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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來

      2013-12-29 00:00:00葉揚(yáng)
      上海文學(xué) 2013年10期

      那個男人走過來了。居云站起來,看著,見他果然要往山上走,揮手對他說,走那條小路,遠(yuǎn)遠(yuǎn)地看那男的笑了。

      居云把他帶進(jìn)寺里,跟他說,這里不是庵,庵是指小廟,這里是寺。

      他揚(yáng)著頭,四處看。好像聽了,也好像沒聽。

      他肯定不信佛,居云想,也就沒什么心情跟他說話,站在院廊上等著那男的。

      他穿著登山者常穿的顏色鮮艷的夾克,背著背包,雙手垂著,沒在供有玉佛的殿里太多停留,看了看功德箱的口子和玻璃,對著地上的蒲團(tuán)也低頭望望,再看看屋頂上簡陋的藻井和顏色早就脫落的天花板。從主殿里出來,另外兩個更小更簡陋的佛堂,他都沒進(jìn)去。

      看來是要這么走了吧,居云想好了和他道別的姿態(tài)。對佛一點(diǎn)兒不感興趣的人,特意過來干什么。

      那男的走到寺門口,居云剛要抬起手道別,突然聽到他問:“還有茶嗎?”說完,那男的回頭笑。

      “有的。”居云指指寺門前面平臺上的小方桌和竹椅。

      一個多小時前,居云坐在那里喝茶,眼前這個人在對面的山上,兩座山離得很近,中間是樹,樹很高很多很密,樹頂上的樹葉擠成一坨坨,頂上青綠,下面深綠,像一鍋靠得太近黏住了的青團(tuán)。

      樹中間,是一條登山道,那人就站在登山道上看居云,身上的綠衣服和那些樹葉很般配,他向居云揮揮手。

      居云低了下頭,想裝作沒看見,又抬抬茶杯,抿了下嘴。

      接著,山上的人繼續(xù)走路。

      居云站起來,倒掉了杯里的茶,收拾了茶具。

      “能請我喝茶嗎?”那男的問。

      居云厭煩這種不怕給別人添麻煩的人,但沒作聲,重新端出茶具,拎暖瓶的時候,那男的突然伸手握了暖瓶的提手:“我來。”

      居云松手很快,幸好還沒提起來,但無名指和小指還是被碰到了。

      那男的倒是沒笑,表情平靜認(rèn)真像這事完全不需要留意。居云也特意擺出了平和的表情,硬展開眉頭。

      小方桌,那男的坐在一頭,背后是剛才他爬的那座山,他的衣服顏色又和樹梢的青綠融在一起。居云坐在他右手邊,給他夾了茶杯,倒紫砂壺里的普洱。

      喝了一個小時茶,但話很少。

      居云不想和不感興趣的人談佛,不想被人問到自己的事,也不想聽山外的事。

      偶爾爬山者會經(jīng)過這座小寺,嘟囔著或者叫著“這里有尼姑啊”,跑過來看她們,問一些諸如你為什么出家、為什么住在這荒郊野嶺、怎么生活一類的問題,介于關(guān)心和八卦之間。

      “茶可真香?!蹦悄械挠中α?,眼尾瞇著,嘴角也翹起。

      好會笑。很多人笑不好,也笑不好看。有人嘴會笑,但眼睛冷;有人眼光熾熱,卻嘴角下撇。要么虛偽,要么丑陋。但這個人倒是不丑。居云知道自己是在評判人,微微低頭。

      他面對著寺門,說,這里風(fēng)景好,清涼,幽靜,讓人心里很沉很靜。

      居云點(diǎn)點(diǎn)頭。

      本來陌生人的沉默讓人心慌,可居云跟他也沒說什么話,只是慢慢地緩緩地喝茶。

      隔了好一會兒,他才像想起來似的問:“你一個人住這山上?”

      居云搖搖頭:“我們?nèi)齻€?!?/p>

      “都是女孩子?”

      “嗯?!笔前?,不然人家要說閑話。一心向佛的話,會在乎閑話嗎?

      “她們?nèi)四???/p>

      “下山了?!本釉贫⒅?,覺得自己回答得太冷淡了。她們之前商量過,應(yīng)該表現(xiàn)得熱情些,這樣可以從登山者身上掙點(diǎn)錢,寺廟里的香火錢、茶水錢、齋飯錢,她們后院還有兩間空屋,如果有人想住,也不是不可以。居云不愛聽關(guān)于“錢”的話,自己是來清修,又不是開小旅館。尤其是想到小旅館,她就想起自己家的那個。

      天暗了,那男的放下茶杯,抬起頭,沖居云害羞地笑:“有廁所嗎?”

      果然是個不怕給人添麻煩的人,居云把他帶到偏院,走出院墻的小門,指著稍遠(yuǎn)處簡陋的廁所。

      他走過去,站在廁所門簾前回頭,沖她笑。

      居云低頭走到院里,覺得自己步子亂。

      這時,聽見男子撒尿的聲音,她用手摸摸臉,燙的。

      過了會兒,那男人走進(jìn)院子,在水龍頭下洗了手,不太用力地甩了甩。

      他在寺門口又說了幾句話,像是在等手干。話頭斷了,他在外衣上抹抹手,向居云道別,伸出手,但居云沒理會,很隨意地施了禮,微微彎身。那男的收回手,又抹了抹,向她擺擺手。居云看他腳下明明邁開了步又停下,聽他說:“我能再來嗎?”

      居云袍子的口袋里有她們在鎮(zhèn)上印的卡片,上面寫著寺名、電話,配了一朵荷花,師姐說要把卡片留給登山者,讓他們想要吃齋住宿的時候先打電話“預(yù)約”。

      居云沒拿出來,也沒回答這句話。

      那人好像也沒特意等她答,溜溜達(dá)達(dá)下山,走到半路上,回頭沖她擺擺手。居云覺得心里一陣厭煩,自己為什么在這兒傻站著,讓他看了笑話。她裝作沒看見,轉(zhuǎn)身去收拾了茶具,把那人用過的茶碗煮了又燙,最后還是先撒手扔到地上,看杯子破了,再扔掉。

      接下來的幾天里,居云一直聞到尿騷,不僅是在廁所周圍,供佛的大院子、她們住的小院子,她都聞見臊味。她也說不清,為什么認(rèn)定了這尿騷氣是那男人留下的。男人和女人的尿騷味到底有什么不一樣?

      居云問了師姐和師妹有沒有聞見什么怪味,她們都搖頭說,沒覺得有什么不一樣。她們下山的時候,居云打了兩大桶水,徹底沖刷了三遍廁所,把放在糞缸上的木板都擦得發(fā)亮了。但還是感到有一種刺鼻的氣味,她漸漸懷疑那味道就粘在她鼻子下面,而不是浮在空氣里。她拚命洗臉,泉水很冷,是山里水的味兒,以為洗干凈了,抬頭就聞到尿騷。

      她回想著那天的事,想到那男的洗了手,想到他甩了手上的水,于是又打了兩桶水,沖洗了他經(jīng)過的地面和墻壁,墻壁上的白灰被她刷下來一片,幸好地面是水泥的,也幸好她們的寺里不缺水,經(jīng)得住她這么任性。做完這些,居云的手臂都酸脹發(fā)麻了,平攤開手指,半懸空,哆哆嗦嗦地抖。

      她回到正殿里,對著玉佛念了一套經(jīng),還是覺得心不靜,又念了一套。閉著眼,想到了那個男人在笑。

      傍晚,師姐和師妹從山下回來,說到鎮(zhèn)上的人,鎮(zhèn)里文化干事如何如何計劃把她們的寺也納入到管理體系里,還說想要搞文物保護(hù)的人來看看這座寺,判斷下真正建寺的年代。居云聽得很煩,不想和人接觸才到這深山里來,她們每個人的初衷都是這樣吧,現(xiàn)在反而越陷越深了,好像想讓寺出名才是弘揚(yáng)佛法的正道,不過是想弄錢吧。

      師姐說著不想被鎮(zhèn)上一點(diǎn)兒不懂佛的人束手束腳,發(fā)著牢騷,半途中,停下加菜的筷子,對居云說,今天鹽放得好多。

      居云辯解說跟平常一樣,但自己偷偷咂著嘴里的味道,也覺得咸。因為做飯的時候走神了吧。她想起上中學(xué)那陣讀過的愛情小說,又高又帥的男人、美麗動人的女人,沖破各式各樣的阻隔,最終走在了一起。

      不喜歡那些,不信那些,瞧不起那些,她才成了今天的樣子。

      說要出家,以后去念佛學(xué)院,父母拗不過她,就自欺欺人地以為這只是她一時一刻的想法,最后總會變,所以也敷衍地答應(yīng)了。本來不在乎他們的意思,連離家出走都想好了,也清楚了自己去的寺院、跟隨的師傅,居云看到父母無可奈何點(diǎn)頭的樣子反而覺得失望,準(zhǔn)備好的戲碼都沒演成,心里很失落。剃度的儀式上,這種失落帶來的壓抑,逼得居云哭了。

      師傅說,要是沒想好,就算了吧。你還小。

      她搖頭,沒法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她想成為純粹的僧人,一心修好佛法,能夠領(lǐng)悟,所以,師姐和師妹答應(yīng)了去鎮(zhèn)里講佛的事,她卻搖頭說,你們?nèi)グ?,我不去了?/p>

      第一次講佛,居云跟著去了,師姐和師妹坐在臺子上,對著一些老頭和老太太,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她們晚上在寺里寫好的稿子??赡切┰?,其實也不是她們寫的,而是從大寺院里拿回來的宣傳小冊子上抄的,無所謂,反正聽起來像個樣子就行。

      居云坐在后座,聽了半個小時就厭倦了,鎮(zhèn)里的小孩子趴在老年中心這會議室的窗口往里看,叫著“尼姑,尼姑,尼姑”。居云覺得怕,這些孩子是她把師姐和師妹講佛的話聽完的唯一原因,她腦子里總想著,要是一個人往山上走,還沒出鎮(zhèn)子就會有小孩子跳起來摸她的頭。這么一想,脖子上就有涼意,好像要有人摸下來似的。

      她下意識地?fù)]手,要趕走不存在的人。

      啊,這跟這次的尿騷是異曲同工的事。

      居云以為自己想通了,但氣味并沒消失,她還時不時想到那個男人的笑,想到以前看的小說,里面總是寫念念不忘,一開始可能未必是喜歡,有的明明是恨到牙癢,但最后都成了愛情。

      難道自己心亂了?

      為了一個男人?

      我又知道他什么呢?

      想到他在院子里閑走、他走在山上、他坐下喝茶,這些動作,沒想到都印在了心里。又不是沒見過男人。家鄉(xiāng)的,學(xué)校里的,又不是沒過過凡人的日子。鎮(zhèn)上的,登山的,居云見過不少,也招待他們喝茶。

      之前,縣里民俗協(xié)會的人聽說這里有個古寺,跟著鎮(zhèn)上的文化干事過來。那個人挺好,白白的,很安靜,如果不是有頭發(fā)的話,面目清白安穩(wěn)得像個和尚,說話不急不躁,聲音也好聽,而且懂佛……居云心里吃了一驚,自己是在用另外一個人來跟那個男人比較,想得到什么結(jié)論呢?自己更喜歡民俗協(xié)會的那個人?以此來證明揮之不去的尿騷不是因為惦記那個尿尿的男人?

      太奇怪了。

      第二天,居云翻了兩座山,去見把她介紹來這座寺院的老和尚,他把她引進(jìn)去,來來來,喝茶。對方笑盈盈的,居云感到后悔,也許應(yīng)該去另外一座山上的庵里問問那里守庵的老尼姑該怎么做。在這種事上,年紀(jì)大的婦女總是更有辦法教育小輩。

      茶喝了十幾分鐘,居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動了凡心?”老和尚像看熱鬧似的笑。

      居云感到自己受了侮辱,站起來。

      “修佛很好,動凡心也好啊。”

      居云看著他。

      “想下山的話,想好怎么過以后的日子就去吧。如果對方人也不錯,下山說不定過得更好?!崩虾蜕姓f的話,語氣像居云的父親——怎么樣都好,你開心就好,爹媽養(yǎng)你一輩子就是希望你活得開心自在。出家這事,在居云的父親看起來,是她之前活得不開心不自在的證明。對老和尚來說,也一樣吧,動了凡心,想下山的話,就是不適合修佛。

      可還是想修佛啊。居云低頭輕聲說。她不懷念山下的生活,不想那么過。

      “那就回去吧。好好修行?!崩虾蜕形⒉[著眼。

      說得太簡單了。

      居云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在山頂上的小屋里住了五天,每天吃著簡單的冷飯,喝著冷水,誦經(jīng),讀佛。天也涼了,她覺得心里的浮躁慢慢解除,以為自己安靜了,重新打好包袱,下了山。

      下山時遇到從鎮(zhèn)上趕集回來要去鄰村的人,他們分不太清三個尼姑的法號,手上拿著幾包菜,分了她一半,叮囑她,念經(jīng)的時候跟佛祖說他們孩子的好話,孩子要考大學(xué)了,不容易的。居云笑著,聽他們嘰嘰咕咕離題萬里地說著家常。

      穿著比較花俏的老太太突然叫著說:“細(xì)看你可真是個俊俏的小姑娘啊,什么時候要是還俗了,來找我啊,給你介紹一門好親事?!?/p>

      居云臉變了顏色,也看到有人在撥弄那老太太的胳膊跟她說:“你這說的什么話?!?/p>

      老太太說:“哎呀,話就先說著嘛?!?/p>

      居云道了別,拎著菜,背著包袱,回到寺里。

      院里站著三個男人,師姐正站在院里跟他們講這座寺的歷史。聽見聲音,男人們回頭看居云,其中一個笑著和她打招呼。

      就是那個人啊……

      居云低下頭,拎著菜去了廚房。

      怎么又來了。

      居云念了幾句經(jīng)文,想著佛像的慈悲相。師妹從外面拿著水桶進(jìn)來,跟居云說,這些人要在這里住一夜。

      “?。咳齻€人?”

      “是啊?!?/p>

      “也不先打個招呼?”

      “打招呼了。你不在嘛?!?/p>

      那三個人,和她們?nèi)齻€,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這一次,居云聞到他們身上隱約的汗味,大概是爬了很久的山路。

      來過的男人總是想和她搭話,居云不理,于是他對他的同伴和另外兩個尼姑說起上次來的情境。

      師妹笑著小聲說:“你都不老實說?!?/p>

      有什么可說的。

      師妹笑的樣子就像個愛說八卦的小姑娘,讓居云想起了學(xué)校里的那些小姑娘,想起了今天叫她小姑娘要給她找婆家的老太太。

      她吃光了自己碗里的飯菜,好像今天又有點(diǎn)兒咸,迅速站起來,那男人竟然突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再說說話吧,你話太少了?!?/p>

      話太少了……

      學(xué)校里那個先追求她又甩掉她的男生也是這么說:“你話太少了,跟你在一起很無聊。”

      她甩掉那只手:“告辭了。”

      動怒了啊……腦子里一片糊涂。

      她在佛面前跪著,聽到那三男兩女在飯桌前說話,像喝醉了似的,聲音越來越響。居云捂住耳朵,再用手指塞住耳朵,沒有用。

      回頭看,佛堂外面已經(jīng)漆黑了。居云站不起來,腿已經(jīng)麻木了。她只好伸開腿,坐在蒲團(tuán)上,等著恢復(fù)知覺。有人從院廊里走進(jìn)來,是那三個男人。

      這么晚了。

      居云掙扎著站起來,忍著腿腳上像針扎一樣的痛感。

      三個人越走越近,居云又聞到他們身上的味,這次,竟然聞到血味。

      離近了,借著月光,居云看見了那個之前來過的男人手里的短刀。

      該叫吧,沒人會應(yīng)的。

      這里離最近的人家有五六里路。

      她看著那個男人,他突然笑起來,像看著個傻瓜或者在說一句傻話:“錢在哪兒?”

      居云低下頭,無奈地笑了。

      站在寺前,那個男人甩著濕手,看著下山路,指著路邊的磚堆,問居云:“這些磚,是干什么用的?我那邊山上就看見了?!?/p>

      “蓋講堂用的?!?/p>

      “在哪里蓋?”

      “那下面?!本釉浦钢蟻淼穆放赃叺目盏兀s草叢生,但是塊平地。

      “你們有錢做這事嗎?”

      “鎮(zhèn)上有位爺爺去世了,他沒親人,錢捐給了我們?!边@就是去鎮(zhèn)上講佛的好處。

      “真好啊。如果我死了,我的錢全給你好了?!蹦莻€男人笑著說。

      居云覺得荒唐,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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