來看你們。
從大舅家出來,我想馬上回到雙塔寺,那些同學一個也不想見了。
想到現(xiàn)在正是別人吃飯的時間,我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順著一條馬路,往雙塔寺的方向慢慢走。頭頂人行道的槐樹和柳樹篩下些斑駁的影子,像數(shù)不清的蟲子在沙沙爬動。街邊的二元店電子喇叭不停地喊。我拐進一家湘西肥腸面飯店,要了一盤涼菜、一瓶啤酒、一碗面,覺得這就是我想要的那種鏡頭。
面快要吃完的時候,接到了藍恬的電話,她問我什么時候能回來。李家大院的聯(lián)系人回了電話,他們讓先拿出個劇本,然后再商量。
我結(jié)了賬,往回趕。
接下來的幾天,我每天呆在屋子里和藍恬弄劇本,其他人在院子里除草。按照規(guī)矩,我們應該把劇本大綱寫出來之后,讓投資商確認,簽了合同,預付資金,然后寫劇本。藍恬卻要把劇本寫完,制作一個幻燈片,請投資商直接觀看幻燈片。她認為這樣更直觀,更容易被認可。我承認她這個想法很好,但不符合電影運作的辦法,萬一投資商不認可幻燈片,大量工作就白做了。藍恬很固執(zhí),非要堅持按她想法去做。我不想第一次合作就鬧矛盾,按捺住心中的不快,用心盡量把劇本寫好。
幾天之后,我把劇本拿出來,藍恬馬上又按照她的想法進行修改。我覺得這樣大可不必,拍這樣的電影是迎合投資商的想法,她的想法怎么能和投資商一樣呢?我們一致對付的應該是投資商。但我已經(jīng)領教了藍恬的固執(zhí),便由著她去改。
院子里的野草已經(jīng)處理干凈,在藍恬的安排下,種上了草坪。她改劇本改累的時候,出來伸個懶腰,指著面前的空地說,用不了多久這兒就是綠油油的草坪了,多美呀。我能想像出前面一片草坪的樣子,我不知道它們和街心公園、花園甚至學校的草坪有什么不同,也許藍恬要的就是那種效果。
大約過了十天,藍恬覺得劇本修改得較為滿意了,拿出來讓我看。我說沒有意見,咱們讓投資商看吧?藍恬火了,說你怎么這么不負責任?你應該仔細把關,你學的是電影呀!這個時候,她才想到我是搞專業(yè)的。我又好氣又好笑,拿起劇本。藍恬改得非常仔細,她把以前我寫得比較極端的地方處理得平和了些,把里面的一些臟話也完全去掉,還加了一些很有意思的對話。這樣的劇本和當前正熱播的那些影視劇沒有多大差別,我甚至能看出她是照著哪個本子改的。心里有些失望,覺得這樣的作品再多也沒有多大意思,但想也許這個本子更容易通過,便沒有談自己的想法。
藍恬不同意把本子直接拿去讓投資商看,她還是堅持做出幻燈片來。
幾天時間草坪已經(jīng)變綠了,那種葉子細尖的草長得大概有一寸高,顏色深淺一模一樣。我仿佛又走在春天的電影學院,或者走在北京的某一公園里。其他那些工作人員沒有事情干,藍恬便組織他們看電影,訓練他們對電影的感覺。我不知道藍恬招這么多工作人員干什么,她以為自己開的是一家好萊塢的大公司?與其這樣,不如多找?guī)讉€專業(yè)人員。
藍恬做幻燈片非常認真,每一步都一絲不茍,非常有那些大導演敬業(yè)的素質(zhì)。我卻心不在焉。沒想到自己學了那么多年,一上手做的第一步電影卻是幻燈片。
一部幻燈片,我們斷斷續(xù)續(xù)做了一個多月。期間投資商催過幾次,藍恬總是讓他們再等等。我知道她是要精益求精,一下就要拿出讓對方滿意的作品。我心里也希望對方一下能通過。
每天當我們熬得眼圈發(fā)黑從屋子里鉆出來時,鋸木廠總是響著尖利的電鋸聲。我已經(jīng)聞不到木頭的清香了。其他那些工作人員無聊得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院子里安靜得簡直能聽見草生長的聲音。
一天黃昏,我沿著一條小徑走向雙塔。四周密密的松樹林里不時傳來幾聲鳥叫,卻看不到一個游客。來到雙塔前面時,風鈴響了。抬起頭,看見幾個鈴鐺在風中搖晃,高直的塔尖直指向晴藍的天空。安靜極了。我從塔前拿起一截燃剩下的香,用指甲一節(jié)一節(jié)把它掐斷。我想爬到它的最高處,看看太原市。但登塔的木門鎖著,兩個塔的門都鎖著。我不知道它們一直鎖著,還是每天有人打掃里邊,打掃完再鎖住。我靜靜地坐在塔下面,風從我身上輕輕拂過。后來,我睡著了。
幻燈片做好之后,藍恬把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叫來,一起觀看了一次。他們看著這部幻燈片,眼里露出佩服的目光,大概因為它是由自己熟悉的人制作的。但他們明顯沒有看好萊塢大片時那種緊張興奮的感覺。看完后,大家都說好。
藍恬把投資商叫來。
他們認真看了幻燈片。看的時候,不時側(cè)過臉輕輕說兩句話??赐甑臅r候,最年長的那位輕輕咳嗽了一聲,說,藍總你們辛苦了,片子做得不錯,但我們希望拍出來的不是這種效果。我抬起眼瞄了藍恬一下,看見她臉一下紅了。但她很快恢復鎮(zhèn)靜,說這是我們的初稿,我們可以按照您的意圖再做改進。
李家大院的人七嘴八舌說起對這部片子的意見,后來還是年長的那位把他們的意見概括了一下,說出他們的要求。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擴大李家大院的宣傳內(nèi)容。故事要從他們的祖先講起,不時增加些大院的景點,最后表達出創(chuàng)業(yè)精神。我聽著皺起了眉頭,他們這樣的要求聽起來簡單,做起來卻不好到位,而且最后做出來只是個不倫不類的東西,很難達到預期效果。
藍恬不知道是沒有這種預感,還是對自己太自信。她堅定地說,沒問題,我們能做好。她站起來,伸出自己唯一的那條胳膊,和李家大院這些不懂電影的人一一握手。
那些人一走,藍恬垮了一樣坐在一把躺椅上,喊進武多做幾個菜。
接著她給張總打電話。
那天晚上,藍恬主動喝了很多酒。這是我認識她以來,第一次見她這樣喝酒。以前都是象征性地喝上半杯啤酒。張總那天說話很少,尤其是沒有說一句埋怨的話。每次藍恬喝完酒,他都不讓別人倒,自己主動給她倒上。
喝完酒,藍恬又要去唱歌。我們一起來到一家KTV。
進武給每一個人點了歌。張總和藍恬讓我先唱,我仗著酒勁,唱了一支。然后藍恬唱。張總唱。等別的員工唱的時候,張總把人家的話筒搶過來,塞我手里。我不會唱,把話筒還回去。張總又搶過去,讓換歌。那天,歌唱得亂糟糟的,除了我們?nèi)齻€,其他人都沒有機會唱。后來,他們不點歌了,劃拳喝啤酒,給我們鼓掌。我那天唱了許多歌,比我在其他所有地方唱的歌加起來都多。
后來,藍恬吐了。我給她遞紙巾的時候,張總一把撥開我的手。他扶著藍恬,仔細擦干凈她嘴角的臟東西,說先送藍恬回家。藍恬無力地朝我們揮著她那條胳膊,大聲笑著,笑得眼角有了淚花。
張總他們一走,我們馬上就散了。
回了雙塔寺,我不想睡覺,一個人來到塔前。
月光下,塔像長高了許多。我有種幻覺,踩著這座塔可以跑到月亮上。塔上的木門鎖著,我進不去,用勁拍它。我覺得塔軟綿綿的,融化了一樣。我抱著塔身,像茅山道士那樣往里鉆。一個人在背后突然抱住了我,我吃了一驚,酒馬上醒了,身上到處都是汗??匆娛沁M武,我火了。
我說進武,你為什么不去睡覺,跟著我?
進武說,沈哥,我怕你喝多了,不放心。
我拍了拍進武肉呼呼的肩膀,問,你能把這個門打開嗎?
進武有些疑惑地望著我,過了大概三秒鐘,他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用勁往鎖子上砸了幾下,鎖子開了。
我說,我要上去,你去嗎?
進武一臉認真地說,沈哥,你去哪里,我跟著你去哪里。
我說夠意思,哥和你開玩笑呢,明天咱們給它換把鎖子。
第二天,我掂記著鎖子早早就起來,其他人因為昨夜喝多了酒,還呼呼睡著。
我到一家便利店買了一把“鐵將軍”鎖子。昨晚我看清了,塔門上鎖的就是這種鎖子。然后買了一把小手電,最后想想,又買了兩只蠟燭。
跑到塔前,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地上的磚頭碴子還在。我把壞鎖子取下,換上新買的鎖子,然后抓了些土抹在鎖子上,把磚頭碴子弄干凈。這時我覺得頭疼,昨晚確實喝多了。
接下來,我們按照李家大院的要求開始修改本子,越改我心里越覺得別扭。首先是情緒上不愿意這樣改,再就是這么長時間了,李家大院根本沒有給藍恬的公司一分錢,我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硬干,我對未來有些擔憂。
改劇本的這段時間,張總大多時間在雙塔寺。白天不是沿著草坪散步,就是呆在電腦前斗地主。草坪已經(jīng)長得綠油油的,每天有人定時澆水、施肥,像公園里的一樣。晚上,張總經(jīng)常招呼人們喝酒。進武拿出渾身解數(shù),把菜做出各種花樣。每一次張總和藍恬下筷子的時候,他都緊張地盯著對方的嘴,看見他們露出滿意的表情,他才松一口氣。好像只有這樣,他才能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沒有白拿公司的錢。
有一天吃飯的時候,張總對藍恬說,你不要著急,我可以再投入三十萬。藍恬沒有吭聲,但她的眼角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
藍恬還像第一次那樣認真,一絲不茍地推敲每一個細節(jié),仿佛這樣下來,那三千萬就可以掙到手,就可以回報張總對她的信任和給她的投資。她越是這樣認真,我越是難受,我想這樣做電影肯定做不好。
這個時候,太原另一家影視公司找上門來。他們承攬了中央臺的一些民生欄目節(jié)目,希望藍恬的公司幫他們寫劇本。藍恬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我建議藍恬和他們簽一個合同,讓他們預付一部分資金,或者干脆拒絕他們,因為做這樣的下游產(chǎn)品沒多大意思,也掙不了多少錢。藍恬嘴里答應我,最后還是和對方簽了合同,卻仍然沒有讓對方預付一部分資金。我不知道藍恬是不是傻,這樣盲目地去信任別人,還是沒有選擇,碰到任何一根稻草就要抓住。
我記得我們在電影學院談自己的理想,她有那么多想法,而且可以喜歡瘋子一樣的赫爾佐格,現(xiàn)在的行動卻表明在不斷地妥協(xié)。我忽然發(fā)覺,自從來了雙塔寺,我們再沒有談過那些理想,每天被夢魘住一樣,顧頭不顧腚地干著些要命的事情。
我忽然想起了李奎,這個當初介紹我和藍恬認識,說是要給我接風的人,這么長時間沒有見到他的面,跑到哪兒去了?我撥他的電話,響了四聲沒有人接,我馬上掛了。
晚上,我又來到雙塔前,圍著它們轉(zhuǎn)了幾圈,發(fā)現(xiàn)號稱雙塔的兩座塔其實離得挺遠,就是他們的影子也交叉不到一起。仔細讀塔前的介紹,原來位于東南隅的這座叫“文峰塔”,另一座叫“舍利塔”,修建時間不一樣,作用也不一樣?!拔姆逅笔菫檠a輔太原府城“西北高東南低”,不利于發(fā)展文化的地形不足而修建的,與佛門教義沒有絲毫的關系?!吧崂眲t是佛門的圣物,是奉供佛舍利子,藏佛經(jīng),受佛門弟子瞻仰、頂禮膜拜的宗教建筑。
我覺得這里面一定蘊含著一些講不清的道理,我開始慢慢想它們。想到月亮歪到西邊去的時候,也沒有想出個道理,甚至不知道哪個塔作用更大。在兩個塔的前面,見到的香火差不多一樣多。我想游客來這兒燒香的時候,大概不會只去“文峰塔”前求神仙相助,或者單獨去“舍利塔”前求佛庇護,他們在兩個塔前分別敬香,希望哪方神靈都保佑他們。藍恬現(xiàn)在大概也是這種心態(tài),什么活兒都接。
回的路上,忽然聽到身后的松樹動了一下,心里一驚。忽然想到可能是進武,扭過頭來喊,進武,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從樹叢后鉆出來。
我說,進武,你以后不要跟著我,就在這個寺廟里,能出啥事?再跟著我,我就不高興了。
他憨憨地笑了笑,大步走到我的前面。
兩天之后,李奎忽然來了。他開著一輛大越野車,把車頭開進院子才停下來,壓了一大片草坪。
他一進院子就喊,沈白,你今天得請我喝酒,你看我給你帶來了什么東西?
我正改劇本改得頭昏腦脹,不知道李奎給我?guī)砹耸裁春脰|西。
李奎打開越野車后蓋,從里面抱出一只白色的小孔雀。
這只小孔雀一站到地上,便驚慌地朝藍恬那邊跑去。
藍恬看到孔雀,說,多漂亮的寶貝??!然后問,它啄人嗎?問完,沒有等回答,便蹲下身子去撫摸這只鳥。沒想到鳥一撅屁股,拉出一泡稀屎來,濺到了藍恬的白裙子上。藍恬的神色有些不自然。這時李奎喊,沈白,你還不趕緊拿塊紙幫藍恬把裙子擦一下。我心里頓時厭惡起來,想我也不是藍恬的傭人,再說,這只孔雀是你李奎帶來的,憑什么讓我?guī)退{恬擦裙子?李奎要不說,我還可能幫藍恬擦裙子?,F(xiàn)在李奎說了,我裝作沒有聽見。這時進武已經(jīng)拿著一卷衛(wèi)生紙跑過來,撕下一塊遞給藍恬。我本來想問一下李奎這段時間干啥去了,現(xiàn)在一下沒有了興趣。
晚上,我們一起在雙塔寺吃飯。那只孔雀還不會飛,經(jīng)常撲棱幾下翅膀試著飛,卻飛不起來。不知道來之前李奎給它喂了什么東西,不停地拉稀。不長時間,草坪上已經(jīng)留下了一攤攤臭哄哄的屎。
說起來,今天是我來太原之后和李奎的第二次喝酒。這么長時間,事情做得一直不順利,今天他來了,張總又不在,我想喝點酒把自己的想法說清楚,讓李奎幫著勸勸藍恬。我開始打通關的時候,第一個從藍恬開始,她喝了一小杯啤酒。然后順時針轉(zhuǎn)下去,其他員工都把杯子里的酒干得一點不剩。輪到進武的時候,他還站起來和我干杯。喝到我旁邊的李奎的時候,沒想到他說,沈白,你先自己罰一杯。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我說我轉(zhuǎn)圈,輪到你了。你不喝我就跳過去了,我不會自己平白無故罰自己一杯。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心里已經(jīng)非常不爽。李奎問,你在轉(zhuǎn)圈?然后他把杯中的酒喝了。
氣氛慢慢恢復了正常。李奎突然又說,沈白,你得敬我三杯。我知道李奎是讓我感謝他給我?guī)砹税卓兹?。我心里想,我也不喜歡白孔雀,再說過幾天它就會長大,一不留神能飛走,把它關哪兒呢?但我不想駁李奎這個面子,畢竟是因為他我才來了太原,盡管來了太原活兒干得并不順利。我拿起杯子,敬了李奎三下。
喝到后來,大家都有些興奮了。我想起藍恬當初和我說過吃皮鞋的承諾。借著酒勁和大家說,你們知道德國有個叫赫爾佐格的導演嗎,他有一個非常著名的吃皮鞋的段子。說到這兒,我看了一下藍恬,她并沒有阻止我講下去的意思。進武站起來說,沈哥,你給我們講講吧。
一個很有天賦的年輕導演和赫爾佐格關系很好,他抱怨從制片人那里找錢很難。赫爾佐格說,沒錢照樣也能拍電影,拍電影主要靠的是人的信念和意愿的強烈程度,而不是金錢的多少。你明天拿卷膠片動手拍就行了,你出成果的那天,我就把自己的皮鞋吃了。后來年輕導演拍出了出色的電影《天堂之門》,赫爾佐格便把自己的皮鞋放到餐館煮鴨子剩下的一大鍋鴨油里面煮,覺得這樣效果可能會好些。結(jié)果鴨油令皮革收緊了,他只好用剪刀把鞋子弄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就著啤酒把它們咽下肚去。
講完這個段子,進武馬上鼓掌,他們舉起酒杯來敬我酒。我看了一眼藍恬,她也舉起酒杯來。她說我請沈老師來咱們這兒的時候,說他要是能拍出一部好電影,我把自己的鞋子吃了。人們叫嚷著把杯中的酒干掉。
我偷偷瞧了一眼藍恬的腳,她今天穿著一雙黑色的坡跟皮鞋。我眼前出現(xiàn)這雙皮鞋煮在鍋里,水面上飄著一層黑乎乎的鞋油的樣子。
這個時候,李奎站起來,舉著一杯酒說,沈白,我敬你,你要是真能拍出非常牛逼的電影,我把我的皮鞋也吃了。我盯了一眼李奎的腳,他穿著一雙戶外越野靴子,不由有些感動,站起來把酒喝完。
那天散場的時候,李奎說,沈白,你要把這只孔雀照顧好,過幾天我會來看它的。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不知道該把這只孔雀放哪里。進武說,明天我去給買只籠子吧。
我不想把它圈在籠子里,我想李奎看到它在籠子里會難受。
我把它帶進屋子里??兹缚雌饋聿淮?,散發(fā)出的味道卻挺大,而且它不時咕咕叫幾聲,弄得我一晚上沒有睡好。早上起來,看見它伏在寫字桌上,地上到處是白色的屎。我忙輕輕把它抱起來,放院子里。
我到外邊的寵物店,買了一些喂鳥的食物。我打算把它養(yǎng)到會飛的時候,再還給李奎。他應該有合適養(yǎng)鳥的地方。
幾天下來,這只孔雀和我慢慢熟了,我走到哪兒它跟到哪兒,還喜歡我把食物放到手上它用嘴啄著吃。它的嘴硬梆梆的,啄食物的時候,弄得我的手癢癢的,忍不住想去撫摸它。
我忙的時候,把它關在門外邊,它用勁啄一會兒門,見我不開,就練習飛翔去了。不久,它能搖搖晃晃飛到半墻那么高了。
李家大院的劇本又一次寫好了,藍恬還是堅持把它做成幻燈片。我望著藍恬那執(zhí)著的面孔,發(fā)現(xiàn)她剩下的這條胳膊非常粗壯,仿佛隨著那條胳膊的失去,她身上更多的執(zhí)拗都集中到這條胳膊上了,執(zhí)拗得讓人難以理解。要是藍恬把剩下的這條胳膊也失去,是不是就不會執(zhí)拗了?但這樣,她就成了人彘了。
藍恬和我就像雙塔寺“文峰塔”和“舍利塔”, 建筑師把它們建在一起,外邊看起來好像一樣,但它們根本就是兩種類型的東西。我們可以做很好的朋友,但是不適合在一起工作。
有了上次的底子,這次幻燈片做起來不大費事。我閑下來的時候,訓練白孔雀飛翔。我把放食物的地方一點點抬高,讓它自己飛起來找。
不知道李奎又跑到哪兒去了。
我希望我做出決斷的時候他能回來,我把會飛的白孔雀親自交給他。
幻燈片做好之后,我們又一起認認真真看了一遍。它雖然不符合我的電影理念,但我覺得這樣看起來也不錯,我希望李家大院的人這次能通過。
李家大院這次來看幻燈片的人有兩個和上次的不一樣。我問聯(lián)系人,他說他們負責宣傳的領導換了。我心里有一種被戲弄了的感覺,但還存在著一絲僥幸。
幻燈片放完之后,他們開始發(fā)表看法。領頭的那個說電影哪能拍成這樣子呢,看起來像一個低劣的宣傳片,藝術性太差了。接著他提出一大堆自己的意見,里面有許多稀奇古怪的不可能實現(xiàn)的想法。我忽然意識到,這個人或許根本就沒有拍這部電影的想法,只是為了否定他的前一任。
藍恬臉色刷白,一直強忍著。
他們走的時候,沒有提報酬的事,也沒有說半句類似辛苦了這樣的客套話。
他們走出院子的時候,那只白孔雀正迎著夕陽慢慢飛上了墻頭。我仿佛看見一條胳膊的藍恬像白孔雀一樣,搖搖晃晃地努力往高飛,可是怎樣也掌握不好平衡。
領頭的那個家伙說,白孔雀!
我們都沒有理他。
他拿起一塊石頭,朝墻上的孔雀扔去。
我喊,不要打我的孔雀。
那個家伙悻悻笑了一下問,你的孔雀?然后他說,你們要是弄不好劇本,我們就找別人去了。
藍恬說,你們請吧。
藍恬吃飯的時候揮舞著剩下的那條胳膊給大家鼓勁,說咱們這個項目沒有做成,還有中央臺的那些劇本。
藍恬的這只胳膊因為當兩只胳膊使用,比一般女人的都要粗壯。在晚霞中,上面黑色的卷曲的毛發(fā)出虛泛的紅光。
真是粗!
我應該像赫爾佐格說的那樣,明天就拿卷膠片,或者干脆拿一個數(shù)碼攝像機,去拍我想拍的電影。
那天晚上,大家都熟睡之后,我拿起放在筆筒里的鑰匙,帶了手電筒,領著白孔雀朝雙塔走去。又是一個月圓的時候,地上涌動著銀子一樣的白光。我在舍利塔前停下,四周非常安靜。打開塔門,一股塵土味兒撲面而來。我想起剛到雙塔寺時,聞到那撲鼻的木材清香。我擰亮手電筒,領著孔雀朝里面走去。塔里面除了塵土還是塵土,在上塔階的拐彎處,有些蒙了灰塵的香爐。在第七層的時候,我拾到半塊磚頭。繼續(xù)往上走,空氣越來越干燥,越來越?jīng)鏊?。到最上面的十三層,我們停了下來。我打開窗戶。月亮仿佛就掛在斜上方,下面的城市閃著璀璨的燈火,遠處的河流睡著了似的一聲不響向前流動。我把孔雀抱到窗口,說,你飛吧??兹竿罂s了一下身子。我輕輕撫摸著它的羽毛,它在月光下像一副白色的鎧甲。我忽然用勁一推,白孔雀像石頭一樣朝下掉去,半空中它掙扎了幾下,打開了翅膀。我看見它仿佛朝我看了一下,然后朝遠處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