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鷹,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北京文學》《散文天地》等刊,入選《2010中國散文年選》選本。出版散文集《放牧流水》《巨輪的遠影》。
一
沿著一條充滿質疑的河流,我們尋找一泓流水。
這是一泓被遺忘了兩千多年的流水。漫長的遺忘并沒改變她流淌的本質,就像時光的流逝無法改變陽光的本質一樣。
這一泓流水是與一條河流同時存在的。她從混沌鴻蒙間流出來的時候,天和地是否醒了呢?沒有人見證那一近乎荒誕的時刻。因此,她最初的存在,只有她自己清楚。
在一座并不高的山野里,在這座山野一個并不怎么神秘的密林里,在這片密林并不怎么出奇的石洞里,一泓流水居然沉睡了整整兩千多年。以沉睡的方式流淌了兩千多年的這一泓流水,就像一次漫長的夢游,居然一直在堅韌地持續(xù)著她抵達一條河流的漫長行走,居然一直在堅韌地期待著世人對她的認可,這讓我們對她的忽視不能不感到汗顏和羞愧。
二
很多人覺得這一泓流水充滿了詩意,我卻不以為然。我認為,這些詩意都是我們今天的人們用自己的心性附加的一種矯情。我可以肯定,所有站在這一泓流水面前的人,都并不真正知道,這一泓流水的詩意的真正所在。一個被冷落了兩千多年的夢游,一場被漠視了兩千多年的行走,我們還敢在她面前把自己裝扮成很有詩意的樣子嗎?如果還有人這樣面對她,就是對一條大河的文化根脈的莫大嘲諷,就是對一條大江的精神氣韻的莫大不敬。
因為,這一泓流水,就是那條大河遺失了兩千多年的母親!
兩千多年里,沒有人為這條大河去尋找過這個流浪的母親,沒有人為這個獨孤寂寞的母親去梳妝過,更沒有一個人去為這個疲憊不堪的母親清洗過一次塵埃。而我們,卻每天喝著那條大河里的水,用她的乳汁和血液滋潤著自己的容顏,用她的無私與博大裝扮著我們的家園。如此冷漠,我們的詩意在哪里?
站在這一泓流水面前,只有一些古人才是真正充滿詩意的。
這些古人中,有一個是寫《山海經(jīng)》的,另一個便是司馬遷。
《山海經(jīng)》載:“湘江源于舜葬東南陬”?!妒酚洝份d,“舜踐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為零陵?!?/p>
將這兩條史載連起來,我們就不難理解,《山海經(jīng)》是第一個對一條大江的母親傾注了他的溫情與厚愛的。《山海經(jīng)》的作者到底是誰,雖然還沒有定論,但我愿意想象他是一個男人。這個活在神話傳說中的男人,盡管到現(xiàn)在我們還沒有考證出他的名字,但我還是固執(zhí)地認定,他才是一個真正充滿愛心與浪漫的有情男人。
有人質疑,蒼梧所指之地是寧遠縣的九嶷山。但是,又有多少人知道,先秦時期的九疑山及瀟水上游所管轄的范圍有多寬廣?從1973年出土的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發(fā)掘出來的三幅帛繪地圖中整理出來的《地形圖》標示,秦始皇時期的營浦、舂陵、泠道、南平、齒乞道、桃陽、觀陽、桂陽八個縣治中,其中的泠道、南平、齒乞道隸屬長沙國,而縣治均在今藍山縣境內(nèi),且齒乞道縣就在九疑山東麓,轄藍山縣所城、荊竹、大橋、紫良、大麻。往昔,這一帶就被稱為舜鄉(xiāng)。
更令人不容置疑的是,公元前168年隨墓主下葬的馬王堆漢墓中出土的《地形圖》和《駐軍圖》兩幅書帛地圖的制作年代,都比西漢初年還要早。其中,《地形圖》中所標示的地域,主要是我們現(xiàn)在所知曉的瀟水流域。按這幅地形圖的標示來看那個遙遠年代的瀟水流域,分明是北至今天的雙牌縣,南部包括萌渚嶺、九疑山。
這就告訴我們,早在先秦時期,在舜帝葬地的瀟水源頭一帶,就已經(jīng)有了人類的背影。也就在這個時期,古人認定,湘江的源頭就在此地的某個地方。是兩個古人的文字指引,幫助我們更確切地聽到了湘江源頭的一泓清音,聽到了被遺棄了兩千多年的湘江母親委屈的哭泣。
三
可是,另一泓與湘江并沒有直接的血緣關系的流水,卻被世人公認了兩千多年。
在世人眼里,廣西的海洋山和海洋河總是與湘江有著千絲萬縷的勾連,包括那些以考證中國山林水系為職責的古人,也跟著一條歷史的岔道走進了一個千年誤區(qū)。
我們不否認同樣作為一泓流水的海洋河的存在價值,我們更不能否定,這一泓流水響徹在中國以致世界的巨大回音。但是,她的存在,確確實實攪亂了世人對湘江血緣母親的指認,攪亂了一條河流的家屬的嫡系關系。
其實,剝開歷史的厚繭,我們就能看到湘江的每一根血管。然后,一個新的事實告訴我們,直通湘江的那一泓流水,就潛藏在永州這片蠻荒之地。
這就不能不再讓我們透過迷霧,回望秦朝的云煙。
兩千多年前的中國,秦朝的烽火狼煙似乎還沒完全散盡,剛剛吞并六國、平定中原的秦始皇還沒來得及坐在龍椅上打個盹,還沒來得及走進阿房宮看一場嬌媚粉黛們的俗艷歌舞,就迫不及待地發(fā)布了他的又一道平定天下的皇權御旨:北以30萬大軍討伐匈奴,南調50萬軍馬攻取浙江、福建、廣東、廣西“百越”之地。
英勇的秦軍在黃沙疆場上本來是屢戰(zhàn)屢勝的,可惟獨在“兩廣”作戰(zhàn)時,連戰(zhàn)三年都無一戰(zhàn)果。究其原由,原來是因為廣西荒僻險奇的地形地貌導致軍需補給供應不上。于是,秦始皇當機立斷,命監(jiān)察御史史祿辟山鑿渠。受命的史祿在作了精確計算后,最終選定在興安開鑿靈渠,將長江水系和珠江水系經(jīng)湘江連接起來。
靈渠,就在這樣一種金戈鐵馬、戰(zhàn)火烽煙的血腥歲月里作為軍事要道,隨著不可一世的秦始皇的一聲令下,而成為繼長城之后的又一道萬古不朽的巨大戰(zhàn)役工程。
因為有了靈渠,秦始皇攻打嶺南就有了一條軍事通道。靈渠通航后,不僅溝通了湘江、漓江,也疏通了珠江水運航道。
因為有了靈渠,秦皇朝就可以將大批的軍糧、人馬源源不斷地送到嶺南去,讓秦軍不可估量的威力流水一般涌向百越沙場。
因為有了靈渠,中國才有了秦始皇百越大捷后一統(tǒng)天下的強國盛名。
可是,湘江源頭的歷史爭端,問題也就出在這里。
在靈渠修建之前,湖南通往嶺南的交通要道主要是陸路。據(jù)《淮南子》記載,“(始皇)乃使尉屠睢,發(fā)卒50萬,為五軍,一軍塞鐔城之嶺,一軍守九疑之塞……”。而鐔城嶺路就相當于現(xiàn)在的湘桂鐵路和322國道。九疑路就是歷史上的瀟賀古道,也是沿湘江上溯,從零陵分道向南,沿瀟水上溯至湖南江永縣的一條陸路,相當于現(xiàn)在的207國道。
可是,我們又不能不正視另一個重要的記載,那就是《《漢書·地理志》所記載:“零陵,陽海山,湘水所出,北至酃入江,過郡二,行2530里?!崩^而,《后漢書·郡國志》也如是記載:“零陵陽朔山,湘水出”。
要知道,《漢書》于東漢初年成書的時候,靈渠已經(jīng)修筑了兩百多年。也正是靈渠的修筑,使跨越嶺南的原有陸路不復存在,而靈渠水路便成了通達嶺南的一根動脈。可愛的班固雖然學富五車,但他在記述這段中國水路交通歷史的時候,卻偷了一個天大的懶,失了一個天大的職。他居然就那么斷章取義,僅僅憑著當時靈渠的現(xiàn)狀,僅僅憑著海洋河是湘江的一條干道,僅僅根據(jù)海洋河的水直接流注靈渠這一簡單的事實,就一筆抹殺了一個最大的事實,將海洋河那一泓流水強行搬進了湘江的源頭。
隨后,北魏的酈道元也跟著班固偷懶失職,在他的《水經(jīng)注》里也毫不負責地肯定了《漢書·地理志》中湘江發(fā)源海洋河的觀點:“陽海山,即陽朔山也……湘、漓同源,分為二水,南為漓水,北則湘川?!边@個酈道元是不是喝醉了酒,才寫下這種害人的文字,我們無從知曉。但他的這段記敘,無疑給湘江源頭的真相撒下了一團更加迷離的云霧。
四
對一泓流水的尋覓,就是對一條大河文化根脈的尋找和探源。
任何一個具有真正的文化良知的人,都有責任為我們的湘江找到真正的母親。
我們不妨試想一下,當一個母親得不到兒子的指認,得不到世人的指認的時候,那將是一種怎樣的痛苦和不幸?
海洋河還在繼續(xù)流淌,她是功不可沒的,因為她的確成了湘江的一部分,一個重要的部分,因為她的確在先秦時期就為中國的歷史綻放了自己的光芒,因為她至今還在為湘江的生息與絢麗無私地輸入自己的血液。但她畢竟不是湘江的親生母親,她只是湘江的繼母,一個充滿愛意的繼母。
站在藍山縣野狗嶺上這一泓流水面前,我只有無語,為一個遺失兩千多年的母親無語,為一段錯位兩千多年的文化源頭無語。
我不能否定一個事實,我所面對的這一泓流水,確實顯得有些細瘦,細瘦得就像一行眼淚。但是,我知道她不會斷流,即使沒有了一滴水,她也是流淌著的。作為一泓水,作為一種物質的存在,水流的大小已然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蘊藏在內(nèi)心的那一條血脈,這條血脈是永遠不會斷流的?;蛘哒f,所有的水都有可能在某一天斷流甚至枯竭,但是,藏在水的深處的那一脈文化卻永遠會奔騰不息,這就是文化的神奇與詭秘。
因此,為告慰湘江兩千多年迷失母親的憂傷,我們來到這個叫野狗嶺的野地,尋找一泓被遺失了兩千年的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