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點來鐘,我上路,心里記著先前的盤算,一路細心看四周的事物,連遇到一條狗,也要仔細看看它的眼睛。說實話,我是遇到了一點困難的,意在辨認特殊的細節(jié),然而這些年來,天南地北,正變成越來越相似。是的,我可以假裝對背簍這樣的細節(jié)感興趣,但這種細節(jié)的意義何在呢?
單調(diào)的山路分了岔,左面的通向一個建筑群,其中幾所樓房,就像被剝?nèi)チ似ひ粯樱吨嘟Y構,我猜它們是許多年前的工廠,廢棄了,又被人拿來居住。我走的是右面的路,很快便變成盤山路,并不驚險,卻有許多“警偶”——我不知道它的官名是什么,便是警察的水泥像,站在路邊,提示司機老實駕駛,我有好幾次被它嚇了一跳。我打聽了一下,這座山叫陳家山,后面的山我不知道是不是光霧山,有許多積雪。
順著峽谷繼續(xù)北上,很快上了著名的米倉山。山頂是兩省的交界,新建了一個古關,沖著四川這面的,題曰秦關,沖著陜西的一面,曰蜀門。我從四川一面來,先看到南面的聯(lián),下聯(lián)云“天上來人,騰霞駕霧,據(jù)一關而鎖蜀秦”,我心里想,“蜀秦”這說法倒也新鮮,到陜西這邊看時,果然,下聯(lián)“勝跡分秦蜀”云云。這是有一點好笑的,但更好笑的,是我轉了一大圈,又回到陜西了。
下午四點鐘,我開始記錄今天走過的路。且從后面的事情開始記起吧,我的記性如此之差,幾個小時之后,就忘記了。
我是在三點鐘離開武侯祠的。精神更加散漫,兩邊的事物,一概沒注意到,唯有高速公路的高架橋,一直在我平行的位置上,忽左忽右。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狗叫聲。左前方有兩只狗,正追著一個乞丐叫,那個乞丐骯臟無比,背著一個很大的包裹,看上去有五六十歲(這是很難確定的)。我轉過一個彎,停下車,停在高架橋的陰影里。氣溫大約在20度左右,可我一直覺得炎熱。
我在車上抽了兩支煙,仍然見不到那乞丐走過來。我到公路對面,朝那個方向張望。看不到他。我發(fā)動汽車,開到下一個轉彎之前,又看看后視鏡。乞丐沒有出現(xiàn),我仍在張望,想找個可愛的村莊,或僅僅是一片安全的平地,但我知道心里隱藏的想法,我知道我不想停。不但不想停在半路上,也不想停在略陽縣城。略陽過去就是甘肅的康縣,我心里藏著的那個我,想到那里去,如果不是更遠。
就在我自以為想明白了的時候,道路左面出現(xiàn)一個小房子,門框上方寫著:“小賣部。”門前有一大塊完美的平地。我開過去了,幾公里后,我停下車,想了一下,調(diào)轉車頭,開到那塊平地上。
開店的是個中年婦人,帶著一個小孩子。我向她買了兩瓶水。她問是從哪里來的。她贊揚了我?guī)拙洌€告訴我這里離縣城只有半小時路程。
聊了幾句后,我把車停到房子的側面,這里有陰影。我喝了些水,打開了電腦。
dc7e18eda2d715b4918ba36a1f7e5356我到武侯祠的時間是兩點半。在接近它時,我就有點神情恍惚。上次來這里是十一年前。
“咱們真的進去嗎?”我問同行的朋友。
這是個愚蠢的問題。漢中的朋友專門帶我們來這里玩的。武候祠里邊的景況,我已經(jīng)全忘記了。我記得那天有點悶熱,我們在這里吃的午飯。
武侯祠四周停滿了車。我把車停在公路上,在祠外轉悠,還到停車場看了一下車牌,有一輛鄂S,一輛蘇C,別的都是陜西的車。我有一點想在這里住下,但此時不過兩點多鐘,太陽高照,地上全是塵土,叫賣聲和車喇叭聲混雜在一起。我仍然有點舍不得走,這是個適合回憶的地方,我仿佛又感受到胸口有點堵,事實上,直到此刻,這種感覺也沒離去。
十一年前,至少在旅行的前半程,胸口一直堵著一種東西,從家里出來的那一刻開始。這不是什么壞東西,也不是所謂的“塊壘”,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只知道它在那里。有時我甚至覺得它藏在那里至少有十幾年了。后來,它不知在什么時候偷偷消失了,我還有點想念它,它在的時候,我雖不太舒服,卻也覺得充實。
拐上通向略陽的路后,我有點懷疑它又回來了。我不能斷定是它,也許是別的什么。十一年總會帶來變化的,我說的不是它,我說的是我。
“嗨,老朋友?!蔽蚁脒@么說。但沒說,那樣太愚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