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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鄰居

      2013-12-29 00:00:00顧湘
      上海文學 2013年10期

      上海山陰路大陸新村的房子是我住過最久的房子。我出生以后就住在那里,中間去過別處,回來又住在那里,直到二十七歲。那是被稱作“新式里弄”的房子,“新村”、“新式”是在解放前叫的,相對的“舊式”是石庫門,三層樓,一樓二樓是我們家的,一樓前門有個小院子,但我們還是管它叫天井,魯迅寫“門外有四尺見方的一塊泥土,種了一株桃花”的,就是那樣的房子。其實就是一模一樣的房子,因為他住9號,我們家是19號,他的后門正對我家前門。參觀魯迅故居的人走到一樓半拐彎處的時候,必定會從那里的窗口朝我們家看一眼:那塊泥地上種著一棵枇杷樹,長到三層樓高,因為三樓鄰居說妨礙了他們曬被子鋸掉了不少。還有一棵桂花也是一直在的,是我奶奶種的。除了枇杷和桂花,別的就不一定了,看你是什么時候參觀魯迅故居的。上世紀80年代時有幾棵月季,我和我的表姐穿著織錦緞小襖、頭上裝著假的鬏鬏和辮子、手里拿著團扇,在花叢中像戲曲里的小姐那樣拍照。直到繼母住進來以前東南角都有竹子,后來她說蟲多,“連蛇都有也說不定!”把竹子連同爬滿紅磚房子的爬山虎一并清除了。1991年泥地邊緣有一排韭菜蓮,是我從中學里采的籽種出來的,很好長,夜開花也很好長,長在里圈,兩個一起拚命長了很多。有挺長一段時間,廢棄的原來浴室里的老鑄鐵獸爪腳浴缸靠東墻放著,里面還一度養(yǎng)過許多金魚。在夜里,一缸水變得幽黑深邃,金魚高高低低停著不動,鱗片在倒映水中的星星之間閃著清冷的光,西邊的天空下高聳著千愛里{1}的水杉的黑影。有過葡萄,埋過一只死兔,葡萄因而又大又甜。那年枇杷也結(jié)得很多,我爸爸站在天井里趕吃枇杷的鳥。今年他則在抓芋艿葉子上的蟊蟲。還有參觀者一眼不會看到的東西,比如紫角葉、虎耳草,還有玻璃魚缸里脹滿像美杜沙之首一樣盤曲纏繞的仙人指,以及一只盤踞在桂花下面的長壽的大蟾蜍。每年春雷隱隱滾過,我們冒出“那只癩蛤蟆大概不在了吧?”的念頭時,就會聽到它“咯呱咯呱”地鳴叫起來,許多年都是這樣。它的聲音聽上去總讓我覺得有種怡然自得而又遺世獨立的感覺。它是怎么來到這個天井的呢?它應(yīng)該也不會出去了吧。外面都是水泥地,沒有地方可去,不再會有別的蛤蟆會來這里,它也不可能留下后代。像是這世界上只有它一個蛤蟆,真是孤獨。比我年長的桂花從來也沒有開過,今年居然開了——想來是枇杷樹修剪了很多,使它得到光照的緣故,只有稀小的幾星白花,香滿了一院子,我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就想:那只癩蛤蟆大概不在了吧?又想:不知道去年夏天火災的時候它在不在,在的話有沒有逃跑,會不會火災正是它所期盼的——它修煉了那么多年,得到機緣火解登仙了?又想出四句:桂花老又犟,悶悶數(shù)十年,忽而發(fā)奇想,噗嗤開出來。再想,它說不定是因為蛤蟆死了才開心一笑的。

      總之,四尺見方的泥地加上屋門到院門之間一塊水泥地以及另一邊一尺寬四尺長的一條窄泥地,還是可以容納比一株桃花多很多的東西的。除了院子里的景象,二樓房間里的事物也是能看得很清楚的。我家二樓乏善可陳,陳舊的西式老家具圍滿一圈,中間還堆滿東西,盡是大塑料儲物箱和掛滿深色衣物的簡易落地衣架,不是一個會令任何人產(chǎn)生一點向往的畫面。黑色的鐵院門年久銹爛,豁開一大角,野貓出入方便,我爸爸也懶得管,后來公家出錢換了新的,不知是不是因為就在參觀者眼皮底下,被認為有礙觀瞻的緣故。從一樓到二樓只有那么一個窗口,又是一個樓梯的停頓,是免不了要朝那外面看一眼的。

      我在上下樓經(jīng)過我家的那個窗口時,總要往外看一眼,最自然地就會看到29號人家天井、院門和二樓屋里的樣子。以前不知道茅盾曾住在那里,最近掛了牌子才知道,里面一直住著普通的居民。有兩年時間,茅盾要去找魯迅,或者反過來的時候,他們不會想“要是能從19號直接穿過去不必繞路就好了”嗎?那時19號還不是我們家的。是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他們帶著在重慶出生的我爸爸回到上海,才住到山陰路上的。

      晚上看那一眼時我總是懷著緊張的心情,因為聽我爸爸說過他從前在那窗口見到過29號門邊有一個沒有人的人形黑影。

      29號住的人,我完全沒有印象,印象深刻的是那里養(yǎng)過的一只長毛白貓,它常常待在窗臺上,有一副尊貴的儀態(tài)。別的鄰居說:“那是只波斯貓。”“波斯貓”是他們唯一知道的有別于尋常家貓的貓,在他們看來,“波斯貓”是一種高級的貓,顯然比尋常家貓要來得稀罕,適宜被當作寵物,而普通貓則不過是能滅鼠的家畜,老房子里老鼠多,弄堂里許多人家都養(yǎng)貓,像過去我奶奶養(yǎng)貓一樣,都是隨它出門玩耍游逛,不加約束,因此鄰居又說:“那只白貓他們不讓它出門的,連天井也不曾踏足,每個星期都要洗澡,所以雪雪白的。”

      我養(yǎng)的是普通的貓,從北京帶回上海,住在山陰路,我有工夫看著它的時候就會讓它出去玩,因為天井一帶有樹有鳥,有高有低,是與它相配的樂園。它膽子不大,心也不野,不會跑遠。20號在天井里砌了水泥小屋,頂鋪的是青瓦,我的貓很喜歡去那上面睡覺,蓋著枇杷樹蔭,我很喜歡看它在那上面睡覺,金燦燦的一團,有鳥飛舞在枇杷樹間,吱吱喳喳,它就醒過來瞪大眼睛看,眼睛比寶石還亮。它也會端端正正地坐在屋頂邊,認真地看20號人家養(yǎng)在籠子里的鳥,一動也不動,結(jié)果看得太久,把小鳥看死了。我覺得它非常美麗,盡管我從不給它洗澡,它的皮毛也蓬松柔軟,光滑得沾不上灰塵,爪子、胸脯、肚子、鼻子也雪雪白的。

      我繼母非常怕貓,我猜與其說怕可能還懷著厭惡吧,我?guī)е业呢堊≡谏疥幝窌r她就離家出走了。

      后來我搬到外面自己住,有天回來看望我爸爸,見到29號門口摩托車上有一只白貓,很臟,長毛一綹一綹纏結(jié)在一起,看見我們就叫。我爸爸說:“這就是原來29號里養(yǎng)的那只貓呀。他們搬走了,它就一直在這里?!蹦昧素埣Z給它吃,它就狼吞虎咽。他說他們搬走第二天還有人回來過,大約是拿別的遺漏了的東西,撞見他,就問他怎么不把貓帶走,他頗尷尬,說想要帶走的可是帶不走、抱走自己又跳下車云云,不想多說,倉皇離去。我問:“當時那只貓呢?”我爸爸說:“不知道哪兒去了?!蔽艺f:“沒碰到他嗎?”我爸爸說:“沒看見呀。那人很快走掉了。”之后那只白貓就待在29號門口,我爸爸和20號的鄰居可憐它,看到它就給它東西吃。盡管如此它的樣子還是每況愈下,越來越凄慘,又瘦又臟,與此同時天氣也在變冷。我繼母已經(jīng)住回來了,我爸爸也不能讓它到家里來。到了冬天,它就不見了。

      后來我想,它一直在那里,為什么那人回來時它不在呢?那個人為了非拿不可的東西硬著頭皮回來,心里覺得很麻煩,也慶幸它不在吧,拿好急著走,生怕碰到。其實不必那么慌張的。它躲避起來不見,是不愿逼你難堪之下又當著面說出更厲害的謊來遺棄自己吧,那樣就不堪得跟直接死去沒什么兩樣了。我這么想,是因為我是這樣的人。但也許那人走得匆忙只是因為事務(wù)繁忙,也不想和無關(guān)緊要的人閑聊,并沒有把貓放在心上,既不顧忌,也不羞愧。

      我的貓后來也不準出去玩了。它的腳在天井里受了傷,我怕它腿腳不那么好,走墻上房時再有閃失。它去外面哪里鉆一鉆,就染上一身虱子。一只得了瘟病的小野貓還來我家天井草叢里拉肚子。這些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我發(fā)現(xiàn)鄰居當中可能有用汽槍射貓的人:在給貓翻找虱子時,我見過一塊黃豆大小、很平整、邊緣清晰的圓形皮膚上面沒有毛,隨后20號的鄰居說他們家的貓被汽槍打了,我問怎么知道是汽槍呢?他們說身上有個小圓洞流血,一看就是汽槍打的,我就想到了我的貓身上那一處——是汽槍打的嗎?什么時候發(fā)生的?我每天跟它睡在一起,愈合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呢?會有子彈在里面嗎?越想越惱恨心疼,不禁到天井里罵了一句:“下流胚!”也不知該沖著什么方向罵。

      總而言之,幾年里,因為長大、傷病、人的惡意,還有我的緣故,貓的世界逐漸內(nèi)縮,我因此對它懷著歉疚,可是我的世界也一樣,被貓推動的人生拐入了另一條軌跡,我上了班,買了一個很小的房子,欠了銀行一大筆債,不敢辭職,將大量時間耗費在沒有意義的工作上,很多事無法打算,可以扯平了吧?我們的活動由世界退縮、撤下,猶如河水退下石灘,帶著卷來的碎屑和記憶的殘影淤積在一個很小的水洼里,周圍一片干涸。我們寄居在這狹小的容身之地終日相伴,并不感到不耐煩、想要突破逃走,可以持久穩(wěn)定地處在這個狀態(tài)里,我跟人就做不到這樣。

      至于用槍射貓的人,可能是18號一樓的青年,聽說他有一把汽槍。從上大學開始算,我有八九年沒在山陰路生活了,跟我年齡相仿的鄰居小孩都已長成了陌生的成年人。我們不像我們的長輩那樣來往,互相全無了解。只有偶爾在弄堂里看到一兩眼的印象,是個一臉怨懟、誰也不看、平視前方的人。

      唐衛(wèi)德的兒子也是個奇怪的青年,他和他數(shù)十年吵鬧不休的父母一同住在20號三樓,他甚至不如18號的青年在街坊心里有一個名字。他們用“唐衛(wèi)德的兒子”稱呼他。實際上他們幾乎不會提到他。他長得像他母親,矮短敦圓,被唐衛(wèi)德揍時,哀號聲也和他母親一樣尖厲而氣長,幾乎分不出誰是誰。他在弄堂里出現(xiàn)時并沒有委屈憂戚的神色,反而常帶著一種看起來好像是得意、輕蔑、若有所思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看到的唐衛(wèi)德也總是有著很謙和的笑容,頭發(fā)花白,很短,戴個眼鏡,顯得斯文客氣?!安恢罏槭裁磿@樣,還是復旦大學的呢。”我爸爸說。他比我爸爸小幾歲,是上個世紀60年代中進的大學,他們小時候還一起在虹口公園挖過硫磺片玩?!白錾兑@樣啦?”我爸爸也跟他說過。他說:“我沒打伊,碰也沒碰,伊就在那里叫呀!”如今的鄰居之間,大概不會開口問這樣的問題。

      大陸新村的地板都是木頭的,樓上的人走動,如果腳步不是像我奶奶那樣輕,在樓下就會聽見。去年夏天我家一樓由于雨天墻內(nèi)有水引起老化的電線短路而在半夜失火,我爸爸和繼母在二樓睡覺,幸虧被煙嗆醒逃了出來,我爸爸逃出來以前還干了一件非常危險又有用的事情,就是沖進一樓用力推倒了燒著的頂?shù)教旎ò宓臅鴻?,使得盡管一樓燒成一個焦窟,但火沒有燒到二樓,天花板如果燒穿了,大概就完蛋了。不過我還是寧可他直接跑出去。我回家?guī)兔?,消防員澆的水和東西的灰燼和在一起,踩上去肥膩厚軟,我爸爸的麥草種子撒落在地,在焦泥上面發(fā)出芽來,一簇簇綠苗生意盎然,我感覺就像是踩在我尸體化作的沃土上,看到人全都不在了,萬物哼著歌復興,覆蓋我們的痕跡。天花板燒得露出了一片焦了的木頭的泥墁條,大約寬五厘米,密密排齊釘在橫梁下,仿佛房子像只受重傷的獸,露出它的骨頭,而它仍站著不倒,我在它五臟俱焚的腔膛里仰視它,以目光輕輕觸碰了一下它的骨頭。梁沒有燒到,梁上面是二樓的地板,泥墁條用紙筋水泥墁上,外面再搪一層石灰,就是一樓的天花板了。過去我從來沒有這么清楚過——隔在我和樓上的人之間的是怎樣的構(gòu)造和質(zhì)地。

      不過我知道墻。上初中時有一陣子,繼母的女兒到周末會來與我同睡一張床,她睡里邊,我睡外邊,她總會在半夜做噩夢,又哭又叫,拳打腳踢,蹬爛了墻。我把手指放進壞掉的墻里摸一摸,就像摸一個傷口,墻也不哼,石灰摻稻草,土黃色,再里面是空的,敲一敲聽得出來,也許因為是隔出亭子間的墻,不是承重墻,夜里有時墻里有一個很細小的滴水聲,滴得很快,老鼠在墻里奔跑、磨牙、變老、眼睛變瞎、胡須變白,敲墻也無法使它們停下?!胺孔訒豢刑陌桑鄙倌陼r的我躺在床上想,“真是個酥脆的房子?!?/p>

      在這樣的房子里,鄰居看不到唐衛(wèi)德有沒有揍他老婆,但十天半個月就會聽到他們的聲音:唐衛(wèi)德的話毫無實際內(nèi)容,只是不厭其煩地一味重復同一句最臟的臟話,他老婆則一直放聲尖嚎,仿佛在說:“即使你這么恨我,我的氣也是不會斷的。”東西摔在地板上很響??墒翘菩l(wèi)德的兒子是在場的,他在那兒,沒發(fā)出聲音,他在干什么呢?在我的想像里,我看見他默默地將腳尖插入一個他已經(jīng)觀察了一段時間物色到的地板縫隙,接著另一只腳,然后就擠了進去,又紅又黑、粗糙柔軟的胖臉最后沒入地板,像仰泳的人將臉埋進水里,找到一個舒服的躺著的姿勢,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唐衛(wèi)德夫婦每天出門四五次在別人家門口翻揀垃圾時很難不被人看到。被看到時,唐衛(wèi)德也抬起臉來和人笑笑,很客氣。他的老婆則會有一點閃躲鬼祟,她看上去腦子不太靈,面孔驚惶又遲鈍。唐衛(wèi)德過去是高橋煉油廠(現(xiàn)在屬于中石化)的,他老婆在房管所上班,兩個人的退休工資不少,所以我想寒慳大概不是對他們愛撿東西回家最好的解釋。也許他們每天撿很多東西回去是為了填塞他們之間的空隙,就像那兒有一道這里那里隨時要被水沖開的壩,必須不停地修補加固它。也許他們一個要保持身體干燥,另一個要住在水里,保持一定的水位,一道壩開裂滲水,一個人就飛快地用他們撿來的廢棄物另筑起一道。當壩又徹底潰塌時,他們就陷入水、干涸、沮喪和憤怒里,發(fā)作一通,之后又鼓起勁來,出門去撿更多東西,如此凄楚而頑固地度日。也許他們也從中收集一些紀念品,像喜歡將閃閃發(fā)光的小玩意帶回巢穴的鳥。有一回我繼母洗了一個老石臼和搗杵一起放在后門口晾著,搗杵是一根木棒插在一顆網(wǎng)球大的石球里,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那顆石球沒了,木棒和石臼都還在,我爸爸和她就在門口說:“咦怎么石球沒了呢?好奇怪,是被誰拔下來拿走的吧,但是要那東西有什么用呢?”過了一會兒唐衛(wèi)德就帶著那顆石球來了,說不好意思,是他老婆拿的,以為沒人要了。她要那顆球干什么呢?路過中藥鋪,她也會把手伸進石獅子嘴里,把它含著的球拿走嗎?在他們家里,藏品們被標上記號、按照某個秩序排列歸納了嗎?

      抬頭仰望,唐衛(wèi)德家的屋頂露臺上雜花野樹未經(jīng)打理,恣意叢生,擠得滿滿的,盛也盛不下,堆出露臺來,蓬勃葳蕤,像半空中塞著一個小樹林,是一幅奇景??墒菢窍碌恼湔浒⒁叹筒幌矚g。一天有個花盆掉下來,砸在一樓天井里,珍珍阿姨就不肯還,要留作證據(jù),找居委會投訴希望他們能管一管三樓影響他人的囤積行為,結(jié)果唐衛(wèi)德的老婆從弄堂翻墻進去偷那個花盆,又被珍珍阿姨看到。珍珍阿姨說,堆積如山的垃圾使得蟑螂橫生,多得往樓下爬,有一回她和二樓租戶在樓道里噴灑藥水,爾后清理了五十只蟑螂尸體。她的丈夫毛毛叔叔是唐衛(wèi)德的堂弟,但他們是兩家人。就像我爸爸和他的親弟弟妹妹們一樣,盡管他們有時會一起吃一頓飯。

      他們很可能有囤積癥。兩個人都有囤積癥,不知道算幸或不幸,是因此能彼此理解、相互憐恤、志同道合,心也在被雜物侵占后留下的寸尺之隅緊緊擠在一起,還是搶奪空間的戰(zhàn)爭會因為雜物增長速度翻了一倍而比伴侶中只有一方囤積的情況更加激烈。他們的輕手輕腳及驚惶緊張或是常年在堆積如山壘到屋頂?shù)膹U物間穿行的結(jié)果,廢物猶如立在狹道兩旁的海水,如果他們誰言行失當,狂濤巨浪就會從上方蓋下來將他們淹埋。

      除了廚余,我們真的能每天丟出來這么多東西嗎?是些什么呢?我每天能丟些什么呢?丟著這樣的東西的人是怎樣生活著的呢?人活著的消耗可真大啊。怎樣才能減少一點消耗呢?“‘你為何抱著不放?’‘你為何任意亂拋?’”{2}人真是值得哀憐。

      我從不會和人爭吵,也沒有和家人以外的人長時間一起生活過,在一段關(guān)系里我與人的交往往往是缺乏溝通的,我無法順利地表達,于是對方渾然無所知。對于人為何要爭吵,人為何整天爭吵卻不分開,我也略知一二,大約人在一起生活都要爭吵,想和別人一起生活的人都會爭吵,他們?yōu)榱艘谝黄鹕?,積極主動,就算爭吵也在所不惜,這樣的人才能跟另一個人生活得下去。

      但“整天吵架的人會一直吵下去也分不開”也不見得,我爸爸就和我媽媽分開了。我爸爸和我繼母也爭吵,但是就沒分開。這取決于時機,人當時有多少行動力(經(jīng)濟和年紀起了很大的決定作用)。這幾年我爸爸和我繼母不吵了,感情變得挺好的,大概年紀大了,到最后人和人都會變好的。

      我現(xiàn)住的住處窗戶對面,住著可供我觀察的一對愛吵架的男女,我坐在對著窗的寫字桌前,正前方不到二十來米遠是他們飯廳的窗子,窗簾就像戲臺兩側(cè)的幕布,晚上從不合上,他們在白燈光下的活動全都展現(xiàn)在我眼前,我不想打照面,拉著簾子,但他們的對話沒遮沒攔的聽得很清楚,女人的嗓音尤其清脆嘹亮,吐字清晰,男人話音沉悶,二人都是東北口音,說是吵架,其實基本上都是女人在叨鬧不休,男人沒那么多話說,就像我爸爸的情形一樣。女人沒吵架的時候,興之所致會放聲歌唱,唱那種高亢的晚會歌曲,像《我的祖國》、《唱支山歌給黨聽》什么的,唱得不賴,一句唱不滿意還會反復起頭唱這一句,讓我覺得她可能在文工團之類的地方待過。她平常說話聲調(diào)措詞也都有種戲劇性,譬如在十一點過后很安靜的夜里,她突然夸張而“幽幽”地(能大聲傳到我耳朵里的“幽幽”)嘆了一口氣:“唉——”提醒了我的注意,繼而字正腔圓、詩朗誦那樣慢地朗聲道:“愛情真可怕!”我聽了就在我這里笑了。

      他們是好客的夫妻,晚上常有人在家里一起吃飯喝酒,女人叫他們“二哥”、“三哥”什么的,不像親戚,像義氣之交。喝得大家嗓門都大了,女人對客人說:“來,我們來唱歌。”我心里說:“不要啊?!迸穗S即就連唱帶說:“烽煙滾滾——唱——烽煙滾滾唱英雄——”對方并沒跟著一起唱,她鍥而不舍:“烽煙滾滾——預備——起——烽煙滾滾——來,唱——烽煙滾滾唱英雄——”努力帶動了好多遍,沒成功最后就自己唱了下去:“四面青山側(cè)耳聽側(cè)耳聽——”著實是個熱情積極的人。

      到人走了,夜闌人靜時,忽然女人的脆亮嗓子響起來,像打碎一個瓷盤,又白又尖:“有你什么事???你打算送到哪兒???不回來不是更好嗎?你跟她回去唄?!毕惹暗目腿死锎蟾庞袀€女的。男的只會說:“你有完沒完?”或者:“別過分!”好像她再沒完他真會揍她或者離家出走,其實再過一會兒他們就關(guān)燈到后面去睡覺了,仿佛今天的戲順利演完了,大家都很滿意似的。

      她是他再娶的老婆(“你女兒”是她常常吵鬧的題目),他當初是個移情別戀的男子(“我是小三,我又是小三又是老大,怎么著?”),看如今她如此潑辣、他沉默被動,猜想他離婚跟她在一起大概也是她激烈爭取的結(jié)果,否則可能只是偷情了事、風波一場。他們之間沒有孩子(“不是因為你沒錢養(yǎng)才不生嗎?現(xiàn)在我沒兒子可稀罕,你倒稀罕你女兒,你是不是想跟她們團聚呀?”)。她的不滿總是與“錢”和“她”有關(guān),約摸八二的比例。有一天她又在為錢吵鬧,你借給哥嫂多少錢,給前妻女兒多少錢,一一算計,在我聽來覺得是撕破了臉的吵法,面目太難看,實在也好不起來了,這個男的也忍無可忍,動了真怒火說:“別過了呀,我這就走?!苯酉聛砼牧⒖陶f:“可我這么愛你!你走了我活不下去!”直聽得我心里起一大哄。心想,我果然沒有這樣和人生活下去的本領(lǐng)啊。這個男人,大概也無法離開這樣以撕掉臉皮的赤裸與自己生活在一起的這個女人吧。

      又有一天,我走在小區(qū)里,突然聽見這個女人的熟悉的聲音,一看是她在路上打電話。我第一次看清她的樣子,發(fā)現(xiàn)我因為她清脆的嗓音、苗條的身材、充沛的激情而低估了她的年紀,她的臉已經(jīng)老了,修著細彎眉,涂大紅口紅,腿細細長長,就像那種文工團里待過、既有組織氣、又有風流浪漫勁兒的女子。我目送她走進自家樓門,正是最靠里一棟。

      我聽見人們在我周圍活動,發(fā)出各式各樣的聲音。一對老人總是把他們的老家具搬到走廊上、我的門口——因為那兒地方稍微大一點——敲那些松脫的榫頭或者釘子,他們自己的關(guān)節(jié)也在吱呀作響,搖搖欲散。我能聽出那不是許瑞珠和她的男朋友在歡愛。她剛搬來時,總在午夜發(fā)出非常奔放、無拘無束的呻吟和叫喊,從晚夏大敞的窗口躍入密集地住在一起的居民之間的寂靜,他們一會兒上床,一會兒赤腳踩在床邊,動作之多之大,配得上所有“顛鸞倒鳳”之類的詞語,當她男朋友一邊叫喊一邊撞我床頭挨著的墻時,我忍不住用力敲墻。我猜想是我有天坐在我床上大聲地給我媽媽打的一個長電話讓他們最終發(fā)現(xiàn)了隔音是如此之差,他們忽然不再大聲喊叫,似乎改變了床的位置,并把行事的時間從午夜改到了清晨。許瑞珠家里的燈的開關(guān)大概是三個并在一起的,她住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哪個開關(guān)對應(yīng)哪個燈,她開燈時常是連著啪五聲,按到第三個她要開的燈才亮再把前兩個關(guān)掉。開關(guān)不總是響五聲,有時只有一聲,我就在心里祝賀她一下。她總是穿著帶跟的皮鞋在家里走來走去,要不然就是光著腳咚咚咚地走。她很怕冷,秋天很早就開始開空調(diào),有毛病的空調(diào)外機的響聲像一只鐵雞在瓦楞鋁皮雨篷上打擺子。我曾經(jīng)想難道她聽不見自己空調(diào)的噪音嗎?不過,也許那對她來說就像枕頭上的貓在耳畔大聲咕嚕之于我一樣是她不以為擾、而能帶來安心歡喜的聲音,也未可知。

      我屋子西側(cè)的墻那邊,是從另一號門洞上樓的住戶,從來也不會見面。我入住前裝修工人曾經(jīng)不小心把墻砸穿了,只有一塊磚頭的厚度,一塊磚頭從那邊頂出去,對面的學生正在吃飯,因為是租客,很好說話,把墻補好就沒事了。學生之后的租客在陽臺外面的竹竿上晾曬像足球隊員穿的那種鮮艷熒光色訓練馬甲。他們的動靜,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后來有兩三個月,到了晚上七點左右,就會響起有節(jié)奏的敲墻聲。這個聲音從來也沒有在別的時間響起過。于是我就想,大概二人或其中之一是下班后趕來此地偷情,之后還要回自己家去的。他們的關(guān)系沒能維持很久。

      我聽見有人在窗口拍被子和棉拖鞋,樓下的狗被關(guān)在陽臺上用力地撞鐵門。狗是白色的土狗,主人是一對母女,那個女兒年紀不大,總是穿著睡衣和她的母親、一群阿姨、幾個爺叔一起坐在樓底下,白天傍晚,長年如此。他們散去后,空地上的椅子保留著他們這一天的姿勢,但沒有閑聊的內(nèi)容留下來。有時天晴,有時還在下雨,鞭炮突然炸響,我的貓嚇得逃進床底,此外一個人的聲音也沒有,沒有嫁娶喬遷,沒人看,一個男人在放,有一串紅,也有高升,他默默地放完就走了。他大概很喜歡放鞭炮。如此寂寥。

      即使獨自一人寡靜地生活,也能被人聽見。許瑞珠搬來之前住著的那個青年,每天早出晚歸地上班,每晚十點多洗澡——熱水器轟地響起,淋浴的水聲聽上去有種老實的感覺,他十一點關(guān)掉大燈準備睡覺——墻上的開關(guān)啪的一聲,衣服洗得很勤快,他總在晚上洗衣服,洗衣機隆隆作響,比起空調(diào)外機的噪音并不算討厭,但還是會干擾我,于是我就耐心地等它結(jié)束。

      我替他收過一本貨到付款的書,他不在家,那個送貨員常給我送書,就找我?guī)退?,隔著塑料袋能看到那是本計算機技術(shù)方面的教材,但我沒注意他的名字。相隔沒幾天,他來敲門,他忘了帶鑰匙,想從我家陽臺爬過去。我因為房間太亂不想被人看見,就說太危險了,勸他還是去找個開鎖的人來。過了一會兒我出門上班,看見開鎖的人在對付門鎖,他坐在旁邊地上,穿著黑色長西褲、短袖白襯衫,戴黑框眼鏡,黑皮鞋,抱著一個黑公文包,瘦削端正,滿頭是汗,就像想要努力應(yīng)付生活但是還是焦頭爛額、快要潰敗下來的樣子。這時他的房東已經(jīng)告訴我他要把房子賣掉的消息了,于是這位鄰居不得不搬走,再去找別的房子租,我不肯為他行方便,又害他花錢找人開鎖,過意不去,就跟他說了幾句話才走。他不喜歡夏天,夏天使他狼狽不堪,他說到冬天就好了,他在冬天會神清氣爽。他一開始并沒有很想跟我多說話,后來卻像在孤獨的湖底夢游忽醒,嗆到了水幾乎要溺死,伸手抓住一根稻草似的想要向我尋求幫助。

      我們一直往西走,這里的貨車在碼頭混跡久了,連喇叭聲也變得和汽笛一樣。途中猶如幻影的景象出現(xiàn)在我眼前:飛機的尾翼像一面巨帆從樓群之后滑過。我問他有沒有看到,他說沒有。我們繼續(xù)朝前走,看到的飛機越來越多,可是先前所見的飛機太低太大,還是令我百思不解,最后我們發(fā)現(xiàn)了飛機的棲息地。

      傍晚,許多大飛機的龐大身軀擦著樹梢掠過頭頂,猶如白鯨游過,腹部飽滿皎白,雖然速度很快,有些灰色的斑點仍歷歷可見。第一次在它的正下方那么近看見它時,它挾卷著令人情不自禁一陣恐懼的氣勢俯沖而來,又漠然離開遠去,宛若謎一樣的遠古巨獸。河邊有一蓬一蓬的小飛蟲。讓我想起很多年以前的一天,在莫斯科城北的一條河邊也有這樣一蓬蓬的小飛蟲。你不得不突破它們的包圍,而遇到它們的時候心里總是空蕩蕩的。月亮又小又亮。朝它走了一會兒,它竟真的大了一點。我的前鄰居很久沒和人打交道了,表現(xiàn)出康復者的生疏感,我并不這樣,是因為我本一直在孤獨里怡然自得,想借由我重新建立與世界的聯(lián)系并不是個好的選擇。

      后來我一個人去看飛機,飛機一只接著一只從北方飛來,飛過河,停在南岸覓食、休憩、整理羽翼,有時交配。如果是下午去到河邊,則看到的起飛離去的飛機更多,還能看到它們有的身體下方?jīng)]來得及收回去的生殖器。離開的飛機比降落的顯得要小很多,這與它們的飛行軌跡有關(guān),飛走時離得比較遠,看起來也就飛得比較慢,有時像只是懸浮在空中,沒猶豫好要不要掉下來。另外有一種小飛機,之前我以為它也只是遠所以看起來小,又或者揣測它是幼年的飛機,但其實它的確是另一亞種。

      有人推摩托車從河邊小路迎面過來,在前大燈的光束里驚詫地看到,小飛蟲不止是一蓬一蓬的,那是連綿爛漫不可計數(shù)的一整條毛茸茸的銀河,泱泱兮,蕓蕓兮,你就在這條銀河中走著,當摩托車過去以后,這條河就隱匿不見了,只有旁邊那條河泛著粼粼波光。

      ① 一條舊式里弄的名字。

      ② 《神曲·地獄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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