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頭頂上方,小寇發(fā)出吭哧吭哧的古怪聲音,以及咬牙切齒的恐怖聲音。后來,他的一顆顆碩大的淚珠,就像冰雹一樣砸在我的頭發(fā)里。
小寇正在哭泣。
我說,小寇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小寇不說話。
除了吭哧吭哧的古怪聲音,以及咬牙切齒的恐怖聲音外,小寇的嘴巴里,現在又開始不斷呼出一股股粗重的喘息聲和呻吟聲。這聲音,讓我不由得聯想到,奄奄一息的即將被人勒死的狗的呻喚聲。
在我的頭頂上方,剪刀和梳子舞動得更加飛快了起來。它們互相猛烈地撞擊著,不斷地在我的頭頂上,炸出干燥的噼噼啪啪的脆響,就像一堆柴草被突然點燃了那樣。
從墻壁上的鏡子里,我看到,小寇的臉漲得通紅,嘴唇也在痛苦地抖動。
我說,小寇,你不舒服了嗎?
小寇還是不說話。
小寇對我一言不發(fā)。
小寇是我們石板街鎮(zhèn)子上,一名年輕的剃頭匠。他剃頭、理發(fā)、刮臉的技術都很精湛。只是,我那天大概去得不是時候。如果我猜測得準確的話,當時在他的眼里,我的頭發(fā),不過是一片莫名其妙的黑色雜草罷了。
小寇的女人,坐在鋪著油布的雙人鋼管床上。她雙手握著鋼針,用白線編織著一種東西。他們那個快三歲的兒子,沒有穿鞋,也沒有穿襪子,光著一雙小腳丫子,在落滿碎頭發(fā)的地上竄來竄去的。在離我兩尺近的小鐵爐子上,煮著他們一家的午飯,白色蒸汽開始從木頭鍋蓋四周頂了出來,滿屋子飄著一種比較復雜的香味。
我說,小寇,你中午吃什么飯?
小寇說,窮人能吃上啥好飯———擱鍋面。
擱鍋面是最具有我們石板街特色的一種大眾飯食。具體做法是:先用油炒白菜,炒好后再往菜里兌水,待湯水沸騰,最后才把面片擱進去煮。盛到碗里的成品,連湯帶面,半稀半干,主食副食有機地被整合為一體,食用方便簡潔,味道獨特,風味尤佳。
可是,小寇的女人卻坐在床上說,看你這副勁氣!
小寇說,我媽肯定是不行了,我媽咋說病就病成這樣了?
小寇的眼中再次滾落出一串淚珠,它們又像冰雹一樣砸在我的頭發(fā)上。
看來,是小寇在農村的老母親,患了重病了,小寇現在正為這事發(fā)愁呢。
可小寇的女人又說,看你這副勁氣!
小寇的女人說話的時候,不抬眼皮,手上仍舊握著鋼針,用白線編織著一種東西。她手中的鋼針一上一下,一扎一戳,用力甚猛。在我眼中,實在看不到編織的溫柔,倒像是在一刀一刀地,凌遲著一個罪大惡極的仇人。
小寇說,這個世上我媽最親我了。
小寇說完這話,就停了下來,抬起一只手抹了抹眼淚,又用這只手擤了一把鼻涕,然后把這些物質響亮地甩在了地上。
小寇的女人說,看你這副勁氣!
他們那時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兒子。小家伙正悄悄地用一只小腳丫子,擦著他爸爸剛才拋下的分泌物。小腳丫也許是初次體驗到一種滑溜溜的樂趣,嘴里卻嘰里咕嚕地說著,臟死了,爸爸臭,臟死了。
小寇的女人終于發(fā)現了兒子正在干什么了。
她尖厲地叫道,哎呀!快看你兒子呀!
小寇也看到了。他真正憤怒了,是那種無比絕望的憤怒。
他一腳踹翻了兒子。不等兒子哭出聲來,又把他拽了起來,向床上扔去。在空中,孩子像一只被子彈擊中的笨拙大鳥,垂直地墜落在床上。足有30秒鐘后,才突然爆發(fā)出噴泉般壯麗的哭聲。
看你那副勁氣!坐在床上的女人,真正開始了大聲的吼叫。
她扔掉了正在編織的東西,雙手叉腰,瞪著小寇,嘴角撇成那種顯而易見的、表示輕蔑憎恨的形狀。
你已經看到了,那一年的冬天里,小寇的生活搖搖晃晃,混亂不堪。危機的根源來自小寇的經濟失衡。
我們可以給他算一筆賬:小寇當時理一個頭收3元錢,如果有的顧客還要求吹風和刮臉,小寇就收6元錢,但是并非所有的顧客都要求吹風和刮臉,所以平均下來,小寇理一個頭收4.5元。一天按平均接待10個顧客來算,小寇的平均日收入大約是45元,一個月以30天計,小寇的月收入平均也就是1350元左右。到了月底,小寇要從這1350元中抽出150元交給房東姚老太婆,再交清電費水費,平時還要買米買面買油買菜買煤炭,另外,女人時不時總要添件新衣衫,兒子的零嘴小食品也不能斷,小寇自己又是個男子漢,抽煙喝酒的支出也相當可觀。這樣下來,小寇手里就沒有多少錢了。基本上就是這樣的,小寇的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的。
何況,小寇住在鄉(xiāng)下老家的老母親,現在又患了重病。
有句俗話:一個男人,腎不行了,就甚也不行了。小寇的女人說,那才是放屁呢;一個男人,甚也不行了,一定是錢不行了。
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的。
那個冬天第一場雪之后的一天下午,羅煤倒走進了小寇的理發(fā)店。他是這一天里小寇的第一個客人。
羅煤倒一進門就夸張地說,我們南方,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大的雪啊。
那時,小寇正蹲在地上磨一把刮臉剃刀,他的女人和兒子坐在床上看電視。小寇說,你上禮拜剛理過,今天又要理?羅煤倒說,我這是頭發(fā),又不是韭菜,割了就長,割了就長的。小寇啊,不是老哥哥我說你,有時候你說話是很難聽的啦。你也是搞服務行業(yè)的,就沒聽過“顧客就是上帝”這句話嗎?小寇說,那你不理發(fā),你來干什么?羅煤倒說,我只刮臉,再做頭部按摩。小寇說,刮臉我會,按摩那是女娃娃們干的事。羅煤倒說,我就喜歡你按摩,你手上有勁道兒。說著,他掏出20元錢撂在工具桌上。
小寇女人見羅煤倒臉色有些不對勁兒了,笑嘻嘻地趕緊搭腔,羅老板,你別理他,他就是那毛驢脾氣。他不給你按,我給你按,誰還不會個按摩了?不就是瞎捏揣唄。
小寇這時站了起來,對著他女人說,反了你了!我啥時同意你當按摩女了?我小寇現在是不起山,但我們寇家清清白白,憑祖?zhèn)鞯睦戆l(fā)手藝吃飯,多會兒做過不三不四的營生?
羅煤倒這下真的火了,騰地一下從理發(fā)椅子里站了起來,指著小寇的臉說,什么叫不三不四呢?按摩就是不三不四啦?小寇啊,你算白出來混的啦!說完,不等小寇回應,抓起那剛才撂在工具桌上的20元錢,轉身出了門。
小寇的女人仰頭狠狠地剜了小寇一眼,嘴角又撇出一種鄙夷不屑的形狀。那一天里,幾乎再不和他正面說一句話。
羅煤倒是個南蠻子,但身形高大魁梧,不張口說話,我們石板街人一般一時辨不出他的根基。他的公司就在小寇的理發(fā)店對面,據說搞的是煤炭生意。平日里,總是西裝革履,喜歡喝云南普洱茶,抽“三五”牌外國煙。小寇的朋友何球時不時愛到羅煤倒的公司閑坐,中午常拐到小寇的店里找小寇喝酒,說起話來,就很羨慕羅煤倒。
你看那南蠻子,一張桌子一張床,一部電話一份報,一杯普洱一包煙,輕輕松松把錢賺。
小寇不喜歡聽這些,腦子里琢磨著是否該張嘴問何球要自己昨天借給他的那50元錢。小寇的女人卻聽得仔細,就問,那人家到底是咋賺錢了?何球說,簡單得很了,先把咱北方的煤搞定,再把運煤的火車車皮搞定,再把搞定的煤運到南方去,最后,錢就搞定了。小寇的女人咧嘴笑起來,說,放你的狗屁了!有那么簡單,中國人都干煤倒了。何球說,那是那是,說到底還是人家南蠻子本事大。人家一干,就是煤倒;咱們一干,就是倒霉。
又過了一個禮拜,羅煤倒在一個上午再次踏進了小寇的理發(fā)店。一進門,就往小寇的理發(fā)椅子里一坐,說,小寇兄弟,上次是我誤會你的啦。何球小兄弟昨天都告訴我了,你老家的母親患了病,你近來生意又不是太好,凈是用錢的地方,所以心情就不好。我理解的啦,我理解的啦,秦瓊還賣過馬,英雄也有落難的時候嘛。
小寇感到很意外,還有些感動。想起平日為羅煤倒理發(fā)服務的時候,態(tài)度不夠親切,便有點愧疚。但小寇到底還是漢子性格,心下柔軟了,嘴上還是挺堅硬的。他說,哪的話,你是我的上帝,是我服務不周到。
羅煤倒說,小寇兄弟,你的手藝是一流的啦,就是人有點倔。我和你都一樣,都是出門混的人,所以朋友最重要。有朋友就有了路子,有朋友就有了樂子,你說對不對啦?
小寇還沒想到怎么回應,羅煤倒已經掏出一沓子鈔票,舉在手里,說,小寇兄弟,咱倆門對門,你有什么麻煩,就跟老哥哥我張口說話。老哥哥我別的不行啦,給你湊幾兩銀子還是富富有余的啦。拿著,這是2000塊,先給你老娘看病抓藥,不夠了再說啊。
小寇先是一驚,反應過來后,就更加地意外和不好意思。說,我哪能用你的錢,使不得,使不得。
羅煤倒見小寇如此,也不再多和他盤桓,回身一把抓起小寇女人的一只手,把錢拍在她的手心里。說,拿著花,拿著花,千萬別跟我客氣的啦!小寇女人也吃了一驚,但只是略推了推,最后把錢攥在了自己手里。
小寇女人說,小寇,人家羅老板這么仗義對你,你就別再推辭了。要不,就傷了人家的心了。
小寇想了想,說,也好,我打張條兒給你,算我今天借你的。一有了錢,我就去你門上還你。
小寇開始在屋里四處找筆找紙,表情和心情都很激動。尷尬的是,小寇平日里很少讀書寫字,現在需要用紙筆了,一時竟找不到一支合適的筆和一張體面的紙。羅煤倒見狀,大手一揮,頗為大氣地說,著什么急???多會兒方便了,你多會兒再寫它好啦,我還信不過小寇兄弟你這個人嗎?
沒過一會兒,無所事事、喜歡游游逛逛的何球也來了。進門沒多久,他就弄明白了這里正在發(fā)生的事情。何球心里為小寇高興,感嘆小寇的好運氣,更多的是驚嘆羅煤倒這個南蠻子,出手闊綽,為人豪爽。
何球連拍巴掌,笑著說,一向是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小寇,好事都讓你小子撞上了!說吧,咋感謝人家羅總?咋感謝弟兄我?
小寇是個認真人,說,人家羅老板主動借錢給我,與你何干?
何球再次鼓掌,說,與我何干?與我關系大了!要不是我在羅總的公司閑坐,和羅總又聊又侃你家的麻煩事,人家羅總咋能知道你有困難?今天又咋能親來視察,雪中送炭?
小寇臉紅了起來,忙說,好好好,中午咱們弟兄們好好喝,讓你們弟妹做她拿手的擱鍋面。
小寇說著就出了門,到我們石板街菜市場去采買酒菜。這里,羅煤倒就坐在理發(fā)椅里和小寇女人閑聊,何球在一旁插科打諢,敲邊鼓幫腔。
小寇女人說,羅老板你做著那么大的生意,自己人還這么清閑,讓我們羨慕死了!
羅煤倒說,也沒什么的啦。我也就是兩頭打打電話,動動嘴皮子而已。我經常也很煩悶的啦,也很羨慕你們的,你們居家過日子,團團圓圓,恩恩愛愛的。
小寇女人若有所思了片刻,就說,羅老板你到底是南方哪里人?
羅煤倒說,你們猜猜看好了。
何球嘴快,說,羅總你一定是溫州人。溫州人最會做生意,最會賺錢。
羅煤倒哈哈大笑,說,人人都說溫州人是“東方猶太人”,這話也不全面的啦;溫州人窮人也很多的啦,其他地方的有錢人也不少啊。所以說,是哪里人并不重要。
小寇女人沉吟了一下,說,我們總見羅老板你一個人進進出出的,怎么不把老婆娃娃接在身邊,也好給你做口熱湯熱飯?
羅煤倒長嘆一聲,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你們聽說過這句名言嗎?這是魯迅先生當年就講過的話。他老人家還說過:“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小寇女人聽了就低下頭,不再作聲。何球在一邊夸張地高聲嚷嚷,哎呀呀,羅總你學問太深了,引經據典的,講得我們都聽不懂!
后來小寇就回來了,買來了醬鹵豬頭肉、油炸花生米,兩瓶高粱燒酒。何球見了酒肉,歡呼雀躍,手舞足蹈,忙著幫著鋪排,又是端碟,又是取碗,還分發(fā)了筷子,擺好了口杯。小寇女人也趕緊下了床,趿拉上拖鞋去通火做她的擱鍋面。
忙亂中,大家都沒太注意到小寇。其實小寇出門買好酒菜后,又去了文具店,買了信紙和油筆?,F在,他躲在屋內一角,悄悄地在給羅煤倒寫那張借款條。等可以開吃開喝了,何球和羅煤倒就一迭聲地招呼小寇。何球說,你在那兒干球啥了?鬼鬼祟祟的,買了一斤豬頭肉,是不是還要記個賬了?小寇嘿嘿一笑,他已經寫好了。
小寇這時走上前去,兩手握著那張信紙,遞到羅煤倒面前。說,羅老板,趁我還沒喝醉,先把這個給你。你看好了,紙是方方正正的紙,字是本人親筆寫下的歪歪扭扭的字。
羅煤倒稍稍有些遲疑,隨即又是大手一揮,麻利地接過那張紙,豪爽地說,也好也好,親兄弟明算賬的啦。咱們開始喝酒吧?
小寇說,好好,喝酒!喝酒!
什么叫水到渠成?什么叫順理成章?有些事情就是這樣的。
小寇的女人是在元旦之后的一個深夜里突然失蹤的。要說突然,其實只是相對小寇而言。后半夜里,小寇內急,他從床上爬起來,下地找到尿盆,解決了問題后,又爬回到床上。整個程序的完成,小寇一向都是摸黑進行的,從來不需要開燈照明。小寇上床后準備繼續(xù)睡去,他習慣性地順手摸了一下兒子,他摸到了兒子又小又胖又嫩的腿,手向上滑動,又摸到了兒子正在一起一伏的小肚子。他很滿意,準備再次沉沉睡去,但意念全部關閉之前,一絲溫暖和甜蜜在他心底里開始微微泛濫。他又把手向前伸了伸,他想摸到他的女人。但是,他沒有摸到他意念中非常熟悉的肉體。他的手再次向前伸了伸,結果仍然什么也沒有摸到。隔著兒子的身體,他的手就那樣一動不動地搭在原處,停住了。他摸到了已經冰涼的褥子。凝固的空氣中,除了兒子平穩(wěn)均勻的呼吸聲,他再聽不到任何一絲自己熟悉并能感到安全和踏實的氣息。那時小寇的耳朵眼里開始漸漸升騰起一種震蕩,由內漸外,由低漸高,最后在兩耳周圍匯聚為咚咚咚的擂鼓之聲!
小寇從床上倏地坐起,拉亮了電燈。他看到了他已經知道了的景象!但是,他盯著他女人上半夜還睡過的、現在已經冰涼的、空空如也的被褥,一直發(fā)著蒙。好一陣兒,空ozVZwHl1qmuEx0emhaRrcw==白的大腦里,就是不愿意去想眼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后來就響起了敲門聲,很重很急促,當時真的把他嚇了一大跳。打開門,進來的是何球,何球帶進來一身的夜氣和彌漫的恐慌。面對小寇,何球虛弱不堪。他覺得,陰謀與背叛,謊言與霉爛,仿佛都清晰地印在了自己的眼里和臉上。
但當時小寇什么也看不出來。他盯著何球,好像只是想聽到一個心里已經知道的答案。何球說,你的女人跑了,跟著那個南蠻子跑了。
何球對小寇所講的話,基本上是真實的,當然也有卑鄙的一面。
何球那晚上和幾個平時的混混弟兄們打牌。原本是要打一個通宵的,但何球那次手氣特臭,大半個晚上只輸不贏。于是愈打愈意興闌珊,最后干脆就推牌退位了。大家散了伙,何球自己一個人溜溜達達往家走。半道上,他突發(fā)靈感,決定折到我們石板街火車站轉轉。他自己說是想散散心氣,其實誰聽了都明白他是想到貨場一帶踅摸踅摸,看有什么能方便捎帶一把的。
他上了站臺,那時正好有趟過路的夜車。車停穩(wěn)后,稀稀拉拉下來幾個旅客。站臺空空闊闊的,這時,他不經意間,猛然瞥見了羅煤倒和緊跟在羅煤倒身后的小寇女人。他們急匆匆地正要上車,何球朝他們喊了一嗓子,羅總,你這是坐火車要去哪兒???羅煤倒大吃一驚,趕緊把身邊的小寇女人連推帶搡地先弄上了車,又向她揮手比畫了幾下,肯定是示意她先進車廂里找座位坐下。何球此時已經走到了羅煤倒的跟前,在站臺的明亮燈光下,他看到羅煤倒臉色鐵青,眼神慌亂。何球并沒有看到小寇的身影,何球于是就什么都清楚了。何球又要張嘴說什么,但羅煤倒沒有給他機會,他手里被羅煤倒塞入了幾張鈔票。羅煤倒把錢塞給他后,又在他的一只肩膀上輕輕拍了幾下,然后就用眼睛盯著他的眼睛。他們四目相對,就那么彼此盯著看著,都不說一句話。開車的鈴聲響起來,羅煤倒敏捷地跳上火車。乘務員嘭地一聲用力扣上了車門,火車隨即運動起來。何球看見羅煤倒又走到車門窗戶前站定,舉起右手,滿臉掛著微笑地開始向他揮動?;疖囆煨於?,羅煤倒一直站在車門窗戶里朝站臺上佇立的何球揮手致意,臉上掛著的微笑依然一成不變,始終親切和藹。
火車像一支擲出去的標槍,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
何球在站臺上徘徊了兩圈,手中的鈔票數了十遍。500元,不錯,5張粉紅票子,不錯。這是什么錢?羅煤倒的微笑就是解釋和說明:這是封口費,這是讓他背叛小寇的精神損失費。
現在何球就站在小寇面前。
何球從上衣口袋里拿出200元,說,這就是那個南蠻子收買我的錢。他娘的他看錯人了,這么兩個破錢,他就想干干凈凈,一走了之?何球把錢遞給小寇,小寇甩手撥了回去。何球說,你還坐在這兒磨蹭什么?還不趕緊追他們兩個!要不,就打電話,咱們報警吧?
小寇這時頭腦好像完全清醒過來了,他狠狠地瞟了何球一眼,輕飄飄地說,追他娘個球,報他娘個警。你快滾蛋吧,老子還要睡覺呢。
小寇把支離破碎的生活又堅持了一個月,基本上一直快到過年了。
小寇開始一個人支撐著他的理發(fā)店,支撐著他的家。小寇除了繼續(xù)為客人理發(fā)、刮臉、洗頭、吹風,還開始學著做飯,做他喜歡吃的擱鍋面。他邊做邊回憶他女人以前做飯時的程序步驟,如果某個環(huán)節(jié)、某個技巧實在回憶不起來了,自己沒法往下做了,他就非常懊悔自責,痛恨自己以前沒有用心,把生活看得太簡單容易了。小寇開始學著喂兒子吃飯,哄兒子睡覺,給兒子洗衣服、穿衣服,沏糖水、擦屁股等等等等,小寇也在實踐中真切地認識到,這個小家伙可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好伺候。
有一天,小寇忽然發(fā)現,自己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了,好像在整整一天里,自己竟然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的記錄!想到這里,小寇突然感到很恐慌,害怕長此以往,自己變成個癡呆人或性格孤僻的人;即使沒有這么嚴重,也擔心自己總是這樣,智力會不會逐漸下降,語言功能會不會逐漸喪失?
小寇工作或干活的時候,為了不讓兒子出什么意外,也讓自己可以不因他而分心,就用一根繩子把兒子拴在床頭上。用這種特殊辦法,兒子聽話時還很管用;不乖不聽話時,他就要極力地掙脫束縛,憤怒地又哭又鬧,旁人見了都覺得這樣看孩子是很殘忍的。有的來理發(fā)的客人,碰巧遇到這個場面時,就半開玩笑半勸導地對小寇說,小寇啊,哪有你這么哄娃娃的?比那恐怖分子還兇狠啊!此時的小寇,是沒有心情和別人開玩笑的,當然也就沒有心情去聽別人和自己開的玩笑,更沒有心情去辨別別人說這話時,是出于好心還是譏笑。于是小寇就直登登、硬生生、不過大腦、沒有好氣地回應人家,你乖乖地理你的發(fā)吧,閑吃蘿卜操這么多淡心干球啥?小寇說這種話時,如果正趕上在給這個客人刮臉,那可真會讓人家心驚膽寒,甚至毛骨悚然的。
有一天,小寇就意識到一個問題:來理發(fā)的客人越來越稀少了,自己的店里越來越冷清了。小寇就作了一番深刻的自我反省。他反省的結論是:問題出在近日的服務質量上,尤其是為客人刮臉這個服務環(huán)節(jié)上。近來他的刀法顯得不夠純熟了,有時有明顯的手不應心的感覺,不是力道輕了,就是力道重了。力道輕了,胡子根兒就沒給客人刮干凈、刮舒服;力道重了,就刮破了客人的臉皮。臉皮要是刮破了,客人流血不高興,自己臉上的顏面也掛不住,心里更是覺得愧疚不安。
小寇想,再這樣下去,自己和兒子恐怕就沒有飯吃了,必須奮力一搏了!小寇心里只是想著必須奮力一搏,奮力一搏的機會還就真的來了。
也就是快要過年的前一兩天,兩個戴著大蓋帽、穿著藍制服的工商所干部,走進我們石板街,沿街挨家挨戶地檢查各個營業(yè)的商鋪。中午時,他們走進了“小寇理發(fā)店”。人家一進門,小寇就一臉的不高興。人家讓他拿出執(zhí)照,他說弄丟了;人家讓他趕緊去所里補辦,他說沒那個時間;人家讓他補交下半年的管理費,他說,我個人飯都快吃不上了,哪還有錢養(yǎng)活你們?人家聽了這話也火了,說,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合法經商,依法繳費,這是每個公民的權利和義務。你這么不配合,就是暴力抗法,跟我們去所里一趟,說個清楚!小寇一聲冷笑,說,我沒工夫陪你們去。反正我就這一百來斤的肉,想要,你們倆就過來拿上走。
后來還真的發(fā)生了暴力抗法事件。現場就在小寇理發(fā)店和我們石板街。雙方言來語去,都沒了好氣,結果自然就打了起來。小寇起初吃了些虧,因為是一比二,兩拳難敵四手??珊箢^他發(fā)了威,開始奮力一搏,竟然抄起了菜刀,揮舞砍殺。兩個干部頭腦都很靈光,見勢不妙,先后奪門而逃。
人家兩個是好漢不吃眼前虧,小寇卻不是得饒人處且饒人、勢頭見好就收手的主兒。在那年臘月的獵獵寒風中,我們石板街的一些人,有幸親眼目睹了這場壯懷激烈且又有幾分滑稽可笑的真實戰(zhàn)斗場景:那兩個干部沒命般地在前面跑,小寇甩開膀子、揮動著菜刀在后面追;那兩個干部一個跑丟了一只皮鞋,一個跑掉了一頂大蓋帽,但沒有一個敢回頭去撿拾。事實證明,這是他們倆明智的選擇。小寇近在咫尺,全然喪失理智;他們倆命懸一線,只有奮勇奔逃。性命與皮鞋和帽子相比,保命還是保存臉面之間,他們都義無反顧地,或者說本能地選擇了前者。
有幾個石板街的老人,包括小寇的房東姚老太婆,都怕小寇真的闖下大禍,就大聲喊叫小寇,讓他停下,讓他別再追了。但年輕些的人,就覺得看著好玩,在一旁起哄架秧子,為小寇搖旗吶喊。整條石板街上,當時竟沒有誰能沖上前去,把小寇拉住的,不是不敢的,就是不想的。
也許是氣力不足,也許是速度有限,小寇最終沒有追上那兩個干部。他們成功地跑掉了,也算是躲過了一劫。這也是老天爺保佑小寇,否則,小寇可就真要陷入一場牢獄之災了!
小寇提著菜刀返回他的那間小理發(fā)店時,房東姚老太婆懷里抱著他的兒子,嘴里直念阿彌陀佛。他的兒子顯然是受了這次驚嚇,在姚老太婆懷里哇哇大哭,哄勸不止。小寇看著兒子,眼睛突然一酸,滾出兩滴熱辣辣的大淚珠來。他說,兒啊,你真的是個可憐的孩子。
小寇冷靜下來后,知道自己暴力抗法,闖了禍事,此地已經不能久留。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于是趕緊收拾了一些緊要的東西,都打發(fā)在一個帆布背包里。房東姚老太婆看著奇怪,就問,小寇,你這是打算出門去哪里?。啃】馨岩咸欧龅酱蹭伾献?,自己翻身撲通一下跪在她膝前,又咚的一聲磕了一個響頭,抬起頭來說,姚大媽,你不是我親媽,勝似我親媽!咱們石板街上,就數你最關照我。可我一直不走運,現在又得出去躲一躲。這間房子你先為我留一留,這個兒子你先替我養(yǎng)一養(yǎng);我少則半月,多則兩月,高低要回來?;貋磉€要好好開店,好好孝敬你!
小寇臨走時,還給房東姚老太婆留下1000塊錢。當然,這都是很久之后,姚老太婆自己告訴別人的。她還說,誰讓我是個孤老婆子呢?就是心腸軟??稍捰终f回來,小寇那陣子,唉,確實恓惶可憐。
半個月后,大年都過完了,小寇沒有回來;兩個月后,桃李都開過花了,小寇還是沒有回來。有人說,小寇多半是不會再回來了,他浪跡天涯,逍遙自在去了。有人就替房東姚老太婆抱屈,說,小寇和他女人一樣,都是屬花斑鳩的,只管下蛋,不管孵蛋。難為的是姚老太婆,老也老了,糊里糊涂地又養(yǎng)上了個兒子,還是別人甩下不要的。這話被姚老太婆聽到了,也不免暗暗叫苦。背地里沒人時,就會悄悄地抹把眼淚,為自己,也為小寇的那個兒子。
又過了四個月,當石板街到處灑滿盛夏的火熱陽光時,當小寇已經逐漸淡出石板街人們茶余飯后的話題時,小寇竟然回來了!
小寇就是小寇,他沒有食言,沒有辜負房東姚老太婆。
他果真又回來了,重新回到了我們石板街,回到了他的小理發(fā)店。而且,更讓石板街人驚訝的是,他不是一個人獨自回來的,而是三個人一起回來的。除了他本人之外,他身邊還緊緊跟著一個漂亮的女人,這個漂亮的女人身邊,又緊緊跟著一個同樣漂亮的小女孩!
那天,小寇的理發(fā)店里突然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姚老太婆領著小寇的兒子進來了,何球帶著幾個小哥們兒進來了,理發(fā)店左右的幾個鄰居也進來了。大家說說笑笑,問這問那,但目光多半都落在那個女人身上,心里都充滿了無邊的好奇。
何球說,小寇,你一走就是大半年,你到底走到哪里了?
小寇說,我最遠走到了口外。
何球說,口外在什么地方?離咱們有多遠?
小寇說,口外你都不知道嗎?俗話說,女人挑苦菜,男人走口外。
何球終于忍不住了,訕皮訕臉地說,小寇,這個女人和孩子你也不給大伙兒介紹介紹,該不會是你娶回來的新老婆吧?
小寇說,你又開始信口胡說。她是我在口外撿回來的,那個小女孩是她的寶貝閨女。她知道我會理發(fā)刮臉,就跟著我回來了。她會按摩,會干洗頭、濕洗頭,會燙發(fā),會卷發(fā),會美容,還會美體減肥。做美體減肥的,我們簽合同,守信用,少減一斤,雙倍返還;做后肥肉又反彈的,我們二期返工,免收全程服務費,直至贅肉消失,肥肉滅絕。
何球聽得目瞪口呆,只覺得眼前的此小寇已非先前的彼小寇了,他張了張嘴,不知該不該說,不過最終還是說出來了,小寇,你這么干,還是以前那個“小寇理發(fā)店”嗎?
小寇哈哈大笑,說,也是也不是,準確地說,應該是“小寇理發(fā)店”的升級版和加強版;我和她,就是強強聯盟,優(yōu)勢整合。
何球說,這口外真是個寶地福地,你一去就撿回個大美人大能人,還捎帶一個小閨女!哪天我也要去這口外走一遭,看看能撿個什么寶貝回來。
大家都哈哈一笑,替小寇高興,更羨慕他的好運氣。
后來大家也都有眼色,知道小寇一路旅途勞頓,現在又剛回來,還需要收拾整理一番房屋,就舉個理由,各自散去了。只有何球故意磨磨蹭蹭,走在后面。待其他人走得較遠了時,他就一把將小寇拽住,拉到一旁,雙眼放出一種曖昧的光芒,很神秘地說,你知道不,你跑了以后,咱們石板街又發(fā)生了一件什么事嗎?小寇說,還能發(fā)生什么事?大不過是派出所到處找我算賬唄。何球說,你猜得不對,派出所現在早就忘了你的事了。不過,發(fā)生的這個事,是和派出所有關,更和你有關。小寇有點不耐煩了,硬聲硬氣地說,到底啥事?要說快說,不說滾蛋,弄得這么神神道道的!何球說,告訴你吧,拐走你老婆的那個羅煤倒不是真煤倒,他是個職業(yè)騙子。你走后沒多久,警察就開始到處抓他,通緝令都貼出來了。那上面說他是個詐騙犯,騙了好幾個地方的錢。他的那個所謂的公司也被查封了,其實里面啥也沒有,就是一張破桌子一張爛木床,一部電話已欠費,幾張報紙泛了黃,茶葉筒里沒茶葉,香煙盒里香煙光。沒留下一件值錢的東西!
何球說著,就從自己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張紙來,遞給小寇看。小寇打開那張紙看了一遍,上面赫然印著公安部“通緝令”幾個黑色大字;中間是密密麻麻的小黑字,通報案情;底下還印著一張照片,雖然不甚清晰,但小寇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正是羅煤倒那個南蠻子。
何球說,這個通緝令好幾個月以前就貼出來了。那時你不在,我就替你偷偷地揭下來一張。我知道你心里其實一直都在惦記著這件事,要不然,你當時也不會跟人家工商所的人干起來啊。我就一直給你保管著這張紙,今天聽說你真的回來了,我就特意給你帶來了。
小寇看著那張紙,皺皺巴巴,又脆又黃的,確實日子不短了。小寇立在那里,好像是一時想起了許多往事,老半天也沒有說一句話。直到他帶回來的那個漂亮的口外女人喊他,他才回過神來。
那個女人正站在理發(fā)店門口,左手拉著小寇的兒子,右手拉著她自己的閨女,望著小寇,喊著,哎,你們倆一直在那兒干什么呢?這么長時間了,家里還有事呢,你快回來吧!
一個人不可能老走背字,小寇就是這樣的。他現在時來運轉了,事業(yè)步入了轉型期和上升期,生活并入了快車道和幸福道。他重新裝修了店面,還改換了一塊牌子,現在叫“小寇美容理療店”了。我們石板街人雖然對它的含義也是一知半解,但這并不妨礙他們趨之若鶩的腳步。我們石板街許多女人都懷著一顆好奇之心踏入小寇的店里,體驗一番理療的新鮮刺激。石板街一些無聊的男人們,三三兩兩地也愛湊在小寇的店門口,就著門前的樹陰抽煙、打牌,漫無邊際地閑聊。真是門庭若市,好不熱鬧。
那年入秋以后的一天下午,一個面容消瘦憔悴的女人靜默無聲地走了過來。她走到小寇的店門前就駐足停下了,一直站在那里,一直靜默無聲。后來小寇從屋里出來,好像是要去干一件什么其他的事,大概是燒水或加煤之類的事,他就順便瞥了一眼這個女人。
小寇無意間瞥了她一眼,緊接著就立刻回頭瞥了她第二眼。他馬上認出了眼前的人。是他的女人,他兒子的媽媽,那個跟人跑了的、現在又自己回來的女人。
小寇說,你回來啦?
女人低著頭,靜默無聲,沒有回答。
小寇又說,既然回來了,就進屋里吧。
事情就是這樣的。所以,以后我們石板街總有一些無聊的人相互之間斗嘴閑扯,有意無意地就會拉扯上小寇。譬如,一個人說,你還能算個有福之人呢?就算你是個有福之人,你的福氣還能有人家小寇的福氣大嗎?你看看人家,一兒一女,一妻一妾。兩個老婆幫襯他,伺候他,嘿嘿,這叫啥?這就叫上輩修來的艷福!
其實,事情就是這樣的。
作者簡介:
劉寧,男,1970年生人,大同雁北師范學院中文系畢業(yè),文學學士學位,現供職于太原市實驗中學。作品包括小說、散文、詩歌、報告文學等,在全國各級各類報刊發(fā)表作品30余萬字?,F為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山西文學院第三批簽約作家,中國民主促進會會員。現居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