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風景如畫的印尼度假勝地巴厘島,精神病人被拴在鏈子上關押、虐待。精神病科醫(yī)生露·卡托·蘇亞妮來到島上,試圖解救這些被遺忘的人。
上帝之罰
露·卡托·蘇亞妮對著越野汽車的后視鏡給自己涂上了口紅,她希望自己能漂漂亮亮地面對即將到來的恐怖。她從副駕駛座上拿起ipad,輕輕翻閱著病人信息——名字、監(jiān)禁時間、診斷結果,有些患者的信息甚至長達30頁。
孔瑪,監(jiān)禁八年:“一位母親,被關在牛棚旁的一間棚屋里。離婚之后精神錯亂,每天晚上赤身裸體地在村子里走來走去?!?/p>
柯圖特,監(jiān)禁19年:“一名建筑工人,住在密林里的一張竹床上。有一天他試圖殺死親哥哥,原因不明?!?/p>
卡德科,監(jiān)禁24年:“一位農民,被關在一個沒有窗戶的棚屋中。母親死后,她拿著一把刀走上了大街。寄生蟲已經布滿了她的胃。診斷結果:精神分裂,瀕臨死亡?!?/p>
68歲的露·卡托·蘇亞妮是個臉蛋圓圓的和善女人,有6個兒子,17個孫子孫女。她是巴厘島的精神病科醫(yī)生。對于游客來說,巴厘島是度假天堂,而對精神病人來說,卻是人間地獄。
在這里,精神問題被視為上帝施加的懲罰。所以,精神病人像狗一樣被鎖鏈鎖起來。在整個巴厘島上,這樣的情況有350例,而在整個印度尼西亞約有4萬例。印尼人將這種情況稱為“囚禁”:囚禁在鎖鏈里。
至今,露·卡托·蘇亞妮共治好了52位患者。
孔瑪,26歲
這天上午,蘇亞妮的目的地是巴厘島北部。彎彎曲曲的道路兩旁全是深綠淺綠的稻田,道路像蝸牛殼一樣。棕櫚樹籠罩在大霧之中,空氣中彌漫著腐爛水果和泥土的氣息。當她抵達羅威納海灘附近的一個小山村時,太陽已經升上了頭頂。
這里共住著六戶人家,孔瑪就住在馬廄旁邊的小屋里。小屋大約兩平方米,沒有窗子。地上鋪著一塊粉色的毯子,散落著一條內褲,一個木犁、牙刷、梳子、卷尺、油桶和指甲刷。
自八年前起,孔瑪?shù)挠沂质滞笊暇退┲桓?.5米長的鐵鏈,鐵鏈的另一頭拴在一根柱子上。26歲的她渾身赤裸地蜷縮在小屋里,嘴里高聲唱著歌,使勁捶著墻壁,或許她是想趕走腦海里的某些聲音。她還試圖趕走蘇亞妮。蘇亞妮站在門口,提著藥箱,汗水流了下來,可她仍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過了一會兒,她說:“噓!孩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孔瑪總是不肯穿衣服?!彼母绺缯f。因為長時間的體力勞動,她的身體十分健壯。以前,兄妹倆一起在河邊玩耍,在田野里捉迷藏。夜里,當孔瑪害怕的時候,他會緊緊抓住她的手??墒乾F(xiàn)在,他只能把妹妹鎖起來,因為她總是不穿衣服到處亂跑。
孔瑪?shù)母绺缡欠N水稻和大豆的農民。他要養(yǎng)活老母親、殘疾的姐姐、有精神問題的弟弟和孔瑪。一家人住在竹子搭建的兩個小屋里,食物是米飯和菜葉,每天的生活費只有1.3歐元。
蘇亞妮經常在開始治療前和患者家人聊天,一聊就是幾個小時。她詢問孔瑪?shù)牟∏?,她的童年,她是否做過噩夢。這是蘇亞妮第38次來到孔瑪家。在孔瑪?shù)呐镂萸?,她問:“你吃什么了?”孔瑪卻開始唱歌。蘇亞妮覺得孔瑪受到了創(chuàng)傷,但是創(chuàng)傷從何而來?蘇亞妮不知道。她只能猜測:也許是遭受了性暴力,也許是基因缺陷,也許是吃了有毒的東西。
“孔瑪本是一個正常的女孩子。”她的媽媽說。她認為,孔瑪不愛她的丈夫,因此受到了上帝的懲罰??赚?shù)纳┳诱f:“孔瑪18歲結婚,但后來她的丈夫把她送回了家,帶走了她的孩子。從那以后,她就開始大哭大叫?!睙o助的家人要保護自己,也要保護生病的親人不招致別人憤恨,只得用鐵鏈把孔瑪鎖起來。
告別孔瑪家人的時候,蘇亞妮說:“給她洗干凈身體,把她的排泄物清理掉?!币患胰硕嫉拖骂^,顯然他們很少關心孔瑪?shù)那鍧崋栴}。隨后,蘇亞妮在記錄本上寫道:“孔瑪需要的是——愛和關注。”
問題的根源
這樣的囚禁不僅出現(xiàn)在亞洲,在索馬里、尼日利亞和蘇丹都有類似的情況。這些國家普遍戰(zhàn)亂頻繁,君主專制,基礎設施落后。在這樣貧窮、愚昧的社會里,人們都信奉神靈,心理疾病常常被視為是患者給社會帶來的膿包。
然而,很少有地方像巴厘島這樣,囚禁者和游客離得如此之近。每年大約有300萬游客來此沖浪、潛水,白天享受按摩服務,晚上在酒吧里狂歡。在這些游客放松心情的同時,他們不知道,也許就在短短幾個小時車程之外的地方,有人因為精神疾病而不得不終生在鎖鏈中度過。
2002年和2005年,庫塔區(qū)發(fā)生了多起爆炸事故。當時,蘇亞妮是巴厘島首府的蒂帕薩大學精神病學系系主任。她聽說爆炸之后村子里自殺的人數(shù)增加了,于是決定前去尋找原因??墒?,蘇亞妮并沒有發(fā)現(xiàn)自殺者,而是在雞棚旁遇到了一個神經錯亂的男人,他被鎖鏈鎖住了。蘇亞妮從未見過這樣的情形?!盀槭裁匆@樣做?”她不禁發(fā)問。病人親屬給出了回答:除了把他鎖起來,他們不知道還有什么其他辦法。
蘇亞妮覺得,在巴厘島這個旅游天堂,不應該有人在鎖鏈里發(fā)瘋。于是,她在蒂帕薩建立起一個私人診所——蘇亞妮研究所。她自費雇了七個幫手,四處搜索被鎖鏈銬起來的人,每發(fā)現(xiàn)一個就馬上打電話告訴蘇亞妮。2008年,孔瑪就是這樣被發(fā)現(xiàn)的。
蘇亞妮為患者診斷的結果常常是精神分裂癥。這個詞似乎可以解釋一切疑問,然而對患者來說,這個診斷并不重要。在他們所處的條件下,無論哪種治療方法都不起作用。在巴厘島,一針鎮(zhèn)定劑約需7.5歐元,這是大多數(shù)家庭都無法負擔的一筆巨額費用。
于是,蘇亞妮自己買來針劑,有時她還會從捐贈者那里得到一些藥品。2009年,政府給蘇亞妮提供了50萬美元的資助。蘇亞妮還會舉辦一些預防精神問題的講座。每個周六,她的聽眾都會聚集在蒂帕薩,他們躺在地上,大笑四分鐘,唱著歌來驅除孤獨。蘇亞妮告訴他們:“要走出家門,呼吸新鮮空氣?!泵克闹艿桨酥?,蘇亞妮給患者服用一些藥物。她希望,只要患者平靜下來,患者的家人就把鎖鏈摘掉??赚斠苍虼说玫竭^幾個月的自由。她的情況有所好轉后,家人把她送去一個農場工作??墒遣痪茫捅还椭魉土嘶貋?,因為她總是直勾勾地盯著墻,不好好干活,家人只得又把她鎖了起來。
蘇亞妮知道,問題的根源在于,患者只有在發(fā)病時才會引起家人注意,而只要病情有所好轉,家人就會忘記繼續(xù)給患者使用藥物。其實,當發(fā)現(xiàn)患者被鎖起來時,她本可以叫警察,因為在印尼,非法囚禁是被禁止的。但她從沒這么做:警察能把這些患者帶到哪里去呢?
印尼政府為精神病患者的投入很少。全國共48所精神病醫(yī)療機構、7700個床位,平均3.2萬居民擁有1個床位。巴厘島唯一一所國家級精神病醫(yī)院位于島中心邦利區(qū)。在這里,兩位神經病科醫(yī)師和十位醫(yī)護人員照顧著大約400名患者,蘇亞妮大多數(shù)的患者都曾在這里接受過免費治療。
這個地方看起來就像一座監(jiān)獄,可是,在印尼這已算是好的了:至少這里沒有鎖鏈。30名患者被關在一間屋子里,窗戶上裝有鐵條。男人和女人被分隔在不同的房間,每個人有一張床。有幾個人無精打采地躺在一邊,另一些人繞著圈跑步或是盯著墻面。過道上有許多骯臟不堪的褥子,聞上去有一股尿騷味。
當詢問醫(yī)生這些患者情況如何時,他們回答:“精神分裂癥。”問及治療方法,回答是:“我們有時候會和他們說話?!?/p>
在小房間門口,友善的護士正在把病人的姓名、年齡、診斷、藥方寫在黑板上?!盎颊咭话銜谶@里待一到兩個月”,醫(yī)生說,“然后他們必須離開?!比绻颊邲]有被接回家,工作人員就會把他們送回家,許多患者在被送回后又被鎖了起來。
蘇亞妮的患者柯圖特便是這樣。這位老人已經被鎖在樹林里的竹床上19年了,他曾試圖殺死他的哥哥。他經常去邦利的醫(yī)院,每次治療時,醫(yī)生會給他取下手銬。而當他回家后,家人又將他銬上。一家人都害怕柯圖特,他們在離他很遠的地方扔給他食物、水和香煙,就像對待一只狗一樣。好在他的身體狀況仍然良好,蘇亞妮說:“這是他的幸運。”
卡德科,42歲
可卡德科就沒那么幸運了。蘇妮亞的助手找到卡德科時,42歲的她正處于死亡的邊緣。
蘇妮亞第一次到訪的時候,卡德科的爸爸把她放在沙發(fā)上,她一言不發(fā)地待在那里,骨瘦如柴,像掃帚桿一樣。爸爸說,她的胃里已經擠滿了寄生蟲。蘇亞妮打開攝像機,詢問她的病史。爸爸給蘇亞妮講起了卡德科的故事。
媽媽離世后,卡德科不再說話,把媽媽的肖像掛在臥室的墻上,盯著它一看就是一整天。不久,她騎走了舅舅的摩托車,拿著一把刀沖到大街上;她脫下自己的衣服,跳進一條十分骯臟的河里;她把自己的糞便涂在墻上,撕扯衣服;有一天,她用拳頭使勁砸一面鏡子,直到手上滿是鮮血。
“這是黑魔法?!卑职终f,“我們過得太好了,這是給我們的懲罰?!?/p>
正如巴厘島上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卡德科和她的家人都是印度教徒。他們相信,精神上的疾病是惡魔帶來的,或者來自祖先的詛咒。卡德科的爸爸說,他在過去的24年里帶著女兒拜訪了57位當?shù)厝朔Q為“巴利安”的靈療師。靈療師能夠看出到底是超自然的能量作祟還是身體本身出了問題,進而決定是采用西醫(yī)方法治療還是用傳統(tǒng)的宗教儀式。
多數(shù)靈療師最終會選擇宗教儀式,卡德科也經常接受這種儀式。在村莊的神廟里,靈療師把鮮血、香料和水混合起來攪拌,當水花濺起時,病人開始發(fā)抖,眼球斜向一邊,甚至整個人在地上滾來滾去。整個儀式類似驅魔。按照傳統(tǒng),被魔鬼附身的人是無辜的,也是能夠被凈身的。凈身之后,就恢復正常了。然而,卡德科卻沒法被凈身。
村莊里到處都掛著鬼臉(她的家里也有),還有一個為卡德科設的守護廟?!翱墒且稽c用都沒有?!卑职终f。接著,他帶蘇亞妮去看了女兒的房間。這是一個空蕩蕩的屋子,只有一個窗戶和一副紙牌。蘇亞妮在本子上記下“精神分裂癥”和“貧血”,卡德科最多只有30公斤。
蘇亞妮找到村子里的衛(wèi)生站,她告訴工作人員:“離這里500米的地方有人快死了?!毙l(wèi)生所的負責人卻說他們無能為力。只要還有肺結核、瘧疾,他們就根本顧不上精神分裂癥。
幾天后,蘇亞妮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再次去了卡德科的家。她發(fā)現(xiàn),上一次爸爸騙了她。他帶她去的根本不是卡德科的房間??ǖ驴谱≡诜孔雍竺娴囊粋€小黑屋里,被綁在一根木柱子上。小屋的地面上到處涂抹著她的糞便,墻面的石灰已經脫落了,碗里的一點兒米飯散發(fā)出腐臭味??ǖ驴迫沓嗦阒?,眼睛半睜半閉,雙腿交疊在一起,右腳不停地顫抖。這大概是她最后的生命跡象了。
[譯自德國《明鏡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