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嬰先生九十高壽了,他是我國當今老一輩杰出的文學翻譯大家。
我感到很幸運,一生中能結識這樣一位非凡的人物。改革開放初期,我們一起出席過多次文學翻譯討論會,聆聽他的心訴,領教他的建議,接受他的啟迪。我們還一起訪問過蘇聯(lián),接觸過不少文學界朋友;我們共同游覽過天下奇異的黃山,進行過無拘無束的交談。前幾年我在上海舉辦畫展時,又多次相聚一起,訪問過他的家,結識了他的夫人——盛天民。
我很早就讀過草嬰的譯作,深信“草嬰”是一個人的筆名,覺得這個筆名中一定有很多的含意。我素來對筆名感興趣。為什么會起這么一個筆名呢?
有一次,興致所至,便好奇地問他,這是否是筆名?它的來歷如何?
草嬰先生說他本姓盛,名俊峰,童年是在浙江寧波度過的。
透過茶色的眼鏡,他望了我?guī)籽?,似乎在考慮是否要講,然后緩緩地背誦了一首詩“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又加了一句:“做一棵小草是我的愿望……”莫非他早就預料到生活會變幻無窮,甘當燒不盡的小草?!
我望著草嬰清瘦的身材,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衣著永遠利利落落。他從來不多言多語,走路不慌不忙,和藹文雅。他在任何地方都不會惹人注意,真的像一棵小草,挫折不能改變他頑強的性格。他就是這樣,默默地從事著艱辛的工作,像小草倔強地生長在大地上。他一生中受過表揚,遭過踐踏,但始終孜孜不倦地翻譯托爾斯泰、肖洛霍夫的作品,終于小草遍地如茵。
1937年,日寇入侵我國,十四歲的草嬰隨家人一起遷居上海,進列斯特公學院讀書。院長列斯特是英國籍猶太人,上海三大財閥之一,一生獨身,死后遺囑要求在上海辦一個倫敦式的大學,邀請英國教授授課。
草嬰在這座公學院學習成績優(yōu)良,從入學到畢業(yè)都是班長。
他一度考入農學院,想用農業(yè)科學拯救貧窮的中國廣大農民。
上海是一座各種勢力聚集的城市,既有帝國主義的猖獗,也有無產階級的抗爭。封建的、殖民主義的文化泛濫,“五四”以來的先進文化思想也在這里得到廣泛傳播。年輕的草嬰對十月革命后社會主義蘇聯(lián)發(fā)生的一系列事情感到振奮。目睹入侵者的種種罪惡行徑,產生了學習俄國人民那樣爭取解放和愛國與抗敵的朦朧思想。他深受魯迅先生思想影響,大量閱讀魯迅等進步人士的作品,秘密傳閱。
草嬰決心掌握俄語,要從俄文報刊上了解更多的真相。他看到一位俄僑教授俄文的廣告,就找上門去。這是一位俄羅斯婦女,學費要得很高,每小時一元。草嬰感到為難,父母每月只給他五元零花錢。經過一番思想斗爭,求知欲占了上風。每周上課一次,一個小時,拿出四元來作學費。我們從中不難看出這位青年當時決心之大和毅力之強。
那時學習俄文條件很差,我國甚至連一本俄漢字典也沒有。既使在這種情況下,草嬰仍頑強刻苦地學習。
1941年德國法西斯入侵蘇聯(lián),蘇聯(lián)人民萬眾一心展開了偉大的衛(wèi)國戰(zhàn)爭。當年8月蘇聯(lián)塔斯社上海分社創(chuàng)辦了漢文版的《時代周刊》。周刊名義上屬于蘇商,實際負責人是我黨在上海的地下領導人之一的姜椿芳同志。
姜椿芳精通俄文,在哈爾濱從事過地下工作,是位優(yōu)秀的翻譯大師。他通過新文字研究會知道有位青年人在努力學習俄文,便主動找他,幫助他解決一些學習上的困難。他要草嬰為《時代周刊》翻譯一些新聞報道。草嬰抱著試試看的心理答應下來,先是利用課余時間,后來就全身心地投入了翻譯工作。他的初譯得到了姜椿芳的指點。1942年該社又創(chuàng)辦《蘇聯(lián)文藝》雜志,草嬰便開始為該雜志翻譯蘇聯(lián)文學作品。他最早的譯文之一是普拉東諾夫的短篇小說《老人》。
1945年5月,草嬰正式到塔斯社上海分社上班,從此開始了他終生不悔的翻譯生涯。他的譯文不斷出現在報刊上。
他登上了譯壇。
新中國成立后,政治運動接連不斷,知識分子時沉時浮。1950年代上海成立華東作家協(xié)會,草嬰由于自己的譯作成為該協(xié)會最早的一位會員。
那時正值中蘇蜜月時期。1954年蘇聯(lián)女作家尼古拉耶娃發(fā)表長篇小說《拖拉機站站長和總農藝師》。小說在蘇聯(lián)產生很大影響。草嬰將它譯成漢文,在《世界文學》雜志上發(fā)表。娜斯嘉的精神正為我國當時反對官僚主義所需要,便大力予以贊揚,接著《中國青年》雜志予以轉載。團中央號召全國青年向女主人公娜斯嘉學習。過了不久,我國“反右”斗爭開始,小說被視為毒草,遭到了批判。
1955年到1959年間,《世界文學》雜志又刊出草嬰譯的肖洛霍夫的《被開墾的處女地》第二部(該作后來出版單行本時改名為《新墾地》),也遭到類似的命運。
1957年《世界文學》雜志上還發(fā)表了他譯的肖洛霍夫的短篇小說《一個人的遭遇》,先被稱為蘇聯(lián)大作家的名作,后又變成毒草。肖洛霍夫給他帶來一次又一次災難。
國家政治運動不斷,文藝政策變化無窮,可是草嬰先生的翻譯事業(yè)沒有改變。
和草嬰接觸中,我發(fā)現他很少提及十年“文革”,可能當時他的處境太悲慘了,那是一場精神上的浩劫,是黑色的歲月。
1957年蘇聯(lián)革命四十周年時,上海中蘇友好畫廊掛過草嬰的大照片,把他視為上海文化界先進人物之一,翻譯蘇俄文學的代表人物??墒恰拔母铩遍_始以后,同是那塊畫廊上,仍然是同一個草嬰,卻變成諷刺漫畫——草嬰跪在洋人面前乞求恩賜。
“文化大革命”時,他和上海的羅稷南和滿濤作為翻譯界的三尊“佛像”被打倒。
那個時期,蘇聯(lián)的文學作品幾乎都被江青和“四人幫”扣上了“修正主義”帽子,連高爾基的某些作品也受到了懷疑,更不用說肖洛霍夫了。
江青把肖洛霍夫定為“蘇聯(lián)修正主義文藝鼻祖”時,草嬰的厄運便接踵而至。他被定為這個鼻祖在中國的“吹鼓手”、“代理人”,被隔離審查,成為重點批判對象。他的全家為此遭了殃,他們被趕到農村去接受再教育,進行勞動改造。
草嬰精神上受到巨大的摧殘,肉體上又兩次面臨死亡。
有人曾說“譯者無罪”。草嬰同意這種說法,還用此話鼓勵過別人。后來,這句話和“譯者感動論”成為兩大罪狀,指責草嬰和蘇聯(lián)修正主義一脈相通,即所謂“三夫一草”,即赫魯曉夫、肖洛霍夫、索柯洛夫(指《一個人的遭遇》中的主人公的名字),加上草嬰。
草嬰的體質自幼不佳,他在學生時代患過肺結核,曾不得不輟學養(yǎng)病。所幸草嬰的父親是位醫(yī)生,為他制訂了嚴格的治療方案,更主要的是草嬰本人剛強的意志使自己幾度戰(zhàn)勝病魔。
1969年他在農田超負荷勞動,加上營養(yǎng)不良,終于引發(fā)胃大出血。吐血,便血,五天五夜滴水不進。動手術,胃被割去三分之二,又一次面臨生死關頭,但他奇跡般地康復了。
六年后,1975年,他已從“五七干?!被氐缴虾?,在出版社接受批判和勞動。有一天,他參加搬運水泥包的勞動。體重只有一百斤的他,去扛一百斤的水泥包,羸弱干瘦的身體怎能承擔得了?結果被水泥包壓倒在地,他甚至聽到自己身上“咔吧”響了一聲,經醫(yī)生檢查,是第十二節(jié)胸椎壓縮性骨折。醫(yī)生警告說,只能躺在木板上,一動不動,讓胸椎自行恢復,如不聽忠告,輕則下肢癱瘓,重則生命難保。那時,能夠照顧他、體貼他、安慰他的只有相濡以沫的妻子盛天民。他在木板上老老實實地躺了差不多一年。那一年,他的夫人給予他的是永遠說不盡的深情和摯愛。
草嬰沒有被病魔壓垮,又活過來了。
黑色的十年過去了,他的名譽得到了恢復,更重要的是他對人生有了新的認識,人要互相關懷,彼此相愛。1977年重新恢復工作時,有關領導安排他擔任出版社總編輯職務,草嬰謝絕了。他認為人各有志,已選定自己終身的目標,便不再隨意改變方向。他暗下決心,把自己的余生放在翻譯托爾斯泰和肖洛霍夫的著作的浩大工程上。他要宣傳為人道主義而努力。從此他當了“三無”人員——無工資、無編制、無職稱,一心撲在翻譯事業(yè)上。
1983年6月我曾隨草嬰等幾位同行一起游歷了黃山。
黃山是中國最美的風景區(qū)之一,早已聞名天下。它明麗、清凈、濃艷、迷離,四季的風光,朝夕各異,瞬息萬變,時令交輝,令游人驚嘆。這里群山巍峨挺拔、氣勢凜然,青翠疊嶂,蘊藏著無數深邃莫測的峽谷、千姿百態(tài)的怪石,茫茫無際的云海,盤龍臥虎的蒼松。更有說不盡的奇花異木,飛禽走獸,巨瀑流泉,美輪美奐。
我們冒著紛紛細雨,從黃山腳下開始攀登,用了整整四個小時,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一步又一步地往上爬。
走在崎嶇路上,頭腦里不斷涌現出從事文學翻譯的念頭。攀山之難,與從事翻譯之苦何其相似?
我們來到了迎客松前,它似乎在向我們招手表示祝賀與歡迎,好像我們完成了一部譯作。我們來到了玉屏樓,這是山腰的一座大眾賓館。
那天晚上我們下榻于玉屏樓。夜色已黑,我們都是初訪者,過去只聽說過,如今身臨其境,大家很興奮。人聲嘈雜,燈光昏暗,一時無法入睡,便漫無邊際地神聊起來。從黃山的雄偉到譯文的俊美,從游人的熙熙攘攘到譯者甘于寂寞的伏案勞作,海闊天空無所不談。很多事情都忘記了,而草嬰先生那晚關于自己從事翻譯的幾個過程與登山的經歷卻深深印在我的腦海里。
草嬰貧于開口,可一旦談到他常日思考的事,話就有些止不住。他說,翻譯文學作品是艱辛的腦力勞動,翻譯一部作品如同攀登黃山,要經過很多步驟,踏著彎彎曲曲的小路,穿過密密麻麻的森林,才能登到理想的頂端。這一點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要有愛好、有耐力、有理想,能夠堅持。他談到老一輩文學翻譯家,說了自己對他們譯文的看法。
魯迅和瞿秋白都是新文學的開拓者,引進外國文學的闖將。他們的貢獻不可磨滅。
魯迅先生是位文化偉人,他的精神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學習、工作要嚴謹、要認真的榜樣,但他的翻譯過于偏。魯迅主張譯文要保持作品的原味。外國小說就是外國小說,不能像中國小說。西餐就是西餐,中餐就是中餐,如果中餐的味道如同西餐的話,這道菜就失敗了。外國小說要有洋味,但避免洋腔。中國人不喜歡長句子、倒裝句,也不習慣主語前加一大堆形容詞。當時的文學翻譯,洋腔太重,是一個毛病,我們應當改變,但又不能像林琴南那樣聽他人口述,自己作藝術加工。
當他談到對瞿秋白翻譯的看法時,說他忠實于原文和魯迅是一致的,但瞿秋白除忠實于原文之外,還主張絕對的白話。瞿秋白的譯文生動、易讀,從《海燕之歌》到《馬爾華》,都有一股魅力。
記得那天夜里草嬰還提到傅雷、錢鍾書等先生。他說傅雷在翻譯上作過大膽的試驗,還為自己提出過問題:如果巴爾扎克用漢文寫小說,他會使用什么樣的文字呢?草嬰說,錢鍾書主張“化”——深入理解原文,再用漢文表達出來。錢鍾書引證過塞萬提斯的話,說:蹩腳的翻譯如同壁毯的背面,是霧里看花。花好看,但模糊不清。他主張“靈魂的轉化”、“投胎轉世”。葉圣陶也主張要達到化境,要用漢語生動地表達原文。
這是我根據當時的記錄整理出來的,因為草嬰一口上海話,我耳背,聽起來有些難懂,又是在燈光昏暗中摸黑作的記錄,一定有不準確的地方,還有大量的遺漏。不過我還從來沒有聽過草嬰如此直率地、多方面地談論過對翻譯的看法。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轉側不能入睡,對草嬰的話又想了很久。想到一位真正的翻譯家,為了出色地完成自己的天職,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呀!
我曾問過他,為什么不把這些經驗寫成文章?他靦腆地笑了笑,沒有回答。我也不便再深究。
那幾天,黃山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與草嬰先生的同游,也讓我牢牢記在心中。從事文學翻譯如同攀登黃山,越高越難上,也越吸引人,最后才能進入神奇的世界。
草嬰先生兩次訪問蘇聯(lián)。
第一次是在1985年,正值戈爾巴喬夫當政時期。他在蘇聯(lián)訪問了不少城市——莫斯科、列寧格勒、基輔、明斯克、埃里溫。他目睹了俄蘇文學作品中早已熟悉的地方與事件。
在蘇聯(lián),凡是經歷過戰(zhàn)火浩劫的城市都有烈士陵園、衛(wèi)國戰(zhàn)爭紀念館、紀念碑,而在那些地方也總有悠悠燃燒的長明火,象征烈士永恒的精神。長明火日夜熊熊燃燒,常年不熄,以愛國主義精神教育后來人。
那次訪蘇草嬰最大的收獲是參觀了列夫·托爾斯泰的莊園雅斯納亞·波良納故居,親眼看到了偉大文豪的生平、創(chuàng)作與生活環(huán)境,增加了他的感性知識。陪同他一起參觀的是蘇中友好協(xié)會會長齊赫文斯基——著名的漢學家,接待他的是紀念館館長。
托爾斯泰出生于雅斯納亞·波良納莊園,也安葬在那里。他活了近一個世紀(1828—1910),寫下了幾十卷浩瀚著作,一生在探尋幸福的的種子,尋覓愛的世界。他是伯爵,享盡奢侈生活,到了晚年,耕田犁地,靠自身修養(yǎng)求得新生。他茫然彷徨、上下求索,在各種宗教學說中尋找解脫塵世痛苦之路。
在這座莊園里每時每刻會遇到種種矛盾的現象,同時又處處感受到一股引導人不停歇地追求真理的力量。
托爾斯泰三十四歲時娶了十八歲的索菲婭·安德烈耶夫娜·貝爾斯(1844—1919)為妻,前后生了十三個兒女,有過美滿的日子,彼此感情很深。夫人是位精明能干的女人,管理一個大家庭,井然有序。托爾斯泰的有些稿子都是由夫人一遍又一遍地抄寫的,有時抄到深夜,抄到天明。
托爾斯泰以俄軍1805年到1807年和1812年到1814年的兩次反抗拿破侖的入侵為題材,寫成史詩般的鴻篇巨著《戰(zhàn)爭與和平》,軍民共同奮斗,最后打敗了不可一世的拿破侖。
后來,他完成《安娜·卡列尼娜》,揭示俄國上層社會的虛偽和宗法制解體中俄羅斯婦女的悲慘命運。
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復活》則是19世紀俄國生活的百科全書,是一幅觸目驚心的人民受難圖。托爾斯泰在其中提出尖銳的問題:人民的苦難是怎樣造成的?誰是罪魁禍首?人民怎樣才能過上好日子?
托翁晚年思想突變,把許多精力都花在鉆研宗教上,他重新翻譯《圣經》,想拯救世風日下的社會,把希望寄托在篤信宗教的俄羅斯農民身上。他求救于一切學問,甚至佛教、伊斯蘭教,迷戀孔孟之道,老莊哲學。他從別國文字重譯老子的《道德經》。1891年他回答什么對他生活各階段影響最大的問題時,他說是“老子”。
1910年他在信中提到“假如我還年輕的話,我一定要到中國去”。年逾八旬的老人對中國的向往,令人敬佩。可惜他沒有能到中國來,但他的主要作品都譯成了漢文,他的思想、他的精神結晶遍撒神州大地。這不能不感激他的漢文譯者們,尤其是草嬰先生。
他的作品雖然不是長明火,但勝似長明火。
草嬰第二次訪蘇是1987年6月。那次草嬰先生率領三名翻譯工作者前往莫斯科,出席第七屆蘇聯(lián)文學翻譯國際會議。
大會都是在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禮堂舉行的。草嬰先生在會上作了報告,談了自己從事翻譯工作的經歷。
他介紹自己如何從1950年代起開始翻譯肖洛霍夫的小說,從1960年代初開始翻譯托爾斯泰的作品。他說他為托爾斯泰的人道主義思想所感動,為托爾斯泰作品的藝術魅力所感染。他認為人類發(fā)展到今天,除了物質上高度發(fā)展外,更需要推廣人道主義思想,需要和諧、需要心靈的美。
他把自己翻譯出版的蘇俄文學作品擺在主席臺桌上,呈現給出席大會的六十個左右國家代表參觀,令大家贊嘆不已。外國同行們用熱烈的掌聲表示祝賀。
我一直納悶,草嬰訪蘇時為何不要求去維約申斯克鎮(zhèn)訪問肖洛霍夫的故居。他簡簡單單說:“主辦方沒有安排,我們不便提?!辈輯刖褪沁@么一位本本分分的人。集體活動時他從不提出個人要求,沒有機會時他也不會勉強對方。如果他能前往肖洛霍夫的故鄉(xiāng),能親眼看一看頓河哥薩克的生活與勞動,對他翻譯肖洛霍夫的作品該有多大益處?。?/p>
2007年9月在上海圖書館舉辦我了的畫展。
開幕那一天下午,風雨交加,我估計出席的人會大大減少,沒有想到來賓仍然是濟濟一堂。令我最為感動的是八十四歲高齡的草嬰先生拄著手杖在夫人的陪同下也來了。
我陪著他們觀看展出的作品,其中蘇俄作家畫像數量較多。他很認真地觀賞了托爾斯泰在雅斯納亞·波良納的畫像,我悔恨自己當時沒有請他來題詞。
然后,我們又來到肖洛霍夫畫像前。我畫的是肖洛霍夫坐在頓河邊上瞻望著遠方,畫像上有他應我的請求而題的四句話:
面對靜靜流淌的頓河,
心里翻騰著哥薩克的血淚,
通過一個人的悲慘遭遇,
控訴法西斯的滔天罪行。
我覺得他的話概括了這位杰出的蘇聯(lián)作家的一生。肖洛霍夫早期作品中寫盡頓河哥薩克充滿血與淚的悲慘歷史。
“一個人的悲慘遭遇”無疑集中了“二戰(zhàn)”時期蘇聯(lián)人所經歷的大災大難。在這篇字數不多的短篇小說中,揭露了德國法西斯試圖滅絕人類的罪行。德國侵略者不僅給肖洛霍夫的祖國、人民和家庭造成重大的苦難,在他個人的身上和心靈中也留下了難忘的創(chuàng)傷。
“二戰(zhàn)”時,肖洛霍夫一直戰(zhàn)斗在前線,多次遇險,敵人的子彈從身邊穿過。在斯大林格勒戰(zhàn)役期間,他乘坐的飛機著陸時墜毀,他受了重傷,但幸免于死。他的母親在敵機轟炸他的家鄉(xiāng)維約申斯克鎮(zhèn)時,被炸死在家門口……
肖洛霍夫正是懷著對祖國、對人民的愛和對德國法西斯的恨,創(chuàng)作出這篇《一個人的遭遇》的不朽杰作。
他忽然扭身問我:“你可知道肖洛霍夫銷毀《他們?yōu)樽鎳鴳?zhàn)》手稿一事?”我搖搖頭。他說,那是1970年代,正值勃列日涅夫當政。勃列日涅夫勸他不要再寫戰(zhàn)爭與戰(zhàn)前生活的小說了。肖洛霍夫一氣之下,回家便將創(chuàng)作中的《他們?yōu)樽鎳鴳?zhàn)》的手稿付之一炬。這是蘇聯(lián)史上可悲的一幕。顯然,他想起政權昏庸給文學帶來的創(chuàng)傷。
草嬰說:“我之所以介紹肖洛霍夫的作品,是因為我認為蘇聯(lián)作家中,他是繼承19世紀俄羅斯現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很出色的一位,尤其是繼承托爾斯泰的傳統(tǒng),發(fā)揚了他的人道主義精神?!辈輯腚p手拄著拐杖一板一眼地說:“當然,肖洛霍夫所處的時代有他的局限性,我們不能脫離具體社會條件去要求一位作家,同樣不能這樣去要求肖洛霍夫。不過,在同時代的蘇聯(lián)作家中,肖洛霍夫是較有膽識的、敢于在作品中盡可能反映生活的真實、較少受教條主義影響的有良心的作家之一。”
我想起1987年,我們一同訪問列寧格勒時,正是“白夜”時節(jié)。玉帶般的涅瓦河,習習的夏風,金晃晃的教堂屋頂和高高低低的塔尖,眾多的雕像和噴泉,郁郁蔥蔥的樹木,優(yōu)美別致的鐵藝欄桿,還有那徹夜不眠的青年男女在馬路上的身影和不消逝的歌聲,在不明不暗的夜色中,顯得格外迷人與神秘。
那幾天,我和草嬰先生在一起,面對著美的世界,話題常常扯到文學翻譯的藝術質量和藝術追求上。
草嬰說,過去每天譯三千字,一年一百多萬字,但現在對自己的質量要求嚴格了,再不趕譯了,一年只譯二十幾萬字,更多的時間是在質量上下功夫。為了學好語言,盡量多讀一些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有時則聽一聽相聲,學習使用語言的本領。他說,他不主張用方言,本地人聽著順耳,但不適于全國,他的原則是南北老少、文化水平不同的人都能接受。
我想到《被開墾的處女地》作為書名已在我國流傳幾十年,可是草嬰將這部長篇小說重譯之后,毅然把書名改為《新墾地》。他不僅要改變已習慣了的語法,而且在漢文詞組上也作了突破?!靶聣ǖ亍睆睦斫獾囊饬x上來講,比“處女地”更為漢化。
我也想到他譯的《一個人的遭遇》,不僅嚴謹地遵守了原文,而且用優(yōu)美的漢文作了表達。每句話都可有不同的譯法,但我覺得草嬰的譯文實在高明。
我雖然也從事文學翻譯,但沒有章法,沒有固定的標準,沒有一貫始終的要求,翻譯每一篇作品時,可能有不同的意向與興趣,特別是譯詩。我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草嬰先生。他總是笑瞇瞇地聽我陳述,用深邃的目光注視我,然后講起自己的體會與感受。
他說從事文學翻譯就是為原作者和譯文讀者搭架一座橋。搭橋——要對雙方負責任?!拔膶W創(chuàng)作是一種藝術工作。作家在創(chuàng)作一個人物形象時,他要費盡心血。文學翻譯也是一種藝術工作,也要費盡心血,他的工作還必須忠于原作,因此是一種藝術再創(chuàng)作。再創(chuàng)作之苦是一般人所難以理解的。”他想了一下,說,“我認為一部好的文學翻譯作品應該是譯文讀者的感受相當于原文讀者讀后的感受?!彼×丝冢^察著我的反應,“當然,要達到這個要求極不容易。翻譯家確實要花大工夫,下大力氣,使譯文讀者也能盡量欣賞到原作的藝術魅力?!蓖袪査固┱f他寫作《戰(zhàn)爭與和平》時,前后用了六年的時間,修改了七遍。譯者怎么也得讀上十遍二十遍吧?“讀懂了,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在自己的頭腦里清晰了,譯時才能得心應手?!蔽以陟o靜地聽。草嬰接著說:“第二步是動筆翻譯,也就是逐字逐句地忠實地把原著譯成漢文。翻譯家不是機器,文學翻譯要有感情色彩……”“你試想,《戰(zhàn)爭與和平》有那么多紛紜的歷史事件,表現了那么廣闊的社會生活,牽涉到那么多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作為譯者就必須跟隨作者了解天文地理的廣泛知識,特別是俄國的哲學、宗教、政治、經濟、軍事、風俗人情、生活習慣等等。我們哪能有那么多的知識?”草嬰緩了一口氣,“下一步是仔細核對譯文。檢查一下有沒有漏譯,有沒有誤解的地方。仔仔細細一句一句地核對。再下一步就是擺脫原作,單純從譯文角度來審閱譯稿。”他說他盡量努力做到譯文流暢易讀。說到這里時他笑了笑:“有時還請演員朋友,如孫道臨等人幫助朗誦譯稿,改動拗口的句子?!薄霸傧乱徊骄褪前淹瓿傻淖g稿交給出版社編輯審讀了。負責的編輯能提出寶貴的意見,然后我再根據編輯的意見認真考慮,作必要的修改?!辈輯氤了剂艘豢蹋霸谛映鰜砗?,我堅持自己至少通讀一遍。這是我經手的最后一關,再以后得聽讀者的意見了?!弊詈?,他斬釘截鐵地說:“翻譯的藝術追求是沒有止境的?!彼脑捪袷菦]有說完,但讓我遐思無窮。
草嬰花了二十多年的時間,把列夫·托爾斯泰的小說全部譯成漢文。
早在“文革”前草嬰就翻譯過托爾斯泰的中篇小說?!拔母铩敝兴馐芷群?,頭腦反復思考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悲???怎么才能避免這種悲劇的重演?草嬰把目光投向托爾斯泰,呼喚人性的回歸,喚起人道主義情懷,反對形形色色的邪惡勢力和思想。
于是草嬰拒絕了一切職務,把全部精力集中在翻譯托翁的作品上。2007年《托爾斯泰小說全集》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書中包括巴金精心收藏的托翁集珍本中的兩百多幅精美的插圖(可惜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時沒有注明插圖作者的姓名,不能不說是一大遺憾)。
托爾斯泰十二卷的漢譯本的問世是中國譯界的大事,也是草嬰的大事,難怪他一再重復:“這套書的出版是我一生中最高興的事……我終于實現了自己最大的心愿?!?/p>
草嬰先生做了一輩子文學翻譯工作。他擔任過上海譯協(xié)會長、上海作協(xié)副主席,現任全國譯協(xié)副會長,還是華東師大和廈門大學的兼職教授。他參加過《辭海》等大型辭書的編輯修訂工作。他受過陽光雨露的滋潤,也遭過暴風驟雨的襲擊;他得到過寵愛,也經歷過打擊。但他從來沒有驕傲,更沒有氣餒,他信守了自己的生活底線,也達到了事業(yè)高峰。面對現實,回首往事,無論是做人還是從文,他都積累了豐富的經驗。
草嬰先生是專業(yè)翻譯家,生活只靠文學翻譯的收入,這樣的人在我國人數極少。生活中他經常遇到各種困難,業(yè)務上同樣困難重重。他常謙虛地稱自己的俄文水平不夠,漢文水平也不夠,翻譯時不能運用自如。他還常說自己的知識面不廣,文學素養(yǎng)不足,同樣造成翻譯工作上的困難。他說只能憑中國的一句俗話“勤能補拙”,堅持艱苦的文學翻譯工作。只要多花工夫,不怕麻煩,總能克服各種困難。
我記得他跟我說過,文學翻譯如同照相,要真實,同時文學翻譯更應當像油畫,要有魅力,繪畫要超過照相。其他翻譯可以由機器來代替,文學翻譯則代替不了。他說,更為重要的是“憑良知”。
他在寫給我的一封信中曾專門談到過知識分子的良知問題。他說:良知是什么?是心,是腦,是眼,是脊梁骨,是膽?!靶木褪橇夹?。做人做事都要憑良心。要是沒有良心,什么卑鄙無恥的事都可以做。”“第二,腦就是頭腦。不論什么事,什么問題,都要用自己的頭腦思考、分析、判斷,也就是遇事都要獨立思考,不能人云亦云?!薄暗谌?,是眼睛。經常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社會,觀察人民的生活,不能只聽媒體的介紹,也就是要隨時分清是非,尤其是大是大非?!薄暗谒氖羌沽汗恰H嘶钤谑郎峡傄χ奔沽?,不能見到權貴,受到壓迫,就彎腰曲背,遇到大風就隨風搖擺。”“第五是膽,也就是勇氣。人如沒有膽量,往往什么話也不敢說,什么事也不敢做。當然,我并不是提倡蠻勇,但我認為人活在世上一定的膽量還是需要的,如果膽小如鼠,也就一事無成?!?/p>
他告訴我,他的這些想法,并非一時的隨感,而是長期思索的結果。
草嬰先生正是在六十年的文學翻譯生涯中經過風風雨雨,積累了大量寶貴的精神財富,所以才能在人品和文品上達到如此境界。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我生平只追求一點,那就是:老老實實做人,認認真真做事?!?/p>
我似乎更深地聽到了這位老翻譯家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