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振國,1965年生人,陜西榆林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被《散文選刊》《小說月報》《小小說選刊》選載,出版散文集《土地的歌謠》《幸福樹上的鳥》《美麗的陜北》和中短篇小說集《心內(nèi)心外看桃紅》。
1
何二寡婦從懷里掏出一個包來,努力睜大灰蒙蒙的眼睛,盯著蹴在炕沿上的許二瓜,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二瓜,我……看來是不行了,想求你一件事?!痹S二瓜心一緊,握住何二寡婦冰涼的手點點頭。何二寡婦艱難地把包塞到許二瓜手里說:“別、別給豆兒說我走了,這是給孩子打生活費的存折本,每個月五百,一定要存進(jìn)去!”許二瓜重重地點了點頭,啪嗒掉下一串老淚。何二寡婦黯淡的眼睛亮了一下,后半夜,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何二寡婦交給許二瓜的那個包里面有一個存折和一千二百塊錢,許二瓜把包揣進(jìn)懷里,就開始謀劃著如何去料理何二寡婦的后事。
何二寡婦不是本地人,她來到這里后又嫁過兩個男人,那兩個男人都和她生活沒幾年就病歿了。她后來再沒嫁人,因為最后一個男人姓何,所以人們就叫她何二寡婦。何二寡婦沒有生育過孩子,四十幾歲時不知從啥地方抱回來個女嬰,她給這個女嬰取名叫豆兒,從此就和這個孩子相依為命。豆兒進(jìn)了學(xué)校就一直是尖子生,去年考進(jìn)了上海一所重點大學(xué)??删驮谶@時候何二寡婦病了,這一病她就再也沒能爬起來。
許二瓜是老光棍,年輕時候跟人學(xué)搟氈,學(xué)成后沒搟幾年這行當(dāng)就被社會淘汰了。后來他開始攬羊放,前幾年政府實施封山禁牧,要求農(nóng)民們舍飼養(yǎng)羊,許二瓜就下了崗。好在許二瓜是一條光棍,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日子倒也過得去。不能放羊,許二瓜就開始給村里人攬著干些雜活,年輕的男人們都外出打工去了,這樣反而讓許二瓜這種半老頭子在鄉(xiāng)下的女人堆里有了市場,何二寡婦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走進(jìn)了許二瓜的生活。
村里沒有年輕人,許二瓜組織來幾個老漢,趕著毛驢車,連推帶扛,才把何二寡婦埋進(jìn)了黃土里。過了幾天,許二瓜給何二寡婦上墳。他點了香、燒了紙后,就靜靜地獨坐在了何二寡婦的墳旁,一鍋接一鍋地抽著老旱煙,每抽完一鍋他就要給何二寡婦說些話。他說:“老伙計啊,你就放心走吧,你給我安頓下的那事我一定照辦!”又抽完一鍋后,他又說:“老伙計啊,看來守在咱這窮山惡水的黃土疙瘩,要想辦成給你應(yīng)承下的那事怕是難吶,我想進(jìn)城去看看,那地方或許能掙點錢。”這句話一出口,許二瓜的心口就熱了一下。是的,他要進(jìn)城去,像這山疙瘩上的那些年輕后生和年輕女子們一樣,一個個地走出去闖世界……
在一個清冷的早晨,許二瓜上路了。他走出村口那一刻,忽然感到像掉了魂似的,渾身輕飄飄地立都立不住,一下子要闊別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家園,他難過了,渾濁的淚水迷蒙了他的視線……
2
安撫何二寡婦入土一共用了一千七百多元錢,許二瓜墊進(jìn)去了五百多。許二瓜進(jìn)城的時候身上一共帶著六百塊錢,他先到銀行給豆兒的存折本上存了三百塊錢的生活費,直到現(xiàn)在許二瓜才清楚,他這邊往存折上打錢,豆兒在那邊用卡取錢,也就是說,如果有一個月不往存折上打錢,那么這個月豆兒的生活就會立即陷入困頓。以前何二寡婦都是央求郵差老陳進(jìn)城時捎帶著辦這事的,現(xiàn)在何二寡婦已經(jīng)死了,許二瓜也進(jìn)了城,這事就落在了許二瓜的身上。
許二瓜把不多的行李存給了城里打工的一位老鄉(xiāng),自己開始到處轉(zhuǎn)悠著找活干,什么活都行,等到一個月下來,能給何二寡婦的女兒存上錢就行!但十多天過去了,許二瓜并沒有找到活干。他晚上就住在縣城公共汽車站的候車大廳里,那兒既擋風(fēng)又避雨,還有成排的椅子供他歇息??珊镁安婚L,車站開始清理他們這伙居無定所的人。許二瓜被趕出車站后就過起了露宿街頭的生活,這對于許二瓜來說并不可怕,他給村里人攬著放羊的時候,在大山圪梁上都過過夜,城里的橋洞、商場的過道可比鄉(xiāng)下強(qiáng)多了。
許二瓜幾乎跑遍了縣城所有的工地,人家都嫌他歲數(shù)太大。他倒不這樣認(rèn)為,他才五十二歲,只要吃上兩頓飽飯,就渾身來勁,他甚至覺得自己比年輕人還足勁哩!前天,他被人叫去干零工,往五層樓上搬水泥和瓷磚,一個年輕小伙子和他搭手,他一口氣就把兩袋水泥背上去了,而那小伙子背一袋就氣喘吁吁的,同樣是兩小時,他干了這個年輕人兩倍的活兒。主家在給他們結(jié)賬時,拍著許二瓜的肩膀頭感慨地說:“真是看不出來,人老骨硬,比年輕人都強(qiáng)哩!”許二瓜說:“咱農(nóng)村人,受了大半輩子的苦,慣了。”這樣賣苦力的零活,在縣城里隨處都有,許二瓜這才理解村里的年輕人們?yōu)槭裁炊纪抢锱?,原來這地方到處都撒著錢,只要你肯吃苦、能吃苦,來錢處比鄉(xiāng)下多得多。這不,許二瓜打些零碎的苦力,少則有三十、五十塊的收入,生意好的一天,他掙過三百塊錢哩!雖然那天干完活后,累得他渾身的骨頭都像是散了架,但那紅彤彤的三張大票子,攪得他心里癢癢得真快活啊!他把錢裝進(jìn)去再翻出來,一遍遍地看,再嘿嘿一笑揣進(jìn)去,反復(fù)了好幾遍,心才安靜下來。
許二瓜露宿街頭十多天后,老鄉(xiāng)給他介紹了一個可以安身的地方,房賃很便宜,一個月九十塊,就是地方遠(yuǎn)了點,破敗了點。許二瓜說,再差的地方也比露天地里蹲著強(qiáng)。
房子在郊外的山坡上。一個小院,兩眼磚窯,這窯一看就很有些年頭了,木門木窗,粗糙但很扎實,也沒有漆過,在太陽下泛出冷冷的灰暗的光芒。
房東跟他歲數(shù)差不多,因為謝頂,于是許二瓜就在心里喊這位房東為禿腦。
禿腦將許二瓜帶進(jìn)院子,從褲兜里扯出一把鑰匙打開了靠東的那扇門,站在外面努努嘴說:“看,還有一張床呢,鐵爐子也有,一個人住著正帶勁。要是夏天一個月少說也得兩百塊,現(xiàn)在眼看就要入冬了,我是為了讓這兒有個人照應(yīng)那水管子,怕凍爛,才這么便宜,要不九十塊錢是不會賃給你的?!?/p>
許二瓜跨進(jìn)門,張望著這小小的一孔窯,見有一口棺材放在床的對面,陰森森地令他頭皮一緊,就問:“咋還有一口棺材?”禿腦一步跨進(jìn)窯里,走到棺材前,輕輕地拍了拍,回答道:“噢,這是孩子們給我預(yù)備下的壽木,沒地方放,就只好委屈它了。”
禿腦絮絮叨叨地說著,許二瓜也不搭腔,出去從他借來的破三輪車上抱下鋪蓋,笨拙地走進(jìn)窯內(nèi),噗嗵扔到了床上,濺起了滿屋灰塵?;覊m在一束陽光下緩緩地舞蹈開,像在清澈的泉水里滴了一點墨汁。許二瓜也不理會,順手把床上的幾張舊報紙一揉,嚓嚓打掃了幾下,就把鋪蓋在床上鋪展開來,灰塵中多了一股淡淡的汗?jié)n味。
許二瓜又走出去,從三輪車上抱下一塊黑炭,嗵地扔在地上,舉起錘子當(dāng)當(dāng)?shù)卦伊似饋?。他要燒一燒爐子,逼一逼滿窯的寒氣。受苦人有的是力氣,幾錘過后,黑炭就被砸得稀碎,許二瓜撿著四處濺開的炭塊,當(dāng)去撿靠西邊那孔窯洞門前的炭時,豎起頭看著禿腦問:“這窯住著人嗎?”禿腦說:“住著,是個后生,不?;貋怼!?/p>
很快爐子轟隆隆地?zé)瑹崃业乜局S二瓜,烤著這滿窯的寒氣。許二瓜發(fā)現(xiàn)房東已經(jīng)走了,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爐子里煤炭燃燒的聲音從窯里散了出來。好歹不說,總算有個比較安定的住處了,許二瓜心里有了一絲欣慰。
太陽已斜斜地打在了窯口的窗上,照得里里外外亮堂堂的,這真是一個好天氣啊!多少天來,他還沒有這樣踏踏實實地睡過,踏踏實實地做過一個囫圇夢。許二瓜現(xiàn)在感到自己渾身都蓄滿了力量,每個關(guān)節(jié)都活泛起來,咯咯地響著。
好好睡上一夜,真比飽餐一大碗燉羊肉還足勁呢!
3
太陽蓋過半扇窗子的時候,許二瓜推上三輪車出去找工作了。三輪車是老鄉(xiāng)借給他的,老鄉(xiāng)在一家工地當(dāng)小工。他騎著三輪到工地后,工人們正好剛開飯。老鄉(xiāng)蹲在工棚下吃著一個蓋過碗口的大饅頭,一雙筷子上還插著一個,悠悠地冒著熱氣。老鄉(xiāng)見他來了,就把那雙扎著饃的筷子遞給他,許二瓜也沒推讓,伸手接過來就張口吞吃著,暄騰騰的白面饃饃真是太好吃了,嚼著滿嘴都是香甜。許二瓜想,每天能吃上這么兩個肥肥壯壯的白面饃饃也算是福氣??!
他真羨慕老鄉(xiāng)能找到這樣一份叫人垂涎的活兒!
吃完后,許二瓜抿了抿嘴巴說:“工地缺人嗎?做啥都行?!?/p>
老鄉(xiāng)看了許二瓜一眼,指著前面正抽著一支黑棒煙的人說:“那就是二工頭,咱過去打問一聲?!?/p>
老鄉(xiāng)一拍屁股,引著許二瓜來到了那人跟前,遞著滿臉的笑說:“二頭,這是我老鄉(xiāng),想在咱這攬個活兒?!?/p>
黑棒煙斜睨了一眼許二瓜,鼻孔哼了哼,上下打量了一遍許二瓜,又拍了拍許二瓜的肩胛問:“多大歲數(shù)啦?”
許二瓜正要回答,老鄉(xiāng)替他先開口了:“四十才冒了點頭?!崩洳环溃诎魺熀舻厣斐鍪?,在許二瓜肩膀頭上重重拍了兩下,毫不著防的許二瓜被黑棒煙這么一拍,不禁退了兩步,佝僂的身子晃了兩晃。黑棒煙對著許二瓜的老鄉(xiāng)搖了搖頭說:“媽的,就這年齡,就這身子骨,不好好在家呆著抱孫子,掙啥命么!”
許二瓜每天打探著用工的信息??烧f來也怪,這個城市和他剛來的那幾天變得不一樣了,沒有一個人雇他干活。他想,這恐怕和季節(jié)有關(guān),現(xiàn)在馬上就要進(jìn)入冬天了,工程都進(jìn)了掃尾階段,農(nóng)民工也三三兩兩地開始返鄉(xiāng)。可許二瓜是沒法返的,他只能呆在這個縣城里,只有在這里他才有可能完成自己的使命。
這天,許二瓜忽然在睡夢中嗵地一聲被驚醒,他忽地驚坐起來,打了個激靈,只聽院子里有唰啦唰啦的腳步聲,接著是開門的聲音,喝水的聲音,打火機(jī)點煙的聲音,間或夾雜著一聲輕輕的咳嗽。這兩孔窯中間有一道木隔斷,隔音效果不是很好。許二瓜想,肯定是隔壁的主人回來了。許二瓜住到這兒已經(jīng)一個禮拜了,他還一直沒見過自己的這位鄰居,今天聽到這一連串的聲音,雖然驚擾了他,可他心里并沒有反感,似乎還有點淡淡的暖暖的感覺,在這偏僻而又孤寂的地方,有個鄰居總好過自己孤魂野鬼般地一個人強(qiáng)。
許二瓜想好了去拾破爛,這是他在這個城市里唯一能找到的工作了。許二瓜像一片枯落的樹葉一般沒頭沒腦地游蕩在街道上,他一手提著個骯臟的蛇皮袋,一手握著根長長的棍子,走走停停,眼睛不停地瞅著四周。每走到街邊的垃圾桶前,他都要在散發(fā)著臭味的垃圾里刨挖一氣,廢紙箱、舊報紙、廢塑料等等,好多別人廢棄的東西都是他要撿拾的寶貝。拾荒的第一天,賣二十來塊,如果照這樣下去,到月底不但能給那個上大學(xué)的娃娃存進(jìn)五百元,連自己生活費差不多也夠了。許二瓜想著,盤算著,心里熱熱的感到分外地踏實!
回到家時,天色已經(jīng)徹底暗了下來。他推開大門,見另外那孔窯洞的燈亮著。他回到自己的窯洞,生起火,很快窯里就溫暖起來。他熱上了一壺水,把回來時買的兩個油旋餅立在鐵爐邊烤著,待水冒開熱氣咝咝響起來的時候,餅也烤熱了。許二瓜開始美美地吃餅,一小塊一小塊地掰著,放進(jìn)嘴里細(xì)嚼慢咽。熱熱的身子,紅彤彤的火光,舒坦的心情馬上就彌漫在了這破敗的窯洞里。他的思緒開始活躍起來,何二寡婦也就不失時機(jī)地從他的眼前閃現(xiàn)了。記得幾年前,他幫何二寡婦種完山梁上的糜子,吃了她的羊肉揪面片后,天已擦黑,他困貓一般蹴在腳地旮旯抽旱煙。何寡二婦坐在炕頭為他補(bǔ)著衣服,何二寡婦拿出五十塊錢給他,說,二瓜這是你這幾天的工錢。許二瓜沒去接,何二寡婦又說,咋,嫌少?他說,給娃娃留著念書吧。何二寡婦說,你不要我心不安。許二瓜說,我是來幫你的,拿了錢更不安。何寡婦就不說話了。吃足了煙,許二瓜起身要走,何二寡婦說,黑天打洞的,就在這湊合一宿吧。何寡二婦說這話的時候,許二瓜心忽地一提,咣當(dāng)咣當(dāng)狂跳了幾下,立刻渾身發(fā)熱,氣就粗了起來。他盡量克制著、憋著氣定定地看著燈下的何二寡婦,腦子卻亂翻不停。
何二寡婦麻利地收拾了針線笸籮,一把扯過被子,抬手拉滅了電燈。許二瓜心里咯噔一下,他站了起來,再看炕頭,何二寡婦的半個身子白晃晃地袒露在了他的眼前。一股熱血唰地沖上了他的腦袋,渾身上下的關(guān)節(jié)都咯叭叭地響了,潮水驟起,魂飛魄散。
何二寡婦見許二瓜呆呆地看著她,就將兩條胳臂伸進(jìn)被子里,被子上很快顯現(xiàn)出何二寡婦褪褲衩的動作。見此情形,許二瓜氣喘得更粗了,渾身發(fā)抖,他不由自主地向炕沿挪了一步,兩條腿硬撐著身子,像狗一樣急迫地喘著。這時,何二寡婦把一條腿白晃晃地伸在被子外,又欠起身來伸出手把他一扯,許二瓜順勢撲了上去……
4
正當(dāng)許二瓜回味到與何二寡婦紅火在美妙處的時候,窯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了。一個嘴上叼著煙的年輕后生走到許二瓜的床前,將他臭哄哄的爛被子向后推了一把,就盤腿坐在了床頭。許二瓜先是一愣,正猶豫著要說句啥,后生開口了:“拜老子,來這幾天了?”
拜老子在當(dāng)?shù)鼐褪恰案傻钡囊馑?,是對上年紀(jì)男人們的尊稱。許二瓜一聽后生這么客氣,心就呼地暖了許多,說:“半個多月了?!?/p>
后生又問:“哪兒人?“
許二瓜說:“南鄉(xiāng)黑廟梁的?!?/p>
“我也是南鄉(xiāng)的,咱算老鄉(xiāng)。”
幾句話過后,一老一少就拉近了距離。許二瓜抬頭細(xì)瞧后生,見臉面也就是二十幾歲,身子敦敦實實的,一張棱角分明的臉膛,個頭有點小,頭發(fā)亂乍著,是久睡了的緣故。
“拜老子,今年高壽?”
“五十二了?!?/p>
“噢,比我大一半還多哩?!焙笊鷨柕溃澳愠抢飦碜錾??”
“拾破爛?!痹S二也問后生,“你干啥事?”
后生似想了想說:“也沒還啥正當(dāng)營生,哪里有活哪里干?!?/p>
兩個人就這么有一打沒一打地拉著話,情感上越來越感到貼近了。拉話中許二瓜知道后生叫劉順,和他的情況差不多,從小死了父母,一直在外流浪。
劉順臨走的時候說:“許拜老子,咱們現(xiàn)在就是親人啦,往后有什么事盡管吼一聲?!痹S二瓜應(yīng)了聲,劉順就推門出去了。
第二天許二瓜下午回來生火做飯的當(dāng)兒,門嘩噠被人踢開了,隨著一聲嗬嗬的笑聲,許二瓜扭頭去看,只見劉順抱著一塊被子走了進(jìn)來。
劉順走到床前,嘩一甩膀子,懷里抱著的那塊被子就舒展地落在了床上。劉順咧嘴一笑,拍了一把許二瓜說:“許拜老,天開始凍了,侄兒給你整了一塊蓋的!”然后抓起許二瓜那塊骯臟破爛的毯子,唰,一把扔在了地上,接著抬起右腳,把那破毯子挑到了墻角,說:“就你這爛毯子,狗蓋著都嫌掉價!”
劉順把那塊粉紅色新被子一抖,被子更加舒展地覆在了床上,破床就整個鮮艷起來。劉順嗬了一聲,瞥了眼許二瓜,啪啪地拍了兩下被子說:“今黑夜你就享受吧,包管比你老伴都溫暖綿和哩!”
許二瓜憨憨地咧了咧嘴,局促中不知如何回答,就那么木木呆著。劉順又說:“這是侄兒白給你的,一分都不要,真的!”許二瓜愣愣地看著劉順這一連串讓他驚詫的表演。劉順說完就走了,許二瓜就那么呆呆地看著劉順走出去。
劉順腿剛出門,許二瓜就忽然驚醒一樣,迫不及待地過去撫摸那被子,真綿和啊,綿和得像他老相好何二寡婦那松垮垮的奶子哩!許二瓜的手掌立刻溫?zé)崞饋?,像被子里有一團(tuán)火似的。媽的,天底下還有這么好的東西,甚至比何二寡婦那兩個吊袋奶子都綿和哩!許二瓜甜蜜地想著,門吱呀一聲又開了,只見劉順雙手掬著一把黑黑的煤面子走了進(jìn)來,也不看許二瓜,徑直走到床前將煤面子撒在了被子上,又張開兩手亂抹了一氣,被子立馬被污染了。等做完這一切,劉順拍拍手,對不知所措的許二瓜說:“拜老,這是為你好,你想想,你一個拾破爛的老漢,蓋這么好的被子,讓別人看到,肯定認(rèn)定是你偷的,是賊!”劉順說這話的時候,許二瓜渾身哆嗦了一下,脊梁上冒出了一層冷汗。劉順看到了許二瓜受了驚嚇,跟著嘿嘿一笑一邊向門外走,一邊說:“沒事的,逗你玩哩,放心,是我給你的嘛!”
當(dāng)許二瓜將自己脫得一絲不掛鉆進(jìn)這條新被子后,一股他從來沒有體驗過的綿滑、柔軟的感覺躥遍了他的全身。舒服,太舒服了,日他媽的,還有香味呢,聞著也讓人銷魂落魄,蓋著肯定能夜夜做美夢呢!
蓋上這床像云絮般豐滿的被子,許二瓜感到像漂浮著,心思也一同在漂浮著。他想,這么好的被子劉順是咋得來的?為什么自己不蓋,偏偏要給他這個死老漢?難道這東西來路不正?偷的?搶的?是賊貨?想到賊,許二瓜不禁打了個激靈,粗糙的胸口萌生出一股潮潮的熱氣兒來。許二瓜呼地坐起,窯里一片漆黑,窗口散進(jìn)來淡淡的夜光,安靜地融進(jìn)了稠稠的黑暗中,夜已是很深了,也很靜了,所有的雜音都被夜吞噬,只有用心去聽,才能隱約地聽到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狗的吠聲。
許二瓜又想,隔壁的后生滿臉善氣,不像是個賊,賊都是賊眉鼠眼、匪里匪氣的樣子,賊才不會尊敬他這個老漢的,賊才不會給他這么好被子的。許二瓜想到這兒,心口泛出一抹踏實來……
5
自從拾破爛后,每過十來八天許二瓜就和老鄉(xiāng)借來三輪車,將積攢下的廢品拉著賣給回收站。最多一次他賣過二百多,那是他正好騎著老鄉(xiāng)的三輪車,經(jīng)過一家拆遷工地,人家要倒一車?yán)嚻ü勺叩嚼c,才撿到不少費舊電器和廢銅鐵。他的同行幾乎都騎著三輪車,搖著撥浪鼓,走街串巷叫喊著收破爛。聽回收站的人說,有人收破爛一年下來能掙到二三萬哩!這可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許二瓜估摸著算了一下,自己一年如果能有七八千塊錢的收入,不但能保障孩子的學(xué)費,而且自己也就能在這個城市呆下去了,可照現(xiàn)在的收入,還差得遠(yuǎn)著哩!他想,假如自己能有輛三輪車,哪怕二手車也成,這樣拾起破爛來就更方便了,人也會輕省許多。于是買輛三輪車,這些天來就在許二瓜心口一直窩著。擁有一輛三輪車成了許二瓜最大的愿望。
日子真快,又到了該存錢的時候了。許二瓜從他的爛綿襖里翻出幾沓零零整整的錢,滿滿撒了大半個床頭。正當(dāng)許二瓜全神貫注埋頭清點鈔票,并預(yù)見差不多夠這次打款,心里漸漸踏實起來的時候,門忽然被推開了。許二瓜一驚,下意識拉起被子蓋住了床頭堆著的錢,再一看,原來是劉順。劉順臉紅彤彤的,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過來。
“嘿,生意不賴嘛,掙下這么多錢!”
“沒多少,才幾、幾百塊……”說到這,許二瓜操起了煙鍋,開始抽煙。
“哈哈,夠找個小姐紅火一次了吧?”劉順眨巴著眼睛看著許二瓜,走過來坐到了床頭上,拍了一把許二瓜的肩膀說,“要不要我給你聯(lián)系一個小姐?”
“啥?小姐……”許二瓜搖了搖腦袋,不解地咧了一下嘴。
“找小姐就是找伙計、泡妞、打野雞,咱們鄉(xiāng)下人的串門子嘛!”劉順解釋道。
“咱、咱可不能糟害這苦水錢?!痹S二瓜受驚似地說。
“哎,我說拜老,你今兒清點家當(dāng),肯定是有啥事去做吧?”劉順轉(zhuǎn)了話頭問道。
“給念書娃娃寄生活費,每個月五百,定死的!”許二瓜說了這話后,把被子一撩,干脆當(dāng)著劉順的面開始清點。
“噢,寄生活費。”劉順問道,“你閨女,還是……”
許二瓜沒做任何思考地點了一點頭。
“我也有一筆生活費要寄,也是個女孩子?!眲㈨樈o許二瓜遞來一支煙說道,“每個月六百,也是定死的?!?/p>
聽了這話,許二瓜抬頭看著劉順說:“你妹妹?“
“朋友的侄女?!?/p>
“朋友的侄女?”許二瓜又疑惑地看了劉順一眼。
“朋友犯了事,進(jìn)局子了!我應(yīng)承他幫他管到畢業(yè)?!眲㈨樣终f,“快了,再有一年就完成任務(wù)了!”
許二瓜噢了一聲,繼續(xù)開始點最后一把毛毛錢??吹皆S二瓜點完了錢,劉順就問:“這月的夠了嗎?”
“唉,我以為夠,還短八十塊?!痹S二瓜嘆了一口氣,軟軟地說道。
劉順站起來走了出去,很快又走了進(jìn)來,他一手拿著存折,一手攥著一沓百元大票子,走到許二瓜跟前,把存折和錢往床上一扔,說:“這幾天我也正好要打錢。這是七百塊,你替我打進(jìn)六百,剩一百算我給你借的八十,那二十是你的跑腿錢。”
許二瓜愣愣地看著劉順,下意識地點了一下頭,拿起了床上的本子和錢……
從此,許二瓜開始代劉順打款。
冬天了,好多營生都進(jìn)了淡季,撿破爛也不例外。這時房主禿腦也來和許二瓜要房錢。許二瓜好說歹說,求爺告奶,最后房東答應(yīng)先收四百塊。給娃娃寄了錢后,許二瓜已是身無分文,哪還有錢再交這四百塊錢的房賃!他只好向劉順伸手,劉順也沒說長道短就給他數(shù)了四張大票子,許二瓜轉(zhuǎn)手給了禿腦。之后,許二瓜又向劉順借了三百塊錢,劉順同樣大大方方地給了他。
入不敷出,債大有越壘越高的趨勢。許二瓜想好了,如果劉順有一天和他要賬的話,他就把房東禿腦的那口棺材給偷偷賣了。唉,想雖是這么想的,但他真能那么去做嗎?
好長時間了,劉順從沒有和他提錢的事,好像忘記了一樣。有幾次許二瓜明顯發(fā)現(xiàn)劉順手頭也緊上了,甚至到了沒錢買煙的地步。許二瓜自感羞愧不過,打并了兩百塊零錢給劉順還賬。劉順聽了許二瓜的意思,一瞪眼,舉手將許二瓜攥著的那把零錢打散開一地。劉順說,咱現(xiàn)在是最好的朋友,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就是你的,那點錢我早忘了,要還,也要等到你老小子撿回來一顆大金瓜,發(fā)了橫財再還……
不久,劉順不知從哪兒弄來一部舊手機(jī),他大大方方地送給許二瓜。劉順告訴許二瓜,這手機(jī)里他已經(jīng)存了錢,足夠打一年,還是全球通,可以和整個地球上的人拉話??蓪τ谠S二瓜來說,這統(tǒng)統(tǒng)無用,后來的整整一個月里,他只給劉順打過幾個電話,也只有劉順給他回過電話。
6
真正的寒冬迎頭撲來!
許二瓜的生意進(jìn)入了一個最低點。如果不是劉順時不時地接濟(jì)他,他恐怕在這兒是立不住腳了。這些天來,特別是在這長長的黑夜里,買一輛腳踏三輪車的愿望又開始折騰他了。他想,如果自己有一輛三輪車那該多好??!他就可以由一個提著蛇皮袋純粹拾破爛的流浪漢,轉(zhuǎn)變成一個既拾破爛又收破爛的專業(yè)戶。踏上三輪車,神氣地?fù)u著撥浪鼓,想怎么搖就怎么搖,他會搖得比任何一個破爛戶都花樣兒多、都好聽。他會悠哉悠哉地哼著小曲兒,或者唱著信天游,走街串巷,那多帶勁多享受??!唉,可現(xiàn)在自己手頭哪有這筆錢呀!他拿出劉順?biāo)徒o他的手機(jī)看,他不知道這手機(jī)值多少錢,如果這東西能換來一輛三輪車,他肯定會高興得要命??!可這是劉順白給他的,他能去換嗎?如果他搗換成三輪,劉順又怎么看,會不會傷了娃娃的心!這些天來,許二瓜常常會圍繞著手機(jī)與三輪車在盤算著,擁有一輛三輪車的心情真是一天比一天迫切、一天比一天強(qiáng)烈!
這幾天,劉順也沒回來,只給他來過一回電話,說自己跟人串鄉(xiāng)做生意。但已有一個禮拜不回來的劉順,還是讓許二瓜擔(dān)心了。他給劉順撥過幾次手機(jī),可總有個女人說不在服務(wù)區(qū)。他問女人那么劉順而今在啥地方?女人就不回答了。有一次,他總算打通了劉順手機(jī),長吁了一口氣后,他首先問劉順,手機(jī)里那個總說不在服務(wù)區(qū)的女人是不是你對象?劉順聽后哈哈大笑,告訴許二瓜那是電腦在回答,凡是信號不遮蓋的地方,誰打手機(jī)都是那女人的同樣回答。
許二瓜想劉順,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打款的時間馬上又要到了,兩個本子上的錢,一共一千多塊錢哩,他滿打滿算,才湊夠了一半。如果劉順不回來,那么這錢就一定會落空。許二瓜的心情越來越急躁了,到了茶飯不思的地步。就在定好寄錢的前一天,劉順嘩啦推開了大門回來了。
看上去小伙子的氣色和心情都不錯,肯定是掙錢了!許二瓜有點喜出望外,他趕緊給劉順做飯。劉順特喜歡吃揪面片,許二瓜就張羅著做揪面片。劉順滿滿地吃了兩大缽子,吃得熱氣騰騰、汗流浹背。
劉順一口氣抽了兩根煙,就腆著滾圓的肚子過他那孔窯洞去了。一會兒,劉順手里拎著一件黑色棉猴走進(jìn)來,扔在許二瓜懷里說:“天寒地凍的,把這件衣服加上,要穿在里面,外面還穿你這件爛衣服,要不,人家會把你當(dāng)賊!”許二瓜摟著棉猴,抖開看了看,用他那粗大而骯臟的手摸索著,好柔綿好暖和的一件高檔防寒服呀!許二瓜不由心里滾過一股熱流,他想再給劉順說啥感激的話,劉順已拉開門走出去了。
許二瓜從來沒有穿過這么好的衣服,他試著穿上又脫下,脫下又穿上,心里美滋滋地特舒暢。晚上睡的時候,他就把這件衣服貼身搭上,外面裹著被子,身上一下子就感到綿溜溜暖烘烘了。這又讓他想到了何二寡婦的胸脯,何二寡婦的奶子。這種異樣的感覺反復(fù)地打擾著許二瓜的心思,讓他總是安靜不下來,沒有一點兒睡意。許二瓜粗硬的手時不時地揣摸著衣服,里里外外地揣摸著、摸索著,像盼了好些天,才鉆進(jìn)了何二寡婦的被窩。
忽然,許二瓜在衣襟角上摸到了硬硬的一塊東西,感覺像是一沓紙,不,應(yīng)該是一沓錢!許二瓜的心跳猛然加快,他一翻身拉著了電燈,在襖襟下果然有一個很小的口袋,當(dāng)許二瓜把那沓東西抽出來時,一看果然是紅彤彤、硬錚錚的一沓百元鈔票。許二瓜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使勁給拇指頭唾上了口水,抖著手清點這沓硬格錚錚的錢,一、二、三,伴著沙沙的聲音,許二瓜的心也快要提到嗓子眼上了,整整二十張,兩千塊錢吶!兩千,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呀!
許二瓜捏著這沓大票子,開始圍繞著它思考問題。他想這衣服是劉順的嗎?可他從來沒見劉順穿過,劉順也絕不會粗心到將兩千塊錢放到兜里忘記!這衣服難道是別人給劉順的?那么別人也不會傻到連兜都不清查一下就送給人,更何況這里面裝的是錢吶!那么這衣服究竟是咋來的?許二瓜納悶了,好半天也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他又想,假如果要給他錢,劉順肯定會明說的,肯定不會以這樣的方式給他;劉順肯定不知道這里面還裝著錢,這應(yīng)該是別人的衣服,別人的錢!但不管怎樣,這衣服既然是劉順給他的,錢就應(yīng)該歸劉順。想到這,許二瓜睡不住了,準(zhǔn)備把這錢給劉順?biāo)瓦^去,要不,他今晚上恐怕是睡不安然了!
許二瓜穿好衣服,把那件棉猴披在身上,輕手輕腳地拉開門走了出去。一股寒氣立馬撲面而來,讓他一下子清醒了許多。夜已是很深了,靜得連出口氣都會讓人驚心動魄。滿天星辰像鉆戒一樣嵌在廣袤的夜空,遼遠(yuǎn)地閃著冷眼,使冬的寒夜更顯深邃、浩蕩、凝重。
許二瓜輕手輕腳走到劉順窯窗前,側(cè)耳靜靜地聽了聽,一點聲音都沒有。他趴在窗縫隙朝里面張望著,窯里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見。他把耳朵貼在窗上細(xì)聽,同樣捕捉不到那熟悉的鼾聲。他就壓著聲叫了兩聲劉順,也不見動靜。他又挪了兩步,用手挑起門簾叫劉順,剛叫出口,只見在淡淡的夜光下,劉順的門上掛著一把黃亮黃亮的大鎖子。
太陽已經(jīng)照上了窯口,天早已大亮了。許二瓜穿好衣服,又趕緊過去看劉順回來沒有,可那門依舊是鐵將軍把著。許二瓜就給劉順打了手機(jī)。劉順的手機(jī)通著,還沒等許二瓜問,劉順就說,他一大早出去辦事了,估計這次要下鄉(xiāng)跑十多天才能回城。許二瓜就問,你小子知道不知道昨天給我的那件衣服里裝著啥?劉順說,能裝啥?啥也不裝著嘛。許二瓜說,裝著整整兩千塊錢哩!聽到這話后,劉順好長時間沒說話。許二瓜又說,錢收起了,回來就給你。劉順說,那件衣服其實是他撿來的,既然衣服已經(jīng)給你了,那么這筆意外的橫財也歸你,你不是要買一輛三輪車嗎?那就用這錢買一輛三輪吧!
聽到這話,許二瓜眼一熱,再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7
劉順在走后的第五天頭上回來了。
許二瓜把那兩千塊錢原封不動地掏給劉順。劉順接過來,攤開看了看,就賊賊地一笑塞進(jìn)了許二瓜手里。許二瓜說,自己拿了衣服已經(jīng)是滿足得不得了,這錢怎么也不能要的。就又塞給了劉順,劉順也再沒推讓。
第二天下午,劉順推回來一輛新三輪車,還買了一個撥浪鼓,一進(jìn)院子就卟愣愣地敲了起來。許二瓜正臥在床上養(yǎng)神,他聽到劉順喊他的聲音,一滑溜下了床,走出窯洞。只見劉順蹬在三輪車上一個勁地?fù)u著撥浪鼓朝他笑,笑得陽光燦爛。
許二瓜眼一熱,模糊成了一片……
有了三輪車的許二瓜一下子更有精神、更勤快了,只要太陽一出山,他那撥浪鼓就準(zhǔn)時在院子里卟愣愣地響起來,接著是他踏著三輪車吱扭吱扭走出大門的聲響。伴隨著遠(yuǎn)去的撥浪鼓的敲打聲,還有許二瓜一聲長一聲短、一聲強(qiáng)一聲弱收破爛的吆喝,在一派寒冷的安靜中遠(yuǎn)遠(yuǎn)地散開來,給這冬天空寂的早晨帶來了些許的生機(jī)。
許二瓜由純粹撿破爛開始向收破爛轉(zhuǎn)變,他的收入也一天天有了回暖。特別是這三輪讓他輕松了不少,這一切好處可都是劉順給他帶來得??!劉順真是個好后生呀!現(xiàn)在許二瓜一想起劉順,心里就熱騰騰的,真像他親兒子一樣,甚至比親兒子還親呢!
又好幾天不見劉順的面了!許二瓜不禁擔(dān)心起來,他給劉順打了手機(jī)。劉順說他正在做一樁大買賣,等這筆買賣做完,他今年就再也不用為錢發(fā)愁了,他會消消停停、舒舒服服、圓圓滿滿地陪著他過個好年!劉順還說,所有年貨等他回來置辦,讓許二瓜啥也不要費心,啥也不要買,今年他們爺倆要過個好年!許二瓜聽了這話,說:“那我就等著你!”
一天晚上許二瓜正在犯迷糊的時候,劉順忽然給許二瓜打來手機(jī),只聽劉順有氣無力地說,他被車給撞了,讓他騎上三輪車趕快來救他!許二瓜一聽,心就嗵嗵嗵地狂跳起來。許二瓜連忙爬起來穿衣服,手忙腳亂地往外跑。
冬天的夜晚黑得越發(fā)厚實、冷凝、深邃,天空零星地飄起了雪花,空氣略帶了點潮潮的土腥味兒。夜已經(jīng)徹底靜了下來,遠(yuǎn)方的燈光迷迷茫茫地撒在廣闊無邊的黑夜里,顯得是那樣孤冷、渺茫。許二瓜咬著牙按捺住自己的急躁,將三輪車推出大門,連忙向劉順說的那地方奔去……
半個多小時后,許二瓜來到了劉順?biāo)f的地方,他放慢了車速,不停地張望著路的兩旁,許二瓜喊著劉順的名字,忽然聽到前面有了應(yīng)聲,他趕緊騎過去,在淡淡的夜光地里,只見劉順好像一個黑木樁般蹲坐在路邊,歪著頭抱著腳,發(fā)出了一陣陣疼痛的叫聲。
等許二瓜把劉順拉回來,已是半夜了。燈光下,許二瓜才看到劉順確實傷得不輕,整個腳踝像剛出籠的饃一樣腫得發(fā)紫發(fā)亮,頭上還有一個大血泡。
許二瓜心疼地問:“咋就傷成這樣?”說著要上手揉,可剛一接觸傷腳,劉順咿呀一聲,呲牙裂嘴顯得很疼痛。許二瓜趕緊停了手,說:“打架啦?”
劉順搖搖頭說:“你就不要問了?!?/p>
許二瓜說:“趕天一明,咱就去看醫(yī)生?!?/p>
劉順說:“好像是皮外傷,骨頭好著哩?!?/p>
許二瓜又說:“頭上的傷看來不要緊,就是腳腕子不好說,但愿沒傷到骨頭。我先拿熱水敷敷,你咬著牙,再揉一揉看怎樣?!?/p>
許二瓜熱了一盆水,開始給劉順熱敷。敷過兩遍后,許二瓜找出來半瓶酒,先給手窩里倒了一點白酒,然后不停地搓著兩只手,直搓得發(fā)熱后,抹在了劉順的腳踝上,開始搓揉。一下輕一下重,一下慢一下快,開始劉順疼得呲牙咧嘴嗷嗷直叫喚,這樣揉了幾回后,又開始捏,反復(fù)地轉(zhuǎn)腳踝。許二瓜說,憑他的經(jīng)驗,骨頭好著咧,再揉幾次就見效了。劉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擦了一把額頭沁出的汗,稍稍立起身子,感激地看著許二瓜說:“拜老子,謝謝你!”
許二瓜說:“咱就是一家人嘛!”
劉順感觸地回答:“是啊,有家有親人可真好咧!”
“唉,一個人大半輩子過來了,我倒覺得自在啊,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啥也不用操心!”許二瓜感嘆地說道,“不過你年輕輕的,可要成家哩,等過罷年拜老就給你瞅一個對象!不要像我一條光棍!”
“光棍?那你還一天死命地去拾破爛,圖啥哩?”劉順看著許二瓜說。
“就圖給人家答應(yīng)下了事!一天不咽這口氣,一天就得掙著老命去完成!”許二瓜想了想又說,“快了,就剩兩年了,挨過這兩年就輕松了,啥會兒死都無所謂了!”
說到這,許二瓜忽然停下揉搓的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眼角,像想起了啥,問劉順:“你家里人還都好吧?”
劉順望著窯頂那只亮晃晃的電燈,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緩緩地說:“唉,咱命苦呀,吃百家飯、穿百家衣才長這么大,也不知道家是啥感覺?!?/p>
“總有個親人吧?”許二瓜說。
“沒了!”劉順軟軟地說著,舉起袖口抹了抹眼睛。
沉默,像這黑夜一樣深深地沉默了一會兒后,劉順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又說道:“我現(xiàn)在最想看的是我那進(jìn)了局子的哥們,他才是我的親哥,為保我,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扛了?!?/p>
許二瓜吃驚地看著劉順。劉順看著許二瓜然后笑了,說:“拜老子,實話給你說吧,我、我是個賊娃子?!?/p>
許二瓜感到心好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雖然他在心里曾不止一次地懷疑過劉順的身份,但是劉順親口說出來被證實后,他還是感到有點難以接受。這么好的一個后生,咋會是個賊娃子呢?劉順不會是跟我這個老漢開玩笑吧?不會的,劉順肯定是瞎說呢。
劉順說:“我真的是個賊娃子,拜老子,你不會看不起我吧?”
劉順懇切地看著許二瓜,許二瓜躲避開劉順的眼神,說:“沒、沒有,你……”
劉順嘆口氣說:“不當(dāng)賊娃子,我還能干什么呢?實話給你說,今天晚上,我就是在撬人家門的時候被人給發(fā)現(xiàn)了,在逃跑的時候我掉進(jìn)了溝里才摔傷的?!?/p>
說到這,劉順忽然想起了什么,指著腳地又說,“拜老子,你把靠鐵爐那塊磚摳起來,下面壓著個東西,給我拿來?!?/p>
許二瓜愣怔地看了一眼,按著劉順指的地方去摳磚。他拿起鏟爐灰的鐵鏟把磚摳起來,拿出來一個塑料捆著的袋子,吹了吹上面的灰土,交在了劉順手里。
劉順解開塑料袋子,拿出一個牛皮紙包,打開牛皮紙包是一個朱紅色的盒子,揭開盒子是厚厚的一沓錢,還有兩個戒指,一對耳釘。這時候,許二瓜忽然想起何二寡婦咽氣那會兒托付他的情景,倏然眼里蓄滿了熱熱的淚水,他撩起襖襟低頭抹了一把。
“拜老子!”劉順認(rèn)真又誠懇地看著許二瓜說,“好長時間了,有一件事讓我總不安心,想來想去最后還是想到你身上,今天正好給你交代一下?!?/p>
許二瓜聽了這話,緩緩地蹲在腳地下,抽起了煙。劉順鄭重地說道:“這是八千塊錢,還有這金圈圈、耳釘啥的,我現(xiàn)在就交給你,以后就、就全依靠你給那存折里面存錢了!”
劉順兩眼死死地盯著許二瓜,許二瓜將目光避開劉順,盯著腳地下那塊被摳起的磚,大口大口地抽著煙。
劉順清了一下嗓子,又說道:“拜老子,說實在的,我無牽無掛,只有那個存款本本讓我難以安心。像你一樣,為了這個囑托我不得不出去弄事,這陣子我、我預(yù)感到自己要出事了,或許就這幾天,或許再過一段時間,反正遲早要出事!”劉順看了看許二瓜,淡淡地平和地給他說著。許二瓜依舊木訥地盯著那塊磚,似乎對劉順的話毫不在意,但他心里卻一絲也不敢馬虎,劉順的每一句話都滴水不漏地落在了他的心上,也刻在了他的心上。
劉順又接著說:“我還得干一回,只要這回干順了,估計能打條大魚,說不定連你的也夠了,我的心也就安妥了,可以到另一個地方過一段平靜日子了。”說著,劉順又看了一眼許二瓜,許二瓜已將煙抽完,正捏著煙屁股在那塊摳起的磚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劃著。
劉順又說道:“許拜老,反正無論以后發(fā)生啥事,無論誰來問你,你就只說不知道,和我沒有任何來往!”劉順說到這,又特別加重口音,“無論誰問,你就只說不知道!”停了片刻,劉順忽然把話一轉(zhuǎn),哈哈笑了一聲,說:“最遲我趕年根兒就回來了,咱倆的年貨我來置辦,真的,你就甭操心了!咱倆今年可要過個好年哩!/2UEU2ZpN+GaM+x4aYmI0Kq+lNVUvZ8PstE4qDqwr3I=”
說到這兒,劉順把那塑料包扎了起來,探了探身要給許二瓜。許二瓜趕忙站起來,一腳跨到床邊接過遞來的包,劉順隨即把許二瓜的另一只手也抓住,四只手緊緊地握了握。
許二瓜始終沒說一句話,他抽出手后,在劉順肩膀頭上拍了拍,就走出了窯洞,把門緊緊拉上,回到了自己窯里。他沒有接著去睡覺,呆呆地坐在床邊發(fā)愣。愣了那么一刻鐘后,他拍了拍自己的腦門,長長地吐出一氣,然后仿照劉順的做法,在腳地中間摳起一個磚,挖出個小坑,把那塑料包埋了,再把磚嵌好,用腳跺了跺,直到自己斷定已看不出什么破綻后,他才脫了衣服上床睡覺。可許二瓜怎么也睡不著,劉順這么好的一個后生咋是賊娃子呢?這么仁義的一個后生,咋就會當(dāng)了賊娃子呢……
劉順整整地睡了一天一夜,在這之間許二瓜給他到巷口買過一大碗羊肉面,又蘸上燒酒揉了一次。直到第二天的傍晚,許二瓜拾破爛回來,再去看劉順時,那窯門掛上了一把鎖子,他已經(jīng)走了。
原本許二瓜是想勸劉順還是別干這行了,壯壯實實的一個后生,干啥不能混口飯吃呢?但還沒等他開口,劉順已經(jīng)走了。自從知道了劉順的身份后,許二瓜似乎一下子老了,連吆喝收破爛都底氣不足。
8
十多天過去了,劉順沒有回來過,他倒是打過兩次手機(jī),可都是關(guān)機(jī)的盲音。季節(jié)已經(jīng)進(jìn)入了深冬臘月,日子更加短促得令人手忙腳亂。是的,年關(guān)已經(jīng)來臨,這個塞北縣城過年的氣氛越來越濃了。
俗話說,大寒小寒凍死老漢。北方的寒流一股接一股地襲來,凜冽、干硬,寒冷刺骨,上年紀(jì)的人這時候都縮在溫暖的家中過冬。而許二瓜沒有這福分,即使天再凍再冷,他一天也不想耽擱。這天,許二瓜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后,他忽然看到劉順那孔窯的門簾子向外翻著,一定是劉順回來了,他心里忽地一熱,趕緊走過去,細(xì)一看門卻依舊鎖著,劉順并沒有回來。許二瓜的心里就涼了下去,他回到自己窯里,生起了火,坐在床頭一鍋接一鍋地抽旱煙。他忽然非常非常地想念劉順,他又試探著給劉順打了手機(jī),是停機(jī)的提示。他再也坐不住了,走出了院子,不知啥時候天空已經(jīng)飄起了雪花,零星、稀疏、撩亂,慢慢飛舞著,一片疊著一片,一片追著一片。
一夜大雪,厚厚的積雪遮蔽了山川大地,整個白茫茫一片。許二瓜沒有出去拾破爛,接下來幾天怕也得停工,因為在這樣的雪地里是很難拾到什么東西的,只好等雪開始消融的時候再看吧。許二瓜盼望劉順能夠回來,他現(xiàn)在真想和劉順烤著這呼嚕嚕燒旺的火爐,一下一下抿嘖著燒酒,東一句西一句地拉閑話。這樣的時光才讓他最感到愜意和溫暖,那才叫家的感覺,那股溫暖才會熨貼他蒼老心靈的每一個角落!
9
進(jìn)入年根兒,年的感覺就更是濃烈了,按不住節(jié)日誘惑的孩子們已經(jīng)東一聲西一聲地放起鞭炮了。許二瓜再也坐不住了,他要出去置辦年貨,買點豬肉和羊肉。他想,劉順雖然說過要置辦,但年輕娃娃常常會忘事。他現(xiàn)在只希望劉順能夠趕快回來和他一塊過年!一想到要與劉順一起過年,許二瓜的心里就立馬感到暖洋洋的。許二瓜無比精神、無比憧憬地走出院子。
燦爛的太陽照耀著他的全身,他感到自己一下子充滿了力量。正當(dāng)許二瓜把大門打開,兩名警察走了進(jìn)來。其中一個警察問:“劉順是住在這兒嗎?”許二瓜愣怔地看著面前的兩個警察,心里有點慌亂了。聽他們問起劉順,心里就咯噔一下,腦袋里面嗡嗡作響,愣著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警察又重復(fù)地問道:“劉順是住在這兒嗎?”許二瓜這才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警察指著兩孔窯洞又問:“哪一孔,是那孔嗎?”許二瓜又點了點頭。警察就一邊向劉順住著的窯洞走過去,一邊向許二瓜說道:“你先別走,我們還有事情要向你了解?!痹S二瓜站著,他看到其中一個警察竟拿著劉順的鑰匙,他們打開門走進(jìn)了劉順住的窯里。許二瓜不敢過去看個究竟,就這么木愣愣地站著,心情亂亂的、慌慌的、虛虛的,不知發(fā)生了什么,更不知該如何去應(yīng)對警察。
約莫十多分鐘后,兩個警察走了出來,其中一位警察的手里多了一個黑色塑料袋。他們走到許二瓜跟前,一個打開了手里的筆記本,另一個問:“你是啥時候和劉順住在一個院子的?”
許二瓜說:“今年入秋?!?/p>
警察問:“你干啥工作?”
許二瓜說:“拾破爛?!?/p>
警察問:“那你知道劉順在干什么?”
許二瓜慌亂地說:“不、不知道。”
兩位警察就這樣問了許二瓜幾個問題后,什么話也沒說就走了。許二瓜知道劉順肯定是犯事了,但他不知道劉順究竟犯了什么事,嚴(yán)重不嚴(yán)重?現(xiàn)在劉順在哪呢?許二瓜趕緊追上去,攔住一名警察問:“同志、劉順、劉順,他、他咋了?”
警察瞟了許二瓜一眼,平靜地說:“盜竊,爬樓盜竊的時候摔死了!”許二瓜腦子立馬轟地一下,眼前一黑,幾乎摔倒。他趕緊用手托住墻壁,緊緊地咬住了自己的牙關(guān),等他反應(yīng)過來,還想問句啥時,那兩個警察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許二瓜嘴皮開始不停地抖動著,兩條腿軟軟地再也站不住了,他咚地癱坐在雪地上,淚水順著他的臉一串串地淌開了,啪嗒啪嗒掉在了他骯臟的褲腿上、鞋上、白花花的雪地上……
這天夜里,夜深人靜后,許二瓜摳起腳地上的磚,拿出了劉順給他的塑料包,翻開一邊看,一邊流淚。他在院子雪地上畫了個圈,給劉順上了香,敬酒,燒了紙。他告訴劉順,他會替他完成打錢這件事情的,只要自己還有一口氣,就要負(fù)責(zé)到底!
大年三十了,太陽還沒落山,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炮仗聲就喧鬧成一片。
許二瓜一個人坐在窯里冷冷清清地等待著新年的來臨。他打開了一瓶酒,放了兩個杯子。他給兩個杯里都斟滿了酒,端起一杯自言自語地說:“劉順,干兒子,過年了,拜老子和你鬼兒子碰杯酒!你小子可一路走好??!”說到這,許二瓜舉起杯猛猛地灌下兩大口,然后是他劇烈的咳嗽聲,嚶嚶傷心的啜泣聲……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噼里啪啦的炮仗聲掀起了迎接新年的第一波高潮。許二瓜迷迷糊糊,似醉非醉,他一遍一遍低吟著念叨著劉順的名字,許二瓜忽然哇地放開聲干嚎了兩聲,發(fā)瘋一般地高吼道:“劉順,你鬼兒子放心走好了,你老子給你應(yīng)承下的事,一定給你完成!”
這時候,新春的鐘聲正好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敲響,一陣陣排山倒海的迎接新年的炮聲,無比熱烈、無比喧鬧,又無比溫暖、無比喜慶地響成了一片。沸騰的炮聲一下子就把許二瓜的悲傷淹沒了,仿佛把昨天也一下子甩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責(zé)任編輯: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