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風行于燕趙鄉(xiāng)野

對河北承德灤平縣二道梁村的村民周萬萍來說，春節(jié)并不悠閑，反而更忙。天剛蒙蒙亮，他便拖著殘疾的腿腳，扛著三腳架和攝影機，艱難地沿長城攀登，到了山頂將軍樓旁戚繼光庫房，開始一天的工作。他一邊向游客推薦他的長城攝影的明信片畫冊，一邊津津有味地講述長城往年的英雄故事。

金山嶺有最美的一段長城。破殘的敵樓和烽火臺，就像駐守長城的將士，那些無名英雄是周萬萍和他的鄰居們的祖先。

長城東起山海關老龍頭，經(jīng)秦皇島、唐山、承德、張家口、保定、廊坊、石家莊、邢臺、邯鄲等地，橫貫河北鄉(xiāng)野。它先由戰(zhàn)國時期燕、趙和中山國建造，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將秦、趙、燕三國北部邊境的長城連接起來。燕國定都于薊，趙國定都于邯鄲，因而燕趙成為河北的別稱，長城映照著歷史的滄桑和英雄的風流。

河北又名“冀”?！凹健闭撸Ｍ?，寄托于叱咤風云的英雄人物身上。境內(nèi)鄉(xiāng)野百姓自古有勇武尚德行俠好義的傳統(tǒng)?！把嘹w多慷慨悲歌之士”，易水之畔擊筑放歌的高漸離，不食周粟采薇于首陽山活活餓死的伯夷叔齊，趙國名臣廉頗和藺相如，三國時出自涿郡（河北涿州）的劉備與張翼德、宋代的盧俊義、燕青和武松……，他們風行于鄉(xiāng)野，或記載于史書，或演繹于文學影視，永遠地活在老百姓的心里……

在燕趙大地，土生土長的地方戲曲成為演繹英雄義士傳奇的絕好方式。河北正定一帶是元曲的發(fā)展中心。元曲四大家，有三位出生于河北鄉(xiāng)土，安國縣伍仁村的關漢卿，定興縣究室村的王實甫，滄州東光馬祠堂村的馬致遠，另有遷徙到正定的白樸……元曲作家被譽為“燕趙才人”，元曲演員被譽為“燕趙戲人”。他們都是“蒸不爛，煮不熟，錘不扁，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豌豆?！保P漢卿語）

在河北鄉(xiāng)村，梆子戲流傳甚廣，所演出的皆是歷史英雄故事。清道光年間，年僅八歲就到河北故城黃毛科班學習梆子戲的鄭長泰，出師之后常在保定一帶演出，終成一代名家。他在雄縣馬務頭和定興等地辦起了戲班，義務教貧寒的農(nóng)家子弟學戲。鄉(xiāng)村百姓對梆子戲演員劉喜奎印象更為深刻，她原名劉桂緣，祖籍南皮縣的黑龍村，八歲學藝，到天津北京演出后聲名鵲起，但屢次拒絕為袁世凱與黎元洪唱堂會，挫敗了曹錕、張勛“明媒正娶”的企圖；她自知得罪權(quán)貴，斷然拒絕了京劇名伶的求愛，倉促嫁于河北武清縣的崔昌洲；崔去世后，她隱居鄉(xiāng)野，日本人邀請她出演，她堅辭不肯；勉力為賑災義演，將戲金悉數(shù)捐獻。有一次為安徽災民捐獻了二千元銀洋，令黎元洪的妻子汗顏不已。因有深懷的英雄情結(jié)，河北梆子演員裴艷玲演出的系列武松戲，尤為傳神精彩。

梆子戲與皮影戲，是民間文化的雙璧，皆為貧苦鄉(xiāng)村子弟謀生之技能。他們出身于社會底層，飽受歧視，深受磨礪。處于江湖，身不由己，逆旅漂泊，卻相互溫暖體恤。維系燕趙民間藝人情感的，是鄉(xiāng)誼、是正義。

他們是真正的流浪藝人，也是真正的草根英雄，有錚錚俠骨，又有古道熱腸，粗獷豪邁中，不乏纏綿柔情。

河北地域，在宋代時是一片荒蠻的邊疆。滄州位于“九河下梢”，土地瘠薄，鄉(xiāng)野百姓深受旱澇、蟲災之苦，為名副其實的“遠惡郡州”，罪犯充軍流放之地?！端疂G》中林沖被發(fā)配滄州，風雪山神廟，逼上梁山。乾隆《滄州志》云，“滄邑俗勁武，尚氣力，輕生死，自古以氣節(jié)著聞?！坏┯惺?，披肝膽，出死力，以捍衛(wèi)鄉(xiāng)間，雖捐棄頂踵而不恤?！睖嬷莅傩樟曃涑娠L，為的是謀生保身，漂泊江湖，但始終堅守著勇武俠義之精神。

民國期間，滄州百姓大力提倡強身御侮，強種救國，開館招收弟子習武，城鄉(xiāng)“把式房”不可勝數(shù)。把式房又稱“拳房”、“拳社”或“武館”，設立于麥場、農(nóng)家院、廟宇或空地，吸引年輕人練武。此時鄉(xiāng)間武術家或開鏢局，或任鏢師，如祖籍滄州東光安樂屯的霍元甲父親霍恩第，就以鏢師為業(yè)，家傳迷蹤絕藝。1901年俄國大力士斯其凡洛夫來天津設擂比武，霍元甲毅然應戰(zhàn)，對手不堪其威，悄然退避；1909年，英國人奧彼音設擂上海，霍元甲勇往迎戰(zhàn)，奧彼音聞風而逃；1910年，日本人與霍元甲較量，被霍元甲以肘急磕其臂制伏。孫中山曾親題匾額“尚武精神”。電視劇《霍元甲》中，一曲《萬里長城永不倒》喚醒記憶，久唱不衰。

滄州武術家王子平與外國人打擂取勝，在青島擊敗了日本人宮本氏和德國人克泊瑪氏，并將圍攻的日兵一一提起擲至樓下，勇不可當。滄州孟村的丁發(fā)祥，于康熙十五年（1676）赴京打擂，以戳腳絕技將俄國大力士腦袋踢掉，被康熙的叔父達摩親王聘為武師。另與霍元甲同鄉(xiāng)齊名的韓慕俠，于1918年秋打敗了俄國大力士康泰爾，令其交出以前所得的11面金牌。韓慕俠曾任教武術館，有軍閥強請教授武藝，他自房頂跳下，將手腕和胯骨摔斷歪接，毫不屈從。上世紀80年代張華勛導演電影《武林志》，劇中東方旭的原型就是韓慕俠。

滄州所轄吳橋鎮(zhèn)為天下聞名的雜技之鄉(xiāng)?！疤焐n蒼，地茫茫，蝗遮日，堿荒荒，蛇蝎豺狼齊當?shù)?，財主狗官連褲襠，天地之間無所求，無所求，拜呂祖，學套把戲走江湖。財主種有千頃地，老子玩耍不侍候。”吳橋雜技藝人一路雜耍，一路賣“口兒”（邊表演邊唱詞兒），成為中國鄉(xiāng)村獨特的“吉普賽人”。

吳橋雜技名家輩出，孫鳳山于1893年出生于孫龍莊，隨父學藝，后與其兄孫鳳林成立了雜技班，赴俄國演出，技藝精湛，藝德高尚，深受外國人尊重。后來回國做買賣，嚴詞拒絕為日本人演出，大義凜然。生于吳橋溝底鋪鄉(xiāng)孫龍村的孫福有，六歲拜師學藝，十歲隨師上京津、闖關東、下高麗，17歲獨自搭班。1921年組建“孫家班”，1928年在香港成立“中華國術大馬戲團”。1933年黃河決口后，孫福有自香港輾轉(zhuǎn)上海進行義演，將二十多萬大洋悉數(shù)捐獻災民。上世紀80年代初，吳橋籍作家閻豐樂則以孫福有父女為原型創(chuàng)編了電影《紅牡丹》。

宋代愛國詩人陸游滿懷才情，卻不為朝廷所用，報國無門，深感無奈，發(fā)出“身在天山，身老滄洲”的慨嘆?！皽嬷蕖迸c“滄州”易于混淆，“滄洲”本是水草繁茂的湖淀，為極好的隱居之所。經(jīng)過烽火的熏染，充滿詩意的茫茫滄洲，成了英雄馳騁的疆場。

河北海河平原中的白洋淀，抗日戰(zhàn)爭時期神出鬼沒的“雁翎隊”，令日軍猝不及防首尾難顧，孫犁以生動細膩恬淡的筆觸，寫出《白洋淀紀事》，誕生了現(xiàn)代文學中著名的“荷花淀派”，深深影響了本屬河北的通州作家劉紹棠，在《瓜棚柳巷》、《蒲柳人家》、《敬柳亭說書》等作品中，劉紹棠演繹了運河人家英雄的絕代傳奇。

無志空活百歲，英雄不在年高。河北鄉(xiāng)土作家徐光耀的《小兵張嘎》及同名電影，塑造了愛憎分明機智勇敢的小張嘎形象，而另一位河北鄉(xiāng)土作家管樺的《小英雄雨來》，描寫了冀東蘆花村中一群機靈活潑的孩子，埋地雷，送雞毛信，與敵人斗智斗勇。作家孔厥、袁靜以白洋淀農(nóng)民抗日自衛(wèi)隊原型創(chuàng)作《新兒女英雄傳》，塑造了黑老蔡和牛大水、楊小梅等青年農(nóng)民英雄形象，1951年拍成電影，獲第六屆卡羅維發(fā)利國際電影節(jié)導演特別榮譽獎。

在革命現(xiàn)代京劇《平原作戰(zhàn)》中，趙勇剛率領八路軍戰(zhàn)士，深入冀中平原，以青紗帳為掩護，發(fā)動群眾，破鐵路、拔炮樓、燒糧庫、炸軍火，牽制龜田率領的日軍，最后取得了勝利。電影《平原游擊隊》中，李向陽的原型為1903年出生于河北定州城南東朱谷村的甄鳳山。他以小買賣為掩護，在家鄉(xiāng)組建抗日隊伍，偷運日軍的油換錢買武器，甚至化妝混進敵營，他有一手好槍法，令敵人不敢輕舉妄動，而銀幕上的李向陽率領李莊的百姓堅壁清野，與日軍迂回作戰(zhàn)，斗智斗勇，使疲憊不堪的日軍葬身于地雷陣爆炸聲中。

在上世紀60年代，取材于冀中清苑縣冉莊的真實場景和故事的電影《地道戰(zhàn)》風靡全國。冉莊地道四通八達，進可攻退可守，村民以逸待勞出其不意，隨地對日軍展開攻擊。在冉莊，地道與高房相通，地道與地道相通，地道與堡壘相通；明槍眼與暗槍眼交叉，高房火力與地平堡火力交叉，墻壁火力與地堡火力交叉；能防破壞，防封鎖，防水灌，防毒氣，防火燒。日寇處處被動挨打遭到重創(chuàng)?，F(xiàn)在冉莊完好保存當年的地道戰(zhàn)遺址，建立了博物館，為遐邇聞名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地道是地底的長城，與地上的長城一樣，都是鄉(xiāng)野百姓創(chuàng)造的奇跡。