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岫死在中秋夜。我們趕到的時候,他還躺在地上,身體彎曲,五指張開,血流過瞪大的兩只眼,他看見的月亮是紅的。貴州人早沒影了,現(xiàn)場都是天岫的工友,一個抱著腦袋蹲在馬路牙子上,剩下的兩個和我們一起站在尸體旁,摩拳擦掌咒罵下狠手的貴州人。除非你們長翅膀飛了,狗日的等著,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滅一雙。誰也沒伸手碰一下天岫,一個有經(jīng)驗的工友提醒,保持現(xiàn)場,留待公安取證。但我們都知道他死了。一磚頭拍腦門上,倒下以后,肚子又被穿大頭皮鞋的貴州人踹了幾腳。天岫像只大蝦,抱著肚子,膝蓋和腦袋硬往一塊兒湊,然后繃住的弦突然斷了,他的頭歪到一邊,仰面朝天,月亮變成紅色的瞬間,身體不動了。來找我的老六摸過他的腦門,像烤山芋一樣軟。
老六跑進院子時,我們正在屋頂上吃月餅。洪三萬和陳興多發(fā)了善心,中秋節(jié)放我們一天假,晚上不必去市區(qū)打廣告,每人再發(fā)30塊錢,算過節(jié)費。我們把錢湊一塊兒,買了月餅、鴨脖子、豬頭肉、驢肉火燒和啤酒,在屋頂上一邊看月亮一邊吃。十五的月亮就是好,明晃晃地把天底下照得像大白天。老六從巷子里呼哧呼哧地鉆出來,進門就喊:
“天岫死了,你們還吃!”
我站在屋頂上聽他說,腿開始發(fā)軟,啤酒瓶也拎不動了。老六說,千真萬確。他攤開手掌,做了一個劈頭蓋臉的動作。寶來、行健和米籮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我從屋頂上弄下來。站到地上,我才覺得腿腳硬實了。我們一起往東跑。北京正從那個方向往這邊蔓延。
已經(jīng)報了警,戴大蓋帽的在路上。通知老板的工友還沒回來。聞訊到來的工人說,老板和幾個工頭下飯店過節(jié)了,不知在哪家館子,正一家家找。
“都是那破電話!”老六指著立在路邊的公用電話機,不銹鋼聽筒絕望地吊著,快垂到了地上?!疤灬对诘人掀烹娫?,那貴州雜種一分鐘都等不了,上來就搶?!?/p>
第一遍打過去,老婆說,兒子前天會叫爸爸了,一興奮,見誰都叫爸爸。天岫激動壞了。兒子一歲半,媽媽、爺爺、奶奶都會叫,就是不叫爸爸。大家都說貴人語遲,那是安慰別人的,事情沒出在自己身上。天岫想聽兒子叫一聲,老婆讓他等一下,兩分鐘后回過來,她到公婆那邊抱孩子。已經(jīng)過去了一分鐘,天岫幾乎看見了老婆正抱著兒子往電話前跑,等在后面打電話的貴州人煩了,越過天岫肩膀抓住了電話。
天岫說:“就一分鐘?!?/p>
“一分鐘能把人等死你知不知道?”
天岫再次豎起右手的食指,“一分鐘。我兒子會叫爸爸了!”
“關(guān)我屁事,”貴州人一把推開他,“又不是給老子叫爸爸!”
老六說,很可能天岫并不是要去搶聽筒,只是下意識地去找個依靠。他被貴州人推得失去平衡,找不到東西靠一靠肯定要摔得四腳朝天。他抓到了電話。貴州人認為他在挑釁,兩人扭到一起,但很快就被別人拉開。雙方都有三五個人,過節(jié)了,喝完酒,吃了月餅,三五成群到大街上走走,看圓滿的月亮。他們也是建筑工,在隔天岫和老六一條馬路的工地上蓋樓。那樣的口音隔三岔五能碰見,他們算是陌生的熟人。如果拉開后各自散去,事情也就到此為止,偏那貴州人是話嘮,在眾人推搡下嘟嘟囔囔地說:
“想聽叫爸爸就別出來賣苦力。還爸爸,屁!你也配!”
“我兒子,我怎么不配?”天岫奇怪了。
“你就不配!”
“我怎么不配?”
“你就不配!”
兩個大男人把車轱轆話說了一遍又一遍,火氣跟著都往上躥。差不多同時,兩人從同伴的拉扯下掙脫出來,斗雞似的又纏在一起。雙方工友因為勸架也發(fā)生摩擦,場面眼看失控變成群毆。貴州人從行人道上摳出一塊地磚,迎著天岫的腦門拍過去。天岫倒下時特別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他的血在月光下黑得發(fā)亮,大家都傻了。等他們反應(yīng)過來,貴州人的大頭皮鞋已經(jīng)踹過了。另外五個貴州人拖著他就跑。
剩下老六他們圍著天岫站成一圈,叫他的名字。血已經(jīng)流滿了天岫的眼。我老鄉(xiāng)天岫,終年37歲。
在北京西郊,和天岫關(guān)系最近的人就是我。我們兩家前后院。在他來北京之前,我還念書的時候,一有數(shù)學(xué)題不會做就去敲他家的后窗戶。天岫理科好,照我小姑的說法,不是一般的好。他和我小姑同學(xué),那一屆最有前途的就是天岫,但他就是沒考上大學(xué),連著復(fù)讀四年依然沒有考上。他們那一屆同學(xué),和他一起復(fù)讀到四次的,最差的也念了我們市的電視大學(xué)。這事不詭異。等他徹底放棄高考,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回到花街后,我們才知道,他的心太大,非要到大城市,念中國最好的大學(xué)。那只能說死得其所。沒有人因此責(zé)難他,就憑那副厚如瓶底的眼鏡,他在花街上也是英雄,各家教育孩子都以天岫為榜樣:看看人家天岫!
戴眼鏡的都是知識分子,鏡片厚的是大知識分子?;ń稚?,除了老花鏡和裝模作樣擋太陽的蛤蟆鏡,近視鏡就天岫一副。小時候我數(shù)過天岫的鏡片上有多少個圈,每一次數(shù)目都不同,換個角度圈就變了。天岫理科的確好,我把在課堂上沒聽懂的題目從窗戶里遞過去,三下五除二,他就把算式從音樂聲中遞出來,比老師的方法簡單易懂多了。他在家聽歌。
有幾年,他買了一臺二手錄音機,整天往里放花花綠綠的磁帶。我爸媽不喜歡那些歌,唱的啥呀,嗷啊亂叫,披頭散發(fā)的。那些歌我也聽不出好來,但我喜歡那股熱鬧勁兒,一個人唱歌弄得像幾百號人一起喊,是門藝術(shù)。所以問完了題目,我就從家里溜出來,磨磨嘰嘰轉(zhuǎn)到天岫家,坐在他門口的太陽地里聽一個人唱很多人的歌。他家的院子很大,特別適合冬天的上午坐在墻根下曬太陽。天岫基本上是個喜歡在冬天曬太陽的人。他趿拉一雙黑條絨千層底手工棉鞋,鞋帶早不知道丟哪兒去了,露出穿尼龍襪子的腳面;棉襖隨便扣幾個紐子,有時干脆一個不扣,隨手把一邊的對襟裹到另一邊對襟上,雙手插進袖籠里。一看見他這樣,我就很想給他遞一根草繩。天岫很少梳頭,一整個冬天都有兩撮頭發(fā)支棱著,不是前額上的就是后腦勺上的。他把一本印滿高樓大廈的書翻上幾頁,放到門前的石階上,然后摘下眼鏡放到書上,兩只手蒙住臉,對著太陽揉兩只眼。能揉半個小時不吭聲,我總覺得他在手后面哭。他沒哭,歌一直在唱,嗷嗷啊啊,他把手拿下來,剛睡醒似的,一臉新鮮的表情,他會對我說:
“哦,你還沒走啊。”
天岫大我19歲,在他看來我肯定就是小屁孩,不搭理我也正常。搭理也沒用,大人過日子我們經(jīng)??床欢?。那些年他的生活很逍遙,但我后來覺得,其實是充滿悲壯的孤獨感。每天都能睡懶覺,起床后,如果不是拿著本書坐在太陽底下,就是斜著身子走在各種路上?;ń帧|大街、西大街、南大街,都是一個人走,影子更瘦更長。他長了一張書生的臉,所以斜著身子走看起來也很體面。他在各條街上的臺球桌前打球,很少說話,不用球桿比畫方向,只是右眼稍微瞇一點兒,一桿子出去,球折射、反彈,拐多少個彎最后都得進洞。他幾何學(xué)得好,知道怎樣在桌面上畫出最科學(xué)的路線,所以打臺球能贏不少錢。拿到錢,他就騎上他爸在山東臨沂買的舊金鹿牌自行車,以花街為中心,往四面八方騎。有時候一出去兩三天,騎到幾百里地外的一個城市再騎回來。
在念高中之前,我從沒離開花街超過50里地,所以沒法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在那些地方都看見了什么。反正是城市,這一點不會有錯。天岫他媽經(jīng)常跟我媽隔著窗戶說話,說,又去哪兒哪兒了,整天游尸。她對天岫的現(xiàn)狀顯然不滿意。我媽就勸她,帶著對知識和知識分子最樸素的崇拜,說:
“讓他去。他有他的想法?!?/p>
“他有什么想法?”天岫他媽說,“吃飽了倒頭就睡。沒見他笑,我也沒見他哭啊。再說,這都多久了,又不是他一個?!?/p>
倒也是,距最后一次高考已經(jīng)好幾年了,就算憋屈,那勁兒也早過了。何況,五次落榜的人全天下也不獨他一人,西大街的繁倉也五次,現(xiàn)在老老實實在家干活兒,種出來的胡蘿卜每年都能賣出好價錢。
天岫他媽嘆口氣,說:“都是慣的?!?/p>
我媽說:“可是——”
這個漫長的破折號基本上也是整條花街的態(tài)度:戴了眼鏡就算游手好閑,肯定也有游手好閑的理由。
有一天半夜,我爸從外面氣喘吁吁地回來,進門就撫著胸口說:“乖乖,差點沒跑掉?!彼诿椎甑拿蠌潖澕铱慈速€錢,派出所偷偷摸摸過來抓賭,他眼疾腳快跳了窗戶?!熬臀液吞灬杜艿袅?,一屋子人都被堵上了?!蹦菚r候我才知道,天岫賭上了?!澳鞘歉呤?,”我爸說,“天岫算牌,腦子像計算器一樣好使?!蔽野洲D(zhuǎn)著圈看各人手里的麻將,都理不出來個頭緒。天岫就盯著自己的牌,一算一個準(zhǔn)。天岫能日以繼夜地賭,不吃不喝,一泡尿憋十幾個鐘頭。他贏多輸少,贏了要走,大家也很少攔著,輸給天岫他們都認:人家四只眼,咱們只有倆。猛賭一陣,贏了一把錢,過兩天他媽就會隔著窗戶跟我媽說:
“又走了?!?/p>
“這次去哪兒?”
“誰知道。背個大包,說要十天半個月。”
我到北京以后,天岫來看我,我又問起那幾年他跑了哪些地方。他笑笑說:
“跟著腿走,瞎跑唄?!?/p>
“都看了些啥?”
“早忘了。老皇歷了?!?/p>
那個時候天岫過著一種與花街男人相反的生活:別人是跟著船出門,掙了錢回家花;他是攢足錢就背個包出門,花完了再回來繼續(xù)賭。
29歲那一年,天岫突然讓我們不習(xí)慣了,不再出遠門,整天背著手在八條路的莊稼地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此外還一個巨大變化,他把眼鏡摘了。摘了眼鏡的天岫讓我們覺得陌生,多年近視讓他的眼球深陷進眼窩,看上去像他身上還住著另外一個人。他必須瞇著眼才能看清別人。一個秋天的傍晚,天岫他媽端著飯碗在窗戶后面叫我媽。
“天岫要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了,”她說,“農(nóng)民就農(nóng)民,祖祖輩輩都這么過來的。他心定了,我跟他爸也踏實了。他嬸兒,有合適的對象給咱家天岫說一個唄?!?/p>
好長時間我都轉(zhuǎn)不過來這個彎:落榜生、游手好閑、賭錢鬼、游魂,然后是拿掉了眼鏡的生產(chǎn)隊長,現(xiàn)在成了在北京西郊蓋樓的建筑工,他是如何做到的呢?我到了北京,天岫帶著工友老六來看我,我們一起坐在屋頂上聊天。遠處的北京城正以高樓大廈的方式向這邊推進?!俺鞘惺桥_巨大的推土機,”山東人老六重復(fù)著天岫的話,“也是瘟疫,戰(zhàn)無不勝。”我不關(guān)心這個。我問天岫,你怎么就成了個蓋樓的?
“生產(chǎn)隊長我能當(dāng),為什么就不能蓋樓?”
“是啊,你怎么就當(dāng)了生產(chǎn)隊長了呢?”
“路上人多,”天岫說,“太擠。跑累了?!?/p>
“那還不是又跑出來了?”
“這還不簡單,”老六用他舌根發(fā)沉的普通話插上一嘴,“歇過來了唄。是吧天岫?哈哈?!?/p>
“那幾年往城里跑的人真多,遇到一個是,遇到兩個還是?!碧灬赌碇桓爸心虾!鞭D(zhuǎn)著圈看,“都去找錢。那天我在武漢的江邊,突然覺得很累,就地坐下來。江水涌上來脖子都打濕了,我懶得動一下,由它濕。天黑了涼風(fēng)一吹,我開始哆嗦,不想動,就叫了輛三輪車?yán)胰ヂ灭^。車夫是宜昌人,家里的地給別人種,自己出來蹬三輪,錢比種地多,就是覺得人浮著,夜里總夢見自己在半空中一圈圈踩腳踏板,怎么踩車都跑不快。他只顧說話,路拐了急彎他才看清楚是個陡坡,猛一剎車,車停了,他從車把前一頭栽出去,上嘴唇豁了,磕掉了半個門牙。我讓他去醫(yī)院,他說沒事,從車籃里撿來的報紙上撕下一團,裹到嘴唇上,要先送我到旅館再說?!?/p>
“送到?jīng)]?”老六問。他們在一起干活兒兩年了,從沒聽天岫說起這事。
“當(dāng)然不能讓他送。我把身上的錢都給他,全被江水濕透了。走回到旅館,就感冒了?;丶业幕疖嚿弦宦犯邿M蝗痪筒幌朐倥芰?,我就想,在花街上過一輩子會死人么?我爺爺是個農(nóng)民,我爸是個農(nóng)民,我為什么就不能是農(nóng)民?正好需要個生產(chǎn)隊長,我說我看過幾本種莊稼的書,想試試。就當(dāng)了,其實隊長就是個召集人,遇事喊一嗓子就行?!?/p>
那時往城里跑的人多,現(xiàn)在更多,在以后的若干年里可能會越來越多。天岫還是又來了。
兩年前天岫跟著山東的一支建筑隊到北京,我已經(jīng)念了高中,住校。放假回家,遇到不會做的數(shù)學(xué)題,習(xí)慣性地又去敲天岫家的后窗戶。他老婆打開窗戶告訴我,天岫去北京蓋樓了。她把“北京”和“蓋樓”兩個詞咬得很重,好像天岫是在另建一座天安門。
“隊長不當(dāng)了?”
“土坷垃里能長出大錢來?”他老婆說,“你看,都到城里去了?!?/p>
其實他老婆不贊同他來北京,尤其有了孩子以后。她比他小10歲,身邊有個爹一樣的大男人疼著多好。但是天岫還是想出來,呆不住了。好吧,他老婆看著男人一天到晚板著張不高興的棺材臉,家里的確也需要錢,就咬牙跺腳讓他走了。周圍的男人們都出去了,自己男人去的還是北京,挺好。
“不單是掙錢的事?!碧灬栋涯歉爸心虾!秉c上,“土里長不出黃金,地種得大家越來越窮。我也膩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膩。搞建筑也很好啊,澆完鋼筋水泥混凝土,把磚一塊塊往上壘,看它一點點長高。城市?我在腳手架間忙活時,從來不想什么城市,我就是在蓋樓。就像你做數(shù)學(xué)題,你不是在考試——呵呵,忘了,你現(xiàn)在給洪三萬打小廣告了。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壘磚時我如果想到是在建這座城市,我就覺得自己在開著一臺大推土機,正把跟高樓大廈不一樣的東西全抹平了,像用橡皮擦一張寫滿字的紙。跟你做數(shù)學(xué)題一樣,你要老想著這是試卷,心就亂了?!?/p>
說實話,這段話在我聽來有點繞,沒怎么聽懂。我就是個打小廣告的,我姑父洪三萬辦假證,他讓我把他的聯(lián)系方式用各種可能的方式散播出去,想辦各類假證件的人看見了,就會去找他。二一添作五,他們做生意。我已經(jīng)不考試了。
窗戶后面的天岫老婆說:“不掙錢,生了孩子拿什么養(yǎng)?”
“呵呵,女人就不喜歡說實話?!碧灬墩f,“誰會整天想著錢啊。來時見著我兒子沒?”
“我天天逗他玩?!蔽艺f,“你咋給他取個名字叫玉樓?像唱戲的。”
“他爹蓋樓嘛?!碧灬墩f。
出事后第三天,天岫家人來到北京。
我和老六他們帶天岫老婆、兒子和爸媽去看那個公用電話。電話和過去一樣。地上缺了一塊磚。天岫躺倒的地方還能看見警察用白灰畫出的一個彎曲的人的形狀,流到水泥路上的血變成黑色。天岫老婆哭出了聲。寶來和老六攙著天岫爸媽,我把玉樓接過來抱著,小家伙不知道怎么回事,京城的郊區(qū)對他來說已經(jīng)是個西洋景了。他端詳著我的臉,一本正經(jīng)地說:
“爸爸!”
“玉樓,”我小聲說,“叫哥。哥哥?!?/p>
小家伙看著媽媽哭了,疑惑地看著我,大聲地重復(fù)了一遍:“爸爸!”
玉樓提醒了媽媽和爺爺奶奶,他的爸爸以后再也不會有了。三個人一起放聲哭,身子慢慢往下沉,跪倒在人形的白灰線邊。他們把它當(dāng)成丈夫和兒子,指甲摳著水泥路面,想把天岫從地上拉起來。死一個人很容易;死也可以很抽象。這是他們看的最后一眼天岫。之前他們看了火化前的天岫,切開的身體被重新縫合,所有傷口都隱蔽好了。天岫雙眼緊閉,眼窩里的血早被清理干凈,他好像正在深度睡眠,整個人仿佛不曾受到過任何傷害。尸檢的結(jié)果是:頭部的傷足以致命,肚子里的傷也足以致命,肝和膽都被大頭皮鞋踢破了。
抓那貴州人沒費什么事,公安局追到火車站時,他正在候車大廳的廁所里抽煙。見到警察,他說,還有兩口讓我抽完。抽煙的動作夸張狂躁,最后幾口吸得太深,嗆得自己直咳嗽。他不太相信天岫真的死了,確認后,他對警察說:“這么不禁死啊?!苯又终f,“死就死了吧,我抵命。”一點兒都沒打算抵賴。
他被五個老鄉(xiāng)工友拖走以后,還有點兒煩,不就打個架拍一磚頭嘛。工友們都勸他趕緊跑路,工地上的頭頭也讓他跑。他說跑什么跑,又沒死人。工地上打架的事很多,打群架的也很多,都習(xí)慣了。很快,工頭派出去刺探消息的工友回來說,好像死了,躺地上這么久都沒動,聽說報警了。他不當(dāng)回事都不行,工頭命令他必須走,馬上,鋪蓋卷都別收拾。別給公司添麻煩。工頭從自己的錢包臨時給他數(shù)了兩個月的工資。他打車去的火車站,也是他這輩子頭一次如此奢侈地坐出租車。從工地到車站很遠,他沒打過這么遠的出租車。照工友們的建議,他可以去任何地方,就是別回貴州老家,他答應(yīng)了,但買票時他改了主意。警察問他為什么決定回貴州,他說:
“我總得回去看一眼爹媽和我兒子。萬一那人真死了,我在外逃來逃去,誰知道啥子時候能看上他們一眼?!?/p>
警察問:“你就沒想過會被抓???”
“抓就抓。殺人償命,有什么辦法?”
我從老六那里陸陸續(xù)續(xù)得到消息,那個貴州人就這么渾不吝。說他不怕死那是假的,他也抖,被銬著的兩只手總哆嗦,但就是嘴硬,張嘴就有火藥味,跟所有人都有仇。他認罪,但拒不悔過?!拔也煌纯欤疑鷼?,我就打了?!彼f,“他也打我,只不過最后死的是他,不是我?!?/p>
警察問:“就為那一分鐘?”
“一分鐘還不夠么?我都說過多少遍了,一分鐘也能把人等死?!?/p>
“你認為他不配當(dāng)爸爸的理由是什么?”
“就不配!”
“怎么不配了?”
“你要我重復(fù)多少遍?”
“警告你態(tài)度端正一點兒!讓你說你就說!”
“那我再重復(fù)最后一遍:要當(dāng)爸爸就別出來掙這份血汗錢!”
貴州人的古怪邏輯把所有人都搞糊涂了,警察只好一遍遍審。結(jié)果相同,表述的方式都沒差別。他就是這么詭異地想問題的。
打架斗毆的案子太多了,受傷出人命的案子也不少,只要方法得當(dāng),當(dāng)事雙方或親屬私下溝通也不是不可能。不愿對簿公堂的可以庭外和解,就是私了。私了通常就是談錢。天岫爸媽和天岫老婆根本不答應(yīng),聽法律的,他們相信惡有惡報,他們不打算拿天岫的命換錢。讓人想不通的是,那貴州人也不愿私了,他沒錢,就算他腰纏萬貫,就算他最終得吃槍子,也絕不私了。老六說,狗日的瘋了。
接下來的一系列事情相當(dāng)瑣碎,想急也急不起來,建筑公司內(nèi)部的處理也進展緩慢。我和寶來只好在附近幫天岫一家租了兩間價錢合適的民房。一家人大眼瞪小眼,難過得要撞墻。但公婆在兒媳婦面前、兒媳婦在公婆面前,還都得穩(wěn)住情緒,以免帶動對方更大的悲傷。他們?nèi)齻€一有空就會去天岫被打死的公用電話旁,在馬路牙子上一坐就是大半個小時。白灰線條已經(jīng)沒了,他們還是盯著那塊地方看;相互都知道對方去了,都不說破,怕說出來就得抱頭痛哭。沒心沒肺的是玉樓,沒事的時候我就把他帶到我的住處玩,小家伙出了門就只知道高興,見什么都咯咯笑,見到身高超過一米五的男人就喊爸爸。他一叫爸爸我就難受,眼淚嘩嘩往下掉。
先扛不住的是天岫老婆,因為悲痛過度,吃不下飯睡不好覺,老做噩夢,醒來就一身虛汗,走路兩腿都發(fā)飄。我?guī)ピ\所看醫(yī)生,那老太太兼治中醫(yī),摸了一下脈,說趕緊回家,再呆下去你的命也得搭進去。沒了只能沒了,閨女,節(jié)哀順變吧。天岫老婆又哭了,抓著醫(yī)生的手說:
“都怪我,當(dāng)初我要不讓他來就好了?!?/p>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想走的留不住,想留的走不了。順其自然?!?/p>
回老家的前一天,天岫老婆背著公婆,要求見一見那個貴州人。公安局的人備感疑惑,也很為難,這個時候的嫌疑犯誰也不能見。天岫老婆不懂這個,只眼淚汪汪地說:
“一個25歲的寡婦,想看看到底是誰打死了她的丈夫,不行么?”
戴大蓋帽的也被這話鎮(zhèn)住了:“一定要見?”
“看不到他,我這輩子都不會心安?!?/p>
好吧。25歲的寡婦,聽著都心涼。他們決定違規(guī)幫一回。
我陪她到了拘留所,一路幫她抱孩子。我因肩負照顧這娘兒倆的重任,也被允許進那間屋;進門前她接過玉樓,堅持要自己抱。屋里涼颼颼的,可能是心理作用,我的確覺得滿屋子肅殺之氣。貴州人已經(jīng)坐在鐵柵欄后面,胡子沒刮,臉上的皮肉都掛下來了,兩眼布滿疲憊的血絲,眼神里的不屑大過絕望,冷冷地看著我們。在這種環(huán)境和氛圍里,誰坐到鐵柵欄后面大概看上去都不像善茬,但他的確沒有想象中的兇手那般兇神惡煞。讓我難以忍受的是他的挑釁般的輕蔑。
我們坐在他對面,看守人員擔(dān)心天岫老婆情緒激動,站在她背后,兩只手抬高到她肩膀的高度,隨時準(zhǔn)備按到她的雙肩上。她不說話,我也沒有理由說話。玉樓看看媽媽看看我,也本能地不吭聲了。貴州人也一聲不吭??諝獬錆M了韌性,被越拉越緊。因為神經(jīng)衰弱,我聽見了空氣被扯動抻緊的聲音,也聽見了一只看不見的秒表在疾速運轉(zhuǎn)。我覺得過去了很長時間,在我們僅有的三分鐘快結(jié)束的時候,天岫老婆突然說話了。她說:
“你打死了我丈夫?!?/p>
貴州人看看她,低下頭又抬起來,沙啞著嗓子說:“我償命?!?/p>
玉樓把臉轉(zhuǎn)過來看看我,又轉(zhuǎn)向鐵柵欄對面的貴州人,尖叫一聲:“爸爸!”
貴州人差點就站起來了。他把腦袋往前探,撞到鐵柵欄上。
玉樓又尖叫一聲:“爸爸!”
貴州人的嘴唇慢慢開始無節(jié)奏地哆嗦起來?!皟鹤?,”他說夢話似的,眼神突然迷離了,哆嗦殃及整個身體。他忽地站起來,“我要我兒子!”
時間到??词厝藛T趕緊讓我們離開,貴州人也被鐵柵欄那邊的看守帶走了。他往外走的時候一直說兒子。
當(dāng)天晚上,兩個中年男人來找天岫一家,一個貴州口音,另一個普通話說得好點兒的是律師,轉(zhuǎn)達了貴州人的懺悔和請求。他對不起天岫一家,對不起天岫老婆和孩子;如果可能,他會盡全力籌到理想中的款額,就算能少坐一天牢,能多活一天,他也會在那一天里對天岫一家感激不盡,給菩薩燒香悔過,告慰天岫的在天之靈。他希望接下來的起訴和審判能有余地。貴州人的轉(zhuǎn)變很突然,但天岫一家依舊斷然否決,對兩個說客說:
“滾!”
第二天下午他們又來了,一塊兒來的還有天岫建筑公司的領(lǐng)導(dǎo)。他們想和天岫父母單獨談,天岫老婆去了隔壁房間收拾行李。天岫的領(lǐng)導(dǎo)建議考慮一下賠款方案。人死不能復(fù)生,但活人還得繼續(xù)活下去,就算你們老兩口可以湊合著過完一輩子,兒媳婦和孫子怎么辦?他們的生活才剛剛開始,誰也無法最終代替他們解決可能面臨的所有困難。孤兒寡母的,我們有責(zé)任,也必須冷靜地、現(xiàn)實地為他們考慮。請兩位老人家三思。天岫爸媽很清楚公司的領(lǐng)導(dǎo)在借別人的大腿搓繩子,借此減輕公司的負擔(dān)。但他們不能不承認,人家在理。把貴州人槍斃十萬次又如何,天岫已經(jīng)被燒成了灰。他們老了,無能為力。那個下午,天岫爸爸有生以來頭一回發(fā)現(xiàn),他的確沒有能力向?qū)O子保證什么。老兩口老淚縱橫,天岫爸爸還是跟他們說:
“天岫是兒子,更是丈夫和父親。我們沒資格作這個主?!?/p>
說客們很失望。天岫老婆站在門外問:“我想知道,他怎么突然又想起這一出?”
高個子的貴州人說:“妹子你這話問著了。我是他堂哥。我堂弟昨天見到你家的娃娃,想法全變了。他真心實意地覺得對不住你們,他讓這么小的娃娃沒了爹。他也是個爹,兒子沒了,被老婆帶到了別人家?!?/p>
“他也配當(dāng)?shù)??”天岫老婆說,眼淚又下來了?!八莻€當(dāng)?shù)倪€不能耐心一分鐘讓我們家天岫聽玉樓叫一聲爸爸?”
“妹子你進來坐?!蹦莻€老實巴交的貴州漢子站起來,讓出凳子,“妹子你又說著了,我都沒來得及跟你們解釋。我堂弟他其實是個好人。”
高個子貴州人的意思是,他堂弟人不錯,就是不出趟子,不愛離家。村里像樣的男人都往大城市跑,大城市有錢嘛,就他賴家里不走。窩在家里哪來的錢?他老婆就很生氣,和他鬧。他們沒領(lǐng)結(jié)婚證,沒領(lǐng)證也算老婆,有了個娃娃嘛。他老婆帶著娃娃在鎮(zhèn)上做點小生意,說只要他不出去,她就不回家。時間久了,鎮(zhèn)上有個男人看上她,那男的手里有錢。她把電話打到鄰居家,對他堂弟說:給你一分鐘,是出去還是繼續(xù)呆在家里。他堂弟沒吭聲,一分鐘后,電話掛了。他想說也說不了了。過兩天出來消息,老婆跟別人拿了結(jié)婚證。
天岫公司的領(lǐng)導(dǎo)也被這故事吸引了,伸著腦袋問:“那孩子呢?”
“當(dāng)然是被他婆娘帶走了。”高個子貴州說,“我堂弟沒奶,也沒錢,拿什么養(yǎng)?”
打死天岫的貴州人在他女朋友跟別人結(jié)婚的那天,去縣城買了來北京的車票。他經(jīng)常做噩夢,一分鐘在他夢里有了形狀,是一塊不斷變幻的巨大隕石,從天外飛入他的院子,轟的一聲,砸爛了他的房子,兒子像石子一樣不知道被濺到哪里去了。他在北京西郊的工地上夜半醒來,披著衣服到工棚外獨自抽煙,對每一個出來撒尿的工友都說一樣的話:
“我真的不配當(dāng)?shù)??!?/p>
結(jié)果是:貴州人賠償天岫家18萬元,被判有期徒刑20年。他對天岫爸媽千恩萬謝,他希望天岫的兒子能好好成長。
還有個素描本要說一下。
我和天岫爸媽去工地整理了天岫的遺物。除了必要的衣物和生活用品,就剩下一堆書和雜志,裝在一個紙箱子里。書太重,老人帶回花街不方便,睹物思人更傷心,決定先存放到我這里。塵埃落定,把他們送上火車,我回到住處慢慢翻看那些書,在兩本雜志之間發(fā)現(xiàn)一個舊作業(yè)本,很多年前學(xué)生用的那種。每張紙上都畫了圖,有樓房、街道、行人、汽車、大學(xué)的校門、公園里的樹,等等,建筑居多。從對那些建筑的簡單勾勒中,很容易判斷出天岫在平面幾何與立體幾何上的功力,有的建筑旁邊還標(biāo)上了相關(guān)數(shù)據(jù)。每一張紙的眉頭都注明了時間和地點。我按時間順序列了一張表,一目了然:過去的那些年里,天岫分別于某月某日去了某個城市,又于某月某日去了另一個城市。
作者簡介:
徐則臣,男,1978年生于江蘇東海,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文學(xué)碩士,居北京,做編輯。著有長篇小說《午夜之門》《夜火車》,小說集《跑步穿過中關(guān)村》《天上人間》《古斯特城堡》,隨筆集《把大師掛在嘴上》《到世界去》,作品集《通往烏托邦的旅程》等。曾獲春天文學(xué)獎、西湖·中國新銳文學(xué)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2007年度最具潛力新人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等。根據(jù)中篇小說《我們在北京相遇》改編的《北京你好》獲第十四屆北京大學(xué)生電影節(jié)最佳電視電影獎,參與編劇的《我堅強的小船》獲第四屆好萊塢AOF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外語片獎。2009年赴美國克瑞頓大學(xué)做駐校作家,2010年參加愛荷華大學(xué)國際寫作計劃(IWP)。部分作品被譯成德、韓、英、法、意、荷、日、蒙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